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宝珠

　　一

　　看着主任发来的图片，我不知该如何下笔。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毫不困倦。灯光静静笼罩着书房，窗外是秋天的风，笔记本打开，我的心情是如此的沉重，我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万事开头难……一种对别人或是对自己的怜悯深深笼罩着我。

　　雒红老师在照片上浅浅地笑着，新长的头发有种毛茸茸的感觉。虽然里面夹杂着不少银丝，但人显得很精神。离退休前的半年，学校安排她和另外一位老师扫操场。每天带着大口罩，扫得不亦乐乎。这对于被成绩压得抬不起头的老师们，是一件幸福的活计。

　　老家搞拆迁，她在咸阳附近租住了房屋，和丈夫一同上班一同下班。这位全县99名民办教师中的一员，当年因工资问题有上访的记录。所以前一任校长一到了节假日就勒令校长看好人，倒也让领导们费了好多心思。

　　雒红有个拿手的本领，就是记性好。三十年前的人事，她可以给你说出子丑寅卯，什么人什么事统统记录如初，丝毫不差。雒老师短而肥，一脸的胖肉，一身的邋里邋遢。她不单记性好，头发也长得好。一头硬而疯长的浓密头发，两年就能长成一粗辫。她留两年就卖给收头发的，跑街转巷收头发者在乎的是利益，是头发最大限度的长度，就贴着头皮剪，有一年开学，新调来的门卫愣是不让她进大门。那年月也没有电话，她在学校门口急得团团转。后来碰到上班的同事，才跟着走进了学校。她一进办公室，扔下手中的包，撒腿就去打扫会议室的卫生。头上被绞得一团一块的奇异发型惹得下课后满学校的师生追着去看，都想一睹其个性风采。

　　校长为了学校声誉，不得不和她谈话。大意是我们提倡勤俭节约，可是也不能丢失了为人师者的仪表风范。韩愈说得好“传道授业解惑”是教师的首要责任，可是一名教师也不能因为仪表让学生围观，指指点点成何体统！她连连点头称是。头发照旧留照旧卖钱，不过时间做了微调。每年从1月开始留头发，整整两年不剪，到第三年7月份，也就是暑假开始那一天剪头发卖钱。暑假时间长两个月，到9月1日开学，头发刚好可以长成不长不短的剪发头。

　　她还有一项绝活，就是织毛衣。给儿子织，给女儿织，给丈夫织，给亲戚朋友织，一双胖手灵活娴熟上下翻飞。嘴也从不闲着，东家长李家短地与人唠嗑，经常就把是非惹下了。有一回，她询问我父亲单位里李娟的情况。我父亲就照直说，李娟读了一个师范电大，入了人才库托人走后门进了教师队伍。她转身就去询问李娟进教师队伍找的是什么人？花了多少人民币？李娟追问是谁说的？凭什么说她是走后门进的教师队伍？我父亲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真想过去和她吵架。

　　两个房间隔音不好，她在那里唾沫飞溅，又开始叙说她婆婆的七长八短。她们家弟兄二人，婆婆只爱老幺，把老家的值钱东西一股脑全给了老幺。这还不算，老幺孩子过生日，还给买蛋糕，对青青和浩浩却从来不理睬。好像就不是刘家孙子……

　　我的思绪倒退了几十年，我作为青年教师要给一位有着三十年教龄的老教师致辞，我应当写点什么，表示校方对她的感激以及我本人对她的祝福呢？不得而知。

　　二

　　我父亲和她的丈夫刘君是同班同学，都出生于1962年4月，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两人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于是同到一所中学任民办教师。后来两人双双考上民办师范学校，所不同的是我父亲在全县是出了名的优秀数学老师，而刘君却连初中也待不下去了。初一数学也就那么一点知识，可是要给每个学生教会却是非常不容易的。俗语说得好“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一个班四五十个学生，性情各异，秉性迥然，良莠不齐，一堂课要备到所有人都接受的水平的确不易。

