前些天,朋友发来一张图片,还没等我点开看,就被缩略图里的浩瀚星空给羡慕不已——诗和远方啊!放大图片后,我看见一汪星海、一片绿地、一块天幕,还有一顶缀满彩灯的帐篷,帐篷外,三五人围着篝火品味美食,畅谈生活。我还看见他们的眉眼间闪着光芒,亮着笑容。我给朋友发了个大写的赞,回复说“星空露营,好生活”。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前面我拍过的一张照片,我赶紧打开手机相册,找到后连忙给朋友发了过去。不一会儿,朋友发来三个大写的赞,并配以一段文字:“星空毡房,炊烟袅袅,篝火冉冉,你这才是好生活啊!”因为朋友的一张照片,我看到了帐篷、野炊、星空,这些关于露营的美好事物,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来在很久以前我就体验过,只不过那时是寻常里的生活罢了。
入春以来,天山脚下各地陆续进入了浩浩荡荡的转场之路,伊犁河谷的牛羊转场始于5月前后。从这月开始,我妈他们也就闲不住了。她和所有的牧民一样,一门心思忙着牛羊转场。所谓转场,不过就是将牛羊从天山峡谷各处的冬牧场转场到早春牧场或者农区牧场。公路上、牧道上、草地上,成千上万的牛羊成了新疆特有的景象。我们家养的牛羊不多,是从自家平房的羊圈里用车载到新源县南山夏牧场的。这一路,虽没有那恢宏气派,但也算是今年的一项大活。
立夏后,我电话联系好转场所需要的大车,带上需要搭建毡房用的骨架,以及一些食物和药材,就和我妈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牛羊转场。这天早上,载满小一百头羊群的车子,稳健地行驶在宽阔的通道上。一路上,可以看见给牛羊供应草料的汽车、拖拉机、马车,还有大片放牧的牛羊,它们或在牧道,或在谷底,或在山丘,所过之处,烟尘滚滚,尘土飞扬,连绵不断的迁徙队伍,形成浩荡大军的震撼场面。这种情景除了在夏牧场和秋牧场两个大转场外,几乎很难见到。
坐在车上,我们与天山为伴,沿着一条柏油路的牧道,踏过松林,扬过草地,惊动了睡意朦胧的山河,搅热了沉寂许久的春牧场。就在我们快到南山牧场的时候,车子突然停下了,原来是给路上的羊群让路。我妈在一旁开玩笑说,现在条件真是变好了,以前我们都是走土路赶牛羊,从白天走到黑夜,再从黑夜走到白天,现在不到半天时间,就到草场了。是啊,我心想。以前,冬窝子到夏草场相距数百里远,整个转场过程要用五到十天,牛羊在夏草场生活三个月左右,到了9月至10月份,再次转场返回冬窝子越冬。现在,生活好了,大面积机械化了,可以用各种卡车进行牛羊转场,时间也不再那么长,旧时光早已沉睡在河谷深处。看着车窗外浩荡的迁徙大军,渐渐地,我的思绪飘进了河谷风景和牛羊转场的画面里,然后跟着后视镜的景物一起,慢慢地变小。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每年的春季转场,我总会跟着我妈他们一起去。那时候,我们家是专门养羊的,有好几百头。以前都是走土路,走多了就成了大家口中的羊道。我记得在一条很长的羊道上,我妈骑着三轮车,跟在羊群身后。我的任务是照看几只刚出生的小羊羔。走累了,我就坐进车里,无奈前方的羊群遮挡了我全部的视野,我只好站起来。天地间,我看见羊群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方队,而最前面的领头羊就像队伍里高举牌子的人;队伍旁边,还有一只牧羊犬,像是裁判员,眼珠子转个不停;我爸骑着马,像是维持队伍的指挥员,顾全着整个方队;队伍末尾,我和我妈如那安保人员般紧跟其后,确保队员不落队。“别跑!”在经过一座小山坡时,我看到有几只羊羔离队,看来是检验我工作的时候了。我迅速跳下三轮车,先是在拥挤的羊群里跨着大步,但感觉越追越远。于是,我就跑到队伍边缘,加大马力追赶起来。我们平常看到的羊多是低头吃草,很慢很悠闲。但小羊不同,它们就像调皮的孩子,和我一样,跑得快,充满活力。在我追赶的过程中,小羊们像是跑得撒欢儿的骏马,一会跑到方队中间,一会跑到方队前方,听见我爸吹的口哨后,它们似乎更欢腾了,用力蹬着四个蹄子似箭一样直冲向前;听见羊妈妈的叫声后,小羊羔知道要回家了,这才回归到最初的点位。那时,不太大的我,俨然和他们玩成了伙伴,它们到哪,我到哪,我们一起沉醉在那欢腾的时光里。
