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男人鼾声的陡坡上负重前行,试图尽快抵达自己梦境的高地。篝火继续传递着木炭焐热的声息,黑夜像一匹骏马载着所有热气围攻我们,那些干枯的草在渴望风把火星吹进它们的怀里,然后结束所有可能。
每翻一个身,简易搭建的木床就吱吱呻吟,像个假装高潮的女人。我只好起身掀开已经盖好的火堆,让炭火露出惺忪的焰苗。我的睡眠像一头黑色公牛,彻底瘫痪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而男人粗重的,充满灵感的鼾声和风厮杀在一起,让黑夜像水分过多的面团终于失去了弹性和耐心。
甩在门口的猎狗的叫声咬住了自己想要喧嚣的尾巴,我从梁柱上割下一小块生肉喂狗,推开竹门,风像扯一块麻布般撕我的脸。这条老狗跟我半辈子了,它叫辣轲,多少个夜晚我们蹲坐在这片草原尽头的狐狸崖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我的右手搭在它的脊梁上,它望着漆黑的深渊嗅我的衣角。
草原上到处都是牛马,这些是阿卜村的财产,我是草原的守夜人。辣轲突然翘起嘴巴狂吠,它的眼睛在发光,随后远处就出现了火把和手电筒。
我大声叫屋内的马海,睡前他闷了三两粮食酒,正睡得香。
“快起来,村里好像来人了。”我在漆黑中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踢在木床上,床塌了,马海整个身体陷在地上,惊慌着起身问我咋啦。我没有理他,拿上手电筒和火药枪,牵着辣柯往火把方向走去。
马海是阿卜村唯一念过初中的人,他的父亲是个酒鬼,天天喝醉后家暴老婆。马海中考完那天,他母亲上吊死在他家的房梁上,说是死给他醉酒的男人。马海骗着他父亲卖了所有牲口,说他要这些钱去读师专,读完回来就是国家干部。他父亲在马海去读师专那段时间更是肆无忌惮地酗酒,醉了就绕着村子到处炫耀他的儿子要成干部了。族内宗室的人看不下去,凑钱杀了一头牛给他戒酒,消停了一段时间。马海回来了,他花完所有钱,但没有成为国家干部,成了村里人闲暇时的一个笑话,他的父亲后来也上吊死了,说是死给不争气的儿子。从此马海就常常出走,很少回阿卜村。如今他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娶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还算是个黄花闺女,可惜他不珍惜,跟了他两年,后来莫名其妙跑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于是村里的人就说马海可能是个不行的男人。后来,宗室里一个堂哥在临县挖矿意外死亡,马海接手了嫂子和她的三个儿子。睡一起好几年女人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突然怀孕后,马海却离家出走了。村里的人说他老婆怀的不是他的孩子,他羞愧难当才选择离家出走。几个汉子喝醉后都说那女人怀着自己的种,争着描述出自己和她幽会的次数和细节,顺带鄙夷讥讽说马海不能满足那个风骚娘们儿。
我是马海的姐夫。他每次回来都是在我家吃住。前几天突然跑回来,执意要跟我去守草原,到这里了就天天喝我的酒。不跟我多说话,我也懒得理他。
“听说今晚有陌生人进了牧区,我们来帮忙守夜。”村长佝偻着跟我说。
“谁说的,我白天逛了两圈,没看见什么人啊。”
“你不管,我们派人到各个出口守着,这伙人可能就是上次偷走阿卓家牛的那伙儿。”他斩钉截铁,让我没法反驳。
我和村长来到茅草屋内,马海坐在火塘边正翻烤几个土豆。
“马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说你在外面发了财啊。”村长说的话让我有点摸不透。
“谁说的?”马海冷冷地回答。
“你不管谁说的,在外面发了财可别忘了阿卜村的乡亲啊,你的宗族还在这里,你父母的坟,还鲜着呢。对了,还有你的那个儿子,他到处叫人爸爸嘞,早晚你还是要回来的……”
“你再说一下试试?”还没等村长说完,马海就站起来,撸袖子了。
“好了,都别说了。来,村长抽烟。”我给村长点上,他也没再说什么了。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坐在茅草屋内,我拿出装了酒的水壶,和村长轮转着喝。我们没说什么话,慢慢就感觉晕眩了。马海不喝酒,翻烤着他的土豆,烤焦了也不吃,他像一把枪端坐在火塘边,不言语。
夜黑到了骨子里。那些黑落在人的心口,让我们呼出来的气都像刺,空气里充满酒和醉话。
“村长,你是不是还怪我上次没有把偷阿卓家牛的贼抓住?”我有些醉了。
“没有,那群贼太狡猾,我们后面沿着足印找到甲古乡了,也没能抓住他们。不怪你。这么大的草地,一个人怎么守得住呢?”我感觉他还很清醒,心里便觉得起伏不平,于是又把酒端给他。
马海还是没有说话,土豆已经变成黑炭,他还在翻烤。
村长把酒端回给我接着说道:“不过这次我一定能抓住这群贼,他们跑不掉的。”他突然望向马海问:“你觉得呢,马海?”
