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的夏晚,爱娟和同学聚会散场。
今天的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裙,腰线的设计贴身,裙摆蓬松,恰好藏住了肚子上凸起的肉。椭圆领子边缀一圈小珍珠,星点亮白,衬得她的娃娃脸娇小可爱,圆圆的眼睛也瞬时神采起来。只看背影,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裙子爱娟在网上挑了三天,才不到两百块钱。
“妖秀!打扮得像妖精一样,带坏查某囝!”婆婆两只白眼一翻,脸冷得像16 度的空调房,拎着荔枝篓摔门而去。
爱娟的热情瞬间冷了,脸上讪讪的。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只丧气的小黑狗耷拉着脑袋摸上楼。
“远哥,今天我出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玩得开心吗?”
“聚会挺愉快,只是回来的时候,妈见我穿了裙子,她不高兴。”
“老人家嘛,她一辈子没穿过裙子,看不惯正常的,下次穿别给她看见。”
男人嘴里蹦出的字,轻飘飘的,一落到她的心口,却又变得黏黏糊糊,她想张口再说些什么,似乎哑然失声。阿娟看着眼前男人放大的五官,比八年前褪去了稚气天真,轮廓勾画深邃,依旧一张白面俊气的脸。他们刚在一起那会,爱娟看着这张脸就暗想:嫁给他以后生的宝宝一定好看! 她终于得偿所愿,生的两个囡囡,精致水灵,像盛夏剥了壳的荔枝。
此刻,她那两个心爱的甜心查某囝一个正端坐在房间练字,一个趴在地上画画。
孩子们很懂事,她本该欣慰的。可当下,一种雾状的忧愁不知怎的就蒙上了双眼,这双心事忡忡的眼睛稍晃了神,那头男人已经把手机立在支架上,埋头打起游戏。大学那会男人就爱打游戏,他们同一个专业,阿娟成绩排名中等,而男人的几门功课常常因为游戏而到补考的程度。
“娟儿,你可要帮我,已经挂过一次,补考再挂就惨了。”
“好啊。”她捂着嘴偷笑,笔记和作业都帮着抄给男人。
爱娟倒也无所谓,她甚至觉得男人打游戏的样子也帅极了。
“娟儿,我们结婚吧。”
“好啊。”
“娟儿,我妈说了,家里刚建了房,没多余的钱,彩礼只能意思意思了。”
“好啊,那有什么,我家原也没想要!”
爱娟就这么一路“好啊,好啊……”稀里糊涂和男人当了毕婚族。闺蜜曾经笑她:“结个婚彩礼一分没拿,还带着自己的陪嫁索性倒贴,也不矜持矜持,以后万一老公变心,有你哭的!”爱娟半羞半喜回道:“呵,远哥不会的。我爱他,他也爱我,不结婚还想哪儿啊?”
二
“远哥,我觉得穿个裙子也正常……”
男人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黑亮崭新的手柄晃动得左右不定,玩得尽兴时,他的身体随之摇摆,一副威风凛凛冲锋陷阵的气势。手柄是这几天买的,最新款。男人上个月和她说起过,两千多。她不是没有反对,只是男人的钱从不归她管,男人说,爱娟带孩子辛苦,管钱的杂事他来分配好,况且,他每个月就挣那么点钱。
那么点是多少?爱娟苦笑。
大查某囡周岁后,他们在村里租了一块地,盖起几个蘑菇房,夫妻俩用大学学到的食用菌培育技术经营起第一份事业。那时,生活是忙碌的、喜悦的,时时充满鲜活的期待。他们常常一天都泡在蘑菇房里,观察菌丝在时间的流逝里发生的微妙变化。蘑菇房常年潮湿温热,腐殖土里混合着荔枝壳、桔梗慢慢发酵,酒精腐味和田野气息弥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使人的感官有了难于言喻的幽妙体验。这些味道裹挟着他们,浸淫着每一寸肌肤,就连彼此的亲吻都被这种气息温柔地包裹起来,这种未名的味道轻盈地穿过感官,又在她的心上挠痒。爱娟深深觉得,那是专属于她和男人爱情与生命的味道,闻一辈子她也愿意。
女人抽回了思绪,喊了声“远哥……”,声音却再次被在屏幕那端激烈的游戏声淹没。
她还想再喊一声,可是喉咙似乎被一根刺卡住,她想这会应该要狠狠地说几句重话,可是,能说什么?
