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娇娇八岁的一个夜晚,徐美做了一个梦,母女俩就像两粒米黄米黄的枣花,风一吹就从树上簌簌地飘落下来。可令人纳闷的是,枣花一直地落着,却始终落不到地上。飘忽之间,枣花变成几瓣粉红的桃花,或是几瓣雪白的梨花。这几瓣桃花或梨花,在寒冷里盘旋一阵儿,再变成三只蝴蝶儿,一只粉白色,一只绯红色,一只嫩黄色。三只蝴蝶在阳光里逗留一阵儿,各自飞走了。
多年以后,徐娇娇身穿一袭绯红婚纱,被新郎搀扶着向她行感恩礼时,徐美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只绯红色的蝴蝶。就在那一刻,徐美突然醒悟,她梦中那一只嫩黄色的蝴蝶,将是她的孙女。多年以后,徐娇娇望着徐二丫说,这就是我的命?而那一刻,徐美望着喜气洋洋的徐娇娇,眼睛里似乎闪着骄傲的泪花。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女儿已经初露端倪的肚子里,一定还是个小丫头。众人不知道,徐美的泪花里早藏满一个祖母的忧伤。叫什么名字?这不该是她操心的事儿,可她感觉,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就像她自己的闺女,仿佛就是徐娇娇的妹妹。徐美这么想着,脑子里再次浮现三只翩翩舞蹈的蝴蝶。
徐美坐在张二民身边,一边接受女儿的感恩礼,一边扫一眼女儿她爹。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突然明白,那一只形单影只的粉白色蝴蝶,就是她,就是她徐美自己。张二民和徐美受过感恩礼,一对新人重新走上婚礼台上,在司仪主持下讲述着他们的幸福爱情。
“凡是爱情都是幸福的”,司仪的这句话钻进徐美的耳朵,仿佛粘在三只蝴蝶薄如细纱的翅膀上。徐美一直想着三只蝴蝶。“爱情就是一朵花儿”,司仪的话很讨厌地牵引着她的思绪。徐美使劲儿拽回自己,接着想三只蝴蝶,恍惚间她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一会儿又是三只,在女儿婚礼现场翩翩起舞着,竞相斗艳。哦,已经不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别的地方,一个芳香扑鼻的初夏,红的黄的白的是花儿,绿色的是草儿是叶子,是葱郁的盎然生机;浮动的是白云,明亮的是鸟鸣,整整一个肥皂泡里的奇幻世界。
徐美一脸幸福的微笑,如醉如痴,被张二民用胳膊肘给顶破了。
这是张二民离席时,礼貌地告诉她一声儿。是这礼貌,让她更加嫌弃他,内心豁然升起恼怒。张二民离席很久,徐美仍回味那个幻梦,却怎么也品不出味了。这时候她看向四周,亲友们都伸着脖颈倾听一对新人述说。台上,新郎新娘在司仪的撺掇下,玩着接吻游戏。徐美想想自己,梦幻已不存在,不过是一个愣神儿的功夫。现在,她仍旧是坐在台下的徐美,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徐美感觉到窘迫,就在人群里寻找麻天宝,碰巧麻天宝向她招呼,她就站起身向他走过去。
徐美走向麻天宝时,回过头望一眼喜气洋洋的徐娇娇,她突然意识到女儿太像她了,就连女儿以后的命,也会跟她一模一样。这不能不让她吃惊。不过这个时候,徐美并不知道徐二丫的未来。
就在徐美走向麻天宝的那一刻,她突然再次看到那些隐喻的尘埃,是盛开的一树树枣花。这些枣花,有的淡黄,有的洁白,仿佛它们的花香也带着清淡的黄和洁净的白。看不清它们的形状,不过她喜欢这样的意境。枣花落下,不是风吹落的,是完成使命后的落花有情。簌簌的落,落花之时并不戚戚然,而是簌簌的喧哗,还掺杂一种盛典仪式的喜悦。
徐美自己也在嘀咕,枣花的落下,即使是有风吹落,也不过是一种偶然的选择。这种枣花的落下,只是枣树的忧伤,换来的只是使它无聊地举着没有收获的巨大虚空。这与枣花的自然落下,是没有瓜葛的。
无论是有声的落下,还是无声地落下,簌簌的枣花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碎片。徐美回想梦境之中那落下的落,是夭折的落下,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的落下。人生也许并不只是一粒枣花,也不是那三只或粉白或绯红或嫩黄的蝴蝶,而是画纸深处飞行的一只鹰。
徐美把这一个枣花或者说蝴蝶的梦告诉徐娇娇时,徐娇娇说:“我要做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鹰。”徐美激动异常,抱着八岁的女儿徐娇娇,在左边脸蛋上亲一下,不解幸福的馋,再搬过右边的脸蛋猛啜一口。徐娇娇的志向,早在她心中发芽生根。自从张二民无端失踪半年,亲友们讳莫如深。徐美就下狠心,告诉徐娇娇,只当你爹死了。八岁的徐娇娇瞅着妈妈发绿的脸,粉白的小脸也被感染,顿时绿油油的,整个小人儿像一棵大菠菜。徐美说张二民死了,八岁的徐娇娇真以为张二民死了。半年后,徐美突然接到张二民一个电话,张二民说想闺女了,想跟闺女说说话。徐美冷笑一阵儿,说了句一竿子捅到底的话。徐美说,张二民,你个王八蛋,跟别的女人跑也就算了,跟别的女人生儿子也就算了,你还给我们打什么鬼电话?你记住,你就是一个早被汽车撞死的混球。
