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高度不在于仰望,而在于攀登。
山在我的生命里是一种宿命,就像它在远古先民的情感里寄托了某种永恒的意志。山在我的情感中亦混杂着对立的两面,一方面,它在我不断地攀登中拓展了生命的意义与高度;另一方面,它却又静而不语,似乎早已在永恒与凝止中完成了对我最好的指引。在古时,山意味着遥远,意味着曲折与闭塞的宿命,所以愚公移山的壮举才显得如此石破天惊。但山同样也给了人世沉浮一个窗口,给了命运多舛的心一份洒脱与安抚。山可隐居,可从自然中获取某种心灵的契合与对话,可以让人生的苦痛得到疗养与抚慰,就如我与山。山指引了我,寄予了我未来与希望,在一次次对它的仰望中感知到了我未来的命运。所以,山对于我而言,增添了一种更为浓烈而深刻的情愫。每当我对人生与未来充满疑惑,或收获了人生的成长与惊喜时,我都会重走一遍当年寻山的道路,以期许获得一种回答与无愧。寻山对于我而言成了一场祭祀,在烟雨朦胧或烈日暴晒中通过一步步丈量,一步步感悟自己的过去,最终获得人生想要的抵达。
这座山距家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常常坐公交车到达山脚,然后向上攀登。不过,距离的便捷往往意味着需要在心灵上历经更加久远而反复的苦行才能抵达朝圣的居所,以获取谛悟的深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山所给予的是一种景色的赏心悦目,抑或逍遥之乐,抑或前文所提及的可给生活与心灵带来的寄托。而于我,山融进了我的血肉,伴随了我一生的成长,这座山叫太阳山。除了故乡,可能绝大多数人都未曾听过它的名字。它没有奇峻的身姿值得游客们来猎艳,仅仅五十多米的海拔,在祖国苍茫的群山之中更谈不上挺拔。最特别之处也不过是山顶上有一座原始先民修建的太阳神像,神像的年头在我心中早已模糊,我也从未在意过那些附加在它身上的年岁与荣誉,印象最深的也仅仅是它被列为了吉尼斯纪录。
神像高不可攀,然而在我心中它更像是一位有着鲜活血肉、和蔼可亲的老者,它冷眼观看了太多尘世的轮转,比我仅仅二十出头的年岁有着更为久远而广博的睿智。人世聒噪,它的世界却永远安适如常,似乎它早已习惯在沉思中以一种智者的目光向远方追视生命与宇宙的奥妙。它的不言又时常让我怀疑是否因为石头限制了它睿智的言语,使得物质虽然赋予了事物以重量,却同样囚禁了语言的轻灵。又或许它的言语本就是我这样溺于凡尘的人所不懂得的,就像我不懂得百兽的鸣叫,仅能在静默中得到一种只言片语的领悟。然而,对于那些在悠远与恒久中所沉淀出的睿智,我哪怕仅截取只言片语,也足以受用一生。这让我想起人生,想起每个人生而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攀爬,自愿或被迫向前驱赶,而攀爬的意义却又并不在抵达的本身。反而,越是遥远而艰苦的前行越会让人生会获得某种意义的牢固与真理。就如西藏那些转山的藏民,一辈子都在山中寻找着人生的意义与归宿。
山带给我的记忆久远而刻骨,它源于我灰暗而悲惨的童年,是无望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儿时父母外出打工,我自幼由村里的爷爷奶奶带大。然而,爷爷奶奶的教育却像一只满嘴鲜血的蚂蟥,匍匐在我稚嫩的心灵之上,用暴力与野蛮的方式抽干了我童年所有的天真和幻想。直到最后,我也变成了一件与他们完美融洽且别无二致的复制品。幼年的天性被戕害,一代代如病毒般复制的病态思想,最终将我也畸变成理所应当的性状。这使我感到儿时的村子就像一口被阉割了想象力的井,或是一座无形的监狱。人们世世代代在井中游弋,直到井水干涸,生命戛然而止,也不曾多窥过井外的一丝光景。我不应该是井里的鱼,我觉得我是一只鸟,只不过意外生错在井里。于是,我开始带着期盼与憧憬日复一日的仰望着井外的世界,以期许获得某种除却土地的单调外的惊喜。
我从未去过井外,所以幻想井外的世界也就成了我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与寄予。井外世界应该很大,那里应该充满着五光十色的喧嚣与新鲜,或者它也可能是一口更大的井,里面装着一种更加恒久与单调的无趣。但无论怎么说,这份幻想对于一个只知道土地的孩子来说太过着迷而振奋了。后来,这份幻想慢慢寄托给了远方的一座山。它开始伴随着每天的日出与日落,牢牢定格在我的生命里。我时常兴奋地想,“遥远的那座山,在哪里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山,在我生命中渐渐长成了一双飞往希望与未来的翅膀,它是我童年稚嫩的梦,也是我在面对人生苦难与无解时最后的绳索。这条绳索慢慢在我的生命与成长中贯穿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直至我想抓住它的渴望也愈发强烈。终于,在高一的时候,我开始向它攀登。