　　刘君认为容易啊，呼啦啦备完一学期的课，一个月给孩子们上完。

　　期中考试班里自然成绩特别差。校委会研究，给他找老师，找的就是我的父亲。教育系统美其名曰“青蓝工程”寓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全校的老师都去听课，刘君脸不红心不跳听就听吧！随便，课自然备得“乱七八糟”枝蔓横生，简直就是刘君刘老师的一家之言！学生在下面各行其是，走神、打瞌睡、小声私语的不一而足。老师们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教务主任坐不住了，走到刘君跟前说，你好歹启发启发学生。刘君不管不顾道，启而不发又当如何？教务主任老何气鼓鼓地坐下，这下刘君倒启发学生了。请问这道题还有哪种解法？学生面面相觑，无人回应。刘君又问，那么谁有不懂的可以提问，善于思考的学生才是好学生！有一个学生举手，老师为什么叫“幂”而不叫猫，猫咪是同一动物啊！幂函数可以就“猫函数”吗？刘君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一头雾水被“将”在台上。底下的倒彩声热烈不绝！老师们相互对视，掩嘴而笑。教务主任一脚将凳子踢开，凳子晃了晃“咣当”倒在地上，那响声是一连串的“咣当”，挨着没坐人的凳子也随即睡倒一片。在学生和老师们的惊愕眼神的欢送中，教务主任拂袖而去……

　　下午，天下起了雨，春雨淅沥，校园砖铺的甬道精湿。刘君被通知从今往后去本辖区的东风小学。雒红用塑料纸将铺盖卷包了，捆到自行车座上，掩了房门大骂教务主任老何不是东西，又不让你老何发工资，凭啥不给刘君饭吃！闷头蔫脑的刘君劝，甭说那屁话，去哪都一样！一米八五的刘君站在雒红前头显得愈发挺拔，刘君瘦削皮肤白皙人还不显老。看门老王常戏谑“世上就是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刘君空有一副好皮囊娶了一个丑婆娘。

　　刘君调到东风小学后也没好到哪里去，课上得不疼不痒，学生也带得稀里糊涂。家长每年开学听到是刘君带数学，就要求给学生转学。一传十十传百，没关系没门路留在刘君班里的学生都成了差生。偷附近果园的苹果、砸班里的玻璃、上课吃东西，气得和刘君搭档的同班老师怨声载道。雒红不理会这些，照样喜欢侃大山说人长短，但她一聊刘君那意思却完全变了。我那人，是素质教育的践行老师，带的学生潜力大，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你看去年考上大学的耿小菊就是他的学生！数学听说考了145分，那一手好字就是刘君带出来的。锣鼓听声听话听音，那一茬学生是刘君的学生不假，成才的寥寥无几，耿小菊那是家长给孩子补课的结果，一年的数学落下恶补了两年才跟上。雒红在家里把刘君骂得一无是处，在外面粉饰得也是天花乱坠。她的档案年龄是实际年龄，比刘君（档案年龄是1974年）退休早，她扬言退休后，替刘君上课。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三

　　刘君再次受到了学校的严厉批评，他痛定思痛决定改过自新。说自己只管上课，不管学生是吧！那他就狠命管理学生。方法主要有三：其一，成绩能上70分奖励作业量减少，在班里口头表扬。其二，成绩能达到及格分数的，需要写千字检讨以儆效尤。其三，成绩达不到及格分数的，必须沿着教室做蛙跳六圈。不爱学习成，咱把身体锻炼好，刘君晃着新理的短寸洋洋自得。出事就在这蛙跳上。农村的学生皮实经摔打没错，可“端端遇个偏偏”，有一个文弱的叫缑要强，祖宗三代单传，由奶奶一手养大，平日里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主。不爱学习专爱惹是生非。作业不做上课不听讲，还专爱找老师的茬，考试一考就是令人惊叹的个位数！刘君对此深恶痛疾。惩罚其做蛙跳，那厮挤眉弄眼不好好做。刘君用脚尖蹭了一下，也没使多大力气，缑要强却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别耍赖，快点起来。“哎哟”疼死我了，缑要强不住地声唤。待到放学的时候，看到缑要强疼得走不了路，刘君心里“咯噔”了一声，才有点后怕。

　　缑要强的妈看早晨放学缑要强没回来，就来学校给缑要强送韭菜盒。这韭菜盒烙得色泽金黄，夹在中间的韭菜翠绿鲜香。用围裙包着，碰见刘君、缑要强妈硬塞给他一个韭菜盒。刘君咬了一口，一股好闻的麦香沁人心脾。一块韭菜盒刚吃到一半，缑要强他妈哭哭啼啼又来找他问谁把儿子打了？刘君敷衍，等下午上课立即调查，你先带孩子回去拍片子。支走了缑要强他妈，下午上课的时候刘君给学生们做思想工作。

