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枝叶茂密的构树站在门外的场地边沿。太阳静悄悄的,照在廊檐下的石上。两扇大门洞开,房间里的小姑娘,在床上已经睡着。午后,她刚干完家里的活,累极了。
田野里,人们正在收割水稻。
她睡得并不安稳,每隔一会儿,她的父母就会从田里挑着稻捆回来一趟。妈妈的责骂随时都会降临:我们累得要死,你却还在睡觉!弟弟和妹妹不知哪儿玩去了,他们还小。
一切都静极了,两片鹅掌形的树叶相互摩擦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床上的小姑娘发现自己站在月光下,场地里到处都是油菜垛,砍割的断茎向外,里面的拉拉藤和野豌豆也被混杂在其中,发出野草的味道。她有深深的不安,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去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她只好焦急地在那一座座蒙古包样的堆积物间走来又走去,含着胆怯与愁苦。突然,她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嚓嚓……嚓嚓”拖着地走,然后“噌”地一下,似乎有人一耸肩头,甩掉了肩上的重负,又似有扁担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像挨了子弹一样,身体在床上抽搐了一下,想站起来,可是如她自己所知的那样,她还是躺在那里,只是翘了翘头,身体还贴在床上。
“小满啊。”女人在喊她。
“嗯。”声音比蚊子大一点点。
“人呢?”声音陡然增大,带着怒气和警觉。
“什么事?”她一骨碌爬起来,赤脚站到地上,并且尽量快速走到门口,仿佛她刚才正在做事没听见喊声一样。
“田里落了稻穗,把鹅赶过去,晚上省得再喂了。”
她口干舌燥,脑袋昏沉,睡得还没缓过劲来。跌跌撞撞地去屋后赶鹅,不能磨蹭,因为妈妈在等她。
“在哪块田啊?”
“你家在哪块田割稻,你都不晓得啊?!”
“你又没讲!”
“在河沟!”
母女俩和一群鹅上了路。女人担着空绳兜走在前面,中间是鹅,小满赶着它们走在最后。走出村口,走到田埂上,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而这时回去拿鞋已经不可能了。路边稻田正在收割,眼前尽是成熟的稻子。那些大白鹅,总是伸长脖子千方百计想够吃路边的稻穗,赶鹅人手忙脚乱,她们越走越快。路上都是坚硬的土块和锐利的草茎,小满只好踮着脚走路。这样一路痛苦地走到自己家稻田,她把鹅从一个缓坡赶下田里。
“把鹅看好了,田里还有稻捆。”小满厌烦地闭了一下眼睛,没有作声。父母担着沉重的稻捆走了,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作响,像有老鼠在他们肩上跳来跳去。
小满站在高高的埂上,她不愿下到田里去,那里会有蛇,还有刺蓟会戳痛她的脚。怎么会忘了穿鞋呢,真是的!不过很快她想起来《神笔马良》里的那支神笔,她就笑了。要是用那支笔在脚上一画,立刻就能穿上鞋子,那样她就能下到河沟里,到处走走,看看那些岸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穴,有的洞口有一半没在水中,不知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如今她不再是放牛娃,学校教室里她也有一个座位,上学时她穿戴整齐,很有学生派头的样子。可她一站到田地里,她的脾性又恢复了,她想要是能提着鹅棍在每个洞里都捣一捣就好了。有些洞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说不定里面会有一条大蛇,有门口皂角树那么粗,瞬间从洞里腾地窜出来,刮起一股黑色旋风,升到天上去——
“小满又出纰漏啦!”
