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从前有一个人做着做着梦,突然醒了。在这个梦里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并且已经度过了数十年。但除了这个梦之外,他在另一个地方也结过婚,有过孩子。
这个故事要从那个夏日的夜晚开始讲起。那天晚上香椿街上没有什么人,四周静悄悄地,你能听到的只有一点蝉鸣。这个人住在某个中学家属院的四楼,家里有几件咖啡色的家具、两张罩着纱罩的床,墙壁上面一半粉着白的、下面一半粉着粉绿,水泥的地面上有几个孩子画的小人儿。天蓝色的窗帘上印着几只展翅的白鹤,窗户没有关,有风吹开了窗帘,让白白的月光在他脸上摸索了一会儿。
这会儿他的老婆正在邻居家里打麻将,他的孩子已经在隔壁的屋子里睡着了。他也深沉地陷入了梦境,眼珠子在眼皮下面乱走,哪怕是睡着觉,他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走起了路,自己都不大清楚。他老婆知道他会梦游,用钢筋把窗户都封死了,他没法从那儿飞出去,只得穿好衣服一本正经地像要去教课一般,带好钱包和钥匙,穿上鞋子打开了门就这样走了。
他住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里,楼道里装着40 瓦的声控灯,他也许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也许没有喊。顺着紫红色的扶手下楼梯时,他撞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喊了他一声,也许是在叫他的名字:“嗨,XX,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或许省略了他的名字,直接喊的是:“嗨,这么晚了,你要去干嘛?”他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回应。后来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去回想这个细节,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起来自己的名字。那个人也并不知道,他在梦游。如果那个人知道他当时在梦游,拦住了他,也就没有后面发生的这一切了。
他是一个中学的老师,叫XX,但在梦中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在梦里他所感受到唯一的驱动,便是那种自他出生起就环绕在他周围的紧迫感,一直在梦里、在地铁换乘的瞬间、在人群中一直呼喊他的声音:走啊!走啊!快走!于是在白白月光的照耀之下,他穿过胶片般的楼道的光影,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就这样一直拐一直向前向前向前,穿过铺着塑料草地的操场、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老旧宿舍楼、锈迹斑驳的学校大铁门……一路走到汽车东站,买了一张票,也没有带任何行李物品,或者有关于提示自己身份的任何信息,就这样坐上了不知道开往哪个方向的汽车,漂流到了他乡。
他坐完汽车又坐了船,就这样一直走,随便做些散工,在每个城市溜达。某天傍晚,船过象鼻山,当他在船上看到象鼻山的景色时,他就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他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便想要下山看看。象鼻山顾名思义,有一个像大象鼻子一样的山弓。两个山中间是镂空的,中间空悬着一个山石脊背像一座桥一样链接着两座山。船从脊背下方的河流穿过。这个地方四面皆是山,但山并不高大,云雾缭绕其上,像是从山林之间生出来的。河流汇总在距离山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淡水湖,人们在山与湖之间的空地上过活。象鼻山很大,围绕着山与湖,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城镇,彼此相互联系又相互排斥。东边的人不认识西边,南边的不认识北边的。他感到熟悉是因为他确实来到过这里,他在未去香椿街之前曾经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只是很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但他并不知晓这些,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下了船,四处瞎逛。
象鼻山下的楼是围绕着山下的数十条水渠建的,上面住人、下面做生意。一条水渠便是一条街道,人们吃喝全在水渠里,整个城镇随处是落地便能生根的榕树,矮矮的树梆子底下坐着一个个挑着扁担、戴着竹帽,贩卖水果、糕点、香烟的女人。街道窄小狭长,街面上铺满当地产的一种天青石。凹凸不平的地面看上去湿漉漉的。街面行人松松散散,每家每户都只开了半边的门,生意像是顺带着做的一种产业。家家户户都有个小庭院,朝里望去郁郁葱葱。
他拐到某个热闹的地下商场逛了逛。说它是商场其实也不算恰当,它是由一个地下车库改造的,山上的人爱到这里买东西因为便宜。地下通道的门口是一个生鲜海鱼店,店主是一个精瘦无比的男人,长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围着一条黑围裙,站在门口替人砍肉。虽说是海鲜店,但近年来海鲜生意不紧俏。他们也顺带着卖了一点猪肉、排骨什么的,他从那家店旁边走过,看到那个男人抬起头对他说了一句:“要不要来条鱼?”海鲜店旁边是一个小菜摊。接着是清真肉店、茶叶店、美甲店、豆腐店。这些摊子一天24 小时都不收摊,到了夜晚仅靠一块长布盖住。看摊子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四面铺着菜板,自己站在中间,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菜品。摊子和摊子之间留两人窄的余地作为过道。