　　刘老师对你们好不好？

　　小学的孩子亲老师，立即齐声回答：好！

　　好，那老师和大家就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缑要强他家长问，缑要强是怎么摔倒的，怎么回答？

　　学习委员赶紧举手，就说自己摔倒的。其他学生随声附和，自己摔倒的。

　　但比刘君所预料得还要严重，缑要强骨折住院了。缑要强的爸爸放出话来，调查不出是谁打坏儿子就和学校没完。小学校长是个女的叫宋梅，没经过事。赶紧向乡教育组汇报，教育专干亲自督查。学生们像刘胡兰一样一口咬定是缑要强自己摔倒的，缑要强他爸本来就是“刺头”，岂能将医药费自己包揽。他骑着浑身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去派出所报案。

　　公安民警有的是方法对付“乳臭未干”的四年级小学生，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民警将班里的学习委员、班长、小组长隔离，对每个人都说谁谁讲真话了，你再不说就不是好孩子！毋庸置疑，很快水落石出。缑家要求所有的医药费由刘君承担，缑家大人的误工费、孩子的精神损失费随后另行计算，当务之急刘君必须到医院伺候缑要强。缑要强的妈还补充必须要学校派老师给娃补课，否则落得太多就赶不上了。校方回复，钱的事好说，要老师去伺候学生学校不可能答应。农村学校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师走了两个班的课谁来上！

　　缑家是村里的大户，“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缑姓一下子将东风小学团团围住。扬言要打断刘君的狗腿为娃报仇，宋梅拜托门卫调和。门卫徐来是村里的文书，挺有声望。他先放缑要强进学校，其余一干人等在门口。徐来是军人出身，说话爱呛人但心眼好，颇受村民爱戴。

　　徐来40出头，早晨出操晚上锻炼雷打不动，人高马大往那一站，缑家人就有点“怂”。

　　你们今天要是认我这个哥们，就把你缑家人带回去，不认咱哥们几十年的情谊就断了。伸出左手拽过缑要强的手，捏的缑要强直龇牙，缑家人灰溜溜离开，而刘君哆哆嗦嗦竟把裤子尿湿了。

　　四

　　那一年腊月，雒红正在做过年的待客菜。刘君是家中长子，亲戚们来家做客，都是把礼当往弟弟家一放、母亲家一放，闲聊一番就来到刘君家，不为别的就为雒红这个长儿媳的一手好菜。那年月，商品加工还不是很方便，手工制作的雒氏系列菜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第一道菜酸辣白菜，农村随处可见的食材雒红将它做得空前绝后。白菜快刀切成菱形，红萝卜雕成梅花状，辣椒快刀切丝，葱白切段，生姜切末，佐以白糖淋上烧得滚烫的老醋封入坛中七日。七日后备一干净不见油的筷子捞出，顶头盖一层辣椒面以热油泼之，鲜美异常。

　　第二道冻冻肉。首先把肉皮洗净，放在水里煮。煮开以后，软软的肉皮就被煮熟，变硬。再次洗干净，开始刮内层的脂肪。刮到可以透光，才算完成清冻肉皮冻的做法，切成细丝，容易煮烂。仔细看细丝，上面没有一丝丝的脂肪。放水、葱、姜、八角，倒料酒……烧大火，十五分钟后转小火，就算煮到软烂之后，汤色也不会浑浊。煮好后，捞去葱、姜、八角，放入适量盐。倒在器皿里，自然冷却后，放户外自然凝冻。拍蒜，蘸酱油、醋即可食用。

　　第三道泾阳大烩菜，木耳、黄花冷水发开剪去芥蒂，老豆腐油锅滚成金黄红薯滚成金黄备用。随后将猪后腿的熟肉加入馍花，所谓馍花就是把馒头掰碎末，二者共同攒成丸子油锅炸至九成，将大小均匀的瘦肉片过上淀粉和鸡蛋液也炸至九成。最后将所有食材烩到一起，锅里放几片腐竹和青菜，青菜吸吮了肉的油腻，大肉吸吮了青菜的甘美，在锅里舒展嬉闹相爱相亲。出锅后撒上香菜，红黄绿相间令人食欲大开。