想到这里,小满昂起脑袋,站在午后的稻田边,一个人独自笑了起来。
对面高高的岸上沿壁是铺设而去的水田,从田里渗出的水滴像汗珠一样挂在岸壁上,上面长着绿苔和卷曲的蕨类植物。河沟是个天然的沟壑,从地面凹下去,弯弯曲曲呈一条带状。枯水期只有底部有流水,稍高一些的地方,被人们垒成泥埂跟最低的那部分隔开了种植水稻。水稻只能栽种一季,也要看运气。雨季,深壑变成一条河流,有原来的十倍宽,丘陵高处汇集的雨水都流向低凹地,从上游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不过今年雨水不多,秧苗没有被裹上泥浆而死,得以收割。现在比稻田更低的细窄部分,才是真正的水沟。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草,它们自生自灭。水芹靠近水边默默生长,无人理睬。一丛一丛的菖蒲,根部盘结,发出它特有的气息。红蓼披头散发,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刺蓟到处都是。这荫湿之地,聚集了皖西丘陵好几种蛇类,它们喜欢这里,田鼠、鱼、泥鳅、小鸟和蛙类等等,提供了它们充足食物。今年夏季没发洪水,否则它们会扭动身躯从洞里爬到更远的地方去捕食,现在他们都在自己的老巢里。当小满张着五个指头的脚冒冒失失地踏进它们的领地,它们就会如长颈鸟一样伸头就是一口,吐着令人恶心的开叉舌头,她才不会那样傻。
小满站在路中间一小块没长草的地方,旁边有两锹从田里挖出来的泥块,还未晒干,她用竹竿在上面捅了无数个洞,然后双脚踏在上面不停地用脚去团那泥块,直到它变成一个揉熟的面团,光滑,清凉,站在上面舒服极了。
田里一只只鹅都成了铁块,总是被那几个稻捆吸过去,小满只能不停地投掷泥块赶开它们。可父母还没来,这相隔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她开始烦躁:“都去哪了?怎么还没来,还没来?”
这时,她仿佛听见村子里传来一声公鸡的长鸣,让她有一种迷茫和时间深水静流般的忧伤。
远处大坝上,高高的杨树立于一排,在整个原野里是那样孤单。河道弯弯,从杨树那里拐到这边,她能看见高坝另一边远处的村庄和正在收割的田野,看见大坝中间那个巨大涵洞对面的情景——一位老人在那里放牛。她仿佛能看见牛每吃一口草,它骨骼上的皮肉就会随着使劲挣断草茎而滑动一下,滑动一下。那会儿老爹爹从大坝那边走来,草帽里装满月季,都是送给她和祖母的,后来他喂猪时一头栽倒在地,就死了,大坝那里空无一人。
当她收回目光时,她发现父母已走到了跟前。
“小满,刘姐死啦。”
她惊讶地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没有作声。
“掉到水窖淹死的。”
远处的田野,一切都还是原先那样,平静的风景,杨树宽大的叶子在轻轻摇曳。
“家里找了一中午都没找到,下午才漂上来。大概是捞水上的枣子掉下去的,没一个人看见。”
她还是没有作声,木然地看着他们把最后几个稻捆码放到绳兜里,用绳子扎好。女人抬头望了望站在埂上的女儿,她很奇怪:“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玩吗?”就在她又一次仰起脸想对女儿说些什么时,她看到了远处那骇人的一幕。
“那是什么?”她问丈夫。
“在哪儿?”
“大坝上。不是,是……是村口那头。”
“你看不见啊?是货郎挑。”
“快去,快去!快去拦住,别让他进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固执地担起了稻捆,奔走而去,一边走,一边大喊。货郎挑着一副轻巧的货担无忧无虑晃晃悠悠走进村庄,他一点也不知道有人正在喊他。
“怎么这样巧呐!”女人自言自语。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抱起田里最后一捆稻子:“跟猪一样!”她继而甚是不满丈夫的作为,恨恨地骂出一句。她觉得丈夫应该什么都不管,丢下担子直追而去。一切都太迟了!她被丘陵上流传的那样一种古老的预兆击中,后悔没用自己的尖嗓门去呼喊。不过大家好像又都是对这种事情不太相信似的,当她眼睁睁看着货郎踏进村子,无法挽回时,她才确确实实后悔起来。丈夫可能跟她一样吧,不然他不会那样做,看样子他并不太重视呢。
看看站在高处的丫头,对玩伴的死好像没反应。剪着齐耳短发,她,应该像谁呢?
村子里,丧事正在进行。早亡的孩子不能在家停留过夜。货郎摇着他的拨浪鼓,挑着他的两个货箱,进到了村子。起先应该是人们没有发现到他,或是一开始老人们也没有想起来那个古老的预言。等到追赶他的男人赶到,他已经被村人们赶走,货担差点被砸烂。
“我们这里死了孩子,快滚吧!”
“还挑着个担子。已经死了一个,你还要搭上另一个,好挑着走吗?”
