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条鱼,陆义村就是那条养大我的河。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条河,我的体内养着不同颜色的自己。
可我是鱼吗?
小时候喜欢从河里抓鱼,之后养在玻璃瓶里。夏天和秋天之后,冬天的阳光照在窗台上,我就把玻璃瓶搬到窗台上,结果中午从学校回来时,鱼已经翻起了白肚。
我抱着玻璃瓶一直哭。
后来自己家里有了精致的鱼缸,儿子也喜欢养鱼,就帮他买来红色、黑色或黄色的,很细心地养着。但每次看着鱼缸时就有点难过,总以为是我剥夺了它们的自由。有一次在书上看到鱼的记忆只有7秒,我顿时很释然。原来它们每天游来游去都是快乐的。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我面对鱼缸的时候还想到什么?比如鱼和我之间,我们之间必然有些什么关联。
鱼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我?
这个想法让我大吃一惊,我来回地走,就在那个几十平米的客厅里,看着游动的鱼。
我喜欢怀旧,记忆的时间比7秒多出很多倍。
我想到养大我的村子,一说到陆义村我心里就莫名地激动,我的身体里就会比平时多出很多的水分,我的双手会慢慢紧缩,出现扇子一样的尾。更要命的是,我说话就像吐出泡泡。陆义村是不是像鱼缸一样,或者像我第一次养鱼时用过的玻璃瓶?
每次看到鱼,就以为是自己,可鱼会不会想到背叛?每次给鱼喂食,我就会想到背叛,想过救它们出来。
中学时我开始想着离开村子,可后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想起她,她就像一个越来越大的缸,给我越来越长的记忆时间,但我永远都走不出她,尽管我想到背叛,也只是想想而已。
2
今年春节,小齐从内蒙回来,带着她13岁的儿子。当我知道她回来时,她已经又回内蒙去了。
小齐的母亲去世很早,所以小齐就必然地有了一个后妈。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粘在一起,其实她的后妈对她还不错,但因为家里都太穷了,小齐的鞋子经常都是破的,淘气的我总爱往她鞋子上的破洞里塞石子。她那时只有一条裤子,她后妈拿到河边去洗的时候她就只能光着腿待在家里。那时候大概都是四、五岁吧,我不止一次地捉弄她,后来我妈就给了她两件我的衣服,结果在一次吵架的过程中我提起这件事,第二天就发现那两件衣服被扔在我家后面的草堆上,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我知道是我伤害了她。她有着强烈的自尊。
小齐的后妈给她生了小弟弟之后,她就有了一个重要的任务——照顾弟弟。记得那时我总拿家里的好吃的给她吃,当然还有她弟弟。春天里,我们摘豆角,翻过山去挖甘草黄芩,遇见蛇了就拼命逃窜;夏天里我们一起上树摘杏子,下河抓鱼;秋天,月光轻柔的晚上,我们几个很喜欢挤在小齐家厨房的土炕上。那时候喜欢疯玩,乡下的孩子,什么能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就玩什么。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几个别的女孩子,感情都比较好。小齐是她们几个的缩影,一个综合代替她们的符号。但是她们当中有两个远嫁内蒙,我们已经很少有机会再见面了。而小齐的真名也不叫“小齐”,我不知为什么用了“小齐”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们还能凑在一起,在她家的土炕上,再看一次轻柔的月光吧。
3
作为女人,我喜欢叙事,和抒情。
我喜欢那种鱼和水的细腻,喜欢黑暗突然而至,喜欢在静寂中半截旧蜡烛被翻出来,突然亮起来的光芒照着我们的脸和那些安静的日子。
记得我五岁时,村里才通了电。通电之前,家里一直用煤油灯。那种气味很难闻,但那种难闻的气味背后是光明,所以每个人都能够容忍并习惯了那种味道。大概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外村买煤油,顺着人们排好队,等着用瓶子装了煤油后就带回家了,我以为买煤油就那么简单。之后那家商店的主人捎话向父亲要煤油钱,方才觉得自己干了件很丢脸的事情。
