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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7590
郝壮壮

有时三点两点微雨

这样的天气真的是讨人欢喜。

  天阴着,落那么点微微雨。雨不大、不小,也不停,就那么三点两点,如细语般地落。这样的雨只有仲秋才有。仲春卯月的雨,与之类似,却又不同。

  仲春雨多么好,多么可人,多么细腻。墙头开出一点红或黄的花,开着小瓣子,小星星似的。猫如石头月如雪,风在花耳边唵嘛呢叭咪吽。一个淘气小孩爬上墙头,对着天空甩着屁股撒尿,两只刚被春风吹醒的小虫,便在这三点四点雨中,坐在小星星的瓣子上,欣赏尿瀑布。

  这样的景致,应当遇见一个姑娘。长发、细腰,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这样的姑娘,在这样的景致里,必然着装风雅迷人,腰际一抹雪色,与之擦肩而过,心里迸出雪一样的花火。雪色会很时髦,穿着最流行的破洞裤,步步生莲。

  你的心在欣赏胸腔里雪一样的花火,眼睛则盯着地,目色从地面往上移。从青石板一点一点移在小红星星,再从小红星星一点一点移在雪色上。

  瞳仁炸开了烟花,脚不由得停住了。

  姑娘这一双美腿呀,简直要走成两行诗呢!

  细细再看,看破洞里的雪色。白,又清。可惜没法折一枝雪花送给你。再细细看,你忽觉得冷了。

  仲春的风,还是很冷的。凉风嗖嗖,伴着雨,如刀片般,一下一下刮破洞里的雪。

  姑娘裤腿之破洞、之雪、之雪色啊,啊啊——冷风景。

  仲秋的雨不会有冷风景。

  这是特别让人喜欢的天气。天阴着,雨一刻也不停,稍稍有点凉,但绝不会冷。而且没有风,不会让你想起“风雨交加”这个对心中花火不友好的词。

  没有风,只是细雨。三点两点微雨。你可以不撑伞,也无需撑伞。就那么一个人,在略微润泽的小路上走,心情跟墙角的小星星似的。仲秋墙角也有星星——小金星。八月秋阳一照,金风吹得野菊黄,熠熠伊人芳。

  这样的时刻,最好能遇见一个姑娘。短发、清眸,皓质呈露,芳泽无加。这样的姑娘,未必着装多迷人,也未必穿露腰的上衣、破洞的裤子。但最好不撑伞。和你一样,不撑伞,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走。

  迎面相遇,你们眼中的彼此,像花火,像雪色。花火和雪色,伴一起,读两行诗。这两行诗的意境,明镜又安宁,恰如此时的三点两点微雨,细密而不汹涌。

有时四颗五颗白茸

烟雨微微,三点两点可人。可靠、可观、可餐,微雨中的青山。雨停了,天帘挂起来一张彩虹,明丽,亮眼,刚刚才画好的。

  你这会可能恰好不忙,也可能一直都不忙,只是恰好这会想出去走走。雨后天就晴了。云霞皆洁,山风都清,花香草香微微沁着心。你一走,就走远了。本来只想到屋外,不小心就整个人进了可靠、可观、可餐的青山里。遇到好风景,不由得多走走。有时走远了,也是很自然的。

  风清花草香的山坡,有时你会发现一朵小花。

  这朵小花叫什么名字呢?你不记得了。其实名字无所谓啦,反正是人给它起的,又不是它爸爸妈妈起的。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名字呢。

  你认识它,你们并不陌生。它可以开出金灿灿的小花,在清风中摇曳那么点芬芳。金灿灿的芬芳过后,便成了茸茸的小白球。这样的白球在你的记忆中遍地都是。一大条坡,满目望去,都是。你和伙伴们,撅着屁股努着嘴,吹小白球。一吹,就散了。有时想着吸一口再吹,结果还没“呼——”,就已经吃了满嘴的白绒。

  你现在不敢吹它了。你知道,一吹,就散了。

  你想起了些鸟。好多你不认识的小鸟,都有好听的叫声。那些小鸟在一声声清脆脆的啼鸣过后,也长出绒绒的白头。你很喜欢它们,嚷着叫着,让爸爸捉一只给你。其实不用捉。你那会才刚会走路,走起来一摇一晃,屁股蛋子颠颠的,它可不怕你。它有时会落在你肩上,在妈妈刚给你洗干净的衬衫上画竹,画一个、两个、三四个。

  用手去驱赶它。一挥手,它机敏地跳走,飞你头上,拉下一泡色深可爱的屎。“啪——”

  可你现在不敢举步走近。你知道,一近,就飞了。

  这些小花,这些小鸟,和乡村的不一样,和记忆中的,不一样。

  你忽然有点想家。

  你从乡村走出来,喝不上井水,口觉渴了,只能喝杯自来水。“这水,有一股漂白粉的味儿。”你还记得你刚来县城的时候,妈妈说。

  你从乡村走出来,走不了土路,想去逛逛,鞋底踏遍混凝土。“这路,怎么一点草草都不长?”你还记得你刚来县城的时候,问妈妈。

  有时你会想,应该有很多人,很像你,从乡村走出来。一路泥泞,一路风霜。能走近他们吗?

