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爷爷那把伴随他一生破旧的胡琴,仍挂在西墙上,像一只硕大的蜻蜓。胡琴上的蟒皮显得那样老旧,两根金属弦,其中一根已有断的迹象。阳阳无法参透爷爷临终的那一刻,手指胡琴所包含的秘密,只留下胡琴寂寞地挂在墙上,还有关于胡琴的故事都封藏在岁月的记忆里。
爷爷刚闭上眼的那一刻,亲人们立时陷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仿佛要把爷爷的灵魂喊回来。阳阳不由想起一句话:他们的哀伤像一块裹尸布一样,将逝去的人早早地封盖了。悲伤的气氛在院子里漂浮,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悲苦中飘浮……趁家人忙碌时,阳阳从墙下摘下那把胡琴,藏在了床下,他怕那把胡琴和属于爷爷的东西,衣服、棉被还有木床、木箱等都被烧个精光。
爷爷小名叫毛豆。毛豆九岁时就没有了母亲,毛豆记忆里母亲瘦弱,像发黄衰弱的豆芽。冬夜是那样深而漫长,在连绵的黑夜里,母亲的咳嗽声越来越厉害,半个月后肺结核病夺去母亲衰弱如草的生命。毛豆只知道自己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不停地流。他拉着母亲的手,那么舍不得她走。母亲走后,毛豆眼神里的哀伤从没有散去,没有娘的孩子就是世间的一棵草,在风雨中飘摇。
毛豆的父亲大根脾气不太好,常常烟袋不离手,地里的活干得非常毛糙,虽然他整天像庄稼一样长在地里。毛豆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小伙伴们嘲笑他穿的衣服又脏又破,毛豆难过地低下了头,从此毛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玩,踢瓦,走石子,跳房子……有时小伙伴喊,快来呀!毛豆,缺你一人。毛豆只是忧伤地摇摇头,然后红着脸跑回家。
胡瞎子来沙河村时,毛豆高兴得像是过节。毛豆走在胡瞎子前面,手里抱着他那把破旧的胡琴,胡瞎子手里那根光滑的小竹棍不停地敲击着路面,那“叭叭”声在寂静的村庄显得那样空荡。一场小雪过后,地面变得干硬,坑坑洼洼,走起来人像在路面上漂,东一脚西一脚。
毛豆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袄一角还露着棉花,那是毛豆爬树时不小心刮破的一个小洞。胡瞎子说,小毛豆,你跑慢点,小心摔坏了胡琴!胡瞎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公鸭的嗓子。毛豆紧紧抱着胡琴在土路上跳跃,那胡琴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胡瞎子拉得一手好琴,便以琴谋生,他是没老婆也没孩子的孤寡老头子。胡瞎子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胡琴的弦就在婉转的扯动中,拉开了一场情深义重的帷幕。琴声一会儿如泣如诉忧伤地吟唱,一会儿又拉得喜气洋洋、百鸟鸣放、泉水叮咚。胡瞎子的琴好像什么都能拉出来,会叫的小羊、刚出窝的老母鸡……这时村里的人,会将一毛、两毛的票子塞到胡瞎子破旧的毡帽里,或者在他的口袋里放上一个馒头。悠扬的琴声让人们静下来,一曲下来,大家变得叽叽喳喳,说胡瞎子的琴一定使了魔法。胡瞎子听到了,脸上露出苍老的笑容。毛豆站在旁边,有一次忍不住用手拨弄了一下琴弦,琴弦一下子就发出了美妙的声音,好像闪着光亮。毛豆心里一阵惊喜,嘴角不由露出微笑。胡瞎子说,毛豆你不要怪,再摸我的胡琴,小心我的竹棍敲在你的小脑袋上。这时毛豆调皮地伸了伸舌头,他在想胡瞎子是真瞎,还是假装的。
只见胡瞎子翻着白眼唱《小寡妇上坟》:二十一岁的小寡妇,扫兴没神儿,思想起奴家好命苦,过了门子犯白裙儿,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过了门子九十二天他没骂过奴家一句儿。难为他耐性儿,是一个好脾气儿。昨夜晚做了个梦啊,他来要铜子儿……
李砖头充得像行家似地说:胡瞎子的胡琴拉得就是好。李砖头又说:毛豆,你不是喜欢胡琴吗?磕头,拜师父。李砖头按住毛豆像刺猬似的头,让他在胡瞎子面前磕头,他在逗毛豆玩。毛豆后退着身子,一脸的窘迫,挣得鼻涕流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胡瞎子摆摆手说,不要欺负小孩子。李砖头打趣地问胡瞎子,今天你拉的什么曲?胡瞎子头歪了歪,嘴巴笑成一条缝儿,声音沙哑地说,你喜欢就好。声音里有一丝神秘。