六年的时间里,男人与她隔着四千多公里的距离,情感的联系仅靠着一块小小的屏幕。大查某囡已经读小学二年级,小的查某囡也读上幼儿园中班。孩子的生活、成长和教育全是爱娟一手独揽,男人每年只回来两次,一次待上半个月。这三年,男人一年只回家一次了。
“回家几天,你多陪陪孩子,辅导一下作业,接送大妞上绘画课……”
“你烦不烦啊?我就回来几天,作业和接送一直是你负责的,我突然插手只会手忙脚乱,用最高效的方式做完事情,不很好吗?”
男人在新疆待久了,回到家还是外头的习惯,不是打游戏,就是出门和朋友喝酒。大囡已经七岁,男人却像躲在时间壳子里的蜗牛,比六年前更退步,至少那时他还不成天喝酒吹牛。他是婆婆的亲亲好后生,身上却独不见一个父亲应有的形象和责任。
孩子们最开始还会缠着爸爸陪,爸爸抱,可多数时候回应她们的只有那一方屏幕,到后来,连屏幕里的安慰都像例行公事的敷衍。囡囡们不再贴着屏幕,只躲在妈妈怀里撒娇。
孩子没有父亲的陪伴,在母亲的深爱里,一日日也长大了。爱娟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风只吹来一点,就打起冷战。没有爱人的长夜,只是昨天和今天机械而寂寞的重复。
三
“外边赚得也不多,你回来工作吧!”爱娟念叨着。
“回去赚得更少。”
“你看孩子们现在都不黏你,再几年,更不需要你了。”
“我在这边也算一个小领导,做二休一多轻松,回家得从小职员做起,九九六打卡,我累不累?”
看着屏幕里男人的懒惫,爱娟到了嘴边的“我想你,需要你”尔尔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生活被鸡零狗碎的争执覆盖,爱娟总没赢过,男人永远都有一套漂亮的说辞躲过女人的诘责。
农村的夏夜过了十点,车声人迹渐渐都被吸进空旷的暗暝中。白天被稻田覆盖的蛙声、虫鸣,云朵里躲藏的风声此刻却伺机倾泻而出。月光安静了,也更明亮了,窗台前簌簌抖动着的一片树影,那是院子前的荔枝树,十几年树龄,每年七月,荔枝树会结一树殷红玲珑的果子,从前男人总会摘满一筐放在爱娟的床头。
巨大的树影笼罩,黑漆漆地风中摇晃,荔枝果子掉落一地。
爱娟心里感慨:当初如果知道你要去那么久,久到不想回家,我是绝对不会点头的。刺痛如蚊子叮了女人的眼睛,一滴泪就悄悄流了下来……
“娟儿,我要去乌鲁木齐,那有一个技术总监的岗位,一个月五千块。”
女人抱着怀里两岁的查某囡,咽着泪说:“能不去吗?孩子这么小……”
男人犹犹豫豫。婆婆跳出来:“我后生不去赚钱,家里的债咋办?你还带着孩子,一家子没收入,这生活可怎么过?”
婆婆柴皮一样干皱的脸挂着,嘴巴一张一翕,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侧颅顶贯穿到颧骨边。三个月前的一天,婆婆照例天一亮,就用荔枝篓装起全家的衣服去稻田边的小溪洗衫,往常早上七点前便会回到家,那天已过九点,太阳辣得地皮冒起白烟却还不见半个人影。爱娟哄过查某囡,刚想出门找寻,远远见男人呼哧呼哧跑进院子,无措大叫:“老母被车撞了!赶快!去医院!”
