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树山下李家昨天晚上进了妖怪。先是躲在屋后的老樟树上,一道雷劈下来,樟树被劈掉了一半,妖怪又跑进了李家的厅堂里,藏在电表旁,雷公跟了进去,将房子都劈了一个大洞,最终应该是将这妖怪给劈死了——因为雷公不打死妖怪是不会停止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妖。
这个故事是我很小的时候在邻居家听到的。当时可不是作为一个故事,而是作为一件头天晚上确凿发生的事实在传播——亲历者信誓旦旦地表示,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漆黑的夜幕上一道又一道刺眼的闪电追着妖怪劈过去。
想想似乎有些可怕:漆黑的夜里,一道闪亮的白光带来轰隆的雷声,噼啪一声将屋后两人合抱的大樟树给劈垮了一半。这样的情景移植到电影情节里,一定是个绝佳的环境烘托。
这其中,包裹着乡村雨夜的一片漆黑是最核心的元素。只有漆黑和夜晚,才能托举起众多纷繁的幻想和心理暗示,才能承担起制造神秘的重任。
我印象里幼年的夜晚,都是色调明显的。吃过晚饭,可以站在窗前看着门口的一棵树慢慢在夜幕中隐没,只见轮廓、只见模糊的影子、只见一团黑影,终于与整个村子里的夜色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痕迹。后来语文课上学到“伸手不见五指”,我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个短语。乡村里的夜晚,日常就是这种感觉。
黑暗主宰着乡村的夜。黑暗是乡村夜晚里彻底覆盖野外所有事物的外衣,让屋里屋外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夜色来得更早更浓郁。点着灯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煤油灯气息,仿佛仅此就让屋里的光亮比窗外的黑暗更暖和了许多。多年以后当电灯取代了煤油灯,我在房间里坐着,对比外面的漆黑,也依旧感觉有一种情绪上的温暖。弥漫在房间里的气息,依旧奇怪地重叠着记忆里煤油灯的气息。
那种昏黄的光芒,透过纸糊的木框窗户映照到外面,散发不了多远就被黑暗给吞没了。但远远看去,却是黑夜里难得的慰藉。灯光与人烟,不自觉地就形成了互文般的暗示关系。除此之外,乡村的夜晚里你看不到户外的灯,乡村的夜晚完整地属于黑暗。
想想过去赶路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好落脚之处?实在是因为村庄里一到天黑就真的黑得看不见路,看不见身边的一棵老树。
这黑暗的乡村之夜,也是诸多传奇故事、神秘传说的由头。
对于黑暗,人类有着仿佛遗传一般的恐惧。要问乡村里的孩子最怕什么,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怕黑。虽然每一个小孩子可能都还有另外害怕的事物,比如鬼啊老鼠啊蛇啊之类的。但这些事物总是依托于昏暗的光线而出现,从来没听谁说在光线明亮的马路上还会害怕鬼魂老鼠之类。
乡村里的孩子们总觉得,那些幽暗的地方隐藏着一些自己看不见又打不赢的事物,可能在自己一个恍惚间就跑出来。小时候的暗夜里,我好几次都怀疑自己眼角瞟到了一个动物或者人形的事物从屋子里或者窗户外走过,待到定下心神认真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又或者,等到早晨再去看,晚间昏暗处瞟过的地方正摆着一张椅子或是长着一棵枝干遒劲的小树。这个时候,悬了半个晚上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因为黑,因为未知,因为到了夜晚看不见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才会有那么多古灵精怪的想象出现。影子鬼、野猪怪、老树妖等等传播于村民口中的概念就产生在这样的乡村夜色之下。
而温情则摊薄了乡村的夜。温情是乡村夜晚里最容易滋生于房屋之内的事物,让酽酽的夜色或寒夜的清冷都变浅淡了许多。这种来自于人际交流的温情让村子里的人烟味充满着每一个屋檐下的家庭。夏天的时候,萤火虫在暗处自顾自地闪烁着,邻居们相互串门、聊天,打着蒲扇聚集在某几户人家的厅堂或门前坪地上。说的都是各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但融洽的亲情、族情与邻里情却慢慢洇染在了夜色之中。若是冬天,串门的人一边烤火一边闲聊,仿佛乡村里沉重的劳作和负担都被放了下来。直到夜色渐深,才起身离去,在邻家的院子里惹来几声犬吠。