正是张二民打电话的那一个夜晚,徐美做了有关枣花和三只蝴蝶的梦。第二天,徐美像往常一样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她的土鸡屠宰店。屠宰土鸡,这活儿徐美已经干半年,现在干得手起刀落,似箭一般喷出的鸡血,会一滴不少地射进一只大碗。当三十来岁的麻天宝,凑到徐美摊位前,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少妇,然后才决定买一只土鸡了。麻天宝仔细地瞅着徐美,看完脸蛋,再看胸部。徐美的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一只土鸡,麻天宝说,三四斤的。徐美并不答话,走到铁制的鸡笼边,打开笼子的铁丝门,伸手一抓,就抓出一只金色油亮的大公鸡。就这一只吧,徐美笑着说,不超过四斤。徐美说着,把公鸡的头夹在公鸡的翅膀下,放在电子秤上。刚好四斤,徐美说,怎么样,大哥?麻天宝一脸惊奇,连连说三个“好”字。麻天宝惊奇的不是徐美的眼光,随便一抓就抓一只四斤整的,而是刚才还精神抖擞的大公鸡,被她这么三弄两弄,在被屠宰的时刻竟然没有不反抗,竟是睡熟了,老老实实躺在电子秤上。麻天宝瞅着眼前的妖娆女人,一只手抓住鸡翅膀和鸡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闪闪亮的刀,她只轻轻一按,刀锋的白光就切进鸡脖子。血,是热血,呼的一声,直射到早备好的大碗里。麻天宝惊愕了,在他的意识里,屠宰牲畜本是血腥的暴行,可在徐美手里,这血腥却变成一种平静的美。
几个月以后,麻天宝跟徐美即将搭伙的一个夜晚,他们两个在阳台上一边喝红酒一边享用冉冉升起浓郁的月色。徐美喝一口红酒,从藤椅上站起身,伸着颀长的脖颈,仰望空中一轮圆月,月光似水一样洗过白净的肤色,钻进她的身体。当徐美仰脸缓缓咽下一口红酒,麻天宝听见她隐藏的静脉咕咕的叫声,是血液奔走的急切和热烈。麻天宝这样想时,他突然想到徐美帮他屠宰的那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那血喷如箭的暴力之美,他至今想起来,都不禁浑身颤抖。麻天宝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左胳膊轻轻揽过徐美瘦削的肩膀,把沾染了红酒的嘴唇凑到她的月光流走的雪白的脖颈上。麻天宝亲吻的是带着暖意的雪,亲吻的是瞬间而逝的美妙时光。红酒湿润了的唇印,轻轻走在徐美脖颈的静脉上,走进那热血奔流的汩汩的叫声里,是她的遥远的心跳鼓动着它,抓紧它,不停地牵引着它摸进脖颈以下的宽阔地带。当它迷失在白皑皑的雪山里,徐美知道,它会自己找到一个幽闭很久的冒着热气的洞口。
他们俩在一起的感觉非常美妙,麻天宝喜欢徐美,徐美也喜欢麻天宝……
“我真想喝你的血,”麻天宝说,“我是一个吸血鬼。”
徐美娇喘微微,扭动身子,像一条白花花的鱼。
“你喝吧,把我吃下去吧。”徐美这么说。
情欲再一次击败了她,麻天宝略略使劲儿咬一下,她的白腻腻的肌肤上立刻有了浮现两个暗红的牙印儿。
“我想一口吃了你。”
麻天宝说着,突然浑身震颤了一下。麻天宝再次想起徐美屠宰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时,那一柱箭一样射在大碗里的血。
“你知道吗,你手起刀落,那一柱喷射的热气腾腾的鸡血,是多么的震撼。”
“美吗?”徐美有些惊讶,“我感觉的是冷。”
“屠宰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麻天宝一边摆弄她的一只精神饱满的“大眼睛”一边说,“你的动作多么优雅而美丽。”
“只是熟练了,”徐美说,“我几乎可以视而不见。”
“你屠宰了多少只鸡?”麻天宝问,“我是说迄今为止。”
“少说有两千只吧,”徐美若无其事地说,“我干了六七个月了。”
“真是熟能生巧,”麻天宝应了一句,“巧能生美。”
“熟能生麻木,”徐美自言自语地嘟哝一声,“麻木生不仁。”
“哦!”麻天宝“哦”一声,双手托住徐美棱角分明的脸,突然想到徐美刚才说的一句话。“视而不见”什么?麻天宝问,“视而不见一只鸡,还是喷射如注的血?”
“都是,”徐美说,“我之前一看见血,就晕。”
“所以你就‘视而不见’”麻天宝追问,“就不害怕了?”
“你是不是喜欢血腥?”徐美没有回答麻天宝的问话。
“我不喜欢血腥,”麻天宝说,“我喜欢看你屠宰一只金黄油亮大公鸡时的优雅和美丽。”
“你不是,”徐美双眸暗淡一会儿,悠悠地说,“你是喜欢热血喷射。”
“有区别吗?”麻天宝不解徐美为何这么说。
“当然,”徐美说,“你只喜欢血腥。”
“胡扯,”麻天宝说,“没有人喜欢血腥。”
“我明白了,”徐美说,“你先是喜欢血腥,然后才喜欢我。”
麻天宝不知道徐美话里的意思,他只是不断地抚摸着她的脸蛋,他在仔细地查看她的白皙的脸蛋,事实上他是在查看她脸蛋上隐藏的几个暗淡的麻点。
“你脸上有五个麻子,它们就像五只麻雀向我飞来,”麻天宝说,“由远而近,快飞到我的脸上了。”
“你是先喜欢我的脸蛋,”徐美说,“然后才喜欢我。”
“我是说我愿你脸蛋的麻子,都长到我脸上来,”麻天宝说,“你就一脸干净了。”
“我是问你,先喜欢我,还是先喜欢我的脸蛋?”徐美骄横地拽住麻天宝的两只耳朵,不停地摇着,“说真话,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割下来下酒。”
“真让我说真话?”麻天宝不确定是不是该说真话。
“说实话,”徐美说。
“真说吗?”麻天宝问道。
“说。”徐美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先喜欢的,不是你的脸蛋。”麻天宝说。
“那就是我这个人了?”徐美摸着麻天宝的胳膊。
“不是,”麻天宝说,“是你的手,然后是你帮我屠宰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然后是你的脖颈,然后是你的脸蛋,然后是你别的。”
麻天宝按着他喜好的顺序,一口气罗列出来,最后把一只手放在徐美背上。
“现在呢?”徐美没有生麻天宝的气,反而乐呵呵地问。
“你为什么不生气呢?”麻天宝很意外徐美的态度,木讷地说。
“为什么生气?”徐美说,“现在呢?”