“这些个猪们,不要孬讲!”一位老人嫌其他几个老人口无遮拦,出来制止,“不要让他跑了,把他的担子扣下来,不要让他挑着担子走出村子就能破了这个!”
“破了什么?”一个年轻人惊讶地问道。
“破了你个娘的……哎!现今,年轻人什么都不懂。你想想,他挑着担子走了,一个小孩的阴魂已经装在他的货筐里了,他要再装上一个才能走,不然一头重一头轻怎么走啊?我们还得失去一个小孩。”
“我们才不信呢!”几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他们看着货郎已经跑远了,没有人去追他。人们所用的针线纽扣之类大多都是从他手上买来的,货担是他和家人的全部财产。他也并不是故意为之——一切早有定夺。
刘姐,她死了,掉到水窖里淹死了。
小满赶鹅从那水窖一头走过时,什么都没发现。那时,她喝饱了水正躺在水底下。
刚才并不是公鸡的鸣叫,而是女人的哀号,那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
水窖里沤着麻和大树,水呈琥珀色,水蜘蛛在上面像滑冰运动员一样快速掠过。水窖四周长了五六棵枣树,落了一地,也漂在水面上。刘姐够着水上的枣子,一下子滑落下去,直到自己跟枣子一样漂在上面。
刘姐瘦瘦高高,头发乌黑,仿佛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长在头发上了,还有一双小牛犊一样朦胧的眼睛,大得出奇,黑白分明,睫毛是长在潭边的茅草,很深,风一吹就伏下去。刘姐看人带着发愣一样的专注神情,就如进入某种久远的回忆中一样,一时回不过神来。永远晒不黑的皮肤,更多时候被灰污蒙蔽。孩子们玩耍,刘姐常常没有办法融入,她无法理解他们在干什么。
她们家几代都是近亲结亲,到了刘姐这一代出现了问题。刘姐一不小心跑错了世界。不过她在村子里没有受到更多的歧视,她的伯父是大队会计。刘姐讲不了完整的话,只对身体的生理反应做些责任性的响应,其他的就不是她的事了,一概都在她的世界之外。智商仅能让她认得父母,知道从村子里各个角落回到家中。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带她一起玩耍。跳绳的时候,她只能充当木桩,握住绳子一头,却不知道怎样去挥动胳膊让它起落。弹弹子、跳房子没有人愿意带她,这个时候她做不了任何事。在墙洞里掏野蜂的时候,你从她手里夺过小瓶罩住洞口,她会不满地发出哼哼声。
他们在原野上疯跑,刘姐也跟在后面,像个小脚老太婆,迈着不稳当的小碎步。那群孩子跑到起先约好的目的地又跑回来,刘姐还在半路上。
小满带着几个孩子跑回到自家院子里。家里大人都下田干活去了,他们在院子中间发现几条四条腿板凳,于是一个个跨上去当马骑。“哐嗒!哐嗒!”在杏树下胡乱奔突,个个脸颊通红,腮边挂着汗水,他们的声音传到院墙外面。
半掩的院门被无声地打开了,刘姐终于跑回来了。她站在门口,然后走了进来,歪着一颗脑袋研究着眼前的一群小疯子。不知哪个孩子,跑过去把对开的门合上,又插上了门闩,没有一个人记得那是自己做的。这样几个孩子和外面仅仅一墙之隔,就在另一个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全都进入到自己的角色中,打马冲杀在战场上。一阵风,杏花的碎瓣纷纷扬扬落到地上。有人嫌不过瘾,还把废弃在一旁用稻草编就的已经发黑的锅圈斜挎在肩上,引起其他同伴的无比艳羡。
小满停了下来,锅圈不属于她,她就对这种游戏失去了兴趣。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刘姐。她发现刘姐的前胸有两个突起,顶起一点点衣服。小满看了看自己,没有。她跑过去粗鲁地掀起刘姐的上衣,看见两个小乳房,像月季的花骨朵。小满大笑着,不知如何是好。刘姐一下子像含羞草遭到触碰,条件反射一样拢起身子,这种羞耻心被一种软弱牵着,对别人构不成一点点威胁……她想知道刘姐的其他部位有没有变化,她心里有蠢蠢欲动的蛆虫在拱动,但她又泄了气,转而又走到墙根那里观察野蜂洞。觉得有什么事漏了要去做,她感到有些痛苦和失落。
太累了,孩子们都散开了,不再骑马。有两个在地上捡杏花,还有一个蹲在一边看一只死去的蜜蜂,蚂蚁越聚越多,他想要撒尿烫死它们。小满的妹妹半边身体靠在土墙上,用一截小棍在墙上执着地挖着干土。小满凑上去,看她干得正起劲,她正在挖一粒小石子,然后她把它撬了出来。
“看,野荸荠。”妹妹举着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让我看看。”她们俩脑袋凑在一起,“呀!真是的。”那晒干的皱皮和水锈跟化石一样保存完好。她用指甲使劲抠了抠,它坚硬如卵石,她手一扬,嘴一张,一下子将那颗小石子撂到口中。妹妹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是我的!”她悲痛欲绝。
“我看看是不是石头。”
“不,不,不——是!”那个小东西差点被悲伤噎死。
“给你。”
“你吃掉了。”
“太硬了,嚼不动。”她试图咬开它,没有成功。躺在地上的小姑娘翘起脑袋看了看,又怕她咬开咽下那颗石子,于是更加失去希望,更加瘫软了。
“我没吃它,给你!”