　　雒红做地正起劲，儿子浩浩从卧室出来，小声嗫嚅，床上褥子湿了。儿子和刘君一样，高个却其貌不扬：大长脸，小眼睛，那鼻子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特别奇怪地塌陷着。从小尿床，四处看也不抵事。每年开学雒红就要和高中的班主任谈，儿子有尿床的毛病能不能睡下铺省得殃及他人。雒红“咣当”扔下手里的葱，指着浩浩就骂！亏先人，我让你刘家这些瓜怂要害死，浩浩和刘君一样低着头斜靠在墙角抠指头。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那尿味骚臭不可闻。雒红恨恨地走到院中，又骂刘君也不知野哪去了不管他碎爷，一边骂一边拆褥子。棉絮晒在铁丝上，褥子里面压入大铁盆泡着……

　　村主任老李气喘吁吁跑来，说让雒红赶紧去信用社一趟，年终结算再还不了贷款信用社就在家里拉值钱的东西。雒红纳闷，自己家日子过得恓惶不假，可从不借贷啊！结婚二十多年，自己辛辛苦苦地将所有的外账全部还清了。赶到信用社，工作人员正忙着年终结算。她叫了一声，我是刘君家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将一纸公文递给她，4000元白纸黑字落的是刘君的图章。

　　接过公文，去找刘君算账。彼时的刘君刚从外面逛回来，走在他们家门口。矮刘君一头的雒红跳起来，给了刘君一巴掌，嘴里骂你个不要脸的借钱做啥？刘君不明就里，睁着吃惊的眼睛。雒红放声大哭，借据飘落在地上。村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围过来劝架。说快过年了，还折腾啥？雒红拉开架势声泪俱下：婆婆如何虐待她，月子里不服侍自己去看戏；刘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子有尿床症她要洗到哪年哪月！现在昧良心的刘君还背着她借钱打麻将。

　　刘君手插着腰，涨红了脸半天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没借过钱……披头散发的雒红吸溜着鼻涕呜咽，那怎么有你的图章？鬼能证明。忽然刘君一拍脑门，刘利借过我的图章……

　　刘家俩妯娌多年不着嘴。雒红要去找刘利算账，刘君苦苦哀求，妈有心脏病，你去了她犯病咋办？再说刘利那个二流子，混吃混喝惯了他哪有钱还信用社。“吃一堑长一智”，我把家里的余粮卖了加上家里的存款给公家先还了。农村人重视春节，腊月里根本没有人做粮食生意。刘君借了一辆“蹦蹦车”拉了二十袋小麦卖到县里的粮站，勉勉强强还了借据。

　　一贫如洗的家雪上加霜，给浩浩和青青新衣也没有买，那个年也过得没滋没味。雒红做的菜肴再好吃，亲戚们再怎么夸奖，刘家人吃起来也是味如嚼蜡。

　　五

　　青青读小学幼儿班，那个时候农村还没有幼儿园，幼儿班是小学一年级的启蒙班。青青不爱读书，和小学里赵若荷老师的女儿姬美藏在麦秸垛玩。忙于上课的雒红和赵若荷以为孩子去了学校，因为她俩玩到放学就回家吃饭。东风小学的老师认为这两个孩子都有家长辅导，亦没有当一回事。这样浑浑噩噩一学期，俩丫头考试双双不及格，被小学校长勒令降级复读。

　　

　　赵若荷倒没有什么，姬美重读三年级就三年级吧，长大就知道学就懂事了！雒红爱面子，巧舌如簧地对同事们说，她认为年龄大一点思维活跃，让孩子降级对孩子成长有利。后来的事实证明青青比同一级孩子大一岁，接受能力也就好一点，小学中学读得都不错，但到了高中学不懂物理和数学，连个三本都没有考上。这自然是后话，至此雒红再没有甚话来解释什么基因啦、年龄大等因素遮掩孩子智力普通的问题。

　　青青读高中的时候，一天晚自习和男生在操场的小树林溜达。迷蒙的月色，微风轻轻，两少年有意无意地将身体缓缓靠拢。青青拂了耳际的头发问男生，将来你要做什么？男生回答，当兵。男生问，你将来做什么？青青回答，不知道。是啊在学渣遍地的文科23班，还有什么将来，混日子罢了。上课的老师应付了事对他们这些学生敷衍塞责，把精力全部给了火箭班。而他们这些学生以读小说、睡觉、谈恋爱、玩游戏为能事，把高考当作了虚无缥缈的梦幻。