在这个嘈杂的地下商场,他注意到有一个安静的出奇的店铺。那是一家花店,里面摆满了各种小巧玲珑、香气馥郁的鲜花。穿过气味复杂、人声鼎沸的菜市场,他一眼就看到她了。唇红齿白,穿着一件白衬衫配着卡其色亚麻裤,踏着一双黑色的平底凉鞋,站在花店里编织着一个小篮子。一张平静地看不到表情的脸,宽眉毛、细长的眼、玉米银牙、小圆脸,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他走上前去,又细看了那姑娘一眼,本想开口和她说句话,见到她一心一意摆弄着手中的小玩意,便没有开口。他从那装饰着彩灯的小花房里退了出来,便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了。
由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他在地下商场附近的一家餐馆当起了学徒。后来他逐渐发现自己会写字、文笔也还不错,应聘了一家教育机构,在山上教起了学生。两年之后他娶了那个女孩,又过了一年她们有了儿子。在孩子五岁时某一天哭闹的瞬间,他突然惊醒,意识到了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他似乎在另外一个地方,也搂着别的孩子,这样哄着。他仔细看了那小鼻子、小眼睛,发现几乎是一致的。在梦里做梦的时候,他也会回到过去生活的那个地方。
在梦的梦里,他搂着一个孩子在操场的树荫底下,捉过蛐蛐。有个男老师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问他蹲在地上做什么?然后顷刻间又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他带着另外一群孩子,在冬天枯竭的河边掏螃蟹洞。还有一次他梦到过自己的母亲,看不见脸,只有一双勤劳的、老妇人的双手,在梦里不停地抹桌子、扫地、做饭,他想走过去摸摸她和她说会儿话。但在梦的梦里,他始终躺在床上,虽能感知到周遭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但张开嗓子怎么样都喊不出来、睁也睁不开眼。在这一个梦中,和那一个梦中,他的老婆几乎是一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喜欢的女人也都是一个口味。一样圆圆的脸、宽眉毛、细长的眼。正如同他对付不了她们一样,他也对付不了自己。
但是每一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意识到,也许眼前的这件事情曾在某个瞬间发生过。他问他现在的老婆:“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觉得我们之前曾经认识过、也同样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他老婆说:“有的。就在今天早晨,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时,花扎到手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这一幕似乎在哪里发生过。”这个人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并用他的笔记录下来了这一切。特别是当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向他倾诉她小时候的那些事儿的时候,他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疑惑。他对他小时候的记忆少得可怜,几乎是没有的,如果说是有,也来自于他在梦的梦里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你也知道的在梦里,你会选择性地屏蔽掉一部分的记忆。他的记忆开始在一个夜晚,但他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夜晚他在做什么。他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个母亲,他不可能来无影去踪的。他一定也有一个母亲,现在正活在某处或者躺在某处等着他。他想要找到那个女人,问一问在他没有记忆的那二三十年里,他是怎么生活的。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他对于童年的感觉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先是回忆起了一条小路,一条长而没有尽头的路。他穿着一件白短袖、灰短裤、一双小凉鞋,手里拿着一些零钱,正往前走着。走过一条小石板街、一个弯道,又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羊肠小道,看见几棵古老粗壮的榕树,来到一个地下商场,在商店的入口,打算买一条鲜鱼。抬头一看,便是那个精瘦无比、卖海鲜的男人,对方抬了抬头用多年不变的口吻对他说:“要不要来条鱼?” 那一刹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像是一个人因为沉睡了太久而感到沉闷、眩晕。再接下去他就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每次就只到这个卖海鲜的男人那里。
