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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场琐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7472
梁亚军

  吃,似乎在成长中,从没有对我构成多么大的诱惑。我对食物味道的记忆,皆来自童年,来自那个秦岭山中贫穷的村庄。贫穷指的是经济,物质之类的,对于拥有土地的村庄来说,食材蔬菜从来就不会缺乏。母亲总是要留一块地当作菜园,根据时令,种下应季的蔬菜,而我对菜园的喜爱,超出任何一块地,是因为跟耕种和劳作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地里的劳动总是艰辛的,只有菜园里的劳动算得上轻松,也满足了一个孩子在劳动中不忘游戏的天性。

  见证了一棵菜,从菜籽到生长的全过程,吃,似乎也有了更加丰富的意义。

  从种菜到食用,奶奶和母亲在厨房里,培养着一个家庭的口味。地生养万物以养人,材有美,工有巧。奶奶和母亲的菜谱都来自于经验,她们固守着,从没有想过要创新和僭越。守成在她们看来既是一种美德,也能让她们把平凡的日子细水流长地过下去。一个人对味觉的记忆会储存下来,变成口舌之欲,也像一个含着密码的装置,会被同一个食材、口味适时地激活。这记忆被一次次的加深,就像诗人写下的:“盐在看管着我们众口难调的嘴巴。”盐是百味之首,我们臣服于它,就像一只蚕,终其短暂的一生都保持着对桑叶,这一种食材挑剔而忠贞的认同和偏爱。而《圣经》说我们就是世间的盐,有滋有味才叫人生。

  我是很多年走出村庄之后才知道,奶奶和母亲那有限的菜谱,在饭店的菜单上默默无闻,那日常的蔬菜,还有更多的做法和搭配。吃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在蔬菜的系谱里容纳下了美学、营养学、养生学,甚至于道德、伦理、善恶。西蒙娜·薇依说:“吃,是一种暴力。”她这样说,也这样做了。她的极端让她像僧侣一样,活在一种禁忌和戒律里,也活在一种无比热烈的立场中,并从禁食中找到了自己的思想和声音。

  这个小镇的菜市场在西二路。西宝中线,也叫作凤凰路,沿东西方向把西二路分为南北两段,菜市场主要集中在北段。南段紧挨着十字路口,是水果店、熟食店,水果摊常常就设在路口的卡车或者三轮车上,都是时令水果。南段菜摊沿路排开,菜贩大多来自附近的农民,岐星村、宋家尧村分别在西二路的两端。菜是自己种出来的,土豆上沾着泥巴,菜叶上带着露珠。如果说西二路是一条连接城市和农村的脐带,那么时鲜的蔬菜就是营养和血液。地生养万物以养人,离开了耕种和土地的人,只好买菜吃。

  像母亲这样在土地上耕种了一辈子的人,这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她跟我来到这个小镇,十几公里之外的家,已经很少走回去了。她种过的地,还在山梁上。在小镇的家里,母亲总是灵魂出窍,一次次回去,走到地头,一次次听见那些泥巴喊她的声音。在家里,她是离土地最近的人,现在却感到了最远的距离。有时候,她的心像要空掉一样,被动地接受着商品、消费、物质充斥的超市、菜市场。

  记得同一栋楼里住在一楼的老阿姨,在楼前的空地上,紧挨着院墙,用泡沫箱装上从附近的田地里挖来土,种上了几样蔬菜,有蒜苗、青菜、小白菜,成了一个微小的菜园。母亲在小镇,居住的小区认识的人有限,很快就与一楼的阿姨熟悉起来。有一天她带着孙女来到家里,和母亲说起上幼儿园的孙女,也说起她种在楼前的蔬菜,说起她们共同的乡村生活。阿姨说起她在咸阳的家,母亲说的则是秦岭山中的小村庄,曾经村庄的生活是她们找到共同话题的基础。就像母亲看到她的蔬菜,就看到一种土的光芒,激活她乡村的记忆和经验,她们就是两个乡村的词语。

