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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20233
白 杨

  给父亲写过几段文字,对母亲却没说只言片语。眼看就到了母亲诞辰百年,心里就越发愧疚不安。

  对于母亲,我和两个哥哥不同,哥把母亲叫娘,我把母亲唤妈。母亲生哥时,是躲避土匪的年代,母亲随夫隐居深山;母亲生我时,是遍插红旗的盛世,母亲随夫迁居川道。尽管在同一个商州,地域和风俗文化不同,便有了娘和妈的两种称呼。

  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记忆是零碎的,也只能说一些片段。在我看来,母亲除了农活和家务外,以毕生的精力做了两件事:一是相夫,二是教子。

  母亲说,我父亲娶她时,没有轿子, 父亲把家里的大方桌反过来,桌面朝下,四腿登天,绑了轿杆,撑了轿棚,里面放了靠背椅子,就把她从娘家抬了回来。

  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父亲弟兄们多,母亲妯娌们自然多。为躲拉丁派夫及土匪骚扰,父亲带着母亲隐居在一个叫石龙湾的地方,从1942年7月住到1949年11月,等商县局势稳定后才回到房家湾,再迁居到上赵塬。

  母亲怀我,实实是想生个女子,结果却与愿违。母亲也曾设想拿我换个女子回来养,但最终没舍得把我换出去。这事,我先是在小学听同学说的。那时,我啥也不懂,就回家问母亲,母亲说是实的,要我的人家离我家不远,几个女子没娃子,想要我顶门立户。我家几个娃子没女子,两家人说好,眼看要互换了,母亲却舍不得我,反悔了。我不能评论母亲,也没责怪母亲。长大后,只是想着我应该再多尽一个做女儿的义务和责任,多照顾母亲的生活。

  童年的我,是幸福的,是在母亲的背笼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游走在乡间做木活,母亲和生产队的妇女们一样,在农业社里做农活,每天只挣七分工,如果一个劳动日折合三毛钱,母亲和生产队众多的妇女们,每人每天创造的劳动价值就是两毛一分钱。不管到平地还是坡地去上工,母亲要扛农具甚至挑粪土,还要把我放在背笼里背上。田野是我的乐园,我在土坎上玩累了,就被母亲安顿在背笼里打瞌睡,铺盖着母亲和一同劳动的妇女们的衣物,受不到一点风寒。等到放工时,母亲又把我背回家。

  农村包产到户之前,家家困难,粮食不够吃,少盐缺油,常有断顿。记得有几次,母亲让我拿着盘子称,去邻居家借一两食盐回来顾急下锅。哪一顿吃稀,哪一顿吃稠,母亲总安排得稳妥,别家的孩子饿得哭,我却没有遭过饥荒。

  上了小学,我要加入少年先锋队,却怎么也不会写申请,我急切地说给母亲,母亲就拿着一张纸和笔,满村子找人给我写申请。谁知我的红领巾只戴了月把时间,就被学校的女王老师收没了,啥原因?半辈子过去了,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母亲问我红领巾呢?我说女王老师收了。你犯啥错误了吧?我没犯错误呀!我也不知道为啥收了?也没哪个老师说我犯啥错误啦!我说还有一个下放到我村的刘同学的红领巾也被收了。母亲要去学校问个明白,我挡了母亲。两个学生被女王老师收了红领巾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学校、整个村庄,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老师又要把红领巾给了我。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人一辈子不论做啥事,都要清清白白的,王老师不清不白地收了,又不清不白地给了,这咋行?她执意要去问个究竟。我怕母亲在女王老师跟前吃亏,坚决不让母亲去。过了几天,代理校长到我家给母亲道了歉,说我没犯错误,母亲才真正从心底里放下这事。再后来,我才知道是刘同学的母亲去找代理校长论理了。

  有一次,全公社十四所小学统考,我得了年级第三名,表彰会上,中学校长给我发了一支枣红色钢笔,当时价值五毛七分钱,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次给我炒了两颗鸡蛋,比我过生日时还多了一颗。

  母亲能织能纺,针线活做得巧妙精细,一家人的四季衣物,都是母亲一手提前缝好的,平常给父亲浆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出门干活也不遭人戳脊梁骨。冬闲了,母亲还同邻居的妇女组成互助组,今天帮赵家缝棉衣棉被,明天帮王家经线织布。

  中学毕业那阵儿,一时没有正经事干,我就学着采写新闻稿,一连在广播电台发表了不少新闻稿件。在一个连阴雨下得不停的下午,村干部突然来家里捎话:让我次日一早到市委宣传部开会,说还要上台领奖,村干部再三叮咛我一定要去参加。我很激动,就好比老鼠掉到面瓮里——一阵喜欢一阵愁。到市上参加表彰大会,心里自然高兴,可本来就缺衣少穿,加上连阴雨下得,即使洗了身上的衣服第二天一早也不得干。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很快洗了我脱下的衬衫,让我把仅存的一点引火用的干麦草抱到灶里,点火烧干锅,她把拧了水的衬衫放进烧热的铁锅里,先放下再提起来,再放下又提起来,如此反复,直至把我的衬衫烘烤干爽。表彰大会没误,我领回一本大红色的荣誉证和一条宽大皮实的粉红色床单,母亲很高兴,床单却始终舍不得铺上。