某天,他决定找这个卖海鲜的男人问一问。但每当他再一次进入这个他几乎每日都进出的地下商场时,望着里面有点发蓝的灯光,他都会感到头晕脑胀。他站在入口处,开始觉得人生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那个卖海鲜的男人怎么可能在他到来这个地方之前认识他呢?这不可能。再者就算是他们曾经见过,那也是小时候的自己了。一个半米高的孩童,谁能记得清?尽管如此,他还是含着热切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那个卖海鲜的男人。那个男人很识趣,尽管斜对着肉摊,还是感到了一点点异样。他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他有什么事情。他皱了皱眉头而后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半米高的学童?”卖海鲜的男人说:“我见得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他说:“就是穿着一件白短袖、灰短裤,踏着一双小凉鞋的那个。”卖海鲜的男人说:“嗨,我以为你说的是谁呢?这儿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孩子。”接着那个男人的话,他想起他的儿子似乎也常常这样穿着,他也被自己问的傻问题给逗乐了,两人相视一笑互点了根烟。
缭绕的烟雾又使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在一个梦里。他垂问自己的脑袋,如果这是在梦里,为什么现实会如此的逼真、贴切。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疼痛时的表情、欢笑时的表情、在路边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的面孔……他都能感到那是非常具体、真实的东西。如果这不是在梦里,那么为什么他记不清从前的一点事儿呢?也许是失忆了,就像是在电视里演得那样。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他不清楚,在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做梦,其他人都是真实活着的。还是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做梦,唯独他醒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都快忘了这个问题了。每天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一心一意地做着自己的事儿。中午下了班,到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把每一根蔬菜都洗得干干净净,放在锅里炒。吃饭的时候和老婆聊聊日常工作,吃完饭哄孩子睡会儿午觉。日子过得平淡,但每一餐都有滋有味。午饭后他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到学校里继续给孩子教课。在课堂上,他有时候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会起哄,让他讲一讲自己的故事。然后他会讲他是怎么样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会提起他的孩子,还有他是怎么追到自己老婆的。
一天,他面对着孩子倚在咖啡色的木质教案上,讲起了那个故事。他把脸微微倾斜向照进教室里的阳光,眯着眼睛讲了起来:“在一个不阴冷、不潮湿、不热,也没有什么微风的日子,我来到了象鼻山。在一家地下车库改造的旧商场里遇见了你们的师母……”接着他顺着自己的话,开始回想起他第一次遇见自己老婆的场景,回想着回想着发现自己眼前忆起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猛然地想起那个女人似乎也是他的老婆。他被自己震惊了,瞪大了眼睛,心里很是慌张,感觉这一切都是谬论。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心脏,让他快站不住了。
他用手扶了一下头,因为顾及着还有学生,把脸埋进臂弯,假装在擦汗。扬起胳膊的一瞬间,胳膊上的布料和腋窝的布料起了一层静电。静电在一瞬间铺满了他的整张脸,脸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好像从他的脸庞撕去了一张面皮,另一个人的脸从他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此刻他已经完全抬起了头,手背在腰后。他从斜对着的玻璃窗上的一小方玻璃里,看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面庞。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楼道里有人喊过他的名字……接踵而至的是他一直渴望也一直害怕忆起的一段故事。他彻底醒来了,并且完全记起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感到恐惧极了,揉了揉脸、眼睛干涩无比,他再一次强迫自己镇定起来,耐心地再看一眼镜子里面的自己。镜子里面的人,他的老婆在他离开后的这么些年是怎么生活的?他的母亲还在吗?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些答案,但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他也无法告诉他现在的老婆,其实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在梦游……