  因此在小镇,菜市场是母亲最愿意去的地方。汪曾祺在《人间至味》中写道:“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不识字的母亲当然不会读到这些文字,但生活本身就是一本无字的大书,就像秦岭山中的村庄,就像菜市场,烟火袅袅,市井百味,也容纳下大悲欢。

  在菜市场,每一种蔬菜都连通着一间热气腾腾的厨房。民以食为天,吃不是一件小事情。在上班的办公室,正对着窗口的就是一间厨房,我经常看见一个老人在里面忙着。她是谁并不重要,她是匿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这个小镇上无数个厨房里,都有一个人在做着饭,我们每日每夜的生活,事实上就是从厨房获得了牢固的基础和源源不断的力量。如果说,今天还有我们信任的东西,我们的信任里就有一间厨房。一个母亲在厨房里,心才是安宁的,就像当我在工作的沮丧中抬起头来,总是对面的厨房要把一种食物一样的关怀,传递到我的心里。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母亲,跟着儿女来到这个小镇,从某一个村庄走出来,还像温热的泥土一样,给她们什么,她们就把什么承担。在家里,她们的位置在厨房,她们是天生的榜样,那也是我们留给她们的领地。我们在厨房里爱过母亲,就像爱过她做的饭菜一样,我们在厨房里爱母亲会爱得更加的具体。

  土豆、洋葱、辣椒、豆角、黄瓜、红萝卜、西红柿、西兰花……在菜市场,这些有着名字的蔬菜可以根据季节一直罗列下去。它们各样种属、属性、来历,从荒野中来到人类的餐桌。据资料记载早在新石器时代,野菜就是人类采集的对象之一。到了西周和春秋时期,《诗经》中有记述的能被食用的蔬菜就有二十多种。

  如果按进化论来说,这些蔬菜生机勃勃,处在食物链的低端。当人们觉得肉食是一种杀生的时候,却对这些植物科的蔬菜吃得心安理得。它们供养着人的肉身,死亡犹如新生,也许只有它们最懂得万物归一,来自于泥土,最后归于泥土。所以它们前赴后继地献身,维持着自身的物种,也维持着人类和其他动物的食欲和物种的繁衍和延续。而被人饲养的肉食动物牛、羊、猪却都是素食动物,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种造物主的用心。用这种清心寡欲,僧侣般的食材,喂养自己的肉身,再把它献祭给人类的口舌和肠胃。

  据说六祖慧能在悟道之后,为躲避追杀,曾在山中寄身于一群猎人中间,在猎人们享用肉食的时候,六祖只把菜叶煮在锅边的汤中,用于充饥。而在饥荒的时候,村庄的榆钱叶,曾救过饥肠辘辘的乡亲的命。这样说来,蔬菜是有着大功德,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它们的清心寡欲是对人的一种救赎,它们甘愿赴汤蹈火,在人类的牙齿间被咀嚼。牙齿作为人体中最坚硬的物质,对人类的撕咬、咀嚼食物提供了一套机械一般的工艺和程序。而布满舌头上的味蕾,让进食和咀嚼,这生理的需求和进程有了精神的愉悦,也保证了人旺盛的食欲和食物千姿百态的滋味。

  这些蔬菜安于创世的种属和天性,又在人类的技术改造中变异。当大棚模拟出四时的恒温,那种古已有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的秩序、节令被打破,在大棚里,它们就像生产线上的商品,在某一些技术参数、标准、流程中种植、生产出来。这些反季节的蔬菜,涌向菜市场、超市,也来到一间间厨房。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吃永远是人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也是保存自我生命存在的本能。一饭一蔬,“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我们的肠胃早已与各色的蔬菜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并因山川地理、风物习俗,形成自己的口味。在厨房,人类创造了各种各样烹饪的方法:拌、腌、卤、炒、熘、烧、焖、蒸、烤、炸、炖、煮、煲、烩等。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调料:食盐、生抽、醋、料酒、豆豉、辣椒、麻椒、花椒、八角、香叶、桂皮、胡椒、孜然、茴香、五香粉、淀粉、鸡精、蚝油……口舌之欲,恒久而热烈。