马海还是没有搭理我们,他手里翻烤土豆的木棍也被烧得越来越短。
辣柯在门口又大声吠叫了。
“再厉害的猎狗老了也就只会嘴巴上叫。”阿卓说着阴阳怪气的话走进来,自从他的牛被偷后,就看我不顺眼了。
“有口不吐匕首,有力不欺弱者。”他接着说道:“村长,那贼我们已经抓到了。已经绑起来,两个人。没有打他们,你去看看吧。”阿卓得意扬扬。
“真的啊?我就说一定能抓到的吧,走走走,我们去看看。”村长大声笑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显然他有点醉了,我也醉了。
走出门口的时候,村长发现马海没有跟上,又回去抓着马海出来。
风呼啦啦地吹着,我有些尿急,就在门口准备撒一把,却怎么也掏不出我那玩意儿,太冷了,它缩着不肯出来。我直接脱掉裤子,蹲下去,我的火药枪就从我的肩膀滑下来。阿卓又说着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讽刺我,我还没来得及听进去就被风呼啦啦吹远了。风呼啦啦地吹在我的屁股上,把所有尿意吹回去了,辣柯以为我大便,一直徘徊在我蹲过的地方闻。
狐狸崖边,阿卜村的男人已经升起一堆大火。火饮着风,势很猛。几个青年砍了崖边的几棵枯栎树,不断往火里加。火堆边的男人就一直往后挪座。
火堆旁不远处的一棵栎树上绑着两个男人,他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村长,你看,他们好像不是彝族人,村里老人都说邻村没有这俩。我们问他们也不说,哑巴似的。你看咋办?”阿卓没完没了地说:“要不然叫几个后生把他们抽一顿吧,把大腿上的肉打烂,反正残不了。我的牛估计就是他们偷的。”
村长把手背着,踉跄走到那两个人面前,打量一番,问道:“你们是哪里抓到这两个人的?”
“在狐狸崖底那个出口,我们还在狐狸崖洞里找到他俩的行李。”一个青年边说边从那个行李倒翻出了很多东西,除了手电筒、方便面、罐头,就是一些雨鞋。
“不是只有两个人吗,怎么那么多雨鞋,是不是还有其他同伙没有抓到啊?”村长走过去抓起一双雨鞋。
“能有什么同伙,除非我们村有人跟这两个人勾结了。”阿卓说这话的时候暗自盯着我这个方位,马海站在我旁边的,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
“我知道为什么上次我们沿着那个足印找到甲古乡,那个印是人脚印而不是牛蹄印了。”我恍然大悟。“因为偷牛的人在路上把雨鞋给牛穿上了,所以那些印都是人的。”
“你怎么知道?”阿卓还是盯着我。我没有理他。
其他人也才恍然明白这个套路,然后开始叽叽喳喳说这贼是真的贼,太贼了。也有人说这贼聪明,有智慧,可惜用错了地方。
“不要动那些东西,放回包里,这是证据。”有人建议。
“把那些吃地拿过来分着吃了吧。”
“酒,把那个酒拿过来喝了。”于是大家就把那两人的酒拿来轮转着喝了起来。
我还没醒酒,就坐到崖边抽烟去了,怕喝太醉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什么。酒这东西,喝一口值千金,喝两口值一匹马,喝大了狗都不如,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箴言。当然,在我眼里,就算不喝大,人也跟狗没啥区别。这样想,我看向我的辣柯,它正端坐在我旁边,望着崖底的深渊。
东边的仄殴山开始泛白,发红,天要亮了。
我们还没有撬开那两个人的嘴,有一个已经靠着树睡着。几个老人喝大了也坐在火堆旁打盹,村长越喝越兴奋,还在那里吹牛,他吹的牛没有被偷走,也没有被抢走,他把牛吹到甲古乡,吹到县城,但是没有越过县城,他这辈子也就去过县城三次。原先还有人恭敬地听着,后来就只有阿卓一个人在听他吹,再然后阿卓也睡着了。
马海一整晚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在火堆边添柴,火照在他的鹰钩鼻上,他的脸上时有火焰在腾飞又熄灭。
太阳出来了,我的辣柯突然跑到那两个人面前,鼻子一直往那瘦小的贼的裤裆里蹭,那个人显得不知所措。
“狗改不了吃屎,滚。”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所有人惊醒了。
“他拉在裤裆里了。”有人说。
“应该是尿吧,不然怎么没有味道。”又有人说。
“你去闻一下不就知道了。”众人大笑。
阿卓醉醺醺地走到那两个人面前问:“你两是哪里人,我的牛是不是你们偷的?”还没等那两人回答他又问:“你们还有没有同伙,我们村是不是有人跟你们勾结了?”