更多的时候,夜晚关闭大门的屋檐下只有一家人。小孩子洗完碗筷后,就着灯光写作业,父母坐在屋子里说着话。一家人第二天的生活就在这夜晚铺排得详细。等到大家停止了说话,屋子里便显得异常空旷而安静,一只老鼠的吱吱叫声也听得非常清晰。乡村的夜晚,安静下来后,仿佛空气中总是氤氲着一些什么情绪。
时间过去了二三十年后,这种感觉依旧萦绕在我身上,我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流动于乡村夜晚空气里的那种情绪与气质。
对,那是一种没有源头也没有主体的情绪与气质,它们与弥漫于乡村夜晚的温情一起,让人温暖、安宁、亲近。只散发于夜深人静的乡村,只散发于黑暗包裹下乡村的老房子内。与盛夏里顶着烈日炙烤下的室外眼睛里所呈现的那种隐约闪动线条相似,蒸腾于没有实质的黑夜之中,也似乎在轻轻拥抱着黑暗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无法形容的物质,甚至诱惑了自然界更多的生物投奔而来。乡村的夜晚里,无论是亮着灯或不亮灯的房间,你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飞蛾、蚱蜢,甚至还有迷路的鸟雀飞进来。这其中,有光线的诱惑,也有温度的诱惑,但我相信,一定也有不为着光芒与温暖,而是纯粹想进屋子里来享受被某种情绪与气质拥抱的虫鸟。它们从屋外的浓黑中来,自带了一丁点来不及散去的夜色,飞来蹿去给夜晚的屋子里增添了许多生机。有一种豆绿色的飞蛾,总是在秋天的下半夜钻进屋子里来,一动不动趴伏在桌椅上;还有一种翼展宽大的圆点蝶状蛾,夏夜里进到屋子里不去绕着灯旋舞,而总是找个人肩上栖落。
幸好,这粘人的小生灵是在屋子里,要是在户外夜行时冷不丁脖子上落了只冷冰冰的蛾子,准会吓人一大跳——多年前赶夜路的人,在乡间的夜晚摸黑行走,总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于草木虫豸丰富的小路上冒出点什么来。
多年以前赶夜路的人,会更喜欢现在的乡村道路。过去家家户户必备的火把、手电筒,如今已经不需要了。村路不再那么崎岖,也不再被杂草和泥沙包围。多年以后的今天,乡村里的道路有了更加标准的模样。
但路灯的参与让乡村的夜晚少了许多韵味。我曾在龙背岭老房子的二楼写下:乡村里的路灯是可恨的。它们将凌晨两点的村庄也点亮如同白昼。
凌晨两点的村庄并不需要灯光照亮什么,不需要照亮醉酒归来的人、清运垃圾的人。虽然,作为一种新事物,乡村里也有了自己的环卫工人,每天清扫道路、清运每家每户门前垃圾桶里的垃圾。但是,他们不需要像城里的环卫工人一样顶着夜色去工作,而是可以从容地在每天上午来消灭垃圾。
有一次我去一个深山里的村子,看见四五十岁的环卫工开着电动三轮车,正在将垃圾桶里的垃圾倾倒到车上。他的腰间,别着黑色的随身听,正在大声地播放典雅的古筝曲。
我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一点也不觉得这山村、运垃圾的环卫工、劣质的随身听、典雅的古筝曲之间有任何违和之处。这似乎是中国古典乐器与自然生活的一种默契。我设想了一下,将古筝曲换成钢琴曲,心里一下子就感觉接受不了。
乡村的夜晚和路灯也一样。
或许,实现乡村的现代化与保留记忆中的乡愁,这本身就是一个两难的叙述语境。一方面,我们希望让乡村的人们真正与城市的居民过上一样的生活(或最少,在表面的诸如路灯照明等方面有着浅薄的相似);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一些城市产品的进入,让乡村已经变化了模样,乡村不再像乡村——否定的否定之后,你当然也可以追问:怎样的乡村才像乡村呢?乡村本身就是在变化中前进的,它并不一定要固守着封闭、落后、贫穷、匮乏。但是,乡村与城市,既然拥有着两个不同的名字,自然应该是要有不同的定位。每个人可以在自己心里给乡村做出不同的定位,但乡村一定要有一些与城市不同之处,有一些与城市不同的韵味所在。比如,乡村的夜晚,与被光污染到骨子里的城市,就应该是要有所不同的。
对,我们无法准确界定怎样的乡村才是共同理想的乡村。但或许,我们可以首先将乡村的夜晚交还给夜晚、交还给神秘的黑暗。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