  在我的记忆里,不知父亲为啥事骂过母亲一次,就骂了一句话,母亲始终没还口,父亲也没再骂第二句,我觉得也不一定是母亲输理,母亲让着父亲。这是记忆中父母唯一的一次吵架,只有父亲一声骂就结束了。母亲没跟父亲红过脸,总是教导我,说父亲怎么干活?怎么做人?乡里人都认父亲的正统厚道和木匠手艺。说父亲是顶梁柱,要听父亲的话,要孝顺父亲。我觉得母亲生气最大的一次,是她在我跟前埋怨了父亲一句:你大大吃烟把被子烧了窟窿,呛醒来了。我才知道是父亲干活乏了坐在炕上吃烟,人瞌睡了,火星掉在被子上燎原了。母亲常给我说,亏是福人都不爱,利是害人却都爱。教我要像父亲一样,与人相处多吃亏,占人便宜不长久。

  有一年春上,我跟着父亲进城到西门口的猪娃集上买回一头架子猪,打算喂到年底卖钱。谁知这猪一到我家就不吃食,请兽医看了说是患了猪瘟,第三天就死了。百十块钱打了水漂,全家都很生气。父亲要去找那卖猪的人说道,咋能昧着良心,拿病猪卖钱害人哩?母亲硬是拦挡了父亲,劝父亲:就当咱欠人家的吧,财去人安。父亲没再执意。后来,我才明白了“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的道理,我就更加敬爱我的母亲。

  在我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是伟大的。父亲的伟大的形象,是母亲在教导我的时候用一言一行塑造的,用一举一动维护的。有一次,我和父亲闹别扭,独自一人坐班车从商州跑到西安,在一家人的屋檐下睡了一夜,风餐露宿的流浪之苦让我格外想家。次日天一亮就又跑到车站坐车,回到家里已是下午。进门一看,父亲、母亲都没在家,我心里空荡荡的。发现两个水桶不见了,就赶忙跑到老井上去找父母,到老井上见母亲一边哭一边摇着辘轳打水,我赶紧把母亲换下来,打了水挑回家。母亲抹了眼泪说,你大大到坡里挖洋芋了,你去接回来,去了一定要叫一声“大大”。我听了母亲的话,到坡上老远就喊了一声“大大”,父亲抬头向我一看,高兴地应声:“哦!我娃回来了。”那一刹那,我心里更加懊悔、愧疚、自责,难受极了。后来,我才体悟到,母亲让我叫一声“大大”,实际上是让我给父亲认错,让父亲心里好受些。打那以后,我懂事了许多,也不再淘父母了。

  后来,我当兵去了西北军营。真应了那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不舍,我也不舍。那时候,通信很不发达,根本没有住宅电话,好多机关单位也只有一部座机。想和母亲说话,想听母亲声音,要等到晚上从部队的军线七拐八拐转接到商洛军分区,再托军分区的熟人转接到长兄的单位,和母亲诉说三两分钟,就赶紧腾出线路。年迈的母亲陪伴着年迈的父亲度过了最后的时日,直至父亲慈祥而眠,寿终正寝。母亲以毕生圆满完成了相夫的全部科目,自己却又孤单起来。母亲常说,我是她的奶干儿。父亲去世后,我更加想念母亲。

  我回到地方做乡镇工作后,尽管离家远,工作忙,但一两个礼拜总能和母亲见面相伴。给母亲洗衣做饭梳头洗脚,聆听母亲教诲。晚年的母亲,患了脑梗,长达数年,曾经三次住院治疗。第三次出院后,母亲住在二兄家,身体状况明显很差,就没能再下地行走。母亲瘫痪在床,我们兄弟揪心无比,又照管不周。我恨不得去把哪家的女儿换回来照看母亲,可那毕竟是幻想啊?!

  2001年的9月23日,我的儿子出生了,我赶紧跑老回家报喜给母亲,母亲很喜欢,给我说了好些教子的话,我就急着回城照管妻儿。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我和母亲的永别。儿子刚刚半月,母亲驾鹤西去。

  埋葬母亲那天,村里一位和母亲要好的长者对我说,你妈硬是等着你娃出生哩!硬扛了这些天。我不知是真是假,只失声痛哭!我也不知道是否真如父亲在世所讲“添人减人”?如果真是,我宁愿迟几年生子,也要换母亲多活几年。

  至此,母亲圆满完成了她毕生的第二件大事——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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