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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蛋糕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20317
胡梅雨(南京大学)

  杨冲是我最害怕的人,他身上具备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

  这不是我个人的偏见,所有人,除了那些大人们,只是在远处看到他的影子就会吓得四处逃窜。不过,他有一辆破旧的大杠自行车,即使是我们班上跑步第一名的同学也无法逃脱他的魔爪。他的屁股离开车座,撅得高高的,俯身向前,一边车把上挂着绿色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武器。除了碎石子和土坷垃这些“硬货”,还有一些“温柔”的应季材料,比如青翠的苍耳和一把把稻壳。他借着下坡的力,两腿站在踏板上,在三两结队的人群中占据视野高地,一双紧致的小眼睛左右搜寻。我始终也搞不懂他选择猎物的标准,有时候他会选择那些瘦弱如鸡的小孩子,有时候他又会挑战高年级的大个子们,所以他的胜利与失败各占一半。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更喜欢欺负单独行动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会往人群里钻,以求庇护。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少,到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不幸的是,我的家和杨冲的家在一条街上,我住在街头,他住在街尾。近家情怯的我在最后几百米的路途中显得格外孤单。你总会在街上看到,一个单薄的小小背影,双手紧握书包带,慌张地跑向象征安全的锈红大门。故事往往不会这么容易结束,在开启大门之前,总要再经历一些磨难。杨冲这时会突然冲到我前面,随手往身后扔点什么,我有时躲过了,有时不能,他却总能迅速地消失,回到自己的家。

  冬天,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隔一两分钟就想尿尿。我在课堂上频频举手,老师干脆允许我可以随时离开教室,不用打任何报告。一次作文课,老师刚念到我的作文,我的尿意就上来了。我仍旧举了手。打断是不礼貌的,当事人擅自离开也是不礼貌的。老师点头,把作文本放到一边,说可以等我回来再念。我低头跑了出去,关上门,只见眼前白晃晃一片,漫天的雪花像星星一样明亮、纯净,扑扑簌簌,应接不暇。面前的土地已被白雪取代,纵横交错的石子路不见了踪影,整个校园的建筑都被孩童般单纯的白色切断了联系。远处,红砖砌的厕所像只小盒子,静静地蹲在学校大门旁边的角落里。我一脚踏进雪地,雪没过膝盖,厚厚的棉裤根本无法让我顺利地迈出下一步。我只好把雪地换成河流,用极小的步子趟过去。一步一步,安神的大地,寂静的落雪,我忍受着尿道的疼痛和双腿的灼热,花了好大的气力才走到目的地。小红盒子没有盖子,厕所里面也覆盖着白雪,我迅速脱了裤子,只尿出一点点。我叹气,每次都是这样。准备离开时,杨冲凭空出现。我吓得失去意识,两条腿保持岔开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慢慢走近,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站在离教室门不远处的雪地里哭,复杂的眼泪哗哗流淌着:既有对杨冲的恐惧,也有不愿面对同学们嘲笑的无地自容,还有回家后妈妈询问时的尴尬,以及对白雪污染的愧疚。我哭啊哭啊,声音越来越大,大到离开了身体,和雪花交织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像一个无顶的岩洞,声音自由地跑出去,怎么也不会有回音。就在我打算选择一个比较保险的做法——回家时,教室的门开了。

  我已经忘记那天卞老师从雪地里把我抱到办公室里的情景了。不过在我仅存的几片记忆里,她永远穿着宝蓝色的呢子上衣,下面是有些宽松的黑色西裤和一双一字带绒面平底布鞋。她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黑色短卷发,一样与众不同的面貌。她的长相十分异域,深邃的重双眼皮、高挺的鹰钩鼻,以及两片薄薄的嘴唇。妈妈说她长得像外国人。但是你不会用美去形容她,因为她的五官具有一种男性般的坚韧气质,嗓音低沉,身材也因生育走了样,像一只饱满的苹果。