“你先让我方便一下。”那个人似乎妥协了。
“直接尿裤子里。要什么脸,彝族人哪里有你们这样不要脸去偷盗的,行偷作窃者,人人可诅咒。”阿卓一板一眼地说道,接着又问:“是不是方便一下,你就说了?”
“是。”那人祈求道。
“村长,你看怎么办?”整个场面就只有阿卓一个人在跑过来跑过去,他矮瘦的身材跑过来跑过去的时候像极了一个土豆在火堆里滚来滚去。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看着办,反正只有你丢了牛。”村长好像还没有酒醒。
阿卓给那个瘦小的贼松了绑,边松绑边说:“你还真是贼眉鼠眼的样儿。”那个人直奔另一棵树下准备尽情撒野,但是也一直摸不出他的东西,直接蹲下去像个女人那般撒了。辣柯以为那个人大便,又跑到那个人蹲的地方到处闻。“狗改不了吃屎,滚。”那个贼边提裤子边斥责道。
“贼改不了贼性。”我对着他吐了一口痰,他低下头,不敢回应我。
阿卓走到另一个偷牛的人面前,问他要不要方便一下,那个人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吓到后屁颠跑回来了。几个年轻人想过去给那个贼一点颜色看看,被另一个贼拦住。
“大家都是彝族人,有话好好说,说不定我们还是一个家支的呢。”那个瘦小的贼尿干净了,嘴也开始利索起来,他一边说一边往火堆边蹭。
“鬼都不要和你这偷牛贼一个家支。”甘家的一个小伙子说话间就把那个瘦小的贼踹倒在火堆边,那贼不反抗,索性原地就座,伸手烤起火来。他的旁边就是马海,他还是一言不发。
“说吧,你们是哪里来的?”阿卓边从火里取一根木炭点烟,边问那个瘦小的贼。
“甲古乡来的。”
“那么多雨鞋是干什么用的?”阿卓刨根问底。烟已经点燃。
“你们不是猜到了吗?就是给牛穿的,那样可以迷惑你们追查。”那贼一直往火堆里挪,一直搓手。
“我的牛是不是你们偷的,一头白色公牛和三头母牛?”
“是。”瘦小的贼承认了,另一个还被绑着的贼骂道:“是你承认你偷的,跟我们没有关系,没出息的家伙。”
几个小伙子实在忍不住,冲过去就把那个贼痛打了一顿。那个人还是不依不饶,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天上的太阳躲进地上的露珠里,变成千千万万个太阳,在人世间的枯叶上摇晃光阴。
“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还有谁?”村长似乎一下子被这个“们”唤醒了酒,起身奔向那个绑着的贼。“说,是不是还有同伙?”
“没有,就是我们两个。”瘦的贼急忙站起来解释。
“真的没有吗,是不是我们村有人跟你们勾结了,你们才这么熟悉地来到牧场,找到狐狸崖底的洞做窝点?”村长继续问那个贼。
“是。”
“你是不是只会说‘是’啊?”有人打趣道。
“是。”引得众人再次哈哈大笑。
“是不是阿卓引你来偷他的牛?”