后来父亲把家里的煤油瓶子都扔了,我们也渐渐远离了那种味道。遇到突然停电的时候,村子里一片漆黑,除了偶尔冒出来的几声狗叫,仿佛那些稀少的动静会为我们带来光明。黑暗中总是盼望能有什么动静打破那份寂静,我一直守在门外,等着某种声音过后,家里突然亮起来。最终还是父亲拿出半截蜡烛,屋子里才有了朦朦胧胧的亮光。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从老家接来。如今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十年,在父亲离开我们的十年当中,我们遭遇过很多次停电的时候,每当家里突然黑下来,我就急忙找出之前用剩的蜡烛点上。每次,都会想起父亲为我们点蜡烛,他拿着燃着的蜡烛慢慢移动,看放在哪个位置最合适,其实只是找一个最适合照见我的地方。
那些昏暗的灯光里有父亲无尽的疼爱。
正如现在的我,举着蜡烛总在找儿子的位置,他在哪里,烛光就会落在哪里。
小时候很讨厌停电,现在倒是喜欢,主要是喜欢那些安静。
电视机和电脑都关上了,当然,我不一定拿出铅笔写作,也可能是圆珠笔或钢笔。我会在家里慢慢走动,像个飘逸的幽灵。当我重新审视这个家,妈妈、爱人和儿子,一只乌龟,一只猫,两只鸟,十几盆植物,一缸鱼。去年家里还养了很多蚕,我们有时候全家出动去找桑叶,有时候和妈妈、儿子他们一起听蚕啃食桑叶的声音,“沙沙”的真动人。所以我想说的是:这已经是一个足够迷人的地方,月光从丝绸变成布衣,我们如此粗糙地爱着彼此。
4
妈妈从出生到老去都在这个家,她亲手拆掉原来的老房子,换成新的,之后又后悔得要命。
她在这个家里整整70年,总感觉什么都是自己的,即使一瓢一盆。她的优越感越来越强烈。她拔掉院里不断长起来的草,她的幽怨就弥漫在那些草上。
以前我们都在的时候,这个家是完整的。后来父亲病逝,哥哥们相继搬出去,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我们把之前占有的每一份都还给她,可家突然变得七零八落的,刹那间就散了。
我想,每天黄昏时她会在西边的檐下做针线,抬头间,就能看见屋后的树洞、鸟窝和被风吹落的果子。那样的情景多么寥落,多么让人不安。于是我把她接来住。从此,妈妈的家就彻底空了。她用旧布盖住曾经用过的家什,离开时反复回头,她和这个家的告别显得苍白而单调。
每次回去时,我替她打开锈迹斑斑的锁,推开门时,土就会落下来。屋子里全是灰尘。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才能把那些尘土清扫干净。即使打扫干净了,她的心里的灰尘会依旧在。剩下的日子,她就会活在那些尘埃里,且会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灰暗。
所以每年秋天,她都会念叨,后院的果子该落了。
而那些落下的果子,重重地打在我和她的心里。
5
我的耳朵里挤满了各种声音。风声,雨声,麦芽破土的声音,树木开花的声音。
我从这个小城走出去,就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更多的人沉默的声音。
孩子成长的声音是多么温暖的声音,在寒冷的冬日里。
亲人的咳嗽声,墙角的蜘蛛结网的声音,牛羊入圈的声音,夕阳暗下去,中年夫妻争吵的声音。
韭菜被切碎的声音,杀狗的声音。
一滴泪的声音,父亲离开三年,他引来唢呐的声音。
小学校里读书的声音,红旗在风中招展,秦腔在庙前被吼出的声音……
它们挤得多么紧,装成一个饱满的玉米棒子,继而惶恐地绽开的声音。
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或树木完整的身体。
有时是一个眼神、语言、服装和手势。
这些都可以用枯萎来形容。
我甚至可以这样说,院子里那口井已经枯萎了。那个人在枯萎,先从她的心开始,慢慢荒凉。一个北方的城市枯萎了,她提前进入冬季。
很多次,枯萎不只是以词语的形式击中我,它更像我分别已久的故人,我帮自己校正错了的口型,说,我们之间横着一大片枯萎。
那应该是枯草、荒原,还是别的什么,也许是时光、秋天。
这些都和季节有关,似乎也无关,在于个人的心。
盖尔·琼斯说:“看照片能敲开时间。”我不知道什么能敲开黑暗,钟声还是灯?