  我坐在床上,旁边是温暖的煤球炉。卞老师脱下我沾满粪水的鞋子,我想呕吐,但忍住了,眼泪也因羞怯停滞在鼻翼两侧。她倒了盆热水,把我的脚放进去,用肥皂仔细擦洗,来回几遍,臭味消失大半。接着她给我套上肥大的毛线袜子,温柔地说,这是她留在学校的,很大,将就穿。我的鞋袜也被清洗干净,放在煤球炉的外缘,另一边还放着橘子。室内的温度很快就驱散了鼻子的红肿,我的呼吸逐渐平稳,全身安全地舒展着。我被照顾了,被老师照顾,我想,这虽值得骄傲,但不值得炫耀。不过,在接过卞老师递来的烤橘子之后,我还是想把这件事改编一番告诉其他人。卞老师收拾好一切,去上接下来的课,让我自己小心看着鞋子,饿了就吃烤橘子。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对我说:

  “放学后我送你回去,正好我想做一对鲤鱼蛋糕。”

  秋收那段时间,妈妈会十分忙碌,蛋糕订单接踵而至。那时候的院子里,飘满了鸡蛋糕成熟的香味。一个个近乎焦糖色的、贝壳形状的蛋糕均匀地躺在烤盘上,等着妈妈为它们穿上用印有金色“蛋糕”字样的透明包装纸,再用蜡烛的火焰封口。我贪婪地吸纳蛋糕的香气,烤箱的温度扩大了鸡蛋、面粉和蜂蜜本身的甜味,大概蝴蝶停在晒久的月季花蕊上嗅到的暖香也是如此。有些人会坐在做蛋糕的屋子门口,一起聊天,离得近的,妈妈会让我一一送去。在我见证过的一盘盘蛋糕里,鲤鱼蛋糕是极少出现的,这样隆重的模子只有在办大事的时候才会使用。几天后,我在寒冷的空气里嗅到温暖的秋天气息,我兴奋地跑到蛋糕屋,妈妈正在把烤盘放到桌子上。上面是一对漂亮的鲤鱼蛋糕,像真正的鱼那样长,它平躺着,一只圆圆的鱼眼,爱心般的嘴唇,身材宽宽的,鱼鳞很大。

  “这是给卞老师的,一会儿你去送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没有告诉妈妈那天发生的事,回到家后,我完好如初。不过,对于杨冲的恶行,大家见怪不怪,因为大人们都知道他的精神有点问题,不予计较,况且,他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老师说让你去她家里补习作文。”

  “妈妈,我不想……”

  “你就说,这对蛋糕算是送她的,多谢她的照顾。”

  像往常一样,我提着蛋糕,从街头的家走到街尾老师的家。在短短几百米的路途中,我会经过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菜地里垂着一串串的豇豆,梅豆棵从房顶延伸到地面,街道深处,橘色的阳光慢慢变冷,身后的月亮浅浅显露。我敲了敲深绿色的大门,杨冲用含糊不清的话让我进去。去年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把舌头咬断了,缝了几针,保住了舌头,没保住话。第一次来老师这里时,也是他来开门,我当时转身就跑,他在后面追着我,三两步就抓住我的衣领。卞老师赶过来,让杨冲放手,并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不明白为什么卞老师一定要让杨冲去开门。但随着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发现杨冲像婴儿一般依赖和顺从卞老师,所以那次,他可能是害怕卞老师失望。休息时,我去客厅接水,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出来,他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仿佛又要捉弄我。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他了,楼上有我的保护神。我做出正义凛然的姿势——挺起胸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也盯着我看,双手从两侧举到身前,像一个准备决斗的勇士。我把水杯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拼命跺脚,并喊了几声:“老师!老师!”突然,他像中了魔一样,捂住耳朵,软软地融化到地上,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卞老师下了楼,把他抱在怀里,一颗西瓜大的头躺在在蓝色的臂弯里,竟然发出天真的笑声。

  卞老师无奈地说:“他舌头摔断之后简直更像小孩子了。”

