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上的每一次新发现,不是验证便是颠覆已有的认识。陕西神木石峁古城址新发现的石雕,就属于颠覆性的重要发现。这一次发现甚至会引发重构区域考古学文化体系,重新书写补写历史迷失的一些片段。
本文基于发掘者已经披露新材料的初步思考,得到一些新认识,进而对于石雕的特点、性质与文化归属,提出一些初步判断。
石峁石雕的艺术传统,在夏商铜器和玉器纹饰中能看到它的影子,都属于同一体系。然而,究竟是中原夏商文化继承了石峁石雕艺术传统,抑或是它本来就是生长在中原而影响到石峁的艺术传统,这也许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石峁石雕是大艺术体系,大艺术体系的背后有大历史支撑,虚幻艺术的背后是真实的历史。
废弃雕件,均非原生遗迹
石峁这次的发现非常重要,为考古学者提出了许多新问题,由石构遗迹观察,可以判断它们并非最初的原生堆积。虽然石料整治规整,墙体垒砌得也比较整齐,但那些带有雕刻画面的石块,并没有按应当有的规律出现在墙面上,若干件石雕的排列具有很大的随意性,甚至还有画面倒置现象。尤其是神面雕像也被倒置,也都并未垒砌在视线可能的优选位置。
对于这些非常理现象,初步判断石雕应是由他处拆解搬运而来,而不是原生位置状态。石雕多表现的是神灵雕像,理应慎重处置,可是它们并没有受到敬重,而是被随意安放。这在主观和客观上都是一种亵渎,说明它们也许是前代的神灵,与考古揭露的现存石峁主体建筑遗存无干。如此将石雕神面随意摆放甚至倒置,似乎还表达出一种仇视心态。
如此看来,在建筑中发现的石雕构件,与现存主体建筑不属于同一时间段,两者之间应当有一个时间差距。这些神像应当是先前居民崇拜的偶像,是早期文化遗存,与现在所见的“宫城”并没有关系。
龙虎之辨,还龙形为虎形
神面与对兽图像,是石峁石雕上的主要内容。这也是我近年较为关注的考古图像目标,因此这次的发现令我感到震撼。石峁稍早出土的一方石雕上见到明确的对虎图形,两只虎形侧面相对而立,中间有神人面。后来新发现的一块石雕图像比较复杂,中间是一个正视神面相,两端是两个侧视神面相,在神面之间是两只俯视的虎形。此外还发现一方石雕的图像也有双虎,双虎相向而立,中间是牛首,却不是神人面相。
另外在单块石面上,还见到两尾反向的一对大头长条形动物图像,初看容易让人想到这是双大耳双大眼但没有角的神物,由于带着一条长蛇状身躯,容易让人联想到龙形。我觉得这应是虎的俯视之形,与二里头遗址发现的绿松石虎构形相同——大方头,长身条。两处的发现虽材质不同,但表现得属同类神物无疑。那件绿松石制品自发现以后一直被认作是龙形,我已做过探讨,将它还原为虎形。
石峁所见虎图有俯视也有侧视,有的比较具象也有的比较抽象,对我们理解三代铜玉陶器上的龙虎图形有重要的参照意义,也算找到了三代龙虎艺术一个更接近的来源。
人虎关联,细说双虎对拥
石峁先后发现几例人虎共构石雕,两虎之间出现一个人头像,虎大张着嘴,大瞪着眼。这让人很自然地想起商代铜器上人与虎主题的图像。关于商代青铜器人与虎图像的解释,很多研究者为了说明饕餮食人,最常用的证据就是:这类被称为“虎食人”造型的尊和卣,一般是半蹲的虎张着大嘴,虎口下立一人形,这被解释为虎食人且是“食人未咽”之意。可是,我们看到的是,人穿着齐整,且作双手抱虎亲近之状,虎与人如此和谐,真不能相信这是食人的情景。
还有一些铜器上也见到类似人虎共存图形。如三星堆铜尊腹纹和殷墟后母戊大鼎之耳饰,有双身虎,也有双形虎,虎头下有人首或人形。安徽阜南出土龙虎尊上,饰有一单首双身虎口衔一蹲踞人形的画面。日本住友氏泉屋博物馆藏有类似的所谓虎食人卣。过去对这样的图形一般也是定义为“虎食人”,认为这个主题符合传说中饕餮吃人的定性。
张光直先生认为,虎卣大张的虎嘴并没有咀嚼吞食的举动,因而不赞成虎食人意义的判断。我也认为这有可能表现的是驯虎或戏虎的情景,或者表现的是人假虎威的意境,抑或即《尚书?舜典》中所说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一个缩影。
石峁还有一件石雕采用浮雕手法,半立体雕出牛虎共在的主题,中间是牛首,两边相向站立着两虎形。商周铜器上的牛纹图并不罕见,无论是牛居中心还是虎居中心的构图均有发现。
我认为,石峁几例表现人虎和牛虎主题的图像,应当与食人食牛都没有关系,它只是假借虎威的一种艺术表现构图,而且对称的图形体现出一种沉稳之感,这样的构图为商代艺术所继承。
神面神冠,三维共见一石
在两块保存完整的长条石边侧面上,分别雕刻有三个戴神冠的神面,三神同现,让人觉得既新奇又意外,是三世之神还是一神三面,引发人许多思考。细审两块石雕画面,中间神面为端正的正视之形,双耳双目对称刻画。它的两侧,是一左一右两个侧视神面,它们的构图相同,只有左右侧的区别。这其实可能是一种三维表现方式,同一主题由左中右三个视角表现。
以往在商周铜器上见到的双身龙虎构图,其实就是这种三维表现方式的延续,中间是正视的龙虎首面,两边连着的身尾是它们左右的侧面。