　　你喜欢我，为啥？青青两颊滚烫，男生的影子折叠了她的影子，将她揽入怀里。眉眼生动，眼神清澈的她嘟起嘴巴，一张温热的嘴同样覆盖了她。青春的气息在身体里懵懂……

　　干啥呢？值周教师的手电筒将两人的脸庞映亮。随之而来的是被传至政教处，写检查、告家长。青青谈恋爱在她所读的高中倒没有引起多大波澜，在雒仵中学却掀起了巨大风波。人们一般认为老师的孩子学习好、纪律性强，你老师都管不好自己的孩子，凭甚管好别人的孩子！学生小瞧，家长轻视，同事揶揄，雒红面对青青的谈恋爱简直就是面对洪水猛兽。她很快给青青转学，转到了谁也不认识的高新中学，却不能阻止青青和那个男生藕断丝连。

　　转学只是改变了地点，青青和那个男生在QQ上依旧你侬我侬，卿卿我我，丝毫不因空间距离而有所阻隔。高考前一夜，天下的考生都在复习为临阵磨枪，不快也亮，而青青却和男生在网吧聊天。

　　高考成绩出来，青青果不其然只考上了一所专科院校，在报名之后不到一个月，当地征兵，雒红突发奇想让女儿去当兵，说不一定还可以从部队闯出条路子。体检、政审、复检一一过关，青青成了一名飒飒英姿的女兵。雒红的心中燃烧了新的火焰，军队的大熔炉冶炼的都是钢铁战士啊！

　　义务兵补贴第一年补贴7000多元，第二年补贴8000多元，雒红那个自豪啊！她没有想退役之后的事，也就是没有保留女儿原所在学院的学籍，直接退学就参军。第三年女儿要复原回来，她一下慌了神，用她的原话就是浪费了两年时间，也没有混上一个文凭，女儿将来凭什么吃饭？青青退伍后，被同事介绍去了一家民办幼儿园，起早贪黑异常辛苦。

　　雒红不好意思对别人说青青的境况，谁问她都借故岔开话题。一儿一女活神仙，她经常暗笑自己命运不济。浩浩到了20岁的时候，尿床症忽然不治自愈。谈了一个山西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刘家多年都没有喜庆的事，雒红准备大办一场。

　　六

　　初春，村里的槐花开得纷纷扬扬。就在碎琼乱玉当中，雒红的心情灿烂得和那些槐花一样。她请了一天假，将家由里到外收拾了一遍。她个矮，高处的蛛网够不着就用没用的杨树棍绑了鸡毛掸子踮起脚尖，累得满头大汗才将家收拾得有模有样。

　　第二天是周四，是雒红课最多的日子。她怕耽误孩子们的课程，就将所有课程全部倒在晚自习上。雒仵中学的老师害怕评比，时间段不好的课没人愿意调换，晚自习则不同，谁都急着回家带孩子，课很容易调换。雒红赶下午六点到了学校，学生们也听说了历史老师的儿子要结婚的事，吵着要喜糖吃。雒红在上课之前给学生发了糖，然后又强调糖纸由小组长收了扔垃圾桶。那堂课，学生们特别乖接受能力也特别强。到另一个班上课之前，被历史课代表堵在教室门口吵着要喜糖，她给了一些待走进教室，学生还是不依不饶说没给谁和谁呢？总之不让她进教室。这帮孩子的父母都是她的学生，平时叫她“历史奶奶”，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嗔怪，小鬼们搞啥怪呢？

　　丁零零，上课铃声响了，她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学生们正襟危坐交换着期待的眼神，黑板上赫然一排红色大字：恭贺历史奶奶儿子大喜，恭贺历史奶奶春天快乐。黑板上落有班里42名学生的签名，看她呆愣，体育委员一声“起立”，学生们笔直如白杨掌声雷动。雒红老师逢人就说，教书二十多年了，那天那节课她一直铭记在心。

　　翌日，婚庆公司的老板早早到了家。大红的彩门在家门口立起来，印有“刘浩先生和何静怡女士的婚礼庆典”的大红彩门在风中微微晃动。乐队、厨师、餐具、食材、服务人员一一到位。刘君要的是一条龙服务，婚事办完，家里不必为归还器皿、洗涤清理费心思，省人省事。爱热闹的村民早早赶来，扬言要等新媳妇过门就好好“拾掇”刘君两口子。那“拾掇”就是给刘君两口子作一些怪诞的打扮，比如给怀里绑上洋娃娃，背上覆着尿布，脸蛋上涂抹着红胭脂。