  回到书房内,我们继续进行着想象的冒险。每周四上完作文课的当天晚上,我会在卞老师的帮助下修改我的故事。虽然作文题目都是我的爸爸、我的理想之类的,但是我每次都会加入虚构的成分。我那时爱极了童话,我的作文里满是哭泣的猫头鹰和会说话的兔子,它们和我的爸爸、妈妈或者卞老师一起冒险,设置层层叠叠的障碍,解救被围困的公主,寻找取之不尽的宝藏。老师鼓励我写这些故事,她会认真修改每一个不完整的句子和每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还会教我一些特别的词语。但对于故事的结局,她有不同的意见。故意总是太好,或太坏,都会损害故事本身的意味。

  “有缺憾才值得相信。”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但我看到,她的双眼在灯光下更显深邃,眉骨下方的阴影如同将息的火炭,睫毛根部呼吸着点点光芒。修改完我的故事,她带着我一起朗读,仿佛那些人物通过声音变成了真实的形象。从太阳落山到月亮升起,我穿越荆棘丛,翻过绵延山脉,最终躺在广阔的草原上,望着星星,筋疲力尽。

  老师把蛋糕切成小块,让我补充能量。即使从远处看,我们微笑着,朋友一般,可实际上,我的内心还是被一圈圈栅栏包围着,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才是自由的。她会完全变成故事里的人物,毫无讲台上老师的影子,也没有一个妈妈的影子,或者我想象中的妻子的影子。只有另一个,另一个在风中摇曳的风筝。这是我对她生活的全部个人想象。我想像一只苹果在田野中奔跑的样子,风从身后吹过,风筝飘在身前,苹果笨拙地滚过稻茬,努力追赶,汁液的香气打动了风的肺腑,风向转变,从下往上,苹果被托举在空中,风筝在地上奔跑。感动的情绪总是很容易消失,很快,苹果摔了下去,风筝复归原位。可是回到书房内,灯光下,我始终尊敬她,从来不敢说逾越身份的话。我有时候羡慕那些和老师打趣的同学们,他们似乎很懂得如何和老师交流,我在一边听着,笑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合适的俏皮话,只能默默地吃着零食。如今,来补习的学生多了几个,休息时间的零食又多了好几种。除了我的蛋糕,还有晓倩带来的新鲜牛奶(她家里有一头奶牛)、瑶瑶的江米条(裹了糖霜的)、梦云的大米花(黏成块的)和鑫源的西红柿(总是很酸)。他们来了之后,老师让我们交换作文进行朗读,每次读到我的,老师就会提醒朗读者,注意去想象那个画面。梦云和瑶瑶比较喜欢我的作文,其他人则会私底下取笑我。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声音,只要卞老师能够认可,我就心满意足。无论如何,卞老师的书房成了我们交换食物和修辞的地方,与日俱增的,除了脸上的肉以外,还有各种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相对生僻的词语。

  那大概是梦一般的快乐日子。杨冲对我们来说,不再是威胁,反而成为我们的笑料。我添油加醋地把杨冲的窘态告诉他们,逗得他们咯咯直笑。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知道了杨冲徒有一个凶恶的外表,其实只是一个喜欢躲在妈妈怀里哭鼻子的小傻孩儿。渐渐地,杨冲变成了被欺负的那一个,虽然他的实力仍然很强,但大家都知道,只要假装哭一哭,喊一喊卞老师的名字,他就会骑着自行车赶紧跑掉。我们受到了老师的保护,因此很感激老师,各自带来更多的吃食,尽管最后都被我们瓜分干净。不过,这场梦很快就被洪水般的大雨冲走了。

  雨水淹没了教室,我们搬着凳子回了家。妈妈比较有远见,早就为我找好了隔壁镇上的小学。一周后,雨还在下,我已经坐在更宽敞的新教室里开始学习了,而其他人还在家里等候消息。不久,那所学校的教学楼被判定为危楼,所有学生包括老师都要转移到隔壁镇上的学校。我做完作业后,站在家门口看雨,雨水简直像一排排塑料门帘。拨开帘子,不远处走来一群人,我揉了揉眼睛,看到几位老师在前面打着伞,后面跟着穿雨衣和胶鞋的学生们,个个搬着凳子。队伍尽头,卞老师仍旧穿着那身衣服,一手举伞,一手提包,时而走到队伍左边,时而又走到另一边。我害怕她会看到我,于是掀起门帘,回到屋子里。