再向前追溯,可以发现这种多维艺术的发端,是扎根于彩陶艺术的。在属于半坡文化的一件陶瓶上,绘有一个带獠牙的大头神面,它的左右和上方都绘有尖状的尾巴,那其实是同一条尾巴三个维度的表现。再加上正视的神面,这就是一个四维构图了。
阔嘴人神,不见獠牙之形
石峁发掘出土了一些人面石雕,见得较多的是单体石雕。最新发现的石条侧面上的几例神人面相,整体风格与以往的有很大不同。如果说那些单体人面偏于写实,新发现的神面则更偏于图案化。这样的构图一时找不出资料来对比,以至于让人想起玛雅的雕塑,目前资料并不系统,还不便进一步讨论。不过构图的特征还是非常鲜明的,特别是这些神面都戴着华冠,这倒是与过去见到的玉雕神面有近似之处。
此外,神面多是阔嘴形,有的见到明确的牙齿刻画,但都没见到獠牙。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一例獠牙图像也不存在,也许将来会有发现的,目前所见资料毕竟有限。
史前中国在距今八千至四千年前盛行獠牙神崇拜,南北大范围认同的艺术神面在这之后不再风行,暗示发生过一次非常深刻的宗教变革,这也许就是文献上记述的黄帝之后颛顼时代“绝地天通”事件的折射影像。
两面神柱,传导古老信仰
媒体新近披露石峁发现神面石柱。石柱是在正反各采用浮雕技法雕刻一个神面,正反神面在眼形、嘴形和齿形上都有区别,不过都没有发现明确的獠牙出现。这无疑是双神石柱,属于双神崇拜的另一种艺术造型,它以大体量的造型带来视觉与心灵冲击。石峁的发现非常重要,双面石柱承袭了早先的两面神崇拜传统,也向后来的三代传递了这个传统。根据已有的考古发现梳理,两面神崇拜的形成应当早于石家河文化阶段,在年代相当的龙山文化中也能发现一些线索。如山东日照两城镇出土的一件玉圭,正反都刻画着神面,神面眼形与嘴形互有区别,即一件两面神玉圭。更早的证据还可以前溯至长江中游地区的大溪文化:重庆巫山大溪遗址出土过一件大溪文化两面神石雕像,是在一片长圆形石片的正反面雕刻着相似的神面。
史前中国两面神信仰与崇拜的形成,应当不会晚于距今六千年前。分析推断古代传说中的伏羲与女娲、西王母与东王公这样的对偶神崇拜,当与更早的两面神崇拜存在关联,这种关联的意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两面神崇拜的起因、起源及传承,中西两面神崇拜是否存在关联,两面神信仰在探索古代宇宙观认知体系完善过程所具有的重要意义,都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从石峁石雕表现出的多重属性,可看出这是一个多文化的复合体,南北西东风格兼收并蓄,它所包含的意义非常深远。当然文化的复合现象,并不能推导确定存在复合政体,但至少证明不同文化的交融共生。
还有一层意义也非常重要:这个存在过的高度发达的文化复合体,呈现出被彻底摧毁的状态。也即是说,它与石峁主体遗存之间,可能存在一段时间差,它的相对年代应当要稍早一些。而在这个时间差里,一定隐含着一段重要的史实,它体现了异文化的对抗。
从艺术和信仰,我们可以判断这批石雕展示出的文明高度。我相信:在石峁曾经屹立有一座大型石构神庙。分析相应年代古史上的重大事件,石峁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是什么人建立了神庙,又是什么人摧毁了它,这样的答案一定会找到。
任何一种艺术传统,有它的来由,也有它的去路。艺术的发展,材料与技术是前提,艺术原理与思维法则是决定因素。石峁成熟的石雕艺术,是年代很早的艺术形式,可能借鉴了同期的琢玉艺术,也影响了后来的铸铜艺术,是北方继彩陶之后拓展的又一种重要的艺术形式。
这些石雕才刚刚被发现,对于它的研究一定会大大开拓我们对古代艺术的认知,扩展我们的视野。更重要的是,这些石雕所表现的内容,揭示了当时的信仰与崇拜体系,也同时揭示了古代文化远程传播与交融的事实,对于探讨中华文明的形成又提供了新的重要资料。
石峁石雕的艺术传统,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成熟的高度,在夏商铜器和玉器纹饰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究竟是中原夏商文化继承了石峁石雕艺术传统,还是它本来就是生长在中原而影响到石峁?这也许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中原未来的发现值得期待,不要以为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就像石峁的发现我们也不曾想到过一样,中原一定还埋藏着许多未知的宝藏,我们还要耐心等待一些年,到那时再来论证石峁石雕艺术的归属,结论会可靠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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