“是。”阿卓气得原地跺脚。
“你是不是跟马海认识?”村长突然问。
“是。”马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手里的木棍快烧完了,身边也没有柴可以加。
“他是不是你们的同伙,内应?”村长继续问。
“是。”那贼一直点头说是。
“我听说马海在你们村待过一段时间?”村长拐了个歪。
“你听谁说?你再说一下试试。”马海把手里剩下的一小截木棍砸在火堆里,溅出很多火星,吓得众人直往后挪,他站起来准备冲向村长,被我拦下。我知道马海对村长的怨恨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在马海读完书回来后准备竞选村长,因为他的文化水平最高,但终究落选了,原因当然是没有“群众基础”,说白了就是没有用钱打理关系。
村长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上有天看着,下有地作证,我已经掌握了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你就是在外面做偷鸡摸狗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们都听说了。这两个人就是你引进来的,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没爹娘教育的家伙。以为读了几天书就可以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了吗?”他越说越起劲:“我今天就是来抓你的,来之前我已经报警了。待会就把你们三个绑到派出所认罪。”
“是。就是他,我说的是真的。”那个被绑着的贼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天上的太阳可以给我作证,天上的太阳今天中午会消失。如果它不消失,就证明他不是我的同伙,如果消失了就证明他是我的同伙。”
他的话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太阳怎么会消失呢?
“合着你小子在这里又耍我们呢!”几个小伙子又把他揍了一顿。那个贼口吐鲜血仍然说今天的太阳一定会消失。
“你小子当我们是傻子啊?太阳躲进云后面也算消失…”
“我是说今天中午天会黑,太阳会消失。敢不敢打赌?”还没有等村长质疑完,他就恶狠狠地对着众人大声说:“如果今天白天天黑了,太阳消失了,你们放我们走。”
众人又再次陷入议论,吱吱呀呀的,太阳怎么会消失呢?白天怎么会变黑呢?
“太阳消失有什么可奇怪的,白天变黑有什么奇怪的?不要跟他打赌。”马海挣脱我的阻拦冲向那个贼,直接给了那个贼一拳。
“马海,你是不是怕被指认?太阳怎么会消失?难不成在神话里射掉九个太阳的支格阿鲁也是你的同伙,他要从神话里走出来帮你再次将这最后一个太阳也射落吗?哈哈……”随着村长的笑声,众人又笑起来了。
马海蔑视大家对太阳的膜拜,无人感到愤怒,而是替他悲凉,若非穷途末路,怎会戏谑神圣、至高无上的太阳?他始终冷峻挺括的面容,是撒谎者最完美的模样。被绑着的贼看向天空的时候,他也抬头,阳光依然炽烈。手掌盖在眉前,能看见太阳身形有亏,马海说:
“谁是贼,影子可以作证。”
村长又笑了,说:“你的影子盖住了牛脚印”。他很为自己这句话自豪,大家看见了马海影子里的确有两个牛脚印。我也按捺不住过去探究那脚印是不是属于丢失的白色公牛或者其中一头母牛。脚印开始在他的左肩上,很快,他的影子只剩下修长的下半身,转瞬消失。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人的影子消失,是因为魂魄从他的身体剥离,阿卜村所有人都迷信这个。阴嗖嗖的风诡异轻扬,鹞鹰惊叫着飞向巢穴,野鹿在林中群起奔腾,脚步声凌乱又急促——
天黑了,
明亮的星星出来了,
在原来太阳所在的位置上,
只见暗黑的月轮……
惊恐的人们哑然呆立,风大了一点,火堆里被带走几颗火星,飞向远方的森林,闪闪烁烁,犹如归队的小鬼。马海大声说:
“太阳还会出来的,内应如果没有靠近自己的团伙,影子将会永远消失。”
他的话音落下,看见光了,从月轮边缘洒下。那一刻的天空静谧肃穆,风姿柔美。迷途的野兔匆忙窜过,不小心扎进火堆,又在惊慌中扑腾跳跃而出,滚烫的木炭铺开一地,人们各自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兔子钻进灌木丛,天上出现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马海说:
“太阳要回来了,有的人影子被带走了。”
大家都忍不住原地转着圈寻找自己的影子,就像我的辣柯寻找自己的尾巴。明显感受到光和热的时候,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认对方是不是少了耳朵鼻子或者其他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
我的辣柯突然叫了一声,远方的牛也叫了一声。它们的一唱一和中人们听到一声枪响,阿卓在人群里喊是不是敌人打过来了,他也不知道敌人是谁。
辣柯再叫一声,远方的牛再回应一声,太阳又慢慢出来了。
就这样,天亮了,太阳明晃晃,扬武扬威。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惊呼。
太阳完全出来了,人间又亮堂了,
人们看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少,就望着彼此说:
“那就好。那就好。”
栎树底下,有个小孩啃着一包方便面,在尽力拧开一个罐头盖,没有人注意。
村长站在被绑着的那个人身边,他们的影子相依着,正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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