除了我和小羊羔,草原的天气似乎也很调皮,让人捉摸不透,上一秒还晴空万里,转了个山坡的工夫,乌云就密布满天。我妈大声扯着嗓子冲我爸喊,要变天了,快点召集羊群,看看附近有没有冬窝子。说完,我爸便骑着马冲出了方队,不一会儿又回到队伍,大声报信“左边一公里,有个冬窝子”。或许是身在牧区的原因,再加上每年都要转场,农牧民就在转场路上就地取材建了一个又一个冬窝子,有木头结构的,也有用泥土搭建的,或是临时居住,或是防寒避冬。天越来越黑,大风也呼之而来。我妈用力蹬起三轮车,车过山坡时,与山上的风大面积遭逢。风儿似乎将我们这辆破旧的三轮车当成了鼓,恣意敲击,左右轮胎上方铁皮框架发出轻微的震颤声。我坐在车里,背靠铁皮把手,担忧地聆听风声。好在,我们赶在下雨前赶到了冬窝子。不巧的是,有一只小羊羔像是生病了,因为它一直低着头耷着耳,腰部向上拱着,一旁的羊妈妈不停歇地舔着它身上的毛。我们一家开始慌张起来,我妈走上前,发现小羊的耳尖、鼻端和四肢都很凉,还流起了鼻涕。我不忍心看到生病的小羊,慌张地走到它跟前,双手轻轻地环抱着它,心里期盼天快点放晴,小羊快点好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左耳传来呼啸的风鸣,右耳则是一波大浪过后的平静。待到风声骤然衰落,我知道大雨已过。我爸骑着马,我坐在他前面,怀里紧紧抱着小羊羔,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就近的牧业组寻医。驰骋在天地间,我用力呼吸着新鲜空气,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油画一样的景色,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坐在车上的我,听着车厢中连绵起伏的羊叫声,看着绿油油的草地、碧蓝如洗的天空、缓缓流淌的河水,仿佛掉进了一幅油画里。远方是渐灰色的天山,山顶上是浅蓝色的天空;不远处,便是新源南山,一山连着一山,满眼都是青绿;近处,则是一片随风飘扬的草场,滋养着大地;到了眼前,只见一排排站立着的白杨树,守护着山河。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记忆里的那幅油画,蓝天、白云、雪山、碧树、草原、野花、牛羊、晚霞……我知道,前方便是新源县南山夏牧场了。新源南山,位于新源县城以南,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从大家口中得知它叫南山。实际上是西天山在新源县南部的一段。南山东部紧贴新源县城南端,由东向西绵延二十多公里,两山之间形成了一块天然的草地,是县城附近牧羊人的夏牧场地。初夏时节,夏牧场上草长莺飞,山花遍野,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原旖旎风光一览无余;到了冬天,牧场披上了银装,在蔚蓝的天空下,牧民从冬窝子里赶着牛羊在苍茫雪原上行走,留下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到了山脚下,我和我妈把羊群一个一个地从车上卸下来,只见它们满血复活,一股脑儿地四处跑散,就像随风飘扬在大地的白色花瓣一样,眼皮底下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好在,我妈有丰富的牧羊经验,她三下五除二就把羊群聚集到一起。太阳已过山头,我妈对我爸说,要抓紧时间了,把羊赶到山上后,还要找一个平坦的地方搭建临时毡房。我和我妈赶起了羊,我爸负责把车上的骨架、工具和行李卸到合适的居住地。我自幼在新疆长大,受人文环境的熏陶,从小便对游牧人充满无限向往,觉得他们的生活就像诗一样。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晨光照亮大地,我看见哈萨克族游牧民,他们骑着马,赶着牛羊,当夕阳漫过草地,一个转身,他们消失在青绿的山坡
里,下一秒,他们又神奇般出现在另一个山头,身后还多了一顶白色的房子。我瞪大眼睛,惊讶极了,充满好奇。看到我爸摆好的大包小包的木材,触景生情,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出来。我记得余晖照在他们身上,放眼望去像一幅静止的油画。画里落日余晖,霞光四溢,雪山松林,草原茫茫,牛羊成群,真是如梦如幻。原来,我的诗和远方,记忆里的轮廓,就是坐落在草原上的毡房,就是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我身边的哈萨克族游牧人,就是我和父母一起转场,一起放牧,就是我的南山夏牧场。所以从小开始,我就学会了和我爸他们搭建毡房,而我爸他们也是和周围的哈萨克族牧民一起学来的。自古以来,哈萨克族牧民就逐水草而居,从夏草场到冬窝子,再从冬窝子转场到夏草场,都需要一种活动房屋,来实现方便、自由、舒适又惬意的生活。毡房是充满智慧的房屋,哈萨克语称之为“宇”,不仅携带方便,而且坚固耐用,还极具美感。毡房的材料几乎都是就地取材,毡子是用草原上的芨芨草、柳条、兽皮、畜毛编制的,圆形顶拱用的是桦树,骨架是戈壁上的红柳木,各连接处用牛皮绳固定。除此以外,还会用大量的布料和毛绳,作为毡房的饰品和门帘。