通向外面的路
一个面包车能坐十六个人。你绝对想象不到那种场景,但这确实是真的。
壮壮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他是我们每个香椿街的孩子都羡慕的对象,因为他有辆面包车。那时候汽车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整个香椿街也没有几个人能买得起车。当时阿凯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辆小汽车,开着车带我们去野狐沟钓鱼。后来他果然拥有了一辆汽车,只是一不小心用它撞死了人。
壮壮开的那种面包车,现在不常见了。它总共有三排座椅,最后一排三个座位、中间的一排两个,壮壮身为司机在其中,承担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像个称职的保姆似得确保着每一个人的腿上都坐着另一个人,别管他们认不认识。他像个大主教一样嚷嚷着:“别废话了,赶紧上!忍忍,马上就好了。”剩下的人来晚了没有座位,只要有空就塞进去。甚至连主驾驶和副驾驶之间的空当还坐了一个人,如果有那种可能他们恨不得连发动机上也按个座位。
每个人都想要进城的时候省上五块钱,而只要多上一个人壮壮就能多挣六块钱。乘客大多是穷学生,他们带着刚长大成人的人,对一切事物怀有的新奇劲,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每一次坐车他们都祈祷千万不要有人放屁,不然整个车厢就会变成一个毒气室。坐黑车是那些外乡学生回家的一个惯常选项,从香椿街到郊区的路被一种叫22 路的大巴垄断了。那种车也是常年不洗,一上车你就会充分感受到人类的汗腺有多么发达。每个乘客几乎也都是灰头土脸的,但这并不怪他们的,稍微刮刮风华北地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坐一次车大概是20 块钱,不算贵,但有些孩子确实出不起。他们知道自己的爸妈现在正在某个城市的地下室住着,当清洁工或者在工地上搬运水泥。逢年过节,要是上头给他们发了洗发水、沐浴露,他们也不舍得用,全部带回家给孩子。要知道这些孩子,几乎全部都是靠洗衣粉洗头长大的。如果有人赶不上黑车,或者有富余的钱选择去坐大巴,会发现车厢依然被塞得满满当当,到处是人。
从城郊到香椿街的公路,原本是两条车道,但有一条道基本上一年到头都在维修,修了好几年,也没有修好。于是司机们把一条单行道变成了两条双行道用。有时候司机开车开累了,会在半路上把车停下来,询问从相反方向驶来的司机今天拉了多少人。后来有一阵子,两个方向的路都被封了,他们只好绕山道,从别人的村子里绕过去。
那些村子里的人好似没有见过钱似的,把原本修得好好的路捅出几个窟窿,以便让汽车的轮胎陷下去。好让他们挣一点钱给孩子们买糖吃。也是那一段时间油价涨得厉害,开大巴车的司机们不得不放弃请售票员,自己卖票。你一定也见过那样的场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还在卖票。他一边用手把持着方向盘,一边回头大声地嚷嚷着:“别废话,刚上车的人,自己把钱递过来。没有零钱的人早早跟身边的人换一换。”
经常会有一些妇女想带孩子进城,但不想给孩子买票,她们会把价格砍到最低,随后摆摆手表示不想去了。没开多久的车,壮壮就是变得和那些同他讨价还价的妇女一样了。我妈常常叫我跟着壮壮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无论他买什么,只要我跟在后面就能讨到便宜的价格。因为长期窝在车里,壮壮开始发胖,肌肉全部都变成了脂肪。你可以想见他挺着啤酒肚、叉着腰站在街边同那些来自乡下的菜农讨价还价的场景。阿凯说,没人敢惹壮壮,因为他看起来太像个孕妇了。
香椿街的人不富裕,但每个人去买菜找回来的一角、两角的零钱都会留给路边的乞丐。壮壮从来不把这些钱施舍给别人,三辉叔说:“如果由着壮壮省,他甚至能把自己也省下来。”一次,他去菜市场买菜,少给了那个菜农一块钱,走的时候还要拿走别人的葱。那个菜农是个急脾气,当场就恼了他说:“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你把我的菜都还给我。”此时的壮壮经过多重考量、反复犹豫,已经在菜市场磨蹭了一下午,这才选好了,两颗土豆、三个西红柿。他听到那个菜农的话,多少有点不痛快:“我好不容易才选好的菜,你说不卖就不卖!”
菜农说着便想从壮壮的篮子里把那些菜拿出来,嘴里嘟囔着:“三块钱买我那么多菜,这么便宜还要拿走我几棵葱。你家卖菜吗?你家有多少菜我买多少!”壮壮见他要把菜拿出来,主动说:“把葱还给你可以吗?”菜农说:“不行!我生气了!”壮壮说:“不行也得卖给我。”说着他顺手用葱敲了一下菜农的头,拎着菜掉头就跑了。
菜农做生意没有做舒坦,还被葱敲了一下头,一下子就火了,他追着壮壮想把他打他的那一下捞回来。他追着他跑了一会儿,眼见着跑不过他,于是他朝人群中喊了一句话。他喊的那句话不是:“把我的葱还给我”,也不是“停下不要跑”,而是“抓小偷!”在香椿街做生意的人,谁家没有遇见过小偷呢?大家最见不得的就是小偷了。菜农这一嗓子,吸引了好多人。他追着壮壮,他的朋友追着他,后面的人追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追着更前面的人。一时间大街上的人都跟着跑了起来,他们都以为自己前面追着的那个人就是小偷。人们随手从路边的摊子上拾起苹果、橘子、鸡蛋朝前面的人砸过去,而那些损失了水果的人自然要追上去讨要。这些平日生活在一起的人,难免有些磕绊,谁不想趁此捞回来呢?