胡琴声停下来,这时人群里挤来一个又胖又矮的女人,只见女人大声嚷道:你们谁见我家的芦花鸡了吗?我家这只芦花鸡很能下蛋的。一个人男人不怀好意说:还不如你能下蛋!女人大声骂道,你要想疯,找你家麻脸老婆,在家疯个够!这时人群爆发出一阵狂笑,把安静的村庄搅得沸腾起来。
这天胡瞎子新换了琴弦,胡琴声音清亮,毛豆扯着胡瞎子的竹棍来到家里。胡瞎子渴了,毛豆去厨房里倒了满满一碗茶。茶袅袅冒着热气,胡瞎子一边吹着碗中的热气,一边慢慢喝着。他坐在毛豆家枣树下的石凳上,秋天,正是枣子成熟的时候,毛豆从树上摘下几个枣子,放到胡瞎子手中。胡瞎子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说,毛豆,你家的枣子真甜。毛豆,你愿不愿意我给你找个娘,好给你做饭。
想不到毛豆脸色这时变得格外难看,毛豆说,我娘死了,我不要娘!胡瞎子说,那我就给你拉段琴。琴声一忽儿欢快,一忽儿悲伤,颤颤琴的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哀伤与幽怨,拉得毛豆眼里水汪汪的。那天胡瞎子吃了毛豆很多枣子,只见脚下扔了数不清的枣核。
乡村是寂寞的,寂寞的乡村为留下胡瞎子和他的琴声,大家轮流管饭。那天轮到毛豆家管饭,大根破天荒地打了二两酒,买了一只猪耳朵。胡瞎子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猪耳朵,一脸的幸福。胡瞎子忽然说,你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同情。这话说到大根心坎里了,大根叹了口气说,俺穷,又带着孩子,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俺,日子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过吧。大根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
胡瞎子说,你不能这样想,人不就是活得一个希望吗!柳庄有一个寡妇叫春月,你看我牵个线怎样?大根这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看着来,胡大哥,咱不能挑人家,只能人家挑咱。
胡瞎子那天喝高了,敲着小竹棍,一歪一斜地回家了,那把胡琴暂时留在了毛豆家。这时毛豆心里“吱呀”一声狂叫,他终于可以拉一拉胡琴了,胡瞎子在时是不让他碰的,怕毛豆弄坏了,无法讨生活。这种能拉出那种又会跳动又会闪光的东西,毛豆那样神往那样好奇,好奇牵着毛豆的手。父亲那天喝醉了,躺在床上如猪一般呼呼大睡。毛豆是不敢在家里拨弄这把奇妙的胡琴,毛豆眼珠转悠着,待夜渐渐黑了,像墨一样越涂越浓,村庄静悄悄的,毛豆趁着夜色偷偷抱着胡琴去了村后头的草垛,草垛一个接一个,像一个个大蘑菇生长在麦场上,白天也只有几只小鸟落在上面,到了草垛夜里更是寂静。
毛豆想挑一个比较隐蔽的草垛,有的草垛被掏成一个洞,那是平时人们引火烧饭一点点掏空的。夜寂静得让人心生恐怖,不由让人想到妖魔鬼怪,毛豆像一个影子一样悄手悄脚地走近草垛,却听到一个奇妙的声音,像痛苦的呻吟,又分外地压抑。毛豆看到赤条条的两个人,月光下像两条灰白蛇纠缠在一起,毛豆不由紧张地屏住气。男人说:英子!英子!英子!你要嫁给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女人仿佛死了般瘫在草丛里,头发凌乱。不久女人又说话了,声音很低,像是没有了力气:不行,我爹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村主任就是他的靠山,村主任的儿子虽然瞎了一只眼,但是爹说不影响生活。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爹眼里只有村主任,不惜把闺女贱卖了。接着女人在男人怀里低低地啜泣,男人又开始亲吻女人,女人又低低地发出虫子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跑来咬着毛豆。