“整个的你!”麻天宝说着,忽然感觉徐美忽闪的眼睛里,有一丝冷意悄然爬上他的手掌,这冷意又顺着他的手掌嗖嗖地钻进他的身体。
“你撒谎,”徐美说,“你只喜欢我的脖颈。”
“我不知道。”麻天宝见谎言被戳穿,立刻坦诚起来。
“你只喜欢暴力,”徐美说,“你亲吻我的脖颈时,肯定想到喷射如注的鸡血。”
麻天宝愣住,他不知道徐美是怎么知道他内心的。
“你怎么知道的?”麻天宝张大的嘴巴仿佛在问这个问题。
“你每次说起我屠宰草鸡时,”徐美说,“都会提起那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不过,这很正常,我爱死你了。”
“我是不是变态?”麻天宝问,“我只喜欢你的每一个器官”。
“我是由每一个器官组成,”徐美说,“我们都是由一些器官组成,我们喜欢的是彼此的器官。”
“不是这样的,”麻天宝突然感觉有些不堪,“我真是喜欢你,阿美。”
“喜欢的是器官,”徐美说,“这不是很好么?”
“我不能把爱情,等同于器官。”麻天宝突然说出爱情两个字。
“我认为拥有器官就拥有爱情,”徐美说,“或者拥有爱情就等于拥有器官。”
“不说这些了,”麻天宝说,“我们说说,你一个女人家,这么漂亮的少妇,怎么干起屠宰土鸡的生意?”
“你是说我可以做别的工作?”徐美傻笑一下,故意曲解麻天宝的话。
“不说这个了,”麻天宝说,“我想了解你的前任丈夫。”
“死了,”徐美愤愤地说,“那个混球被汽车撞死了。”
“也不说这个了。”麻天宝这么说着,彼此身体挨着,陷入拥抱的沉默里。
麻天宝感觉今晚除了享受醉人的红酒,享受醉人的月光,享受彼此身体的激情之外,无论聊什么他都会把徐美引入虚无或是怒火中烧的。
2
徐美接到张二民电话,使得她习惯了六七个月的孤寂的心,立刻汹涌又起波澜。
“你还好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得让人心碎的问候。这不是张二民,不是那个火爆得说话像打机关枪的张二民。可这声音确实是张二民的,只是语调像丝绸一般滑腻和柔软,没有了坚硬,没有了铁丝插入心脏的残忍。徐美几乎恨不起他,仅仅是这充满无限暖意的声音,她愿意立刻放下那已经恨之入骨的怨愤。
“你在哪里?”
徐美害怕这句问话里表达的是关心,害怕让对方听出来她渴望他的归来。或许这问话里什么也没表达,不过是一句随口而说的罢了。徐美如此宽慰自己,然后平静下来,但她却渴望听到他更多的消息。
“哦,我在南方,”张二民不紧不慢地回答,“还好吧?”
“好。”
徐美本想说“好得很”,可她立刻意识到,那样反而是说自己过得很不好。
“那就好,”张二民清理一下喉咙,声调清晰地说,“你也是大学毕业生,虽然没做上公务员,那就经营好咱家的土鸡店。”
“不是咱家的,”徐美插话,“是我徐美的土鸡店。”
“是你和孩子的,”张二民说,“我张二民是净身出户。”
“你不是净身出户,”徐美呵呵笑几声,那声音走过千里万里传到对方的耳朵里,“你是私奔或者潜逃。”
“都一样。”张二民不温不火,“说法不同,结果一样。我会在南方好好生活。”
徐美怔怔地听张二民慢悠悠说话,感觉自己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反而觉得是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那些忧伤、挫折、背叛都只属于别人。张二民还是自己的丈夫,或许他出去玩两天,还会回来哄她,还会抱着女儿亲个够,他大多数时间都会经营土鸡店。此时此刻,张二民仿佛就在隔壁,就在女儿的房间,帮张娇娇辅导作业。徐美这么恍惚着,接听着手机踱步到女儿的房间门口,偷眼看房间里正认真做作业的娇娇。徐美这才醒来,张二民已经不在家里了,张二民已经是别的女人的老公,已经是别人孩子的父亲。
“我不想知道你在哪里。”
徐美说着,看看手机的来电地址。看什么来电地址,张二民打电话的这个手机号,还是他原来的手机号。这让徐美感觉到,张二民狡猾的关心里,藏着重重的心机。张二民不想让她知道他居住的城市,徐美想到这一点时,多少有点短暂的失落和难过。毕竟六七个月都熬过来,还在乎这一层的冷漠和隔阂吗?徐美知道,这只是张二民的一种试探,只是越走越远的一次回望。这次回望,包含着对以往的眷恋和不舍,也是遥远了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无奈。徐美感到欣慰,这个抛妻弃女的无良男人,在彻底消失之前还能想到她母女片刻,就像彼此之间相互瞥了一眼,然后各自飘零远方。
或许他喜欢南方,徐美一边听着张二民说话,一边想着,突然她插话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去南方?”换句话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徐美快速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很无聊。又说,“你可以不回答。”可徐美却渴望张二民给她一个完美的回答。
“我只是不想……”张二民在斟酌这句话,“我只是不想……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骗鬼吧。”
明知道这是一句假话,徐美不想直接指出来,可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不是一句假话。”张二民说。
确实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徐美这样想,只是把我和孩子换掉了。
“祝福你,”徐美说,“你只想要一个儿子,我可以生儿子的。”
徐美仿佛是刚刚弄明白事情原委似的,尽管她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但还是说出一句类似补救的话。这话已经没有所指,毫无目标地说出来,只是让他在某一刻后悔吗?