撞人的司机找不到了,警方推测老人洗好衫走在土路上被摩托车撞的,肇事司机逃逸,周围没有摄像头,也没有目击者。
抓不到人,可是婆婆的命得救啊!租地盖厂管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一笔未还再借更难,合计之后,爱娟夫妻俩只能含泪把建成一年多的蘑菇房卖了。那天起,蘑菇房里那种熟悉的、幽微的、难以名状的味道,她再也没有闻过。
日子也总要过。男人不愿意回家,她到底不想逼迫他。
孩子们的成长没有父亲的陪伴,爱娟就让自己长成一棵树。她考了教师资格证,在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大查某囡放在自己教学的班级里,小的送到挨着学校的幼儿园。教学楼南面的空地上辟出一个小花园,爱娟种下向日葵、太阳花、玫瑰、油菜花的种子。课间活动,她带着班级的娃娃们给花儿浇水、除草,用日记本记录下花朵的成长。落日时分,晚风静静吹拂着宁静的校园,暖黄的光影间,爱娟慢慢走到花园顺手采下几朵花儿,插在盛着清水的透明的玻璃瓶里。她的蘑菇房消失了,但阳光下的花园依旧盛开着,绚烂着。
婆婆对此少不了唠叨:“总弄那些花,还不如种点菜,浪费了那一大块地哦。”
爱娟只是笑笑,没有反驳。在孩子面前,她已经学会如何灵巧地躲过大人间琐碎且没有多大意义的争执,给彼此留下周全的体面。空余的时间和美好的心情都是珍贵的,她要留着珍贵的东西来陪伴查某囡。
有些事情却是躲不开的。比如婆婆要求生三胎,明里暗里都想爱娟再给她添个男孙。
“我们家现在条件越来越好了,两个查某孙也乖,你就是再生两个三个,我们一样也养得过来,多子多福哦。”婆婆眉飞色舞。
爱娟心里嘀咕:再生一个?男人常年不在家,婆婆的帮衬全凭心情,公公每天走村串巷泡茶、打牌,全不管家事,她要上班,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呢?
这样的问题总免不了一番长期的拉锯。爱娟搬来男人一起压阵,所幸,男人为数不多的和她意见一致。
婆婆无计可施,但常心有不甘,便会在两个查某囡的面前热心热脑地一通关心:“囡啊,你们才两姐妹,别人都有弟弟,弟弟长大了会保护你们,再叫妈妈给你们生个弟弟好不好啊?”
两个孩子眼睛圆圆一转,鼓起腮帮大声且确定地喊道:“我们不要弟弟!”
爱娟捂着嘴偷笑。
四
大查某囡想要学钢琴。
爱娟犯了难,她每个月的代课工资只两千五,大的已经学了绘画课,小的也开始上写字兴趣班。生活像个漏风的窟窿,时刻要用钱缝缝补补。婆婆的钱,她总也要不到的,只好问男人的主意。
“远哥,大囡想去镇上学钢琴,每节课100 元,我问过了,对比市区,不算贵。”
男人没吱声,女人便继续殷勤试探着:“只是还要买台钢琴,家里有琴,方便孩子的练习嘛。辅导的费用我供,你给囡囡买台琴。”
钢琴可不便宜。
男人立刻接话:“大囡已经很优秀了,你就别学城里人那一套,焦虑鸡娃的,孩子自由快乐地长大不也很好?”
似乎预料般,爱娟顺口怼回:“大囡自己想学,孩子有这个兴趣,也不是一时热闹,咱总是要创造条件啊,现在的孩子和咱们那代怎么能比,总是要有点才艺,以后出了社会才更有底气。”
男人挑眉,语气烦躁:“女孩子以后都要嫁人,去别人家生活的,要那么多才艺干啥,只要她会读书,健康快乐就好了。”
爱娟真恼了,一向轻言细语的她陡然提高音量,气鼓鼓说道:“不过要你买台琴,推三阻四,女孩子就不需要培养吗?你这思想比我班上留守孩子的阿妈还落后!”