沾了一头灰尘和碎花的小东西霍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接她自己发现的珍宝。
“是我的。”她哽咽着进一步强调。
“它怎么会在墙上?”小满坐在磨刀石上,她望着其他孩子在各自玩着。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实际上她离他们是那样远。它为什么在那里刚好被妹妹发现?它躲在墙里一直在等妹妹,她比小满要好。不过天上还有另一个小满,她会梦到这边的小满。吴刚在月亮上砍桂花树,小满坐在树下,他们不说一句话,嫦娥从不去看望他们。她看了看墙上,一卷井绳挂在那里,像蛇,蛇冬天躲在冰冷的洞里不会死,有神罩着它,让它留有一口气等着和土地一起在春天醒来,冬天过后天上有鹰的时候神就不管了……祖母不再和他们一起过,和伯父住在一起,他们分家的时候没有吵架……弟弟和妹妹对家里的两个大人很重要……小满站到磨刀石上,昂着脑袋,望着满是树梢的天空——天如果没有尽头,那另一个小满在哪里,小满永远也找不到她。随即这些都隐退到一边去了。妹妹举着什么,跑过来说:
“给你。我说是荸荠吧?”
妹妹送来了那小石子的一半,她伸手,那小东西把沾着口水的米粒大的东西放到她手心里。嗯,是的,只是太干了,嚼碎时,舌尖还是有微微绵软的甘甜。妹妹要的只是自己发现宝贝的成就感,她小小的躯体里充满温情。
小满和妹妹还要在墙上找寻一些什么。她们发现了野草或者是稻茬的根茎,手轻轻一摸沙沙往下掉。还有小田螺空壳,光滑的沙砾和石子,它们都在小满家的墙上,如漫天的星斗,数也数不清。它们都来自哪里啊?她很想坐下来大哭一场,又想不出理由。站在石头上,小满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秘密。不知道它们藏在什么地方,怎样才能找到?
小满知道,自己跟妹妹不一样。她会砸烂蛇的脑袋,尽管她很怕它们。用钩子穿上扭动的蚯蚓,去河里钓鱼。她还爬到一棵最高的树上,那天晚上月亮看上去就在树杈上,她差点掉下来砸碎人家的屋瓦。小满还会在刷锅时把打破的碗碎片藏起来。拔掉一个男孩家所有的瓜秧,因他打了弟弟。
一天,村里有个姓高的女孩和小满闹翻了,那女孩顺口骂道:
“你不是东西!”
小满不允许任何人辱骂自己的祖母,她抓了一把土撒过去,气得她开口骂道:
“你才不是个东西!”
小满笨拙地骂出这句后,引来对方的嘲笑,女孩没有奶奶,为此很得意。小满气疯了,高声吆喝道:
“你个蠢货!”