“不是这样的,”张二民说,“没有谁不想要个儿子。”
“那是怎样的?”徐美追着问一句。
“是我爱上了别人。”张二民似乎下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整个真相。
“难道我不够漂亮?”徐美有些焦躁地说,“你怎么会爱上别人?”
“漂亮,”张二民说,“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
徐美憋着气,等张二民说下去。
“我爱她的眼睛,我爱她的耳朵,我爱她的下巴,我爱她的……”
张二民似乎还要说下去,被徐美的耳鼓智能地拦截了。手机只是在徐美的耳旁,可是她并没有听到对方的话语。徐美只是幻想着一个女人的某一个部位正向她迎面扑来,又招摇而去。徐美恍惚之中突然开悟,喜爱不过是由某一个部位开始。她回望之前和张二民的生活,也不过是一个个部位和一件件事情的组合,这些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个片段,或者说一个个碎片。
“没有整体,我们都不是整体,都只是生活里的碎片,都只是一个个器官。”
张二民说“我爱她的脚踝”时,徐美插入这么一句话。张二民停顿一会儿,他很赞同徐美的观点。
“我们其实都是一个个器官。”张二民重复这句话。
“你就是想要个儿子,”徐美强横地重复说,“你就是想要个儿子。”
“或许是,”张二民说,“可我想我们的女儿,我想跟张娇娇说说话。”
绕这么大的圈子,终于说到正题。徐美意识到这才是张二民打电话的目的,如果不是娇娇,也许张二民到死也不会跟她联系。徐美虽然恼火自己差点上张二民的当,差点被他的另一副腔调诱惑和拐骗,可自己还没掉进温馨的泥坑,还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而不失去耐心和优雅。这显然让她很是庆幸了。
“不,不是张娇娇,”徐美说,“是徐娇娇。”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儿,只有吱吱的微弱的信号声。
“不管是张娇娇,还是徐娇娇,”张二民悻悻地说,“我只是想和娇娇说两句话。”
“可是之前,”徐美说,“我已经告诉徐娇娇,她爸爸已经被汽车撞死了。”
“你就这么恨我吗?”张二民叹口气说。
“当初是,”徐美说,“可现在不了。”
“那就好,”张二民说,“土鸡店经营得怎么样了?”
“很好,”徐美说,“一天可以卖掉十几只土鸡。”
“那就好,”张二民说,“我就不用担心你们娘俩了。”
“呵呵,”徐美笑了两声,“呵呵,等着你担心,我们早喝西北风了。”
“你现在敢屠宰土鸡了?”张二民无话找话似的。
“一天不下十只土鸡,”徐美鄙夷地说,“我也屠宰一千八百多只了。”
“我又开了一个土鸡店,”张二民说,“我们是同行。”
“我不想知道你在干啥,”徐美突然气咻咻地说,“你杀人都行。”
“我只想跟娇娇说两句话,”张二民突然把话题拽回来,恳求地说,“娇娇呢?”
“娇娇?”徐美说,“我不知道,我一无所知。”
“你成心的吗?徐美,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我就是想跟孩子说说话,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真一无所知。”徐美走到徐娇娇的房门前,偷眼看一眼娇娇,娇娇正在做作业。“我真的一无所知,也无可奉告。”徐美重复一句,又补充一句“无可奉告”。
“你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张二民有些恼火,不过他有求于徐美,仍强压着心中火气。“我不过是想跟闺女说几句话,”张二民有些语无伦次,“我要上法庭,把闺女要回来。”
“悉听尊便,”徐美笑哈哈地说,“我只能说‘悉听尊便’。”
“法庭上见,”张二民气愤地说,“法庭上离婚。”
“悉听尊便,”徐美说,“告诉你,我已经向公安局申请,你属于失踪人口,失踪三年,婚姻自动解除。你不用上法庭,也不必担心重婚罪。”
“我不是失踪人口,”张二民说,“我领过结婚证了。”
“你犯重婚罪,”徐美幸灾乐祸地说,“那我希望你尽快上法庭。”
“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张二民提议,“彼此各自过好生活,不行吗?”
“行,当然行,”徐美刺激对方,“你告我吧。”
“我告你什么?”张二民惭愧地说,“你是娇娇的妈妈。”
“你是王八蛋,”徐美说,“跟别的女人跑了,跟别的女人生儿子,还想赚走我闺女吗?你也忒狠了,我已经一无所有,还想让我无依无靠,还想掐断我活着的理由,你还是人吗?张二民,你就是一个畜生。”
“我不想赚走娇娇,”张二民嗫嚅道,“我只想跟娇娇说几句话。”
“你还把我当傻子?”徐美冷笑,“呵呵,你的第一步是先跟娇娇联络情感,第二步是控制娇娇,第三步是不知不觉赚走娇娇,你可是步步要我的命。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混球。我早就告诉娇娇,你被汽车撞死了。”
“你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张二民仿佛理屈词穷,好像真被徐美刺中要害,不敢理直气壮地说话,在电话那头有些点头哈腰、奴颜媚骨地嘟囔一句推托之词。
“我们不过是两个碎片,已经各自漂泊,就不要再纠缠,”徐美放缓语调,“我不希望我们是彼此憎恶的人。将来有一天,娇娇出嫁,你若还关心她,你就送她一半嫁妆,出席她的婚礼。”又说,“我这么做,已经仁至义尽。”
张二民没想到徐美会这么说,在电话那头他把笑容铺满了两张大脸。
徐美说完,张二民不失时机地问:
“条件是什么?”