香椿街上最大的一次群架就这样开始了。
这场架一直从傍晚,打到群星闪烁。有人在这场混战中丢掉了胳膊,有人失去了一只眼睛,有人被打的满嘴是血。几乎每一个打架的人都觉得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晚上八点多,壮壮吃完饭,来到街上散步。看到有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腿被打瘸的人回家,他还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儿?”
那个人对他讲:“没事儿,我们在抓小偷。”
壮壮心生出来一点儿疑惑:“抓个小偷,能打成这样?”
那人说:“好像下手是有点狠了。”
壮壮安慰了他几句,说道:“天黑了,别在外面晃荡了。赶紧回家吃饭吧!”
壮壮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他而起的,他早就拿着葱溜回家烧饭了。人们打架打的热乎的时候,他正在家里陪儿子听英语磁带呢!
瓦房中学
我小姨是瓦房中学的老师。有一天我问她:“小姨,你今年当了一年班主任有什么收获?”
“今年又收了三四盒打火机。”
“学校管得都这么严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抽呢!”
“每吸一口都意味着自由。”
香椿街有两所学校,一所是香椿街中心学校,一所就是瓦房中学。香椿街虽然又偏又远,但瓦房中学却很出名。很多城里的人无论花多少钱,也想把孩子送到这所封闭式私立学校读书。瓦房中学最出名的地方有两处,第一是升学率高,第二是食堂的饭无比难吃,当然这里的学生自杀率也是全省闻名的。我们香椿街本地人很少有坚持读到高中的,就算读到了高中也很少有人能考上瓦房中学。
瓦房中学原来是香椿街的一处坟场改建的,校长是一个村主任。那个校长是心善的人,他本来没有想过要把学校建这么大,他只是觉得香椿街上的痞子太多了,是时候收拾收拾他们了。他对于教学生没有什么经验,但是出身于部队的他对于管理很有一套。他对学生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早晨五点半叫他们起床、跑步,晚上十一点熄灯睡觉,每顿饭只给半个小时的时间,一个月只放一天半假。不听话就立即拉到操场对她们进行军事训练。试想一下,一个学生每天有12 小时都在学习,考不上大学也很难。
这种模式很快就取得了成绩,瓦房中学招收的学生门槛也越来越高,高昂的学费对于我们也变得遥不可及。这座离家最近的学校,也是我们最读不起的。香椿街上新一代的痞子,依旧是痞子。因为无所事事又需要钱,他们经常敲诈勒索这些外地学生。校长又一次发了慈悲,把他们招收到学校保卫处,让他们保护学生。
阿凯去瓦房中学当过一阵子门卫,工资不算高,但是他想到了特殊的挣钱方法。瓦房中学实行的是封闭式管理,如果学生有特殊情况想要出校门是需要特殊的门禁卡的,阿凯私下贩卖这种门禁卡。一张一次性的门禁卡,50 块。我和阿翔都想不通,谁会花50 块钱去买一张破纸条呢?但那些外地学生对自由的渴望超乎我们的想象。就是这张破纸条,让阿凯攒到了买一辆越野摩托车的钱。三辉叔说,像阿凯这种人一辈子都会攒不到钱的,因为只要他稍微有一点钱就会嘚瑟。后来阿凯在学校里打了一个学生,被开除了。
瓦房中学虽然在香椿街上,但那里面的人对于我们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嘴巴里念着孔子老子道德经,我们在学校的高墙外面涂满污言秽语。那里面的孩子有时候会站在楼上看我们在大街上玩耍。我知道他们羡慕我们,可以随随便便走在大街上享受清风。小姨说,那里面的学生如果走路走得慢了,就会被班主任踹上一脚。我也看他们,羡慕他们每天都有干净的白衬衫可以穿。我妈说,那些孩子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长大了以后会变成法官、检察官来管我们。我们长大以后,就会变成我们的爸妈。
后来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瓦房中学的命运。
