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是在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听到“神木”这个地名就让人一下子想到了煤。煤是木头变的,大片大片的森林在地下沉睡亿万年,然后就变成了煤,给人以光与热。那时候神木的煤还没能在世界上声名远播,除了煤,还有什么有资格叫作“神木”呢?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徒步考察黄河,背着简单的行囊,也就是一个大包,里边有袜子和衣服再加上雨衣,一路就凭着两条腿走,走坏一双鞋再换一双。晋陕峡谷有多么的陡峭,站在上边往下看,下边的河流只是一条弯弯曲曲闪亮的细线,鹰在我们的脚下盘旋,简直小如芥子。前年我又去云贵高原看那里的峡谷,感觉其气势要比晋陕峡谷小多了,那种天高地远、空旷荒凉的感觉在云贵那边是找不到的。那次徒步考察黄河,我们一行走的是之字形路线,在山西这边走走,再跨省到陕西那边走走。再后来,我们便一脚踏进了神木。神木当时是多么小的一个县城啊,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旅社里,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记当天的笔记,也听旁边的人在说当年收成的事。他们一边喝着很浓的茶,一边抽那种味儿很呛但不难闻的烟。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一条大炕可以住十五六个人。这样的旅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后来我迷糊着了,那几个人还在说话,继续说他们的收成和谷米的价格,蒙蒙眬眬中感觉自己是在乡下。后来,再一次听到神木这两个字是看到了庆邦兄的小说《神木》,再后来,电影也出来了。更后来才知道庆邦很早就来过这里。那时候,神木的大型煤矿才刚刚开始兴建。而这次来,发现这里全变了,小小的神木居然变成了一个大城市,到处高楼林立。在远古的时候,这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在当时可以说是很大的城,那就是名扬中外的石峁城。
石峁城至今仍然是个谜,当年从土地里挖出第一块古玉的人并不知道他在不经意中已经拨响了神木这根可以奏响历史之乐的琴弦,翻开了人类文明史未曾被人翻开的一页。从那一天开始,神木在国际上的知名度从某种意义上讲要大大小于石峁这个谜团之地。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相比神木,更多的人知道的是石峁,因为这是一个充满了谜团的地方,这谜团一时半会儿还解不开。石峁出土的玉器先是辗转被卖到了国外,在国外引起一片惊叹,那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距最近的考古发掘也有七八十年。石峁这两个字,在历史学家那里、在考古学者那里、在玉文化研究者那里、在人类学学者那里,都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词。
来到石峁,天下着很小的雨,远远近近一片迷蒙。已是深秋,天地间朱紫披离,画油画正是好季节。我和戴来拍的那张合影的背景恰恰就是古城遗址的最高点,石峁在沟沟壑壑间隆起的一个小山上,它的东西南北几乎都是深深浅浅的沟壑,这怎么也无法让人想象它当年是一处古代城邦。文明的发展,一般来讲是追逐着河流而展开,而这里并没有河流,在这里用石块筑起这样的一座城池真是让人吃惊。而让人更吃惊的地方不是它的范围之大小,而是它的建筑格局。我们冒着小雨看了它的城墙和被考古学者认定是城门的旧址,当年人们筑城的时候把片状玉石嵌在城墙的墙体里,考古学者认为这是为了辟邪,为了让那些邪恶的力量远离他们的城池。而这样的发现,在别的古代遗址中尚不多见,这也帮我们对玉文化的认知进了一步。玉在远古是神物,绝对不是一般性的装饰品。当然,在商周时期,玉作为神的代表物而被人供奉,只是把玉片直接嵌在墙体里以辟不祥却是在别的地方很少见到,起码在国内,很少见诸考古所告。在国际上,这样使用玉并且把玉当作神圣之物的国家还有两处,那就是墨西哥和新西兰。墨西哥的考古发现也曾经有过把玉片嵌在墙体里的现象,中国玉文化在商周时期有过大量的与墨西哥的交流实证,中国最古老的龙的造型就和墨西哥的龙有极其相似的地方。至今找不到这样一条路线,也不知道当年人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打通了两个地域之间的通道。还有就是商早期的玉人造型,有许多和墨西哥的雨师造型如出一辙。而神木无疑把玉文化的历史纪年又往前推了又推,夏商周三代玉器中最少见的就是夏代玉器,而神木石峁的玉器从考古发掘上看要比夏还早。更重要的是,在石峁还发现了壁画,赤铁矿的颜色在古老墙壁上的残存依旧古艳好看。
玉璧在中国,至今,玩玉者和考古学家依然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以说明它最早是出于何种目的才有这种造型——一个圆体,上边有一孔。现在我们多见的是素璧,而商早期的璧大多又很小,最小者大如一分钱硬币,到了汉,才多见直径一尺以上的璧,璧在古代丧葬中都被垫在死者的身下。有一种说法似乎可信,那就是璧本来是个天体,那圆圆的孔便是太阳。商早期的璧,有简单的点状纹和圆圈纹的那种,你把它举过头,对着它看,让光芒从那圆圆的小洞穿过,可不是让你感觉到像是看到了天体,那点状纹和圆圈纹可不就像是星星。后来发展到战国两汉时期,璧上出现谷纹,我宁肯相信那就是带着光芒而且在旋转的星星。古人在死后把这样的璧放在身下,有升天的意思在里边。记不清是哪一年的考古,发现死者躺在用小玉璧铺成的北斗七星之上,其含义,已经十分明了。神木石峁出土的玉中,璧不在少数。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天文学是最早萌发的一门科学,人们对自己生命的重视与天分不开,二十四节气便依天文学而制定并千百年来被恪守着而且准确无误。
神木石峁的玉,给我们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玉从何处来?二是玉的主人是什么人?在远古,或从夏商周以降至两汉隋唐,玉根本与平民百姓无缘,玉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贵族们的专属品;再早,玉是神与人沟通的圣物。我注意到了石峁出土的那个中外有名的玉人头像,想不到它那么小,显然是用来佩戴的。我不同意许多学者的说法,他们认为西周出土的许多人面玉佩是周王的形象,这种像,只能是神,石峁的这个著名的人面像我以为也不例外。但可以肯定它不是一般人的饰物,巫师或最高统治者才有佩戴资格。据我所知,它是考古发现最早的人面玉件,它让人感觉到神木的历史深不可测。
神木在古时,所处之地虽沟沟壑壑,跟人们想象中的草原对不上号,但从文化上讲它隶属“草原文化带”。神木博物馆不能说大,但馆藏国宝数件,均是让人看了心跳的古代精品。门口的那个大角羊,原件可能是古时贵族的冠饰,这件纯金制品之精美可以称绝;还有那个银虎佩饰,让你感到它虽然离你有三四千年的岁月之遥,但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极现代的气息,虎身上的条纹被处理成流畅而硬朗的转折,再加上银子的折光效应,真是美极了,美得让人瞠目结舌。这让我想到战国时期的一个水晶杯,一点纹饰都没有,光素可爱,一如今天我们做的杯子。古人是伟大的,古人和我们现在又是相通的,这么说也许不对,可以说美是跨越时代的,美是古今相通的。但有一点,古人能做出我们今天的好,而我们今天却往往做不出古人的好来。这是在神木让人深刻感受的一点,只这一点,让人感到,城池不在其大小,而要有纵深的历史在它那里发声。
据考古学者说,石峁遗址如果发掘下去,即使再继续一百年,可能也无法完成对它的全面认识。我更愿意相信它就是轩辕氏的居所,它是我们的先人的城池,这个城池散发着润泽千古的光辉。这地方就在神木,就在那高高的台形的小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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