“就是……”徐美说,“娇娇出嫁前,你就是一个被汽车撞死的混球。”
3
撂下张二民电话的那个夜晚,压抑六七个月的徐美彻底抚平内心的不安。原来这六七个月,安静的生活里一直隐藏着她将要失去娇娇的恐惧。徐美撂下电话,哼着一首小曲步履轻盈地走进娇娇的卧室。
“该睡觉了,宝贝儿。”一片不易察觉的笑容蔓延在徐美的脸上。
“还没写完呢,妈妈。”娇娇回头看她一眼。
“明儿是周末,明儿再写不迟。”徐美把笑容一直堆在脸上。
这六七个月以来,张娇娇几乎很少看见妈妈的笑脸,尤其没写完作业时,妈妈从来都是一脸寒霜。
“真的可以等到明天吗?”张娇娇仰着小脸问。
“真的,洗洗小脚睡觉吧。”徐美哼着曲儿已经把热水打来,“咱俩一块儿洗。”
张娇娇收拾好书包和文具,把一双小脚伸进妈妈端进来的温水盆里。
“我们唱一首歌吧,”张娇娇说,“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宝贝儿,妈妈听着呢。”
徐美一边给女儿洗小脚,一边静静地听童音唱出来的清澈的爱意,不禁掉下几个泪珠。是真的感动了,还是想起了心事儿?徐美自己也不太清楚。待张娇娇唱完《世上只有妈妈好》,徐美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眶。
“娇娇,妈妈想让你姓徐,叫徐娇娇,跟着妈妈姓?”
“我就叫徐娇娇,”娇娇说,“我喜欢妈妈的姓。”
徐美有些纳闷,娇娇竟然这么干脆利索地答应了,答应叫徐娇娇。徐美愣愣地望着懂事儿的女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揉搓着女儿的一双柔软的小脚。
“我早就不想姓张了。”娇娇又说。
“为什么?”徐美疑惑地望着女儿的小脸。
“爸爸没有被汽车撞死,”徐娇娇说,“爸爸是跟着一个女人私奔了。”
徐美惊讶地瞅着娇娇明晃晃的大眼睛里藏满的愤怒,她感觉女儿早有自己的心事儿。徐美懊恼起来,怪自己这六七个月来一心忙乎土鸡店,忽略了女儿的小情感。
“你怎么知道?”徐美停下来洗脚,愣愣地问娇娇。
“同学们都这么说,”娇娇回答,“都说张二民跟着一个姓王的女人私奔了。”
“你们同学怎么知道?”徐美不解。
“刘胖子说的,是菜市场北头的刘麻子的儿子。他听大人都这么说,他就告诉我了。”徐娇娇已经能理顺复杂的人物关系了。
徐美有些恼火,可是这火气很快就熄灭了。既然女儿知道了真相,徐美想,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是知道,早知道或许好一些。我已经解脱自己,徐美告诉自己,我已经学会让不幸和痛苦化解成幸福和快乐了。
“不说这个事儿了,娇娇,”徐美说,“过几天妈妈就去公安局给你更改名字,以后你就叫徐娇娇,你高兴不?”
“高兴,我太高兴了,”徐娇娇说,“我可以告诉同学,张二民不是我爸爸。”
徐娇娇这么说,徐美心里虽然高兴,知道女儿谁也赚不走的,可是有一丝惶恐浮现在她的脸上。
“你不能这么恨你爸爸,”徐美说,“他也不是大坏蛋。”
“我知道,”徐娇娇说,“可是他抛弃了我们。我不恨他,我只是不想叫他爸爸。”
“可他毕竟是你的爸爸。”徐美安慰。
“我只是不想叫,只是不想让同学知道,爸爸跟别的女人私奔了。”
徐娇娇说着,眼圈里噙着一滴豆大的眼泪。
“我还会有爸爸吗?”徐娇娇又说,“妈妈还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徐美说,“妈妈结不结婚,你以后都叫徐娇娇。”
徐娇娇点点头,眼圈里那一滴豆大的泪珠滴在水盆里。徐美愣愣地瞅着,一圈又一圈涟漪,向水盆的边缘荡漾而去。
徐美把娇娇塞进被窝,自己也钻进女儿的被窝。徐美把女儿搂在怀里,小人儿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是那浓密的睫毛里,还噙着湿湿的泪水。徐美抽出一张餐巾纸,轻轻在她眼角擦拭一下,心疼地吻了女儿,熄灯睡了。
心病已经医治好,女儿永远都是自己的女儿,无论谁再怎么纠缠,女儿都是跟她一条心的。在暗淡的夜晚,徐美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她感觉这是一曲美妙的音乐。正是这曲安心的音乐,让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徐美一想到这些,就在黑夜开心地笑了,也许是在梦境之中,她开心地笑了。
“那一夜,我笑醒好几回。”几个月以后,徐美在阳台上喝红酒赏月,对麻天宝如是说,“那一夜,你不知道,我开心极了。我心里太舒坦了,六七个月来的焦虑一扫而尽,我太舒服了。”
这时候麻天宝在月色流淌里,注视着徐美好看颀长的脖颈。麻天宝在想,我爱这一条咕咕而叫的静脉,静脉里奔流的热情的鲜血。麻天宝简直痴迷了,他感觉另一个自己已经走上一步,已经一把揽过微醺的徐美,让沾染了红酒的嘴唇,舞动在她的凸起的脖颈上。这是一场梦幻吗?月光流下来,从她的一袭长发里,开放着茉莉花香,滑溜到她的脖颈的雪白里。麻天宝感觉不是自己,是两片醉了的嘴唇儿,吸引着香甜的月光。
正是这醉人的月光,徐美突然伤感起来,她微微鼓动的胸脯也在这月光里打着节拍。麻天宝很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捉住两只躁动不安的小白兔。
“我想谈谈表姐,”徐美突然说,“表姐像一粒米黄色的枣花儿。”
麻天宝愣了一下,发现另一个自己一下子回到身体里。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徐美的身边挪了一下,离她近了,他在倾听一个女人即将弹奏的哀伤的乐曲。
“表姐像一粒米黄的枣花,”徐美说,“我真害怕自己也是一粒米黄的枣花。在不该落的时候,被一阵风吹落了,连“簌”的一声也没有,就淹没在草丛里,就淹没在尘土里。”
徐美的语调幽怨而绵远,而内容就像裂帛一样让人心碎。麻天宝听得戚戚然,仿佛感觉自己也是一粒米黄的不起眼的小枣花。
“不会的。”麻天宝木讷地应一声。
“表姐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可惜表姐夫出车祸了。从此表姐就一个人带着女儿,马马虎虎地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表姐有归宿,该祝贺她。”麻天宝搭茬。
“可是这个男人对表姐的女儿不好,毕竟不是亲生的。”
徐美就着月光,醉眼朦胧地注视着麻天宝。
“这个男人对表姐也不好吗?”麻天宝反问一句。
“对表姐好,可对孩子不好。”徐美回答。
“那表姐也不会幸福,”麻天宝说,“我感觉这个男人就是一个蠢货。”
“怎么说呢?”徐美问。
“你想啊,你再喜欢表姐,可你对孩子不好,表姐会幸福吗?表姐不幸福,这个男人会幸福吗?”麻天宝一连串反问。
“要是这个男人只喜欢表姐的身体呢?只喜欢她的身体呢?”徐美假设。
“那他就是骗子,”麻天宝说,“还不如单过,何必找这样一个男人呢?”
