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苍茫,群山连绵,满目的雄浑与辽阔,沉寂与静默,深远与亘古,沟壑纵横的山梁和土坡,犹如铅笔画一般肆意皴染。风从西北吹来,强烈,刚劲,带来的温度是凉和爽。天空的阴霾铅一样低垂而沉重,细雨霏霏,落下时沙沙作响,湿度带来的触觉像是浸过水的轻绡拂面,干净和明快都恰如其分。路是盘旋着的,穿过的村庄,仿佛是小河道串联起来的由人工雕刻成的山水小品或者摆设,房子古朴,树木怪异。特别是偶尔在路旁伫立的一排排柳树,粗壮的树干总是被齐刷刷地锯断,而在那锯断的新茬儿上,却又长出一丛丛新的枝杈,这些枝杈躬身齐心协力上长,然后笔挺地努力指向天空,让人想起团结上向的具体样子……
毕生第一次走进陕西榆林的神木,看到的就是这样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地理形态和人文景观。一切都是野的,旷的,沉的,重的,新的,鲜的。最不解的困惑,是从奇异怪诞的柳树开始的。
于是就问:“这树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都锯断了,让新的树枝憋着长出来。”
回答说:“这里风沙太大,长高了长大了受风大,会被风沙折断,锯了,是为了保护树,让它能长出新的……”
老柳树那尊露着沧桑年轮的身躯,多么像历史上的神木啊;而新钻出的那些一簇簇挺拔茂盛的柳条,又多么像当今的神木啊!
大西北刚劲的风沙筑就了神木,莽莽苍苍的山梁高坡铸造了神木。神木是一个奇诡和令人惊讶的县域,地处丘陵、森林草原向沙漠、干草原的过渡地带。这里最著名的是煤,煤是古代植物埋藏在地下经历了复杂的生物化学和物理化学变化逐渐形成的固体可燃性矿物。神木的煤炭,无疑是树木的化石,因为巨大煤块质地的纹理分明呈现着远古森林的蝶变。木与石是苍天赐予神木的珍贵遗产,我们不管“神木”的地名由来藏匿着多少传说和故事,我们只知道“神木”曾经茂密得不可一世的巨大森林如今已神化成坚硬的黑石头了,号称黑色金子,是工业的粮食。这里不计其数的地名,大都以“沟、川、堡、寨、崖、岔、峁”等为名,都与山石有关。木和石,是神木的神圣。
煤是有硬度的,煤的硬度亦是神木的硬度,神木的煤“硬”到了全国甚至世界。神木是中国第一产煤大县、中国最大的兰炭基地、中国最大的聚氯乙烯基地、西部最大的火电基地、西部最大的浮法玻璃基地、西部最大的电石基地……多硬气多霸道的“神木”,它还有“世界煤都”之誉。
徜徉在高家堡镇石峁村秃尾河北侧的山顶上,听专家介绍这处建于四千多年前,而存续时间达三百年的“黄帝城”遗址,为已知史前城址中最大的一个,不禁唏嘘而慨叹,再次惊呼有力量的石头是多么伟大和神奇。坐落在西北高原上的这座“石峁遗址”,是中国最古老的城防体系,全部用石头垒砌而成。在龙山文化时期,人类还只会使用简单的工具,但全部用片石建造这样一座占地四百二十五万平方米的城郭,着实让人匪夷所思。这里的玉石,散落在世界各地,据说有四千件左右。迎着凛冽的风沙和细雨,看到了风的硬度和石头的硬度在激烈撞击之后,我反复遐想人的硬度在哪里。曾几何时,我们的祖先为了生存,在此抵御异族,又是何等的硬朗和霸气哦。这种霸气远远硬过了风沙和石头。
于是,高家堡古城的古老街道才那样宽阔,豪迈,大方,气派。如今,尽管昔日车水马龙、商贸沸腾的景象一去不返了,但当年的繁荣昌盛不得不让我们竖起大拇指说个“硬”字。在这里硬起来的,还有路遥《平凡的世界》里那些不服输要闯世界的西北后生们……
这里的锣鼓、唢呐、秧歌、山歌也是有硬度的,鼓打下去的那一槌,“呼咚”,山歌的尾部发音,“铿锵”。“钟鼓一响,嗓子发痒”,都是力量、力度和硬朗的象征。更不要说喝酒了。喝酒,敬酒,劝酒,皆是豪饮,畅饮。“大块食肉之俗,北乡最盛”,啃着羊腿羊蹄喝着羊杂碎汤,就着“边塞的硬风”海喝海聊,那才叫男人气概。临离开的那天晚上,老家是神木且在黄河边长大的作家好友马语,又是掷骰子又是玩扑克,把我们几个喝得东倒西歪,我们服了。他硬,他刚出了一本书,就叫《酒馆》,他就是靠“写酒”成名的。评论家李敬泽评价此书时,说道:“如果没有马语的书写,这块相当于半个欧洲的土地上发生的很多真正重要的事就无法有效地转化为语言、记忆。”正因为马语的酒喝得硬,他才在文学上靠酒“牛”了起来。
在神木,另一个重要的收获,是去了“杨家城”。也是遗址,又有古麟州之称,但之前并不知道此处原来是北宋著名军事家庭“杨家将”世代祖居并为官的“大本营”。自五代晚期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从杨弘信(即杨宏信、杨信)为麟州地方土豪自立为刺史,其长子杨重贵(即杨继业、杨业)、次子杨重勋(即杨重训),到其孙杨延昭、杨光,曾孙杨文广、杨琪,杨家在麟州世代主政,五辈连官,一直随北汉后归顺北宋,都是地方世家大族,北宋名将。在沟谷深壑峭壁悬崖间,在荒芜干裂、杂草丛生的土塬上,颓圮坍塌的古城墙在风沙下依然威风凛凛,荡气回肠,神韵犹存。尤其是杨家的女人们,诸如佘太君、穆桂英、杨排风、杨金花等,骨头似乎比男人更硬,英武的传说流成了河,征战疆场的故事连成了串。“杨家城”近五百年的腥风血雨和风云际会,锻打出边塞独特的人文精神和气冲云霄的英雄气概。杨家在神木创造的历史传奇,惊天动地,千古传诵,遍地风流。历代的所有文艺形式无不将之作为中国“义勇”和“忠烈”的传统经典创作资源。这在中国人的历史记忆中估计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为此,也不由让范仲淹发出这样的仰天长叹:“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秋思》)眺望西濒窟野河,其北临草地沟,东连桃峁梁,南接麻堰沟,依山形呈不规则长条形分布,南、西、北三面由河流、深沟环绕,且多处是绝壁的杨家“废城”,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浮现出了“硬度”一词,风的硬度、石的硬度、城的硬度、人的硬度。
神木的柳树似乎硬过了风沙,因为它没有被折断,那些以手掌的姿态昂扬伸向天空的新枝,就是当代的神木人,他们把那古老、硕大、强壮的树干视作“神木”,当作图腾,正潜心创作这一代人的神话和新的历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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