毛豆想自己没有遇见鬼,他听出来了,女人是阿英,男人是德子,他们在私下约会。阿英是李砖头的女儿,阿英暗里一直和德子恋爱,德子长得个高看上去英武,但是德子家穷,盖不上青砖瓦房。李砖头养蚕,销路还要靠村主任帮忙。
毛豆扭头跑向远处的草垛,当他终于可以坐下来摆弄那把胡琴时,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毛豆拉动琴弦,琴弦发出的声音却像猫叫般难听,毛豆再拉动,又像刺耳的风声,完全不像在胡瞎子手里那般美妙且闪着光亮。毛豆又断断续续地拉,抬头忽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是德子。德子说,你一个小毛孩子夜里怎么跑到草垛里来耍。毛豆说,草垛又不是你家的,你能来我也能来。德子一听事情不妙,肯定毛豆看到他们了。德子问毛豆在草垛里看到什么,毛豆不说话了。德子说,你胡琴是偷的吧,毛豆也不说话。德子吓唬毛豆说,看到什么如果说出去,小心挨揍。说完转身走了。
毛豆又继续拉了几下,难听的琴声让夜显得格外狰狞。毛豆觉得没意思,就抱着胡琴一路小跑回家了,他跑时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仿佛担心鬼怪追上来似的。毛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父亲仍然呼呼大睡,毛豆悄悄地把胡琴放在桌子上,那是胡琴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毛豆在村里的土路上遇见阿英,想不到阿英竟笑眯眯地着掏出口袋里的糖给毛豆吃,英子长得圆脸杏眼,是村里的西施。毛豆想,西施应该嫁给德子,毛豆不喜欢村主任,更不喜欢村主任的瞎儿子,村主任喜欢喊父亲干活,又不付工钱,支来支去,好像是他家的仆人。毛豆剥开糖纸,把糖块含进嘴里,顿时,甜味在口中像花儿一样绽放。
胡瞎子又哆哆嗦嗦来了,在毛豆家的堂屋里,坐在大根递给他的凳子上,然后抱起胡琴拉了两下。胡瞎子突然嚷道:谁动胡琴了,断了一根弦。毛豆在一旁战战兢兢,眼神有些飘忽,一会看看地上,一会又斜瞥一眼胡瞎子。这时毛豆父亲一巴掌打在毛豆屁股上,说,是你小子动的吧,你眼睛总是黏在胡琴上,你要知道胡大伯要靠它吃饭的!毛豆“哇”的一声哭了,父亲的下手太重,一下打痛了他。父亲还等着胡瞎子的好消息,等着寡妇春月的回音,但是胡瞎子什么话也没有说,这让大根很是失望。
这天胡瞎子坐在一堆阳光里,摇头晃脑地给大家拉琴。毛豆站得很远,依然能听到丝丝缕缕的琴音,美妙的琴音像一把手,扯着毛豆的衣角。毛豆不由地走近胡瞎子,他的眼睛盯着胡瞎子的手,胡瞎子的手白皙,不像干农活人的手那般粗糙。胡瞎子手轻松自如地拉着琴,如行如流水,音乐在阳光下闪烁,时而如小桥流水,时而如大浪淘沙,毛豆似乎看到河面上粼粼的波光,有一条大鱼一跃而起。毛豆眼里闪着欣喜的光芒。毛豆依然搞不懂胡瞎子有什么魔术,竟把世间的一切都藏在他的那把胡琴里。
过了半个月,胡瞎子刚一走进毛豆家,就用他破锣一样的嗓子大喊道:寡妇春月回信了!她说她愿意到你家来看看。大根一阵惊喜,胸脯一跳一跳的,他抓了一把花生,放在胡瞎子手里,胡瞎子颤悠悠转身的刹那,大根就带着毛豆开始拾掇起他们脏乱的家。毛豆心里怏怏不乐,小嘴嘟着,他不愿意一个陌生女人住进他的家里。
隔了一天,胡瞎子带着春月来了,春月后头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小丫头躲在母亲身后躲着,眼神怯怯的。大根忙把两块糖递给小丫头,春月打量着大根和他的家,眼神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客气地寒暄几句就回去了。大根留他们吃饭,春月推说还有事呢,这话让大根心里七上八下。过了几天,胡瞎子捎信说,春月同意了。
这让大根喜出望外,不久春月就搬过来和大根一起住了,当然还有小丫头。小丫头跟在毛豆后头喊哥哥,毛豆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春月说,毛豆,以后小丫头就是你的亲妹妹,春月为毛豆缝衣服,为毛豆做甜饼,可毛豆总是不说话,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最后大根和春月商量,毛豆也不小了,也该让他学个手艺了,将来好有口饭吃,自个儿能养活自个儿就行。
大根思来想去,学木匠有点早,拉锯毛豆的力气还不够,去饭店里当个学徒,洗洗菜打个杂挺好的。毛豆却一口咬定要跟胡瞎子学拉琴,大根摇摇头。春月说,毛豆他喜欢你就依着他吧,毕竟还小,以后再改行也不迟。大根也就犹豫着答应了。