“也许这个男人是真心的呢?真心喜欢你的身体,我感觉也不算过分。”徐美这么说着,一仰脖颈把高脚杯的红酒喝完了。
麻天宝起身给徐美倒了半杯:“人不过是一粒枣花,在没落之前好好地开着,开出自己的芳香,我想也就足够了。你不是说,人不过是一些器官吗?先喜欢某一个器官,然后喜欢整个人,再喜欢这个人的灵魂。你说的对,一个器官就是一个碎片,一个人就是一个大的碎片,一个人生就是一个有着长度的时间碎片。”
“所以我不想嫁人,”徐美说,“我谁也不想再嫁,我只想过好我这么一粒米黄小枣花的生活。”
“你说什么呢?”麻天宝说,“说了半天,你没有一个什么表姐,你是说你自己。”又说,“你担心什么?我会对你好,也会对娇娇好,比亲爸爸还亲。”
“会么?”徐美的眼睛在月光里笑成会说话的星星,尽管她知道麻天宝的话真真假假需要辨别,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徐美一只手端着高脚杯,另一手摩挲杯肚,重复着说,“会么?”
“有我,”麻天宝抓住徐美的一条手臂说,“你放心吧。”
“可你已经结婚了,徐美沉思的脸上洒满流动的月光,你已经和陈雅冰结婚了。”
“结婚不过是一个形式,”麻天宝说,“你知道的,我不能一辈子给你当小工吧,我得入你的股份,我得让老头子给我启动资金,我得把咱们的土鸡店做大。我已经想好,我要做一家土鸡全城连锁店。”
“我的土鸡店呢?”徐美问。
“你永远是老板娘,”麻天宝说,“以后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
“我不愿做副总经理,我只想掌管这一家土鸡店,我只想在没有飘落之前,努力地开放着,直到我整个人你不喜欢,直到我这个人生碎片消失。”
“店是你的店,”麻天宝说,“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大,规矩只有一个,我们的财产将来只能有麻姓和徐姓的人继承。”
“就这么说定,”徐美沉思片刻说,“我答应你。”
作为事业的开端,麻天宝对徐美的土鸡店比对她的器官更为需要。此时此刻,麻天宝豪言壮语,我将证明你的“爱情就是拥有器官,人生不过是碎片”的理论破产。徐美看着麻天宝,并不言语,只是抿一口又一口红酒。她快要醉了,或许她已经醉了,她醉给了月光,也醉给了自己。
五年以后,麻天宝的资产已过千万,他想让徐美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可是徐美拒绝了,她只想在被窝里做一条滑溜的鱼,让麻天宝对她如醉如痴。徐美推荐了心机重重的丁秀英,而自己只管着一个土鸡店。
多年以后,麻天宝弥留之际,仍然牵着徐美的手说:“人生不过是一粒米黄的枣花,我已经飘落了。”
4
六七个月以来,徐美第一次睡上一个舒坦觉。徐美觉得,徐娇娇谁也赚不走了,徐娇娇是她的命。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担心张家的人会要她的命。六七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张二民突然打来电话,他所有的要求都被她无情地回绝了。正是那一个夜晚,徐美睡得香喷喷的,在梦境之中她几乎笑开了花。
徐美醒来,看见娇娇正出奇地望着她。
“望着我干什么?”徐美问。
“妈妈,你在笑呢。”徐娇娇说。
“是吗?”徐美反问。
“你笑得可开心了,口水都流一嘴角了。”徐娇娇说着,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徐美用手背抹一把嘴角,果真湿漉漉的,那是哈喇子。徐美纳闷,梦境之中自己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啊。不过她突然坐起来,告诉娇娇自己的梦。
“我在梦境之中,梦见我变成粉白色蝴蝶,娇娇你变成绯红的蝴蝶,还有一只嫩黄的蝴蝶,是谁呢?我不知道。我们三只蝴蝶,好像在某一个婚礼现场翩翩起舞,竞香斗艳,又好像不是在婚礼现场,而是某一个地方,是在芳香扑鼻的初夏,红的、黄的、白的是花儿,绿色的是草儿、是叶子,是葱郁的盎然生机;浮动的是白云,明亮的是鸟鸣,整个是肥皂泡里的奇幻世界。”
“可我不愿意做一只蝴蝶。”娇娇不礼貌地打断徐美跟她讲述的梦境,娇娇说,“我要做的不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鹰。”娇娇说完,嘟着小嘴,一脸是对娇柔蝴蝶的不屑,转瞬又满脸是对鹰的向往。
一个不愿意做蝴蝶的丫头,徐美琢磨着女儿的志向,娇娇已经有自己的志向了,这让她激动异常。徐美抱着八岁的女儿,先是在她左边脸蛋上亲一下,仍有不解幸福的馋,又搬过右边的脸蛋猛啜一口。徐美知道,娇娇的志向,早在她的心中发芽生根了。
“从今天起,”徐美一边给娇娇梳着头发一边说,“我们母女就做两只鹰,一只大鹰,一只小鹰,两只鹰一起飞上蓝天。”
徐美这么说,娇娇就张开双臂,做出要飞的姿势。两只细胳膊柔软地摆动着,仿佛是百花丛中的蝴蝶。徐美看了,拍着双手,大笑着说,“我闺女这么漂亮,越看越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娇娇不乐意,大嚷,“我不是蝴蝶,我是一只小鹰。”