时光那么寂静,如流水。这种寂静总是感染着我,体现在语言当中就是安静,这种安静又感染到更多的人。不管怎么说,我是喜欢黑暗的,她的静,是一个方面,它宽阔的黑,了无边际,极像一个人荒芜的内心。
6
这只是回忆的一种方式,这样的方式让我重新想起父亲。秋天、小学校、玉米地,似乎都有了关联。
父亲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临退休时获得了一枚“三十年教龄”的荣誉奖章,其实那年他已有33年的教龄。在村里,他是两辈人的老师,不管老的小的,都喊他“老师”。父亲是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每年都有很多人来找他写对联,当他把红纸在桌上铺开时,我就在一边很自豪地为他挪纸。所以,每年我家都要搭上几瓶墨汁给村里人写对联。不过,看到父亲写的大红对联贴在每家的门框上时,心里就甭提有多美了。外婆去世后,我四岁开始就跟着父母去学校。他们给别的孩子上课时,我就在教室前面踢沙包,兼旁听。所以等我上一年级时,二三年级的课文几乎都能背诵了。那个学校只有三个年级,三年级后学生毕业去另一个小学。
那时候,准确来说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父母亲的职业曾经让我感到很自豪,
因为我一直都在他们的庇护下成长,很多学生为此经常讨好我,让我倍感优越,也满足了一个小孩子极大的虚荣心。那时候父亲年轻,身材瘦而高,对学生很和蔼,相反地,母亲倒是严厉多了。所以下课后很多学生都爱缠着父亲,给他提水,给他递这个递那个。那时候我们村里其实还没种过玉米,当然也没有玉米地。可我印象中父亲一直就像一只庞大的鸟,带着我们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识字,成长。玉米地是一个帮我完成那个心愿的场。
7
妈妈随我生活十多年,其实她已经习惯了洗澡,不像一般的农村老太太对洗澡有种必然的抵触心理。她的身上也没有那种因长时间不洗澡而产生的特别难闻的气味。妈妈很爱美,七十多岁的她依然坚持着年轻时的习惯,洗脸后,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护肤品,所以,我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爱美的、可爱的老太太。
可她的身上还是有一种气息,和她在一起时我就会被这种气息击中,并难过,那就是衰老。作为女人,我怕衰老,作为女儿,我更担心妈妈越来越老,老到某一天她出去时都找不到回来的路。怕她真的像一棵老树一样站在夕阳里,任风吹拂。
其实人老了就像一棵树,从眼睛到心,都散发着老旧的气息。每次给她搓背,我都有这样的感觉。看到楼下探着身子的老树,有时候雨打在枝叶上,有时风吹动它们,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似于一位老人穿衣、脱衣或者别的。再比如旧家具,父亲去世后,我们给妈妈租了一间小房子,让她在城里住,那时候我还在镇上的中学。因为只是临时住而已,我在旧货市场给她买了几件旧家具,她的孤独从此就和那些旧家具连在一起。也就是那时候,我决定把她带走,带到小镇上去。
她帮我带孩子,追着小外孙在操场上跑。我想她也许忘了那些城里出租屋里的旧家具,结果某天晚上她说想回去看看,怕屋里有了老鼠,怕旧柜子被虫子咬了等等。她老了。我突然明白,那些越陈旧的东西越是跟她亲。
当她再次回到那个小屋时,我看到她眼里的泪花,和她的想念。后来我们全家到城里,买房,搬家。妈妈却坚持住她原来的小屋,死活都不搬,她要继续守着那些旧家具。我说都送人吧,她说要搬就一起搬走。我拗不过她,既然放不下,就留着吧,后来就一起又搬进她的卧室。她把那几件旧家具擦得跟新的一样,原来的小屋在她的坚持下又续租了三个月才退掉。
老人一般都恋旧,这话一点也不假。
他们恋的也不一定是那些旧物件,可能只是其中习惯了的气息。
我想着,如果妈妈有一天真的离开我们了,她一定会摸着那些气息找到回家的路的。
8
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只是营造了一个让人充满想象的场景。
我曾渴望过那种初恋,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是,村里的男孩子们中间没有我想恋的人。以后每次想起,仿佛已成为一种缺憾。
可是村子里有别的姑娘帮我填补了那份缺憾,他们惊天动地地恋着,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个叫梅子的姑娘,皮肤有些黑,个子不是很高,大概还不到一米六,也不算很漂亮。她和外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相爱,因为男孩家里特别穷,也没有母亲,他们的爱一直得不到家里人的认可,他们就偷偷地约会。
假期回家时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绕着村后的小路走走,好几次在暮色中遇到他们。他们躲躲闪闪地跟我打招呼,本来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之后我就遇见了跟踪他们的梅妈妈。
就像小说中的场景,村子周围都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我希望他们在那里约会,宽大的叶子就能帮他们藏住忐忑不安的青春。后来听说梅怀孕了,接着和那个小伙子私奔了。我在心里暗暗祝福他们,等我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孩子都快一岁了,胖乎乎的一个男孩,对着我笑。
我终于有些释然。为了这份一直得不到祝福的乡村爱情。
9
有一座小桥叫西河桥,她就在这个小城的西边,从它向西,就是西郊的人家、高低不一的房屋、温泉路中学、体育馆和新农村。
一座建于1977年的桥,现在确实很旧了,或者说已经老了。每天有很多车辆或行人经过它,桥的下面,工厂的废水融入快要干涸的牛谷河,污浊的水绕着小城向东流去。
其实,我每年走过西河桥的次数也不多,但每一次,都会想到些什么,都像在过一种栗色的苦难。记得几年前雷雨过后,桥下的水比平时高出很多,水声传出很远,我们闻着声都去看,扶着桥上的石栏,洪水在桥下怒吼着腾涌而去。水是浑浊的,桥是陈旧的。十几年前的月光都顺着水流走了,那时,我和初恋的少年在月色里过桥,我们像两朵新的月光,也在彼此的心里慢慢游走。桥面上安静极了,只剩空气、月色之外的黑暗和两颗年轻的心。
日子匆匆忙忙地过,有时在桥头上看夕阳缓慢落下去,干枯,破碎,总感觉一定是把什么落在桥那边了。可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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