  你不敢。你不敢贸然走近他们。你怕你一招手,他们一回头,风霜,就落满了。

  落满了风霜的肩,扭头走了。身后的脚印,成了你眼中的风景,他们如小花,如飞鸟,一步步向远方跋涉而去。

  只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四颗五颗白茸。

有时细聆虫声如雨

三点两点微雨的夜,你静听西风起。细雨满天风满院。调皮的雨滴彻夜不寐,谈论大地。说是透明的玻璃,说是坚硬的水泥,说是——柔软的土。

  多好的词儿啊,柔软的土。你想起了家乡,那个满是柔软的土的地方。

  四颗五颗白茸的坡,就在那个地方。细草满坡,虫满地。调皮的你深夜不归,草坡逗虫。逗叶片上的毛毛虫,逗携家带口的蚂蚁,也逗飞过夏夜的翩翩蝶。

  毛毛虫会蛰人。

  没在农村待过的朋友可能不知道,这小东西真蛰人,可疼。虽然你现在也没搞明白,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生灵,它那胖乎乎的身体里哪里藏着武器。不过你心有余悸。

  小时候,被叶片上的毛毛虫蛰得哇哇大哭。现在再想,那只毛毛虫,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年。

  奶奶菜园子里的毛毛虫,青青颜色那种,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菜蔬的叶。爷爷的西红柿架也有,不过不是青色。有时遇到不知道毛毛虫的什么节日,你会看见满地都是毛毛虫。携家带口,爬满地,浩浩荡荡向前进。

  这些毛毛虫,现在去哪里了?

  你现在居住在城市里,只能在角落里,看见一两只毛毛虫,瘦小,乖巧,不敢蛰人。这种毛毛虫你在乡下没见过,乡间熟识的毛毛虫你来城里也没见过。

  人类不留意的地方,毛毛虫一代代生长。在城里看不见农村的,在农村看不见城里的。

  毛毛虫应该不会有灵魂吧?有时你会这么想。不然那么多死去的毛毛虫,一代一代,它们的灵魂在哪呢?

  会不会变成蚂蚁?

  蚂蚁有时也携家带口,爬满地,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前进。它们在三点两点微雨来临前,举家搬迁。你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柔软的土上画一道横线。瞬间,原有的秩序,乱成一团。许多蚂蚁来到横线四围,犹豫、徘徊,不知所措。你看着它们的样子,“扑哧”一笑,又心生悲凉。

  你遇到没见过的坎时,也是这副德行。

  毛毛虫可不是这样,它们能变成蝴蝶呢!

  会不会毛毛虫的灵魂,就是蝴蝶呢?

  你想起你曾见过一只蝴蝶,飞过虫声如雨的夏夜,带着沉默的旋律。在四颗五颗白茸的草坡,你欣赏了这孤独的美。

  这只聪明的蝴蝶,逃过了战国梦中化蝶的哲人,逃过了唐朝流连戏蝶的诗人,也逃过了想要一探蝶羽奥秘的顽童。

  现在,它飞去——

  你突然觉得,这只翩翩的蝶,穿越茫茫黑夜,与你相见,其实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偶遇。无非是它回家,你也回家,不小心在草坡碰了个头。

  大时代中,一个小人物要做的,能做到的,无非是每天晚上无边夜色中,摸到回家的路。

有时静坐草色佳茸

有时你会突然喜欢秋天,爱那么一阵子,几近偏爱。你坐在混凝土城市的某一处小小的绿色中,偏爱秋天此刻的一切。

  偏爱风吹过时,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偏爱远处传来几串蝉鸣,燥热了一夏的蝉鸣,此刻比秋水还要清凉。你想象着乡村的草坡,茸茸的小白球的坡。风轻轻吹过,小茸球的絮白过了黄土山的头,飘进比时间还慢的白露里。

  记忆中的河水此刻又盛下天空的影子,异乡的你站在故乡的风中,像黄土山一样高大,坐在大块大块蓝色云之下。

  你躺了下去——合眼。

  瞳孔遂成了空间的虫洞,草地上的灵魂穿梭其中。你穿越到了黄土山,穿越到了一条山中小路。

  小路窄窄的,只能勉强容下一双足印。你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就径直坐下来,数天上的云。有时数着数着,就躺下去,金风吹黄的野菊花,在你耳边展起了腰。

