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梧桐
巷子两侧栽种的都是法国梧桐,粗壮的树干、高大的树冠,巴掌样的枝叶,沉默不语,敦厚踏实。到了夏天,枝叶繁茂,树叶层层叠叠,遮得整条巷子都是一片阴凉;而到了秋冬,一夜之间,落叶满地,黄黄绿绿犹如油画般在脚底铺展开来。早起上学,脚底窸窸窣窣的声音会一直跟到校门口,那细碎的声音如一个充满耐心的人不停地絮语,让寒风也变得柔软了几分。从我所居的房间窗户看出去,树影占据了大半。先看到的是两株高大的梧桐树冠,那是种在校园里的,稍远一点,影影绰绰的便是小巷里的。满眼的绿,是极好的舒缓剂。无数个夜晚,一抬头,梧桐的剪影便映入眼中,它一如既往温和敦实,偶尔挂几个星星在隙间。看一会再看一会,再浮躁的心也能慢慢安宁下来。
一日入夜,警铃大响,刺耳的声音划破小巷的宁静。探起身一看,稍远巷子的一处冒着大团大团的浓烟,红色的火光四起,诧异之余竟然有点激动,平静的小巷终于有点与众不同的事情发生。次日早上,上学的途中,看到小巷的垃圾堆已经被烧成黑乎乎的一堆,分不清谁是谁,被水冲过的痕迹像一张干瘪的哭花了妆的脸。火势连累了离得最近的那棵梧桐树,焦黑了一半,满目疮痍。后来听门卫说是晚上一个叫花子取暖,点燃了垃圾堆,又控制不了火势便烧了起来。是个有精神病的叫花子吗?没人知道,这却让我心里惦念了好久。是不是常见的那个瘦高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呢,他常常安静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发现你看他他会朝你咧嘴一笑,让你心下生疑,拥有这纯净的笑容的他哪里有问题?可再看,哦,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没有星光。直到很多年后,看到电影《疯人院十日》,眼前还会浮现他的身影。
没有陌生人
不要以为我真可以在预备铃声响后再从家里冲向教室,不要羡慕我有下课可以到教师办公室去喝水的这点点特权。更多的真相是,即使真住在校园里,在预备铃响后再冲向教室也是来不及的。我是可以在课间去办公室喝口水,但是,如果我在这节课上说话了,或题做错了,开小差了……下课我妈就知道了,所谓的喝水时间也多半是批评时间。更不要说考试了,成绩永远是我妈第一个知道。我放假了,我爸妈也放假了,天知道,我那时多么羡慕爸爸妈妈不是老师的同学啊!好几所学校都集中在这条巷子里,时间一长,来来去去,这是哪个学校的老师,这是谁家的孩子,没了生面孔没了陌生人。
那时交通工具大多是自行车,但因巷子窄小,学生又多,磕磕碰碰的事情也就时有发生。一日,拿着瓶子去买醋,人小,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醋瓶子上。走得慢,反应也慢,拐弯处便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个正着,眼睁睁看着那硕大的自行车圈“咯噔”“咯噔”从我腿上压了过去,醋瓶子碎了,褐色的汁液蜿蜒而下。周围呼啦啦围了好多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看这么小的娃。”“啊呀,出血了,快给捂一捂!”“这会不能捂……”高高低低的声音钻进我耳朵,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呆呆地看着那自行车,那么大的自行车一次能载一家三口人,压在腿上竟然远没我以为的那么重呢。神奇的是,没一会,一个人分开了人群扑了进来,竟然是我妈!原来不知谁找了学校门卫,门卫又火速通知了我妈,我妈这才能如此迅疾地出现在事故现场。见我伤也无碍,肇事者也不过是对面学校来的实习生,且道了歉,这事也就当场了结了。因为我没哭,当场得到了缝纫店阿姨一个果丹皮的奖励。事情过了好久,走在小巷里,还会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问我,女子,腿还疼不疼。
一日,内心魔鬼作祟,鬼使神差偷偷从妈妈放在茶几上的零钱里抽走了一张,怀揣小兔子的一下午,终于等到放学,来到心心念念做糖画的小摊前,轻轻这么一转,竟然就转到了一条大糖龙!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高高地举着那条大大的糖龙,内心那个得意啊,真到今日还能体味到。因为心虚,我硬是躲躲藏藏在秘密基地里,磨磨蹭蹭甜甜蜜蜜的吃完大糖龙,消灭了罪证才回到家。不成想,一进门,等待我的是黑破的两张脸,这么快就东窗事发!最后才知道,就在我高举糖龙得意洋洋的时候就落入了我爸同事的眼里,你家丫头转了个好大的糖龙哦!得,我的糖龙出卖了我。而我爸那个同事,到底是那些叔叔阿姨中的哪一个?至今我都没能对上号。