　　在泾阳县，新媳妇必须赶十二点进门，才称得上是大吉大利。女婿要备四样礼：莲藕寓意藕断丝连，藕，又叫“莲菜”，有“敛财”之谐音，且“连子”是肯定的，既“接连生子”之意；肉，不是普通的肉。买肉时，要说明是“送四样礼”。六斤肉，俗话说“一刀切下、六斤左右，四根肋条、五花三层还要连皮带肉。”这块肉是颇有讲究的，称作“心头肉”。据好事者研究考证，大凡一般人家的女娃出生时，皆差不多六斤左右，这六斤可是自娘身掉下的，自然是娘的“心头肉”，养大成人不易，如今一朝出嫁，这“六斤左右”，新女婿总得要还丈母娘的；烟与酒倒随意没多大讲究，价钱高的就是好的。雒红暗自思忖，莫不是亲家母埋怨“四样礼”太单薄了？

　　亲戚们似乎也焦急，全挤在门道里朝村口望。刘君嘴上说没事，却悄悄指使弟弟刘利去亲家村去打听。亲家是外地人来陕西打工，临时租住在县城附近的先锋村。没多久，刘君骑着摩托就回来报信，原来亲家并没有抱怨“四样礼”，是因为“离娘鞋”出了差错。这“离娘鞋”应该是大红颜色，由娘家妈亲手制作，闺女离家之前要穿上“离娘鞋”由新女婿抱到喜车上，不能自己走到喜车。山西姑娘王艾艾脚瘦，那鞋买得稍微有点大，走出家门的时候“离娘鞋”掉到了地上。哎呀，这可带走了娘家的土甚至福气呢！新媳妇的哥就满大街去买新的“离娘鞋”，好容易买回来给妹妹穿上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钟。开喜车的刘浩的表哥有点着急，在门口拐弯的时候没瞅见依依不舍的新媳妇的妈，将新媳妇的妈在大喜日子里撞倒在地……

　　七

　　浩浩结婚后，小两口去一家加油站打工，日子过得也倒相安无事。雒红心里高兴，儿子虽然有点笨可儿媳聪明，将来孙子有了聪明基因就改变了老刘家的前途和命运。

　　那一日，小两口回来过周末。王艾艾背着一个黑包，一脸的疲倦。雒红见了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喜悦，让人感觉不真实。他接过包，问王艾艾是不是工作有点累，是不是不适应？家里的黄狗也摇着尾巴，一脸懵逼地望着王艾艾。王艾艾，中等身材略微有点胖，但不臃肿身上有着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活泼和漂亮，是初看不怎么样，细看却特别有味道的那种女孩。黄狗已经将王艾艾铁定为刘家人，黑漆漆的眼睛依然目不斜视地追着王艾艾的身影。王艾艾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火腿肠，狗前脚跳起吞进嘴里。

　　王艾艾见雒红系围裙，就也卷起袖子准备帮忙。雒红推让着说，乖去看电视吧，这点饭妈一个人做就好啦。王艾艾有王艾艾的打算，雒红所在的舒家村，马上就要征地了，自己嫁过来可以分房分钱，而且浩浩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以后家中所有的财产都是自己的。公公婆婆都是教师，以后有退休金。这样的家庭比别的女孩找的婆家要强得多。

　　浩浩在手机上玩QQ，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我想你，我也想你。浩浩聊得正起劲，王艾艾的一推竟将毫无思想准备的浩浩推到地上。我让你和狐狸精好，说完枕头也飞过去了。在QQ上玩，又不见面你急什么？浩浩解释，随即退出了QQ。你把密码告诉我，不然我跟你没完。浩浩无奈就把密码一口报出，王艾艾就用自己的手机登录，用浩浩的口气和那叫冰雪儿的网友聊天，两人约定后天下班见面。

　　都聊了什么啊？浩浩追问并将头伸过来，王艾艾眼疾手快删了聊天记录。这个时候雒红做好了饭，喊两人出去吃饭。两人洗净了手，将饭菜端上了桌。大黄狗悄没声响地钻入桌底，蜷伏在桌子底下蹭着王艾艾的腿。王艾艾趁机将一大块牛肉扔在脚底，大黄狗快速吞咽完了再次探出脑袋，满怀期待地看着王艾艾。

　　你给它吃火腿也就得了，怎么奢侈地吃牛肉。咱们家一月才吃一次，要不是你们俩回来，我和你爸可不舍得吃牛肉。雒红嗔怪。王艾艾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埋头扒了一口饭。