  我确实是有意躲着她。

  暑假前,我家门口发生了流血事件。当事人是我的爷爷和卞老师的丈夫。我不懂那些大人们的恩怨,不过,从他们的争吵以及结果中,我了解到一些事实。我家门口是卞老师家的田地,挨着田地的坡地上种着我爷爷的花,卞老师的丈夫用铁锹铲了那些花,他的理由是,那块地属于他,他想往外扩一扩。爷爷爱花如命,精心栽培的花变成残枝败叶,堆在垃圾堆里,令他难以忍受。于是,爷爷发起了进攻,用铁锹铲了院子里的土填到刚刚被挖空的坡地上,并且还往前进了两尺。刚开始,有来有往,相互抵消,只是发生在土地上。后来,卞老师的丈夫气急败坏,站在我家门口冲着爷爷破口大骂,并指挥他的儿子杨冲动手。杨冲被他爸爸的吼声吓住了。一个几乎和他爸爸一样高,拥有爸爸一样凶狠外表的男孩,此时却像一棵冬日里枯死的树苗,光秃秃的,待在原地哭着喊妈妈。杨冲的爸爸仿佛有两张嘴,一边和我爷爷吵,一边训斥杨冲,杨冲呆滞的身体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爸爸先是扇了他一巴掌,接着抓住杨冲紧握的拳头朝爷爷打去。爷爷躺在地上,口中淌血,牙齿掉了一颗。

  妈妈气愤地说:“以后不会再卖给他们蛋糕!”

  到了新学校后,卞老师依旧是我的语文老师。她还像以前那样夸赞我,念我的作文。但我选择站在家人这一边,不再理会卞老师一家,也不再认真听课。补习我也自动退出了,梦云她们还在。有一次,我看到梦云和瑶瑶的作文印在了学生报上,我问她们,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说是卞老师让她们写的。

  “卞老师把我们的作文通过信封邮到了外面去,过了几个星期,就有了!”

  “而且还有钱,二十块钱!”梦云说。

  “妈妈把报纸贴到了墙上,梦云的妈妈奖励她星期天去动物园!”

  “对,二十块钱能在动物园买很多冰淇淋!”

  期中考试我没有写作文。

  这点可怜的报复最终引起卞老师的注意。她把我叫到办公室,这里的办公室很小,没有床,两个老师共用一间。我站在卞老师的桌位旁边,另一个老师在我的右手边批改作业。

  “你没有写作文。”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也很平静,但我知道,她习惯用和善的方式批评别人。

  “为什么?”

  你的丈夫和儿子打伤了我爷爷,爷爷缺了一颗牙,只能吃豆腐了。你推荐了梦云和瑶瑶的作文,却没有告诉我有这回事。

  “我打算推荐三篇作文投到学生报上去,还有三天时间,瑶瑶和梦云已经交给我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也可以准备一下。”

  看,她在骗人,她根本没有想过我,她这样说,只是在羞辱我,想让我知道,没有她,我会错过一切,一事无成。我的心脏突然被痛苦攫住了,就像是有人按住它,用极细的针在上面毫无节奏地猛扎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老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家人,为什么阴影始终在我周围……

  “天哦,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脆弱呐!”批改作业的老师放下手中的笔,夹着教材,经过我身边时,卞老师说:“不是她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我怨愤地想。她的眼睛如同水井,盛着满满的、甘甜清爽的井水,在那片水中,我看不到杨冲的影子,也看不到她丈夫的影子,她把自己完全展露在我面前,可在水中斜下方的一角,我那又红又圆的鼻头活像一只小丑。