刚好被到井边打水的大军妈妈听到,这个矮小的女人气愤地大叫:“啊吆!啊吆!你听听,你听听!你怎骂人家的?啊?我要向你妈讲讲!”那女人满脸通红,跺着脚,脑袋不自觉地颠着,像得了怪病一样。妈妈拿着鞋底领着她到那女孩家门口赔礼道歉,小满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她不会说那个姑娘是怎么骂自己的。她的屁股早被挨了两鞋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比起大人们发怒时带来的巨大恐惧(那阵势会带来一阵飓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过去了也就没有什么了。但当那阵势正劈头盖脸而来时,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和耻辱,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人们在门口互相说着体谅的话。小满站在那里渐渐满不在乎起来,没留意到妈妈正盯着她,看出了她的神情。真不知悔改!又在她的屁股上甩了两鞋底。小满用自己敏锐的触角仿佛发现了许多无法言传的隐秘。在妈妈的打骂和大人们的拉扯中,小满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在心里跟眼前的这件事比较了一下。她犯的错,比这次严重多了,还没人知道她的罪过。
小满也有很深的睫毛,有人不高兴她就会说:“你看她眼睫毛有多深!”这可不是赞美的话,仿佛是说她的心机都藏在深深的睫毛下面,睫毛的长度决定了她不能成为别人需要的样子。她没有同龄朋友,只带着比自己小的几个孩子玩耍,还有一个刘姐,刘姐早已到了上学年龄,可她上不了学。
后来玩耍的孩子又少了一个。那天,小满看见隔壁舅爹放在自家门前的木梯,她按捺不住狂跳的心,琢磨该怎样把它挪到自己家门前,再斜靠到墙上。木头梯子很沉重,没有一个小虾米可以帮上忙,他们中一个被移动的梯子扫倒在地,一个脑袋被撞了个大包。木梯刮掉墙上一层厚厚的浮土,终于蹭到需要的高度。由于用力过猛,小满的手和脚都在颤抖,可她还是一刻没停地就爬上了梯子,差点一脚踏空摔下去。爬到顶部,那是她一直都在焦急等待要去察看的地方——屋檐和土墙的接缝处,一窝小麻雀曾在那里张着黄嘴丫。她伸长脖子去看洞口,里面黑暗,那些光溜溜的小鸟已经长好羽毛飞走了。她稍稍想了一下,还是把手伸了进去。随即她闪电一样缩回了手,带出一条跃动不已的黄色粗绳。站在下面的,全都昂着脑袋的孩子们,像炒爆的豆子,全都跳了起来。除了一人以外,他已经躺在地上,一条蛇挂在他脖子上,正从那里向一边的地上爬去。那小孩从地上爬起来,哭喊着,像被杀一样跑回了家。
在随后的几天里,小孩的家人每天晚上站在屋顶上,手握长柄舀子为小孩招魂:“小德,回来吧,回来吧!”是恳求声。小德的魂魄被菜花蛇吓飞了,已经成了野马,不招回,他会死掉。
小满砸烂了那条蛇的脑袋。
“真是罪过,蛇也会很疼。”祖母看见说。
小满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去剖开蛇的肚子,剥去它的皮,抽去它身上的两条筋。她怕那些蛇,带着莫名其妙的仇恨,但永远不会还对着它的尸体行凶,那样做太差劲。祖母拿来铁锹,要求小满跟在她身后,她们一起埋了那条蛇。
“你跟他们可过得来?”祖母踩着埋上去的土,低下头问。小满从婴儿时期就跟在祖母身边,不曾分开过。小满用脚尖一点一点蹭着铁锹上粘着的湿土,她不想回答。
父母和伯父分家过后,她被从祖母身边剥离,跟父母弟妹住在村子东头新盖的屋子里,从此她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小德的魂要是叫不回来了,你就死路一条。”
“应该早让她去上学。”
小德退烧之后,父母这样斥责过她。
小满知道自己做过更坏的事,只不过别人不知道而已。她做过,无关乎别人是不是知道。
九岁的时候,小满上学了。学校和野外、村子及庭院都不一样。纸、笔、字还有标点,跟她原来的世界都不一样。斧头和大白鹅、门框和雨伞,它们变成字母,全都跑到书上去了!
“这个世界有好多层,不知道它有多少层。”
小满坐在桌腿是泥墩的座位上考虑着世界难题。外面的大雨砸得地面像锹拍得一样平整夯实,连续一个月的雨水,中间一天都没停过。
所有高处的雨水都从田里满向河沟,形成无数条瀑布,滔滔不绝,从东向西流去。下雨,父亲被困家里,他就不用到地里干活去了。
“你看,下雨下那么多水,究竟要流到哪里为止?”她问父亲。
“天河。”父亲从地理书里抬起头。
“所有水都流到天河啊?”她有些害怕得不到回答。
“嗯。”父亲回答了一声。
“那,天河有多远?”