男人不置可否,两人隔着屏幕,空气冰冷,只余漫长的沉默在拉扯。
最后,爱娟叹了叹气,说:“你出一半钱,我去借另一半。”
男人久久搭了句:“你要坚持就随你。”
“等放了暑假,我去镇上找几份家教的工作,离村里虽然远点,但是工资高。”
男人不屑,半挑衅半置气地说道:“哼,去陌生人的家里?你这样和那些上门的保姆、小姐什么区别?”话一说出口,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爱娟的瞳孔瞬间震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里的这个男人,熟悉的脸此刻仿佛扭曲成巨大而陌生的丑陋,她仔仔细细盯着,好似这八年从未真正看清他的脸。
男人讪讪地,熄灭了屏幕。
爱娟沉在刚才的谈话中,久未回神。突然,一个隐秘的、可怕的想法藤蔓般紧紧勒住心口,她的理智如一细炷香,陷在莫大的委屈、失望和怀疑的情感风暴里摇摇欲灭。而泪水,早已汹涌不止,夺眶而出。
五
夜已深,开着冷气的空调房,没有欲望,没有想象。
一朵萎的玫瑰,失去幽微的冷香。尖锐的刺挥发了水分,成了笨笨的钝角,远远看去,隐隐约约丑陋地隆起,像蛤蟆背上的疙瘩。
女人坐在镜子前,仔细盯着自己的脸,手指触到肌肤的那一瞬间,眼睛里的渴望也随之黯淡。是的,她老了,从前细腻凝脂的脸,不再光洁嫩弹,每天在阳光下毫无顾忌晒着,变得粗糙、干燥。嘴角静态的法令纹即使不笑的时候也时刻提醒着她的疲惫、衰老。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就老得像婆婆一样,老成一个传统的、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只心系老公和孩子的村头老太。
对于一个35 岁的女人而言,面对生命自然的衰老显然无能为力。护肤化妆,或可以暂时偷得一点自我欺骗的甜,可是寻常日子,但凡她搽一点口红,婆婆的眼睛便像扎了针般,瞬时化作冷剑锐利地向她刺来,她被那锋芒的冷光逼迫得无所遁形。农村妇女是不该化妆的,化了就是不三不四专勾引人的“妖精”。她的男人不在身边,一个少妇每天花枝招展,徒惹非议。
可今天不同,她的男人回来了。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穿上最艳丽的裙子,化一个美丽的妆容,来迎接她的爱人,她本该热切地抱住他,吻住他,靠在爱人的胸膛上轻喃细语,诉说自己的思念。
晚间男人洗漱,手机丢在床上。爱娟正准备换下旧的床单,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一行字似乎预演好的,准确无误地窜进她的眼睛里。发消息的是个女人,仿佛和她的身份互换,用亲昵的、赤裸的口吻倾诉着对男人的爱意。
爱娟的脑海里倏地闪过婆婆的咒骂“啊!妖秀,真像个妖精!”
可谁才那个是妖精?
莫名的委屈、屈辱、愤怒交织缠绕,不把她的心挖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绝不罢休。蛙声不叫了,树也静得可怕,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跌入这越来越浓重的黑夜之中。
她日日守着一个婚姻的躯壳,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为此,她放弃了一切,隐忍着,坚强着,顺从着,可她的爱人在这一个夜晚突然就被偷走了!
不!她的爱人早就消失了。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睡得呼吸均匀,男人同女人一样,只是守着一个婚姻的躯壳。
离婚,她到底还有一丝不舍。那么男人是为了什么?
九年了,撕下早已腐烂的爱情面具,她逐渐接近一个清晰的真相。这段婚姻维持如今,不过是男人寄望遥控她来养育孩子、孝顺公婆、替他完成自己的责任,而他便可抽身事外,依旧从容地游戏人生,做自己的王者。
玫瑰萎了,爱情凋敝。蜗牛却还想一直躲在婚姻的躯壳里。
女人开始认认真真地化妆,眼皮抹一点人鱼姬的闪,睫毛刷得纤长弯弯,最后,唇色涂抹殷红。镜子里的影像瞬时明艳生动起来,她是一个娇俏的小女人。今夜,她从残酷的时光里尝了一口欺骗的甜。
女人从柜里翻出一条红裙,深口V 领,肩膀细带。裙子轻盈上了身,镜子前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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