  一滴,两滴。

  哭泣永远不能有开始,再轻微的眼泪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反复不止。到后来,就不知道是生理反应,还是那悲伤真的如此永无止境。我机械地哭着,两条倔强的胳膊无处安放,她会怎么想呢?一个愚蠢不自知的小女孩还想报复老师?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我知道你不会写出什么好文章的,别哭了,多丢人啊,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就像你传播我儿子的糗事一样……我还是不争气地输了。我想逃走,远远地离开这里,我想告诉妈妈,我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再也、再也不回来。可是,卞老师先一步抱住了我。我想推开,但身体实在太软弱了,脑袋顺从地靠在她蓝色的呢子上衣上。或许是我的错觉,她似乎也依靠着我,身体重了下去。我的耳垂被一束长长的、长长的叹息打湿了。

  我坐在卞老师的电车后座上,同学们好奇又羡慕地看着我。我故意把头抬高,还用手指轻轻捏住卞老师的蓝色呢子上衣。我像取回宝藏的英雄,饱尝敌人带给我的荣光。在风中,她说:“我母亲生日,我想,找你妈妈做几对鲤鱼蛋糕。”

  我不敢告诉老师妈妈说过的话。不过,当我看到妈妈和老师在家门口有说有笑时,便觉得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妈妈自有应付的办法,她一定和我一样,只是表面微笑,内心早就起火了。老师走后,我问妈妈真的要给卞老师做蛋糕吗?妈妈看起来很惊讶,“为什么不呢?”

  我拿着作文本,一蹦一跳地向学校走去。我想象着卞老师会用怎样的语言表扬我的杰作——一个关于“鲤鱼蛋糕”的童话故事。鲤鱼蛋糕在餐桌上变成了一条真正的鱼,它只有一半的身体想让要吃它的人们放下手中的刀,好让另一半的鲤鱼蛋糕也变成鱼,这样它就可以成为一条完整的鱼,它的法力也会恢复,可以帮助人们实现愿望。其中一个人说,不不不,我们花钱买蛋糕就是为了吃蛋糕,这种奇怪的事情不可信。另一个人说,不不不,我们试一试,也许它真的可以实现愿望,我们可以要更多好吃的鲤鱼蛋糕。两个人争执不休,第三个人看不下去了,一刀扎到鲤鱼身上。结果,他们的餐桌上一下子冒出许多精美的鲤鱼蛋糕。

  现在看来,这真是个奇怪的故事。都是那些童话书惹的祸,还好这篇小故事并没有被印到报纸上。我得意忘形地穿过十字路口时,杨冲骑着自行车撞过来,我的作文本掉进了臭水沟。因为腿伤,我接连两天没有去上课,妈妈悉心照顾我,特意为我做了贝壳蛋糕,还挤上甜腻腻的奶油花朵。妈妈并没有做鲤鱼蛋糕,她永远为我着想。在休养期间,卞老师来过一次,我假装睡了。她站在卧室门口看了看我,然后轻声离开。我透过窗户看到院子里,卞老师和妈妈在说些什么。卞老师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像是久置的苹果肉,额头焦黄。我看着她的侧脸,渴望从她的一只眼睛中看到伤心、愧疚、抱歉或者遗憾。不,都不是,那颗黑色瞳孔里流露出来的,是疲倦、恐惧和一点玻璃的反光。

  自从那天卞老师离开我家后,我再也没有在学校里或是街上遇见她。只是偶尔听说,她生病了,脑子里长了个瘤。

  曾经发生争执的地方竖起了栅栏。那次事件实际上惊动了警察,杨冲在拘留所住了几天,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很少再见到他,妈妈说他去上特殊学校了,变化很大。天气炎热,脚边的狗尾巴草垂下了头,我把它细长的茎缠到手指上,再慢慢放它回去。街尾吹来舒爽的风,杨冲骑着车冲到我的视线内。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躲在门后。过了一两分钟,我扒着门沿往外看,杨冲的圆脸突然出现,我往后栽了一下,险些跌倒。我转身跑到堂屋,关上门,杨冲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朝窗户上扔了个什么东西,便离开了。我在屋里冷静了好久才出去。窗户下面,躺着一个皱巴巴的作文本。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家时,妈妈告诉我,那天中午卞老师去世了,她为卞老师送去了两对鲤鱼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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