“在天边。”
“天边是在哪里?”
“天的尽头。”
太阳炽烈。风从高处吹来稻田里的味道,河沟如同沼泽般阴凉。
凹地一片寂静,她听见蚂蚱张开翅膀的声音。
鹅,也默不作声,低头觅食。
小满望着远处的那个巨大的涵洞口,放牛的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处,有人在田里收割,离她很远。父母也不再来了,他们挑完了田里所有的稻捆。她忘了让他们从家里带一双鞋过来。
突然,她后背发凉,有些害怕。
这时,不远处的石板桥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那个老年女人指着小满对身边的小姑娘说:“你看,她在放鹅。”说的模样好像她们原本就认识一样。
小满望着那两个人走远,直到她们下到一处菜园凹地那里看不见了为止。看她们的样子像是要到村子里去,她要等那两人从凹地走上来,看看她们到底要去哪里。始终没有看见有人上来,仿佛在那看不见的凹地就此消失了,她望得眼睛生疼。也许那两人从别的路走掉了,但那两边都是大块的稻田还未收割。
她感到更加不安起来。正在觅食的公鹅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尖叫了一声。所有的鹅都骚动起来,在公鹅的带领下要急匆匆的逃窜。它们在田里放快了脚步,更加急迫,扇动着翅膀,恨不能飞起来。
小满不得不离开脚下那块舒适的面团,飞快地奔下田里,拦住那只带头的公鹅。但它们还是平静不下来,像丢了魂。也许它们渴了,跟她一样。她赶着它们下到更低处有流水的地方,让它们喝水。所有的鹅都在喝水,有的漂在水上,有的站在岸边,惊魂未定似的,真让人恼火。
她对它们破口大骂了一顿。
她拣了一块地方蹲了下来,歪起左脚看了看,脚踝下方,有血流了出来。刚才赶鹅时,觉得脚被针刺了一下,她仿佛听到“扑”地一声,像布被戳通了。她拽了一片草叶,要来擦血迹,她擦了一下,停住了,有些异样,接着她又擦了一下,感到腿有些麻木。她才发现血流出来很快,一种锥心的疼痛从很深的地方漫出来,顷刻间,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
鹅喝了水,还是急着要逃跑。站在岸上的急匆匆地走着,漂在水上的划着双脚,顺流而下。小满扔掉草叶,拿起竹竿追了起来。它们不再抖动翅膀,而是一下子都展开,如滑翔机一般,只见腿在下面不停扒拉变成滚动的轱辘,拼了命地向前滑翔,没有片刻犹豫。如果穿上鞋,小满就会追上自己的鹅。快速跑动让她头晕,她突然想吐。更加奇怪的是,她的鼻子也在出血,很快胸前被大片染红。她想赶快撵上逃跑的鹅,然后停下来,回到那团光滑、柔软的面团上,好好查看自己的脚到底戳上什么东西了。
所有的鹅都在贴着地面飞,贴着水面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满倒在地上。
大地的心跳非常急促,不停地顶动着倒在地上的人。她胸前的衣服变得暗红,身旁的草丛变成了黑色,泛着暗红色的光。她透过两扇小窗望着天空。河沟非常安静,从河坡梓树林那里传来布谷鸟幽幽的叫声。几个人在村后的河坡上掘墓坑,“笃,笃,笃……”有人使劲掘土,太阳照在他们新翻出的黄土上,闪闪发光。她知道父亲也在,风吹来了他流出的汗味。他们中有人掏出火柴为自己点了根烟。这忙碌的亲切的生活,离她是如此之远,而她躺在这里——这阴湿之地,寒冷、孤单。
小满望着天空,那里有青蓝色的田埂和白色的河流——天河。她很渴,希望能喝上那里的水,而她就躺在天河旁边,水离她只有几步远,可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自己越来越冷,那是死亡沼泽吹来的阴风。她感到后颈的汗毛一根根变成了豪猪身上的刺,倒竖着,拔起了她颈脖子上的皮肤。
起先,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小满从枣树上拔下一根刺:“我们打针吧。”要给自己和其他孩子们打针,他们不愿意,害怕疼痛。小满怔了怔,对准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然后有血珠从皮肤上渗出来,她炫耀地擦去了它,从墙上刮些浮灰盖了盖。孩子们更不愿意了,他们散开各玩各的去了。