关于那件事情有很多传言,我听到的那个版本是这样的。瓦房中学旁边有一个红花村,大概是因为学校扩建占了他们的地,价格可能没有谈拢,红花村的村民和学校的领导就杠上了。善良的校长再一次站出来,他们决定聘请红花村的村民到学校里做保洁。村民有地的时候,享受着的是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清风,嘴里咀嚼的是最肥硕的绿色食物,也就是说他们什么时候想干活就干活。突然一下子在学校里,处处受人管,干活都要听着铃声,自然是不太容易接受的。没干多久,他们就集体罢工,要求涨薪。
那些清洁工仅罢工三天,学校就变成了一个巨型垃圾场。学校和村民彼此都觉得他们向对方让出了很大一步,他们谁都不服气对方。学校领导生气了,他们决定让这些村民永久失业,便花了一个星期从外地紧急招了一批保洁。这一个星期因为那难以言说的气味儿,香椿街上的人见到学校的人都绕道而行。红花村的村民没有了土地、失去了工作,补贴的钱也不够用,大部分人只能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的那一部分人就变成了红花村的痞子。这些痞子,年轻、身手又好,可能是为了锻炼身体吧,隔三岔五去翻学校的后墙。
这一天,有一个红花村的村民夜里睡不着觉,想念着早些年自己在学校操场上种的那一排白杨树。随即起身,像翻自己家猪圈一样就翻进学校里了。这个时候已经凌晨好几点了,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只有他对着一排叶子掉光光的白杨树欣赏。根据监控看,那个村民确实很喜欢白杨树,他盯着白杨树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灿烂的星空欣赏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自己人生中那些难以捉摸的事情。也许是仰着脖子有点酸痛,他还在操场上跑了几圈步。跑着跑着就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女生宿舍。
这个村民,似乎天生就不爱走寻常路。他没有撬开正门进去,而是选择徒手顺着外墙的管道爬上去。不得不说,他的身手不错。他一口气爬到了五楼,那里有一个窗户没有关上,里面住了一个独身的女老师。那个女老师睡在学生式上下两层的二层床榻上,村民没有看见她。他以为这个房间里没有人住,就开始翻东西了。翻了一小会儿,他把手伸进二层的床榻上,突然摸到了一个人的脸,吓得叫了一声,把这个女老师叫醒了。女老师平时教育学生也教育的比较起劲,练了一身的肌肉。再加上她正躺在村民的头顶,拿起床头的保温杯就朝村民的头上砸,砸了好几下子觉得还不够过瘾。拧开盖子,把里面热水浇在了村民的头上。从后来村民脸上烫伤的情况来看,这个保温杯的质量十分不错。
村民爬了五层楼,已经有稍许劳累了,他根本没有力气还手,拎着女老师书桌上的电水壶就跑了。连他之前辛辛苦苦,翻找到的钱包都没拿。第二天警察轻易地找到了村民,村民表示自己也很委屈,他说:“我只是想着我家里缺一个电水壶。学校里每年都查收那么多违规电器,反正查到了也就是扔掉,我只想去学校顺手找一个而已。”
学校里没有人员受伤,只损失了一个电水壶。本来是件小事,可是这件事情被瓦房中学的竞争学校知道了。再加上事情出在女生宿舍。市面上出现了各种难听的传闻,又是偷看女老师洗澡,又是校园抢劫案,人们在这件事上充分发挥了想象力。不喜欢该校领导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做了些文章。瓦房中学的声誉一下子就不行了,市里的人不再愿意把孩子送到这座学校里读书。少了这样一座监狱式的学校,香椿街的人并不是很在意,原本以为它可能就这样散了。只是没想到瓦房中学就像一个蒲公英,它被吹散了之后,原本在里面教书的老师见到有利可图,四处开班设校。瓦房中学倒下之后,所有的学校都开始效仿它的模式。
一时之间,全省都是这样的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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