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读书声似掠地的白雨,顺着黄土塬的峁梁一声声传进耳里,随后,撞到心上。三十年前,我在邻村的黄蒿湾小学读书,那段日子被尘封在记忆的深处,一旦回忆起来却是那么清晰。
黄蒿湾小学坐落在塬畔上,是一所只有四间土坯校舍的村级小学。父亲、郝老师和四十多位山里娃坚守在这里。在我的印象中,教室里半截镶在土坯墙壁中的课桌破旧不堪,如负重的牛车“吱扭”着再也经不起黄土窝的颠簸。斑驳的桌面坑洼不平,不仔细难以看出原来的漆面,挤在一张桌子上的三人只好将碎布屑弥成的单肩挎包挂在桌沿上。坐这样桌子的伙伴已是幸运的了,不少伙伴并无像样的桌凳可坐。村里的堂兄坐在土窝里的狗皮上,面前摆放着一张不大的炕桌。堂叔的课桌凳是用土坯垒成的,上铺简易的木板算是桌凳面。面对桌凳的紧缺,村民将庙里的香桌搬进了教室,同年级的六位孩子围着这被香火熏得乌黑的香桌而坐。他们是幸福的,因为在那个教学方法普遍还是“满堂灌”的年代,他们提早学会了在合作探究中解决课上的问题。讲台是用土坯砌成的,让我们踩成了黄土“山包”。在这满是黄土窝的教室里,这块“山包”是坚实的。课间,我们常在这里“挤油”取暖,挤出了满面的鼻涕,挤出了欢乐的泪水,也挤出了童年幸福的火花。印象里,父亲总是端着装满像豆子般粉笔的木盒来上课,他总是捏着粉笔在皴裂的水泥黑板上工整地板书着。粉笔时常从手中滑落,父亲仍从土窝里捡起放进木盒。写满板书的黑板如戏曲中的净角黑中透白,父亲用自制的毛毡板擦来回擦拭,铁钉与黑板摩擦的尖厉声响往往会使我们双手捂住耳朵。
童年是不知道伤悲的,不管条件怎样艰苦,也丝毫不会给我们烙上伤痕,反而像馥郁的烧酒愈久愈醇。记忆中,一、三、六年级的孩子挤在最左边的一间教室里上课。父亲先给一年级的我们讲课,随后安排三年级的孩子手把手辅导我们写作业。在此期间,父亲抽空讲授六年级的课程。布置好作业后,最终轮到了三年级孩子听课。时至今日,这种直接教学和学生自学交替进行的三级“复式教学”已逐渐消失,但课堂中获得的快乐是我和伙伴们一生难忘的。现在同为教师的我深感父亲当年合理分配教学时间、高效组织教学的不易。落后的教学条件并未影响我们的学习成绩,期末统考成绩公布时,总能看到父亲和郝老师脸上幸福的笑容。
还记得父亲讲《太阳、地球、月亮》一课。哨声吹响后,父亲像往常一样将教材夹在腋窝下端着粉笔盒走进教室,在裂缝且光滑的黑板上分好各年级的板书框后就领着一年级的孩子读起儿歌来:太阳大,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顿时,简陋的教室里又响起了伙伴们整齐而又稚嫩的读书声。几遍之后,父亲指名我领读,慌乱中竟读错了字。那一次,父亲严厉地批评了我。惶惶之中等到了下课,看着伙伴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我的世界从课前的欢乐跌到悲伤的谷底。珠子一样的泪水滴在冻得龟裂的手背上,似久旱逢雨的黄土地,泪水瞬间渗进干裂的缝隙中,涩涩的,痛痛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伙伴领着我去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从炉膛里掏出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红薯,只觉得味道甜到了心头上。和伙伴分食后,我忘却了烦恼,很快又徜徉在快乐的天地中。至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这么甜的红薯。的确,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父亲给的红薯是最甜的。
夏季的课间是真正属于孩子们的,我们无需将手伸进揩满鼻涕的棉袖筒里。下课的哨声一响,来不及合上书本就一窝蜂拥出教室,奔到校园外的土操场上肆意玩耍。说是操场,其实只不过是村里的公用地。操场上一簇簇几次刚探出头的黄蒿被我们踩得稀碎,整个土操场像是斑秃的脑袋。在这块土操场上,有我童年时代游戏的回忆。我们男孩子最喜欢“打马冲”,游戏开始时两队领头先轮流选人,嘴里唱到:点兵点将,骑马打仗,大兵小将,小兵大将,点到哪个,哪个就上。当最后一个“上”字落在谁身上,谁就是点将者的兵。之后,两队人马扯开距离站成一排,然后这边齐喊:“打马冲,马冲开,有马你就放过来。”另一边回答:“哪一个?”这边扯破嗓子大喊:“‘油涮饼子’放过来。”点到名的伙伴一听是喊自己的绰号,抡起袖子一抹鼻涕,瞪着眼珠子摆出预备式的动作,而后猛冲过去,将对方的阵型冲开一个豁口。因时间太久,我不清楚冲开之后会怎样,模糊记得若冲不开豁口只得加入对方的队伍。诸如此类游戏多得不胜枚举:斗牛、打宝是男孩子的游戏,跳房子、抓鱼儿是女孩子的最爱。
当父亲的哨声再次吹响后,愉快的游戏便会立刻结束。倒在地上的孩子会一骨碌爬起,随意拍一巴掌身上的黄土,拔腿向校园跑去,可有时父亲的哨声也会失去效用。一场白雨过后,塬畔坡底的大涝坝积存了不少雨水,这里成了我们最向往的地方。顾不上脱掉已漏脚趾的布鞋就蹚进水里,提着脖颈上系着细绳的白酒瓶捕捞不知名的水虫。霎时间,酒瓶的撞击声和着嘻嘻哈哈的欢笑声引得涝坝里的水也跟着沸腾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坡头的伙伴冲着坡底喊叫:“上课啦!”涝坝里的我们对此浑然不觉,直到父亲到坡头再一次用哨声呼唤才推搡着蹚过涝坝,跌撞着爬上坡头,半坡上只留下一串串泥泞的脚印……
待我们回归到座位上,教室里又传出了整齐的读书声,窗外园子里盛开的格桑花应着读书声摇曳在微风中,那是春天里父亲和郝老师为我们编织的彩色的梦。
前几年,回老家时看过一次母校。站在被黄蒿湮没的校园外,岁月流逝的旧痕已无处可寻,唯一可寻回的是黄蒿湮灭不了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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