“这叫太阳山。”母亲指着远方黄昏中朦胧而血色的山峰,痴痴的眼神溢成了一湖清澈的泉水,倒映着潋滟的波光。“我高中毕业时和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去过。”说时,夕阳又在她的脸上刮起了一阵强劲的飓风,倏然让她眼中的涛波愈演愈烈,直至在她的眼中重现了少女的泪光。那是母亲的太阳山,让她重返少女的太阳山。而我的太阳山呢?“太阳山!太阳山!”我开始日夜在心中将它呼唤,我知道它必然会在某天像太阳般在我的生命里升起,彻底照亮我生活的黑暗与无望,哪怕我会如夸父追日般至死不渝的寻找。
童年的灰暗,让我开始了对山的仰望。而初中三年备受摧残的霸凌则让我开始了对山的找寻。三年的霸凌,给我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创伤与苦痛,也使我寻山的渴望愈发强烈。三年里,我受尽了同学的欺负与折磨、鞭打与侮辱。在那个没有人性与尊严的至暗时刻,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活得像条狗,或者说本来就是一条狗。当他人的青春里飘盈着校园的纯净与淡淡的芳香,而我的青春却遍布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与惶恐。我恨透了那个地方,我唯一的渴望就是逃走,趁早结束毫无人性的屈辱和噩梦。在那些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寄予情感的只有那一句句阴郁无力的诗行。但谁会看,谁又会读呢?写诗成了我疗伤的方式与唯一的倾诉,或者说成了我文字上的一座山。然而,这仅存的光亮最后都被施暴者当做异类的标签,被人曲解,被人以把柄式的方式更加猛烈的嘲弄。对比起金钱与世俗权力的崇拜,那些以此获得强大与尊严的源头我一无所有。我仅能做的只是用脆弱的诗句去做最后的抵抗,做我心灵最后的坚守和唤醒。我不能麻木,因为我知道麻木会让我就此跌入一蹶不振的深渊。对于一个普通而另类的人来说,我成了一条狗,成了一件被肆意欺辱、嘲弄,被剥夺了同等尊严的废品。更荒唐的是这种欺辱不仅被视而不见,反而如病毒般在蔓延、传播,直到所有人都认为这才是正常的丛林法则。所以山,才在我生命的渴望中变得如此强烈,它给了我一个自我疗愈与抚慰的窗口,它给了我平等与自由的希望,它给了我反抗的绳索。
初中结束后,我却依旧没能离开那个如梦魇般的学校。家里人都反对我转学,除了我母亲,她去过山,所以她知道山寄托了什么。母亲想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结束我梦魇般的生活。然而,对于家里人的名利与堂而皇之的面子来说,山又是何其的虚无而缥缈。山,最终在家人的反对中顷刻间荡灭,我留在了本校读高中,而屈辱与阴影则继续以更加无望的方式如魔鬼般如影随形。
一天,三年的屈辱在顷刻间忽然结束了。但并不是因为施暴者良心得到了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受到了学校的惩处,而是我决定去打碎这一切,去反叛,去不顾一切地寻找山,寻找我那寄于山中的希望。寻山的导火索是因为一个女孩,我苦恋的女孩,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对于我来说,不,或对于一条没有尊严的狗来说,恋爱永远是一件太过奢侈而沉重的物品,我无法得到,更无力承受。所以,我仅能浸在那些虚无与幻想中以求得到一种情感的慰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欺辱我的施暴者在咆哮声中,将手中的笔记本砸向了我苦恋的女孩,在她的脸上瞬间抽出了一条尖锐的红肿。那一刻,宛如一条鞭子在我的心上抽挞出猛烈的震响,让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我捏紧自己的拳头,在心中对自己狂啸:“去啊,去揍他啊,你为什么不敢呢?你为什么这么软弱?你为什么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都保护不了?你算什么男人?”