  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却不只是为了吃饭。孟子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而失大也。”专恣口腹之欲,在孟子看来是因小失大。好好吃饭,是为了好好生活。苦辣酸甜咸吃在肚子里,食物中的五味,就像人生的悲欢冷暖。

  从河南逃荒而来的奶奶,在饥肠辘辘的路上,梦中是一间天堂般的厨房,堆满可口的食物和蔬菜,以至于她的一生都对厨房保持着一种极致的热爱。而在安徒生的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饥寒交迫的雪夜里,每点燃一根火柴,就在火光中魔术般出现各种各样好吃的食物和肚子里填满苹果和梅子的烤鹅,以及和食物一样温暖的奶奶,而死亡也因此带上了微笑的面具。

  我曾经有过一个手艺人的梦想,只是这梦想里并不包括厨师,厨师在我最初的认识里并不是作为一个手艺人出现的。在村庄,最多的是婚嫁或者丧葬的时候,才会张罗着盘起简易的锅灶,再备好烟酒,去请厨子。这样的人闻名乡里,基本都是男人,女人们在这个时候帮灶、择菜、打下手。请厨子,一般都是提前定好,厨子会根据主家的花费,宴席的大小定好菜单,主家再到集市上去采买。村庄的集市出了斜峪关,在十公里开外的齐镇。

  齐镇古称齐家寨,这里自古就商业云集,是粮食、物资的集散地。斜峪关作为褒斜古道的入口,连通关中和巴蜀、民以食为天,三国时诸葛亮从褒斜古道出兵伐魏,屯兵五丈原,曾从汉中带来稻米,在如今的安乐镇引水种田。安乐镇得益于秦岭山中的石头河水之利,成为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齐镇与安乐镇接壤,镇内有木材、粮食、畜禽、蔬菜、针织、百货、瓜果等专业市场。一年中总是人来人往,这样的传统在20世纪90年代还在延续着。

  

  没有厨师的梦想,吃只是一种生理的需要。在菜市场,我常常感到一种选择的困难,我只能根据一个简单的菜谱来认识面前的蔬菜。而每一次的选择几乎都是固定在日常的几样蔬菜上面。它们培养着我的胃口,有时候我也会在网上搜索菜谱,搜索某一种蔬菜的做法。但我浅尝辄止,宁愿在一种无知中保持对它们进一步了解的克制。我信奉不应对吃饭倾注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应尽量吃得简单、随便、心满意足。我愿意把自己的口舌之欲局限在简单的几个食物中,在众多的食材中,我只是想拥有有限的选择和自由,也许就是因此,我把成为厨师的梦想排除在外。

  对吃的留恋来自于记忆,总是和某一个人有关,比如父亲,他曾带我在斜峪关的饭店吃饭,那记忆顽强而持久,在时间里不断发酵,混合着蔬菜的香味。那味道在多年以后像空无的蜜,成为一种持久的诱惑和真实的负担。它一次次在记忆里,就像父亲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也像我无法把死去的父亲带出梦境,带进一个光明的世界。那不过是一盘寒酸的辣椒和土豆丝,但它们的味道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标准,像一把尺子,让我丈量着以后所有的食材和口味。在很多年,我一直固执地热爱着它们,只有它们才能把我变成一个饕餮之徒,在口舌之欲中努力地辨认着一种味道,像死去的父亲,越来越近似于灵魂。