后来怎么啦,后来……
小满坐在地下,坐在刘姐的脚边。她拍拍地也让刘姐坐下,刘姐不懂其意,她索性站起身,和刘姐一顿打闹……大幅度的动作让刘姐很吃惊,不太乐意,还反抗了一下。也许这助长了某种邪恶念头,一只手伸向了那件上衣里面,抓住月季的花骨朵。刘姐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却带着天性里本来就有的羞怯,收拢起身体……有一种危险,这危险又暗含着独享某种不耻行为隐秘的愉悦,这愉悦又使小满闷闷不乐。
她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孩子们太多,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如同真的没有人知道就没有那么严重,也几乎等同于没有发生一样。
也不是所有时候,她都会念念不忘,有些时候她会感到厌烦、沮丧。人的身体总是让人不知该怎么办,没有羽毛遮挡,只能万般无奈穿着衣物遮住羞耻。有时候她觉得非要再探究下去不可,一种暗暗的欲望攫住她,她想撇开所有的人。哪怕世上只有她和刘姐两个人,那样更好,所有的隐秘都得到了保护,减少了她的羞耻。她像着了魔一般的渴盼。但,很快她就忘了这件事。
要是再也没有想起来,该有多好啊!
六月,端午前。油菜花莛上已结铃子,麦子还未黄稍,梨花、杏花落出一地,都已结出青果。天地之间处处都是这个季节该显示出的生机勃勃的绿色。
早饭过后,小满到后院的外墙那里去摘金银花,成对的金银花开在蔷薇的藤蔓上。刘姐歪歪斜斜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她们默不作声地摘着花,兜了一衣襟。然后,她们又坐在地上,小满把每对花放在一根长线上,两头一系,集成一个花球,她们专注地做着手上的活,直到两个花球做成。等会儿她要带着刘姐把制成的花球送给从菜园回来的祖母。她们翻过断墙回到后院里,在另一株杏树下玩。小满在树下发现一个小洞,她找来一根稻草,去掉两头,放进洞里,然后坐下来用手拍着地,一只虫子顺着草秆爬了出来。
她们俩那天说了好多悄悄话,不知不觉过了很久……
她长久地瞪着眼睛望着天空,那里有一条河,洁白、清澈,非常柔软。她伸了伸腿,轻轻舒了一口气,向天边的那条河走去。
那群鹅仿佛知道了什么危险,带头的公鹅领着它们顺水而下,不知漂到了哪里,它们再也不认识回来的路了。
上灯的时候,人们找到了小满。她躺在收割的田里,眼睛大张,马灯下,一只蚂蚁从她瞳仁上爬过,她没有眨一下眼睛。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在寻找中发现一条尖吻蝮,它盘附在田里如同稻草编成的绳索。
那位货郎从原野深处走了过来,现在他已老迈不堪。他将担子放在土坝尽头一处,那里接近原野,只有缓坡。他抽出挑子里的小凳,坐下来歇息,用一顶草帽扇着花白的脑袋。太阳在中天之上,周围几乎没有村庄。他一个人孤寂地坐在繁花盛开的土坝上,歪靠在放有货物、镶着玻璃盖的框箱上,他真是有些累了。
三十七年了,他又回到了这个村庄,村庄还在,没被推倒。麦浪如野马般奔腾,他看见阳光下,从那最远处的浪涛里走出三个人,一个老年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她们走到跟前和他打招呼。
“你累了吗?”老年女人问。
“是啊!”
“那时你还很年轻。”
“两个小姑娘还是那样。”老头回答。
“她们很多年前就从这个村子走了。”
“我知道。那天,我挑着货担,准备到这个村子卖些针头线脑,他们赶走了我。就在那一天,这个村子一前一后死了两个姑娘。我带来了凶兆,这里的人都这样说。”
一阵冷风,吹醒了老者。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夜空上都是繁星,有地上所有的生命加起来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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