心灵的狂啸变得越来越汹涌,而我麻木而空洞的躯体却在原地牢牢的扎根。双眼模糊中,一滴眼泪从目光中夺眶而出。施暴者走了,留下我苦恋的女孩把头埋在书堆中,撕扯般的抽泣。此刻的教室,忽然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大片墓地,天空中,飞舞着鹅毛大雪,无规律地吟唱着可怕的死寂。忽然,白皑皑的一片坟茔中,我竟然看到有一座坟头在动,有个人复活了!他刨开囚禁他的坟茔重新从宣告死亡的坟墓中站了起来,而那个人竟然是我!随后,他手握一根绳索,带着满脸重生的欢喜走到了我的跟前,将绳索递给了我,“我知道,你已经等山很久了,所以我现在来将它交给你。”
忽然,我的身体在一阵抽搐中回到了现实。眼前,大雪散尽,只有课堂,只有女孩的哭声,继续充盈在我的耳畔。而我却陡然获得了一种力量,或者说,我真的得到了那条绳索。我随即动笔写下了一封告别信,在信中历数了施暴者的罪行与残酷,并许诺我的离开就是为了等待未来的复仇。随后,我让同桌在我明早逃离学校后再将这封信转交给班主任。我的同桌是当时唯一能理解和支持我的好朋友,他是个凄苦的孩子,换言之,他也是个缺山的人。他的山,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他两三岁时便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从此他就失去了山的情感与依靠。而她的母亲则每天在火车站通过刷皮鞋赚取微薄的收入把他养大,供他上学。
自从我转校后,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也转瞬断裂了,或许是因为距离阻隔了我们之间情感的联系,使得我们的情谊在我的生活中开始变得越来越缥缈。不过,我始终难以忘怀我们相处时他总会含泪唱《父亲》。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如此真挚而让人落泪的《父亲》,我不记得他唱过多少遍《父亲》。歌唱《父亲》似乎已成为了他空闲生活的全部,成为了他的山,成为了他情感唯一的寄托与希望。他瘦小的身躯上写满了命运的不公,然而命运却依旧给了他一座山,它的山在歌声里,名字叫做《父亲》。我走的那晚,他同样也唱《父亲》送别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也缺一座山,所以才用山的方式给我最好的祝福。
那时我是宿舍的寝室长,宿舍在我的管理下还颇为有序,每天能做到按时睡觉。唯一一件疯狂的事发生在军训,当时有一个室友实在按捺不住寂寞想半夜出去上网,但是宿舍一二楼的窗户都被铁丝网封着根本出不去。他便让宿友们帮他出主意,看着他网瘾难耐的样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开玩笑说:“楼道有消防水管,要不把水管绑在身上从三楼的下水管道爬下去。”结果他听后非但不觉得是玩笑,反而立马大拍脑门准备行动,无论我如何劝阻都无济于事。无奈,我们只能帮他去拽消防水管。
他把消防水管拿了出来,绑在了自己身上,我们一群人则浩浩荡荡地站在他身后一齐拽着消防水管。随后,他双手抱着下水管道准备开始往下爬。这时,那消防水管的金属头套却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如一声惊雷瞬间炸响了静默的子夜,整座宿舍楼立马沸腾了起来,漆黑的楼道顷刻亮如白昼。网瘾难忍的宿友立马解开下水管道,和我们一哄而散。宿管阿姨应声冲上楼查寝,还好我们当时躲得快,不然第二天就能听见校长在全校的广播里大批我们的光荣事迹了。
那是我们宿舍唯一一次的疯狂。后来,为了管理宿舍的秩序,我几乎花光了自己的零花钱买礼品奖励他们,最后维持了作息的有序,比如每到十一点就按时睡觉。而那一夜,这种秩序却被彻底打破了,我们彻夜未眠,宿友们一同为我唱送别的歌曲,一首接着一首,如流水般在我耳畔激荡不休,直至我泪眼模糊,直至越过了时间的边界,像一条从岁月深处流来的清泉在我脑海中回响依旧。如醉如梦的青春,宛若昨日,每每回想泪水回流,心灵颤动。
天亮后,我背着一个挎包翻墙离开了学校,包里是我昨晚简单整理的衣物,还有我仅有的一百块钱。那是从我奶奶藏钱的盒子里偷拿的,也是我寻山唯一的船票与希望。后来,我重回学校,奶奶在电话那头咆哮着的第一句,就是问我是不是拿了她一百块。