  有时一侧脸,你会发现不远处,有一簇奇怪的野花。一丛一丛,紧紧簇拥着,像是别有用心的人把一朵花捆在了一起,有意遮掩什么。你生起了兴致,翻过身,那么趴着,摹仿一只小兽,四爪地爬过去。

  这是一处洞穴。

  野兔的洞?应该是吧。洞口幽深而神秘,里面有什么,完全看不清。你轻轻点开手机的“小手电”,文明的灯光照了进去。

  “呦——呦——”洞穴深处传出稚嫩的恐惧的幼崽之吼。这吼声里,有害怕,有惊恐,有愤怒,有慌张。

  独独没有欣喜。

  你瞬间红了脸,心生惭愧。你为自己行为的冒失和造访的唐突,而自责脸红,甚至慌张起来。你不顾方才四足的优雅,猛地拔起身,两条腿交错着仓皇逃开。

  逃出很远,你停下脚步,转身向不远处的虚空摆了摆手,表达自己的抱歉和并无坏心。

  也许,这可以平复外出觅食归来的,一位可爱母亲惊悚的神经吧。

  你静静坐在草茸中,借着花的掩护,偷偷看草坡上的家庭。过了一会,洞口的野花剧烈晃动。

  这晃动中,一定伴随着母兽和幼崽交相的吼声。那吼声里,没有害怕,没有惊恐,没有愤怒,没有慌张。

  独独有欣喜。

  你想,你应该听见了。因为野花传递出的虚惊后的欣喜,整座黄土山都感觉到了。

  闭合的双眸打开,你坐了起来。

  你依旧在混凝土世界的一小块绿色中。

  站起身,四处走走。你在草坡上,寻到了一根长长的竿子,你把竿子的一端缚上几个白色小茸球。

  你踮起脚尖,用一根粘了小白球的竿子,去粘那些矮的白云。此刻此刻,草色佳茵中的背影,成了离白云最近的人。

有时·“有时”·《有时》

有时一个下午,你不知多少次拿起手机,翻着莫名的网页。打开,再关闭,反反复复。

  生活中没那么多趣味的“有时”,更多的是无聊。

  睡会儿吧,睡到你想坐起来。坐会儿吧,坐到你想站起来。

  站到你要走,走到你想歇会。歇着歇着又困了,睡着了。睡着了,你还在走。你走在梦里,梦在你脑子里。

  梦醒了,你现了你的身体。

  突兀地——,你就坐在这里。

  天气越来越冷,茶一冲开就凉了——你刚刚冲了一杯茶。

  翻开工作必须要看的书,胡乱几页过去,实在难以掩目。拉开抽屉,抽出黑白双色的耳机线,手又滞在空中。

  音乐也懒得入耳。

  日益枯燥的身体,五官并四肢,你挤我挤。

  离开冰冷的桌椅,踱来踱去。怪哩,它们都去哪里了?

  ——三点两点的微雨,长发或短发都能让你心头一热的姑娘;四颗五颗的白茸小草球,随处大小便的顽鸟;会蛰人的毛毛虫,携家带口的蚂蚁,深夜回家的蝴蝶;草坡野花掩护下洞穴里,不知名的小兽……

  单是想想,都挺好。那些“有时”的时光碎片。

  望望窗外,愣在混凝土中的大树叶子上,凝着呆呆的绿,还有一些衰落的黄叶,堆在地上。

  天气越来越冷,一不小心,目光撞响玻璃。茶叶下沉,停在杯底。

  不看书,也不看电脑。你端起秋天给你沏好的凉茶,坐在阳台上看时光碎片。

  看仲春的细雨,也看仲秋的三点两点微雨。有时那些星星般的小花,会隔着记忆让你笑出声。

  看故乡的草坡,看那些从小玩到大的草友。你知道现在的草已经不是以前的草了,但依旧很亲熟。

  看那些憨憨的虫子。有一口一口吃叶子的,有一下一下探树枝画出的横线的,还有深夜才慌忙回家的。

  看野草坡别有用心的花花草草和那拒绝来访的神秘幽深。

  有一阵没一阵地看。

  你不是热爱万物,也不是凑光阴的热闹。天下无事,刚好又闲。就坐在自家阳台,泡一杯茶,不开灯,点一支蜡烛,也不说话。

  不说话,只在脑子里放映生活中的“有时”。再挑一个天下无事、刚好又闲的晚上,写上那么一篇没什么意思的《有时》。

  一段平常的日子,就这样,不那么平常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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