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正是三边高原最宜人的季节。这时,忙碌了一年的农家,恰逢庄稼上场,丰收在望,忙里偷闲,去城里逛一逛九月会,看看外面的世界或尝尝时鲜,换换口味;或挤进密不通风的戏场听听秦腔;或转悠转悠山南海北赶来贸易的商业市场,选上几样心爱适用的品牌,置办点生产生活中还缺少的器皿农具……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堪与每年春节过年相媲美,是定边农民一年一度最为赏心悦目的活动之一。用当今年轻人的时髦话说,那叫“放松放松”,或叫“过把瘾”!
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还是少年的我,每到这个时节,总爱缠着爸爸妈妈要去逛会。由于贫穷,爸妈总说:“咱们不买不卖,去那儿干啥?”一次次地被拒绝,一次次的失望,使我幼小的心灵越来越对九月会产生了无限的向往。那逛会回来的小伙伴们描述的会景,热闹、古怪、新奇,好玩的、好吃的、玩把戏的、赛马的、吹琉璃嘎嘣的……仿佛就在我眼前跳跃,我连夜里做梦都发出一阵叹息声和唏嘘声。
“心诚感动了上帝。”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妈妈背着爸爸偷偷地给我五毛钱,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早去早回,千万别生事。”我一溜烟地跑出家门,去找约好的几个小伙伴,向城里的会场跑去。
那时的九月会场在南城墙外马惠油房东边(今文化广场图书馆大楼向东直至纪念塔巷),地里的庄稼早收的一干二净,场地修理的平平整整。南部是一溜摆小沙丘,高低起伏不平(赛马场),再南就是乱坟滩了;北边是南城壕,城墙与会场中间有一道因年久堆积而成的沙梁。戏台搭在西边油房外面东墙下,中间分别由商铺、饭馆搭成两条二十余米宽的街道;南边一条是相对的百货店,卖布的卖衣的卖绸卖缎的日用杂货,琳琅满目,铁器铜器,马鞍羁辔,绳索扫帚,京广杂具,山西的簸箕、笸箩,兰州的水烟、玻璃,河南的风箱,河北的皮件,把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北边一条街全是相对的馆子、小吃、饭铺、时鲜。有装璜排场的榆阳饭庄、黄鹤楼酒家,大生意人在里边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真乃酒逢知己千杯少;有风味小吃拼三鲜、海杂烩、饺子、油饼、牛肉面、凉粉、剁荞面,更有平底锅醋溜烙羊肉,吱啦一声香四溢,馋得我们几个小孩咕咕直咽口水。突然间又听那边一个尖噪子叫道:“快来吃呀!滚滚的羊杂碎,碗大舀得稠,上面飘着辣子油,撒把葱花花,溅出油点点,吃了暖和和,走路飘脚尖……”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满场香味融融,流光溢彩。更有回民的撒子香又脆,蒙人的奶皮薄又甜。西边一伙宁夏人白帽短袄喝着八宝盖碗茶,高谈贺兰山风光。东边一圈蒙古客,砖茶炒米加酪丹,畅论草地牛肥马壮。韩城贾贩来棉花、花椒、柿饼,白红黄色靓货真。陇东南路商来驮核桃、花生,回驮盐,满面春风。
最东头是骡马市场。骡、驴、马、牛,插花红,静拴桩,任西安客品头论足,挑肥拣瘦,精挑细选。牙子们穿梭其间一手托两家,东道西说,油嘴滑舌,力趋成交。你看他嘴里说:“这匹马膀阔蹄圆,四腿如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真正一匹千里驹,你往上一骑跑起来,快如风,去无影,一天一夜回家门,婆姨娃娃乐开怀,高头大马福运来……”手里不停拉着客人的手,不忘手上盖块黄白不分的粗布遮盖,低头念叨着:“这个大,这个小,这个数你别再狡;我不向张,不向李,公平交易最公道;他要卖,你要买,千里有缘做买卖;你少进,他少退,哈哈一笑就成戏……成了,成了!走走走!那边打票,(上税)去看戏,会散咱们喝酒去……”一桩桩牲畜交易就在牙子们地吆喝中做成了,并总是卖主高兴,买主满意,牙子两头收钱,最后皆大欢喜。