奶奶的话让我感到了彻骨的凉意。是啊,她从不关心我心中的山,就如她从不在乎我曾经三年和正在继续的屈辱和折磨。他们的山就是一小块他们生于此,未来葬于此的土地。所以,他们一直在乎的只是那些平视中的虚假面子与攀比,而从来不会去仰望山,拥有山的灵魂,就像他们生于此的山永远也高不过他们的坟茔。这是我注定的悲哀么,抑亦或我的宿命?我从镇子上搭车去市里寻找山,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旅行,心中则不停在追问着自己,似乎想要将过去一切的不解与苦痛都在寻山的路上问个究竟。看着窗外流水般的景色,不觉间已泪如泉涌。我不能在麻木中死去,我要去寻找山,山里有我生命的真相与答案。
下了车又继续转车,眼前陌生而偌大的城市如一头咆哮的野兽在向我俯冲,瞬间将我井中的世界打翻成一片无垠而斑斓的汹涌。记得那天在烟雨中下了车,我背着包淋在雨中,茫然地站在登山的路口往前凝视。同行中,一对中年夫妇踏着青烟般的步子往前疾走,很快便不见了人影。眼前那绵延不断,没有尽头的山路,对比起我过去原点般的生活,竟呈现出一种夸张般的漫长,仿佛是一场戏谑的嘲讽,让我有了几分遥不可及的心悸。
一路上,激动与畅快交替在心中翻滚,让攀登成为一场摄人心魄的朝圣,而那些长久以来的积郁,也渐渐在如流水般的云雾中变成了一种自由的轻盈。忽然,我的脚步凝止,目光开始追随着那没有尽头的山路暗想:“这会不会是我将要行走的一生?那样崎岖而漫长,那样饱受着没有尽头的苦楚与无望?直至在爬山与寻山的循环中将人生囚禁成山中缥缈的烟云。”八年后的如今,我越来越感到当时预言的精准,回望这八年的生活,历历在目的磨难与曲折,又在这磨难与曲折中不断地出发与找寻。当年的预言,分毫不差地铺成了我过去八年的道路,又在我的未来继续绵延着曲折与遥远。
我早已记不清登顶后的感受,是带着心灵的狂喜,亦或抵达朝圣后的满足。那时的情感就像一只早已在回忆里远行的飞鸟,或是山顶时常缥缈的云雾,充盈着岁月的朦胧与留白。但我不愿对它过多的追想或揭开,我知道那一刻,我生命中所有的情愫与狂喜已在人生中有了定格,需要的不过是将它们逐一打包好,再给它们一个安静的位置。在往后的日子偶尔想起时,也只需要走到存放它的地方,拭掉它的灰尘,如在漫步中偶遇一首拨乱心弦的老曲。
下山后,我去了姑姑家,姑姑收留了我,给我做了一大碗肉汤。到如今,我的思绪还一直漂浮在那一碗肉汤里,我始终不解那碗肉汤里究竟藏了怎样的魔力,竟能使我心中的苦痛与积郁瞬间被抹尽。从小到大,姑姑对我独好且这份好无需附加任何的交流与理解。我时常想这是因为山,因为姑姑住在山里,所以山成了我们情感最好的认同与联系。
老师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收到消息后,连夜坐火车从深圳赶回了老家。电话中,母亲的吼声如鞭子般一声声在我耳畔抽打:“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难道你待在那个学校会死吗?”山,母亲曾告知我的山,我从她眼中见过的山,刹那间烟消云散。山从母亲的生命里消失了,我时常在想,或许是因为我找到了山,所以山从母亲的灵魂中平移给了我。后来,我转了学,生活又经历了一轮轮的跌宕起伏,我开始尝试独自外出旅行,开始对旅行变得着迷而发狂,开始想通过旅行去寻找更多的山。山成了我的宿命,成了我宿命里唯一的可能与答案。那一年我十五岁,而如今,年龄又开始以一种让我望尘莫及的速度狂奔到了二十三。八年,岁月如梭,在时间的巨浪里起伏轮转,人生的前行让我离八年前的自己越来越远。而如今,似乎我也获得了曾经未曾有过、未敢奢望的荣誉。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山,是山给了我力量与收获,给了我人生的意外与惊喜。同样我也明白,八年的征程也不过是一场寻山的开始,就如八年前的我站在太阳山入口,在茫然中获得了一种启迪——人生不断攀爬的意义就在于能够相遇更好的自己。
十五岁后,每年我都会约定俗成般带着朝圣之心去重爬一次太阳山,重走一遍当年的寻山之路。山,每一次寻时都依旧是当年的缥缈遥远,一如我那早已在岁月里远行的十五岁,短暂却闪动着青春不灭的璀璨。山,同样又会以一种近乎恒久或数倍于我人生的方式继续存在,以它的悠远与深邃,以他的自由与返璞指引更多的人来山中,寻山。
我的生命里住着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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