徐娇娇坚持做一只小鹰,那自己就是一只大鹰。徐美在娇娇的抗议里,正琢磨一只蝴蝶和一只鹰的区别。蝴蝶柔软,但漂亮;鹰呢?刚毅,但不斑斓。可女儿却要做一只鹰,是因为鹰的外表威武,还是鹰是百鸟之王。可要做百鸟之王,鹰是残忍和粗暴的,是武力和强横的代名词,它可不是仁者。蝴蝶呢?它给这个世界的只有爱,是仁义,是美。可蝴蝶虽是弱小,但它用蹁跹之力来给人内心以阳光和温暖。
脑壳想疼了,徐美也没有想明白鹰和蝴蝶哪一个更像女儿和自己。在此之前,女儿还在呼呼睡觉,她就醒了。可是那时,徐美还没有梦见三只蝴蝶,她醒来还能记忆的是,她梦见一树米黄的枣花,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来,隐入草丛,藏进泥土。徐美躺在床上,细细回味这一梦境,她感觉自己是数以万计的米黄枣花中的一粒。正是这一粒枣花和一群枣花,不停地落在她的心头。她越来越感觉落是一种意境,是枣花落下,又不是风吹落的,是枣花完成使命后的落花有情。簌簌的一声声,落下之时并不戚戚然,而是簌簌的喧哗,还掺杂一种盛典仪式的喜悦。
这让徐美突然感觉,无论是有声的落,还是无声的落,簌簌的枣花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碎片,那落下的落,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的落下。这时候,徐美感觉到,人生不过是一粒米黄的枣花的簌簌的落,而不是画纸深处飞行的一只鹰。
这时候,徐美看见阳光静静地走在墙壁上,也走在牡丹花被面上。她又闭上眼睛,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之间,想着以后的人生和幸福。她感觉梦中无形的夜幕早已开出烂漫的花朵,便眯着眼睛,无意间看见阳光里的无数的尘粒,在快乐的锦缎上飞舞,在早晨的时光里尖叫。平时看不到的微粒,此刻终于向人们现身现形了。它们在纷纷下落,徐美的心也在纷纷下落。这让她意识到千万亿微粒中,有一个就是她。微小以至渺小,也许是被那夜色淹没,以后连一粒尘埃也不是了。
这么想着,徐美迷迷糊糊又睡去。直到娇娇看着她,看着她嘴角流着哈喇子,看着她在自己的笑声中醒来。她愣愣地看着女儿说,“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白蝴蝶,你是一只绯红蝴蝶,还有一只嫩黄蝴蝶,是谁我不知道。”
“我要做一只鹰。”
娇娇这么说时,徐美感觉一个小女孩要做一只鹰,那是缺乏父爱。看着一脸坚毅的女儿,内心虽然高兴女儿坚强,可她突然觉得,人的一生虽然是一粒不起眼的枣花,抑或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但飘落之前也要活得色彩斑斓。徐美感觉,是时候给娇娇找一个好父亲了。
正是这一天早市上,徐美在土鸡店迎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麻天宝。徐美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向她这里逡巡,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一个犹豫客。像这样的男人,店家招呼他,他就会走上前来,店家不招呼他,他就会一路走过去。徐美看着这个男人,虽然有些粗犷,但面目却还算清晰,是不令人讨厌但也不是令人欣喜若狂的小鲜肉。不过徐美看着他,一股暖流竟然涌动胸口。徐美不由自主地把乱蓬蓬的头发扎起来,露出颀长的脖子;又把袖子捋上去,露出细腻白净的腕部。徐美向空中挥一下手,似乎在向麻天宝招呼,似乎又不是,在似是而非之间,就看两人有没有心有灵犀。麻天宝就走过来,徐美就打招呼。
“大哥,来一只土鸡?”
“要一只三四斤的。”
徐美伸手从铁笼子里抓住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公鸡,过电子秤,不多不少正好四斤。屠宰后,装在塑料袋里递给麻天宝。麻天宝一手接塑料袋,一手递给徐美纸币。递纸币的两只手若无其事地相互碰着,而另两只手在塑料袋下面,相互握了一瞬。
“那一天早市,我就喜欢你柔软的双手。”
几个月以后,徐美在阳台上喝红酒赏月,对麻天宝如是说。徐美一只手端着斟着红酒的高脚杯摇着,一只手伸到麻天宝的面前。
“就是这一只手,”徐美说着,用这一只滑落月光的手挑动一下麻天宝的下巴,又说,“漂亮吧。”
这是一个亲昵的动作,尤其月光弥漫在徐美长长的眼睫上,仿佛月光是在不断地跳动着。这让麻天宝的眼睛有些陶醉了,心也跟着酥软了。麻天宝伸手抓过她的皓白的腕,仿佛抓住一把温热滑溜的白玉,放到自己的眼前,又放到自己的唇边,认真地亲吻一下。他喝过的红酒,也染在她的手腕上。顺着手腕,一条雪白的弧度延伸到月光明暗之间,他让幻梦里的舌尖一直游走到她的脖颈。他听到了声音,是突突起伏的那一条静脉,静脉里热血的喊声。是在喊着他,是在喊着他的舌尖,要让独立的舌尖勇敢地挑动它,勇敢地舞在它的喊声里。
“你喜欢我的手臂?”徐美突然说。
正当舌尖嗅到那一滴热血的味道,有两颗牙齿仿佛要咬破咕咕而叫的血管。就在这一刻,徐美想到一条大蚂蚱的青绿色手臂。麻天宝把舌尖撤回到嘴巴里,一只手拉着徐美的一只手,一只手缓缓摩挲着这条手臂,吃惊地望着她的眼睛。
“喜欢,”麻天宝说,当然喜欢,这是一条多么漂亮的手臂。
“如果这条手臂送给你,”徐美眨一下眼睛,“你要不要?”