小学时碰上一个极其严厉的数学老师,一个冬日,又是六点多了,我们全班还没放,被数学老师留在班级里改错,错题罚抄若干遍。天已经黑透,教室外面围满了家长,家长们窃窃私语,不满的情绪高涨,但又没有人有胆量公开抗议。这时一个身影进了教室,没和老师搭话,目不斜视,拉起我,书本往书包里一塞,短短五个字:“走,回家吃饭。”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我被拉着赫然走出了教室。这个犹如脚踩五彩云来到我面前的英雄就是我爸!这一幕着实被我们班同学崇拜了好久。可惜,这个英雄在我妈嘴里就成了另外两个字“二球”。之后,我爸和我们数学老师在楼下碰着也不说话,倒是我妈每次见着我们数学老师都像理亏似的。
左邻右舍
在这条小巷的中部有另一条巷子横穿而过,就像一棵树生出一枝树杈,而这枝树杈又蔓延开去,生出更多细小的分支。在这里,人气最旺的莫过于那个小卖部。地方不大,光线也不算好,一到冬天厚厚的棉门帘一捂,里面就更是昏暗。煤炉子上壶滋滋地响,炉子脚下猫呼呼大睡,小卖部的阿姨老是那么胖,手里的毛衣也总是打不完。几节玻璃柜台里装着各类小百货,靠边是几口缸,里面盛的酱油和醋,还有酒。不算好酒,那种散装的苞谷烧,一取盖子,满鼻子的酒精味。老肖纠正了我很多次,并对我屡屡捂鼻子的行为很是嗤之以鼻,傻女子,还捂鼻子,这是酒香哦,好闻得很!边说还边嗅嗅鼻子,一副未喝人已醉的样子。按理说论年龄我该把老肖叫伯伯,可是老肖不让,说就叫老肖,亲热。不叫还真不高兴,黑脸。于是,院里老老少少都叫他老肖。老肖爱喝酒,喝的肝不好,家人不让喝。家里喝不成,老肖就偷偷摸摸在小卖部喝,一次打上一口杯,也不要下酒菜,就那么斜靠着柜台,一会一杯就见了底。老肖爱喝,酒量却不好,常常是被人搀着回去。老肖却说,他那不是醉,是微醺,微醺那可是喝酒最惬意的状态。没错,我对酒的最初理解就是从这来的。
小卖部的阿姨是个洋县人,常常是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用语速很快的方言同老肖声情并茂地说着什么事,老肖很少搭腔,脸被酒精刺激的红红的,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专心地听着唠叨。说的自顾说,喝的自顾喝,任那台老式录音机里的邓丽君在一旁缠绵地述说。
小军哥那时正风华,高大帅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当某天傍晚有一个甜美笑容的长发女孩站在他身边的时候,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从此,常在某个傍晚,在朦胧的夜色里,我都会听到楼下传来高一声低一声温柔似水的甜美呼唤“小军”“小军”……像一只温柔的小鸟,叩啄心房。不知道这样柔美的呼唤曾给小军哥带来多少美妙的体验,但至少我得承认,其时挑灯夜读的我被这声音叫得跑了神,小小的心,因了遥远而模糊的爱情不由心旌摇曳了。
我会偶尔在阳台上看见,眼看那女孩过来了,小军哥还藏起来,再突然偷袭,在一声尖叫中将那女孩横腰抱起,哈哈笑着哗哗哗跑向楼道,而楼上阳台上的那个我,有点激动有点紧张,嘴咧着,一副傻傻的模样。
那段“爱之初体验”据说是因了家庭缘故最终没有结果,而后那段时间,我眼看着小军哥瘦成了棱角分明的模样,叫他他也不理,这让我也失落了好久。
前年在街头遇到吴阿姨一家,见她依旧胖,瞧着是那么安心。只是头发已是花白,在风中轻舞。小军哥和身边的她已是人到中年的模样,只是她脑后的马尾依旧执着的高翘。
那脸上的平淡平和,或许就是幸福的预告。至于心灵深处曾有过的挣扎和彷徨,不须挥手,已随了岁月的烟云,潜入时光的河流。
总有一些时光,要在过去后才发现它已经深深刻在生命中。那些人那些事在时光的河流中渐行渐远,消失了踪影。而那穿越时光的温暖,永不消逝。
认识一个新朋友,闲聊中她说到,原来你也是中学巷的娃。心下一怔,不由释然。没错,这条承载了我十八年岁月的小巷就是中学巷,我可不就是中学巷的娃。
现在的中学巷,拆的拆、迁的迁……最让人喟叹的是消失的那所学校。我常常路过,却很少真正走进它。
为什么?情深而怯,我是怕我认得它,而它却不识得我了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