  在母亲还没有来到这个小镇之前,我一个人租住在一座旧楼里,那是一个工厂的旧楼,有很多的租住户,有些就住着一家人,他们带着孩子,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每一个傍晚,昏暗的楼道里都会飘出饭菜的香味。有了饭菜的香味,似乎就能把贫穷的生活过到底。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在煤气灶上做饭炒菜。我记得当我和朋友把那笨重的煤气罐搬到租住的四楼,生活似乎已经变得不同了,而朋友一家就住在不远处的另一栋楼里。我记得他的妈妈退休了,每一天早上都会准时去菜市场,菜市场里有这个小镇最庸常的生活。到了晚年,当死亡坚定地迎向生命,是一个好胃口给了她信心。这些在植物学上被分为十字花科、伞形科、茄科、葫芦科、豆科、百合科,又按食用分为根蕨类、茎菜类、叶菜类、花菜类、果菜类等的蔬菜,在人类的心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菜谱。生活在细节中,也是一个个细节在生活中照亮了这些观念、知识。我在菜市场经常碰到她,一个老阿姨,温暖、亲切,就像母亲这个词一样,被信任和信仰,在菜市场她告诉我怎样挑选各色的蔬菜。

  天有时、地有材、材有美,但美并不是完美,美存在于差异、缺陷中。天地无心,无心即无私,正是其无心无私成就了万物,差异和缺陷也是无心的结果。人为天地立心,有心即有我、有私,因此在美之外,有了好与坏。她告诉我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比如挑选土豆要表面光泽、个头中等的,容易削皮。黄瓜要选颜色翠绿、没有光泽的,颜色比较深的是老黄瓜。比如西红柿要看颜色、果形,自然成熟的西红柿比较圆等。知道我一个人租住,便邀我去她家里吃饭。我答应着,有一天去了,她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确实与母亲做的不同,同样的饭菜吃到嘴里,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她和儿子、儿媳和孙女就住在一栋老楼里,那是厂区的家属楼,外面的砖,一色的青灰,有着时间的包浆,让我想起被叫作故乡的村庄和亲人之爱。

  来到小镇之后,早晨天不亮,母亲起床的声音让我时常记起的也是她在村庄推门出去的声响,我知道那声响并没有消失,它依然在每一天我推门走出去的时候响起。就像她曾经用一天天的耕种劳作,给了我一个贫穷但遮风挡雨的家,也成为我小时候坐在课堂上的基础。现在我只不过是接过她手里的接力棒,努力着也能让她在我这里找到一点点依靠。这里并没有什么荣耀可言,就像她曾经也不是为了得到我的感激和赞美,而承受生活中的磨难。

  为了一份生活,多少人天不亮就已经起来,一天的生活常常就开始于早晨的厨房。每一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时钟,在宇宙的屋檐下,老迈的时间就像一个独裁的君王,谁敢不听从他的命令。我们感受着他、体验着他、臣服着他,像遵守一种秩序一样难以撼动。就像一个舞台,黑暗的幕布就要在天亮之时拉开,而在幕布后面,世界已经在小镇布置好它的地理、街道、阴晴,布置好了一个菜市场。每一个人也准备着自己的位置、角色,当光的手指“哗啦”一下拉开黑暗的幕布,下了夜班的工人,早起的母亲、父亲们,赶着时间上班的男女,上学的幼儿园的学生、小学生、中学生,便从工厂、家里涌出来,菜市场已经人声鼎沸。生机勃勃的蔬菜,通向食欲旺盛的口舌和肠胃,也通向厨房和餐桌。

  正是在一日三餐的饮食中我们体验生命,体验着活着这件事情。吃不仅治愈我们饥肠辘辘的肠胃,也能治愈我们受苦受累的心灵。卖菜是个辛苦的活儿,起早贪黑,小镇的超市一般都在八点到八点半开门,菜市场的商贩们六点多就已经摸黑起来上菜,在天亮之前,已经整整齐齐地将新鲜的蔬菜摆放在菜摊上。每个人都奔赴在各自不同的生活中,相互隔膜,又试图相互理解。每个来临的晨光中,都有我们奋力生活的轨迹,那些单调重复的日子里是爱、责任,也是坚韧。烟火、饭蔬,这是生活最底层的气息,也是托底的力量,而一个人没有掉队,也是因为我们都加入了生活的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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