忽然间只听锣鼓大作,马声嘶嘶,南沙畔下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原来是蒙地来的赛马比赛开始了。只见身穿长袍的蒙人,头裹红布,手扬马鞭,坐下枣红马、黄骠马、乌骓、踏雪、桃红、胭脂,风驰电掣般向东飞去,一会儿又向西奔来。跑在最前面的年轻骑手,一回头看似觉已稳操胜券,便兴奋地高喊蒙语:“哈少,哈少!”冲向终点。顿时被一群着妆鲜艳、头带无数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漂亮蒙族少女簇拥着走向领奖台,捧回副金光碧灿的马鞍,铜蹬叮当声中与少女们拥入酒肆……
看完赛马,戏台上锣鼓喧天,戏开了!今天唱的是《西厢记》,定边剧团头牌女旦张桂英演莺莺小姐,郝秀珍演红娘,陈宝清演张生,那月夜相会一场,直演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台上假戏真演,台下牵肠挂肚,为戏中人鸣冤叫屈,呐喊助威。更有些老太太看得泪流满面,唉声叹气,想必是演员的高超演技,勾起了那远去的记忆。更多识戏人则赞叹演员口齿伶俐,道白清晰,一招一式,一瞟一瞥,功夫到家,一流演技……
对于台上的戏,说实在话,我们小孩看不懂,特别是对文戏更没有一点兴趣。远不如黄天霸、窦二佟,行侠仗义,高来高去,打得痛快,看得过瘾。互相一对眼神就钻出人群,跑向另一处被大人小孩围看的地方。
原来,那里是兰州客人担的两箩筐紫色玻璃嘎嘣。大、中、小三种。紫色红晕,薄如蝉翼,大的如碗,中的如勺,小的如杯,带一个细细的长把。只见那人或用嘴将把轻轻吸动,或用双手交叉握住把口,上下合气,只听得一阵嘎嘣嘎嘣脆音响起,悠扬动人,令人惊奇。一个中年人用一毛钱买了个中号的,放到口里刚一用力吹气,就听到“啪”的一声,碎裂成无数紫片,飞向四方。他顺手将握在手里的部分扔在地上悻悻走了。一群小孩围上去抢那紫红玻璃片,放在眼前照太阳。我们几个同来的伙伴也抢到几片,一同照太阳看,顿时觉得天地一片鲜红,光彩万千,真像看西洋镜一样高兴异常,立即兴奋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大!我的看得远……
疯了一天,逛了一天,会场上钻了一天,看了一天,可总感到还有些没看到的地方,没看见的东西。这时肚子不停地咕咕直叫,几个小伙伴一块走到羊杂碎摊前,一人吃了一碗最便宜的羊杂碎,一人花了五分钱,虽然不是很饱,但都说不吃了,剩下的钱还要买别的东西。我们又回到杂货市场。我给爸爸买了一片水烟二毛,给妈妈买了一个化学(塑料)大发夹二毛,给小妹买了两个小铁发夹五分。
钱花完了,小伙伴们也像了却心事,在夕阳西下中,带着无限欢乐,无限满足,还有些说不出的遗憾返身走向回村路中……
岁月如流,花甲已过,儿时的记忆大都模糊。惟对九月会的印象还似昨天一样清晰,岂非咄咄怪事?仔细推敲,怕是那次来之不易的逛会是在过于艰难中得到所致。可是现在每年一次九月会期,孙子缠着要去逛时,我却一如父母当年一样,说一句:“咱们不买不卖, 去干啥!”
前几年在编撰《定边文库》座谈会上,一位负责撰写“定边民俗风情”的榆林学院教授问我定边九月会的情况,勾起我对九月会的记忆,那早已尘封半个世纪的情景,一幕幕变得清晰起来,便将六十年前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梳拢了一番。为给友人一个较完整东西,又不惜灯下查阅古籍,星期天专门领上孙子走了一趟九月会场,感受一下今天九月会的味道。匆匆两个小时归来,只觉性味索然,毫无情趣,除腰酸腿疼外别无收获。唯觉今天的九月会独具三多:人多、儿童游乐多、赌博多。众多商家以赌会友,融销售于博采之中。骡马大会已无骡马,唯见熙熙嚷嚷的人群,穿梭徜徉,小贩、小吃摊业主的叫卖声,融汇着戏台上的锣鼓声游荡在会场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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