　　晚上，王艾艾铺好床在床上玩手机。浩浩把手机夺过来，放桌子上，就来抱她毛茸茸的脑袋。王艾艾不答应，去找冰雪儿，别烦我。浩浩嬉皮赖脸，那是无聊的揶揄，说了又将嘴伸过来吻她。王艾艾躲闪着，不让吻……两人折腾了一个小时，大汗淋漓相互拥抱着睡去。

　　醒来，王艾艾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身子底下湿漉漉的？扭头看浩浩四仰八叉睡得正酣畅，鼻翼呼出的气息微微吹动自己额前的短发。她去摸被子，被子湿了又去摸浩浩的睡裤，粘了一手的水。

　　浩浩尿床了。

　　王艾艾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梳洗打扮好。吃了雒红做的早点，走出了刘君家。

　　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八

　　浩浩在家寻死觅活，雒红好说歹说劝慰。“走了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如果叫不回来，妈再托人给你说一房好媳妇。”谈何容易！虽说刘君两口子都有工资，但儿子不成器！一打听媳妇闹腾的原因，媒婆就偃旗息鼓拒绝说和了。

　　单位里有个与浩浩同龄的男孩——李鸣在西安上班，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李鸣和浩浩都是雒红的学生，当年还是同桌。李鸣学习成绩优秀，浩浩学习成绩一般，当别人将两孩子进行比较的时候，雒红就争辩，她就看不起死学习的孩子，长大还说不定谁更有出息呢？

　　李鸣聪颖，学习好似乎成了一种过错（在雒红的口中）。李鸣现在一家私企工作，月薪上万，闲暇之余常带着老李的媳妇四处旅游。有了孩子后，就把孩子留在老家让父母照管。老李是学校门卫，村庄搞拆迁，他索性就带着媳妇和孙子住在学校。门卫需要经常值班，他以校为家，倒也省得来回奔波。

　　雒红羡慕，她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缄口不语。只是经常望着病恹恹的老李媳妇，发呆！人生真不是用三言两语就说得清，当年浑身病痛、大字不识的老李媳妇，居然培养了这么出色的儿子。自己虽不能说饱读诗书，也能教书育人，可是孩子却个个落了第！

　　甭跟命争！

　　奶奶好！偎依在老李媳妇怀中的丫丫，含混不清地叫她。再叫，老李媳妇抱着孙子，教她说着：奶奶好！

　　雒红接过丫丫，和李鸣长得一模一样！她说。心里隐隐有一点难过，儿子的媳妇在哪？

　　九

　　开欢送会那天，是9月开学的第一周。老师们开学好一阵忙碌，情绪不是很高。副校长不停地在微信群呼吁，四点半召开“退休干部欢送会”请大家按时参加，还是有少数老师因为手头工作冗杂没有参加。

　　退休干部有两个人，以前的副书记刘明和雒红。刘明是一名兢兢业业的业务骨干，人憨厚耿直，因为管理教学经常直言不讳，因此得罪了不少人。47岁的时候，得了脑溢血有点言语不真，平时要填个教师资格表什么的都是儿子来填。

　　欢送流程是领导讲话、退休干部发言、青年教师献花以及授予“三十年教龄”奖牌。一切有条不紊，雒红老师激情昂扬，刘明老师几次语塞哽咽，场面十分热烈。

　　正在这时，刘君从开着的会议室门缝挤了进来，满脸大汗，对雒红耳语了两句，雒红就追随着他跑了出去。

　　青青刚拿到驾照，刘君笑着说，刚开车的人都是今天碰了明天刮了，爸给你买辆二手车。青青今天开车去给同学送东西，不料在下坡的时候，因为刹车老化失灵，二手车窜进了沟里，人已经送进了医院……

　　欢送会戛然而止。原定计划还要作美篇，也无法继续，领导一脸愠怒。

　　当年我曾经带过三个班的语文，有一学期用坏了五支钢笔，我在雒红的发言材料中看到这样一句话……大屏幕上雒红年轻时的照片，定格在我的心里。军帽，黄色上衣，梳两短辫，浑身透着一股英姿飒爽。乡中学墙角的野菊花忽然绽放，在孤零零的草丛中，在那些庄重的获奖牌匾下，野菊花真是不合时宜地绽放着。看着这些默默开放和将会默默凋零的花朵，又勾起了我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