胡瞎子一来,大根准备一桌子的饭菜,毛豆磕头拜师,一脸的欣喜,然后敬师父酒。胡瞎子有些激动,我也就是混口饭吃,没想到会收一个徒弟。毛豆抱着胡琴,像抱着一个宝贝,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拉出奇妙的乐曲,该是多么高兴。
又一个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毛豆拉着师父胡瞎子,一大一小出现在附近的村上,胡瞎子拍了一下毛豆的头说,开始!毛豆便开始拉动琴弦,胡瞎子眯缝着白眼说,错了!错了!重拉!于是毛豆又重新开始。毛豆在胡瞎子的指点下,琴艺越来越好。在休息的间隙,胡瞎子调了一下琴弦,说,毛豆,师父老了,以后就靠你了,说完稀稀拉拉碎碎地笑。毛豆也抿着嘴笑了,然后继续拉琴……
毛豆不喜欢回家了,他觉得他的家,都让那个春月和小丫头占据了,尽管春月待他还算不错,但毛豆总有一种疏离的感觉,他和春月之间隔着一层篱笆似的东西。跟着胡瞎子多快乐,走街串巷,有糖葫芦吃,轮到村上人家管饭时,还可以吃到在家永远都吃不到的美味。胡瞎子从不打骂他,而大根时不时地对着他吼,大根心里不舒服时,气都发在毛豆身上,毛豆好委屈。
第五年冬天,天刚蒙蒙亮,酒还没有全醒的胡瞎子就出发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土埂上,小竹棍一下一下敲在硬邦邦的土路上,空寂又清冷。这时土埂上突然开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目中无人地奔驰着,那突突声把冰冷寂静的清晨吵得沸腾起来,开拖拉机的人睡眼惺忪,没有看到路边歪歪斜斜走着的胡瞎子,胡瞎子被拖拉机声吓得拐到路边,一脚不小心踩空,滚到路边的河里,河水结了薄薄一层冰,河水很深,胡瞎子没折腾几下,就沉了下去。
当毛豆听说胡瞎子掉到河里淹死了,他的心缩成一枚青杏,当抱着冰冷的胡瞎子号啕大哭时,毛豆比母亲去世时还要悲伤,毛豆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毛豆送别胡瞎子拉了首幽怨凄惨的《江河水》,曲子催人泪下,周围的人听着曲子也不由地流下了泪水,毛豆更是哭得眼睛红肿,瞬间觉得自己像水上的浮萍。
胡瞎子就这样走了,留给毛豆的唯有那把胡琴,琴耳刻着两个欢快的喜鹊,琴杆用桐油漆得黄而亮,胡琴散发着岁月的光芒。漆黑的夜里,当哀怨的胡琴声响起的时候,忧伤的曲调如冷风一般卷席着这座小村庄,毛豆好像替师父诉说着悲伤,曲调时而委婉低回,时而缠绵悱恻,仿佛二胡弦上淌着泪滴,听到的人心里都会酸酸的。
这一个冬天,外面下着雪,雪花纷纷扬扬,把天与地扯在一起。无所事事的毛豆,把一把花生和玉米放在火盆里,花生散发着香味,玉米哔叭作响,他看村里的老人用稻草搓成绳,然后再编成一个草筐,毛豆两眼微眯,嘴里哼着小调:家家门前挂红灯,二月里天气和,河里漂下一对鹅,公鹅前边劈开浪,母鹅后边紧跟着,紧跟着、慢跟着……
毛豆渐渐长成小伙子了,他依然喜欢拉他的胡琴,他拉的胡琴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如泣如诉,好像诉说着一个悲情故事,当然现在的毛豆拉得很娴熟,花儿会在他的琴弦上绽放,鸟儿会在他的琴上谈情说爱。毛豆也有了心思,他喜欢上邻村的姑娘青莲,青莲像一朵莲花,开在一池碧水里,她的大眼睛湿漉漉地仿佛会说话。最重要的是青莲喜欢毛豆轻轻拉动他的胡琴,琴里有青莲向往的东西,有高山流水,有灵魂深处的渴求,胡琴幽幽,轻叩心扉。
可青莲的爷爷是看不上毛豆的,因毛豆家穷,唯一的长处就拉一手好胡琴,但胡琴如今是不能当饭吃的。青莲没有了父母,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有义务让孙女过得幸福。只见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说,窑厂的阿坤多好,不仅人长得威武高大,且挣钱也多,在窑厂烧砖,不愁将来住上青砖瓦房。
可是青莲就是对木头似的阿坤不感兴趣,青莲觉得阿坤就是一架机器,一架劳动的机器。阿坤见了青莲只会嘿嘿地笑两声,然后就没话了,像木头似地立着。青莲喜欢毛豆,就是毛豆不说话,也会用琴声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情意绵绵,有时胡琴拉得青莲眼里泪水汪汪。青莲靠在毛豆并不厚实的肩上说,毛豆,我喜欢你,又说不出喜欢你什么?毛豆拢了拢青莲额前的头发,是不是喜欢我心里眼里都是你!青莲,你一定要嫁给我!等我出去打工挣大钱,回来盖房子娶你。