选好驻扎毡房的地点后,我们先用木板在地上铺了一个圆形基座,再用木条围着基座捆绑成一个圆柱形围墙。这时候,我看见远处出现一个点,过了一会我瞧见好像是一个骑着马的人,再走近时才发现是一名正在此处放牧的哈萨克族牧民。他叫塔力峰。“吁——”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时候,他一边减慢速度,一边朝大声呼喊,“来,我帮你们一起完成。”实在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就让他加入到了剩下的步骤,而接下来的步骤是要在围墙上方搭建顶拱。现在想来,如果没有塔力峰大叔的加入,我们指不定会忙到多久呢。所以,一直以来,生活在新疆这片热情的大地上,我觉得我是非常幸运的。接下来,我爸和塔力峰两人用红柳木将围墙与顶拱连接成一个穹形天窗,我和我妈用牛皮绳将各个连接处捆绑结实。不一会儿,一个穹顶圆柱体毡房雏形就完工了。可能是太久没有干过重活,我一下子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还在忙碌的三人,真是心生佩服。就在我沉浸在山风中的时候,我听见我爸说最重要的环节到了——围草帘子、放毡子。我们先在围墙上围了一圈草帘子,然后在里层围上用羊毛编制的毡子,用来防寒保温;外层再围一圈用帆布做的毡子,用来遮风挡雨。完工前的最后一步,我们几人用拽、拉、扯和拖的方式,合力将穹形天窗顶部用厚厚的毡子给盖了起来,至此一个完整的毡房就组建成功了。剩下的步骤,可以慢慢地用各种好看的布料装饰毡房内部了。和塔力峰告别后,赶在天黑前,我们终于拾掇好了一个简易的毡房。嘴里说的是“简易”,其实里面还是大有乾坤。毡房内部到处都是现代化的艺术杰作,床毡、挂毯是用一针一线缝制的,不知道陪我们走过了多少个春夏;床幔、箱套、挂袋、门帘一些小物件,尽管已泛黄,但图案依旧鲜明。让我赞叹的是,这些鹿角、树枝、云纹、几何等图案的纹理中,红色、黄色、绿色和蓝色,还是那么绚丽多彩,充满着浓浓的草原文化气息。那天夜里,为了庆祝牛羊转场顺利,我们在毡房外收拾出了一片干土地。摆好铁皮桶,丢些许木柴,点点火苗瞬间向上蹿了起来,我们围在篝火旁,撕一条风干肉,吃一口皮亚子馕,蘸一小块酥油,沉醉在这迷人的南山夏牧场中。趁着月色正浓,我赶紧掏出手机,设置好拍照定时,只听“咔嚓”一声,美好永远被定格在时光里的照片中。后来,我将这张照片作为手机壁纸用了很长时间。璀璨星河下,连绵起伏的山脉,一望无际的青绿,白色毡房上炊烟升起,点点篝火照亮一方水土,成群的牛羊布满山头,还有一家人在携手共舞。
彼时,我忽然想到以前我总是看到山上有光在闪烁,殊不知那时的我们也成了山上的一道风景。饭后,我看着满山坡的青草,想象着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当然我们是不用一直居住在这里的,我妈找了当地的哈萨克族牧民照看羊群。我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明亮的弯月,想到旧时光里和大人在草场里打草垛的时光,便自言自语地和遥远的星星对起了话。
一般在南山夏牧场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大约到了9月份,我父母他们就要忙着在草场打草垛,给牛羊准备过冬的饲料了。那时候,我经常偷懒,因为我喜欢躺在草地上,看着草场上被辗下的道道痕迹,像大树的年轮,仿佛在刻画着秋的喜悦。我记得我和我爸一起打草垛,我们一口气打了几百条草捆,我虽然戴着手套,但手指还是被绳子勒得通红。喝水的间隙,我看着辽阔的草道延伸向远处,慢慢收成一个点,然后迅速滑下地平线,我才发现竟然忙碌了一下午,太阳也悄然落下山头。快到傍晚的时候,有雨滴飘落,我爸问话的工夫,我已经扔出了最后一捆草。这边我爸赶紧接住,垛整齐后码在平板拖拉机的后斗里。我们要赶在大雨前返回冬窝子,我爸用力踩着离合器,老旧的拖拉机开始轰隆隆地出发,缓慢驶过新收割的草地。我则爬到车斗里的草垛上,背靠着结实的草垛,抬头遥望夜空,努力寻找黑幕里的星星。
我记得一刹那,黑压压的乌云朝我们不断袭来,整个天地瞬间消失不见。一路上,我看着散布在草地上的几个草垛,阴森而恐怖。在前照灯明亮的光束下,只见返程的小道上布满了车辙,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掉落。好在,草原的天气有坏有好,一阵风刮过,黑幕退场,空气中弥漫起雨后的清新,夜空中又亮起了点点星光。那时,我惬意地靠在草垛旁,沉醉在满天的星斗里。迷离中,点点星光逐渐蔓延开来,照亮了这片静谧的天地,照亮了我的南山夏牧场。
所以在收到朋友的露营照片后,我再次翻到了那张壁纸。此刻,我抬头看了眼星空,决定再次换上这张手机壁纸,并回复朋友说:“你有野外露营,我有草原毡房,大家都是美好生活,只不过你是遥不可及的诗和远方,我这是日常生活里的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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