“当然要。”麻天宝说。
“我是说这条手臂砍下来给你呢?”徐美似笑非笑地问。
“砍下来还漂亮吗?”麻天宝沉思一会儿,又说,“难道你这条手臂是假的?”
麻天宝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再次摩挲这一条雪白滑溜的手臂,仿佛是要验证它的真假。摩挲半天,感觉不像是假的,但又拿不准,就用手在她光滑的皮肉上掐一下。
这时候徐美感觉到钻心的疼,可是她没叫。忍着疼痛的徐美,再次想起那个为逃命而自断一条手臂的大蚂蚱。麻天宝看见月光里徐美扭曲的脸,知道自己太不怜香惜玉。
“你怎么不叫呢?”麻天宝说,“疼了就要叫。”
“不疼。”徐美深情地望着他。
“你嫁我吧,”麻天宝说,“我会对你好。”
“可你已经结婚了,”徐美疑惑地看着麻天宝,“会重婚的。”
麻天宝摩挲这一条圆润颀长的臂膊,仿佛将要失去一件宝物而恋恋不舍。过一会儿,又牵过徐美的另一条完美无瑕的臂膊,像个小孩子一样乞求一件他最喜爱的礼物。
“我们就做情人,”徐美握住麻天宝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做一辈子的情人。”停一下又说,“直到你厌烦了,赶我走了。”
麻天宝像得到一颗糖块一样,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那月光流淌的哗哗啦啦的声响,从徐美如玉般圆润的臂膊上流过,他能在这流淌声里听见自己,听见从身体里慢慢膨胀的气息,仿佛一个声音大声地穿过他的耳鼓:这两条玉臂就是我的了。
在麻天宝的拥抱里,徐美再次想到那一只大蚂蚱青绿色的手臂。
在接到张二民电话之前的那个夜晚,娇娇在卧室里做作业,徐美在书房里翻看一本书,这是她大学的老师刘恪教授的《先锋小说技巧讲堂》。她正看“碎片与粘贴”那几页,她着迷了,尤其是碎片和粘贴的定义,她琢磨一遍又一遍。这时候一只翠绿的大蚂蚱,从一株吊篮里蹦到她的书页上。她几乎吓了一大跳,然后愣愣地看它一阵儿,仿佛梦醒后仍旧在迷迷糊糊。一只大蚂蚱突然从夜幕闯了进来,她怎么琢磨不透,它是怎么闯进她的第十八层楼的屋子的。大蚂蚱仿佛也吓了一跳,它没见过书,也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儿,一时间只是呆呆地趴在翻开的书页里。她便迅速抓它在手里,用两根指头捏着它的两条翠绿色细长的手臂。
这时候,徐美正琢磨刘恪教授给“碎片”和“粘贴”下的定义。碎片就是破碎的点状和被隔断的各个局部。粘贴就是把碎片黏合在一块。徐美抓住这一只大蚂蚱,仔细地瞅着它:两条细长的臂膊,精致绝伦;一身外衣清脆和一双薄如细纱的翅翼。徐美搞不明白,一只翠绿的大蚂蚱也想搞明白“碎片和粘贴”的理论吗?徐美正捏着这只大蚂蚱的一条细长的臂膊,百思不得其解时,大蚂蚱却一蹬脚,折下一条迷人的臂膊逃走了。从半开的窗户上,跳出一个优美的抛物线之后,便直直地落下去了,落进了夜幕的漆黑里。这是一种逃命的落,不是尘埃落下,而是一种绝望的黑色的落。
大蚂蚱逃走了,可是它的一条细长的臂膊,还捏在徐美的两个指头之间。刚才晶莹剔透的大蚂蚱,现在空空如也。徐美的眼前,只留下巨大的虚空。徐美若有所思地把大蚂蚱留下的一条翠绿的细腿,影在灯光下仔细瞧,感觉它就是一把翡翠色的刀。这就是一个碎片,徐美知道,刘恪教授研究“碎片”多年,也不会见过这如此活生生的身体碎片。徐美这么想,就用透明胶把“身体碎片”粘贴在《碎片与粘贴》这一页的大标题上。
“身体碎片”,徐美躺在麻天宝的怀里,脑子一想到大蚂蚱的一条臂膊,内心便吱吱冒出一丝丝凉气,可是她的身体却逐渐鼓胀起来,满是小虫子一样在血液里、在身体的空虚处不停地爬啊爬,爬得身体就像一团火炭。自己也是一个个碎片,一部分丢失在过去的时间里,一部分还在不断地丢失。
“你只喜欢我的臂膊,”徐美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喜欢完整的我呢?”
“我喜欢你的臂膊,喜欢你的脖颈,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小腿……我喜欢你所有的器官,把它们粘贴起来,我喜欢完整的你。”
麻天宝抱着徐美走向卧室的时候,徐美恍惚里看见一只折了臂膊的大蚂蚱,从她的手上逃逸而去。是逃命的逃,逃到无法辨别的黑漆漆的夜幕里。她感觉自己就是大蚂蚱,而那大蚂蚱的逃逸就是自己的逃逸。
“这是一种冒险,”后来徐美给麻天宝说,“更是一种新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