青莲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温顺的小羊。他们抱在一起,毛豆说我闻到一股香味,一股春天青草的芳香。青莲咯咯地笑着,毛豆觉得这笑声远比他的琴声动听,时时撩拨着他的心弦。毛豆偷偷地亲了一下青莲,青莲害羞地低下了头,脸红得像抹了胭脂。
毛豆背上行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青莲,毛豆说,记住:青莲,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说完转身踏上远行的火车。青莲挥挥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青莲爷爷定好青莲和阿坤相亲的日子。这天,阿坤带来很多礼物,大箱小箱堆在堂屋里。青莲躲在屋里不出来,青莲爷爷说男大当娶,女大当嫁,等你嫁出去,我也就完成了任务。阿坤这样的好小伙很难得,爷爷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感叹道。爷爷当家做主和阿坤爹妈商量好结婚的日子,在秋忙过后的农历十月初六,爷爷说,我请人算了这个日子,这是一个吉日。
青莲一脸的怨气,背着爷爷止不住哭泣。爷爷说女人一结婚,一生孩子,心就稳下来了,那拉胡琴的小伙子,只会哄你开心,中啥用,能过上好日子,才是正门。爷爷用他一双苍老的眼、看透一切的眼神对青莲讲。
半年后,青莲结婚了,而毛豆仍在广东打工。青莲结婚的那一天,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毛豆会来,毛豆是听同村的人说的。毛豆看到青莲幽怨的眼神和阿坤拜天地,然后对拜,毛豆的心像被人剜了般疼。毛豆想拦住青莲,但是毛豆没有勇气,青莲瞥见人群中比哭还难看的毛豆。第二天,青莲偷偷来找毛豆,哭着说自己不敢惹爷爷生气,青莲在毛豆怀里哭得很伤心,身子一耸一耸的,泪水打湿了毛豆的心。毛豆紧紧地抱住青莲,像抱住一个飘飞的梦,毛豆眼里也满是泪水。
寂静的夜晚,毛豆从墙上摘下那把很久没拉的胡琴,胡琴蒙上了一层灰尘,毛豆小心地用布擦净,然后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拉起《梁祝》:情为何物总伤心,生死与共月明中。相思肠断泪如雨,任凭红烛一夜烧。痴魂迷魄归何处,花开花谢流落东。一曲悲歌千百年,感君蝶化依旧愁……胡琴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与忧伤。
后来毛豆一赌气,和柳庄的娟子结婚了,媒人是春月。春月说,毛豆,不要太伤心,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娟子人长得也不差,就是脸上有些小雀斑,娟子会绣花,会做鞋,最重要的是娟子人很朴实。毛豆结完婚,又出去打工了。毛豆不喜欢娟子,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娟子,娟子很善良,娟子很勤快。娟子送毛豆上火车时,毛豆不敢看她,毛豆硬着头皮走了。
盛夏三伏天,雨像疯了似的,不停地从天上往地下倒,路上、田里到处是水汪汪的,阿坤依然在窑洞里烧砖,这时一道光亮一声雷鸣,天像裂开了一个口,然而天并没有裂开口,但是窑塌了,正在烧砖的阿坤被埋在了里面。
当怀着身孕的青莲,像一只笨拙的鸭子一样赶来,人们正在雨中紧急地挥舞着铁铲,焦灼呼喊着扒开窑洞,当找到阿坤时,阿坤浑身是泥,早已没有了气息。青莲扒得两手是血,她哭成泪人说,孩子他爸,你不能走,你还没能见孩子一眼……
爷爷把青莲接到家中,青莲人瘦了一圈,水汪汪的眼睛更大了,这时爷爷显得格外苍老,白发像晚秋的芦花。不久青莲住进了医院,儿子出生了,却没了父亲。青莲虚弱地躺在病床,眼神格外地空洞迷茫。这时毛豆来了,毛豆悄悄地把他一年打工的钱,全放在青莲的床头。青莲躺在床上,忽然听到一阵胡琴声,如泣如诉,如大雁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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