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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布察克镇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1409
赵 琳

  达布察克镇,在我离开的时候,还未称为嘎鲁图镇。离开它之前,我在达布察克镇度过了童年、少年。这个蒙古族为主的乌审小镇,那里的羊、马、草……以及那些和星光一样的事物,它们闪烁在星空,我能够清晰地在异乡的夜晚和梦中找到,如此熟悉和怀念。

远处,丰茂的草地绵延着皎洁的皑皑白雪。

  一群开春出栏的羊正在阳光下啃食青草,牧民正在抓紧时间,赶在太阳毒辣的时辰搭好帐房。

  从丘陵上一眼望去,大地的青草刚探出脑袋,嫩绿的、绿油油的一片接一片。原野上分布着成群的羊,几只母羊怀着大肚子,几只步履蹒跚的羊羔“咩咩”地呼唤母亲。不远处的山岗上,十几匹青棕色、红褐色、枣红色的马打着响鼻,不时用蹄子扬起尘土。临近正午的阳光撒在这些矫健的身躯上,浑身油光发亮的色泽使人沉迷其中,不由想起这片土地上的蒙古人。

  我家是迁徙至此的汉族,却对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十分熟悉。他们像一群飞翔的雄鹰,千年之前就在草原上翱翔。

  在他们到达乌审达布察克镇之前,大约距今七千年前,乌审被郁郁葱葱的森林所笼罩,随意可见鹿群、羚羊、纳玛古象等原始生物。这些丛林的“土著居民”随自然、时间、气候等因素的推移变化,逐渐消失或进化,慢慢地躲进了神秘之境。

  它们像天空神奇的云朵里,有时风来了,它们就散了;有时不起风,它们聚集在草原上空,窃窃私语,甚是热闹。

  湛蓝的白云之上,我相信在那是一个看似遥远又格外清晰的国度。我相信那里住着神灵。如果谁家在草原上丢了牛羊,牧人们一定认为是神把牛羊藏了。这就需要找到通神灵的山羊爷爷,这位蒙古老人他把人们所祈求的愿望告诉神,然后把神的旨意传递给人,丢失牛羊的人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丢失的牛羊。它们毫发无损,悠然地依偎在某地一起吃草、玩耍、虚度时光。

  2002年,我家因为风雪返程丢失了三只羊羔。在祖母和母亲疾病缠身的年代,牛羊成了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要治疗祖母的腿疾和眼疾,替体弱的母亲滋补日渐消瘦的身体,以及一家五口人的生活全部寄托在未出栏的羊群上。我和祖父小心伺候它们,像对待来自远方尊贵的客人,未曾大意,不敢怠慢。

  它们只要出栏,家里就有钱了。祖父定会在几十里外的集镇带回我喜爱的洋娃娃和糖果,他的帆布包里藏着奶糖、药品、油盐酱醋等物件。

  我好奇这个百宝囊,可今晚,祖父把一瓶酒、五斤熟牛肉放在包里,拉着我出门了。三月中旬的夜晚,皓月当空,风雪弥漫。我不停拍打肩膀和帽子上的积雪,祖父穿着羊皮袄,戴着一顶和我相同材质的火柴头帽。他在前面走着,我小碎步紧紧跟着。父亲前两月就进城寻活了,他把敦厚结实的火柴头帽留给我,叮嘱我跟随祖父照顾好羊群。

  雪静悄悄地扬着,偶尔从远处的枯草丛中传来“咯吱”声,意味着脚下的雪又厚了。

  隔壁牧场之间的分界痕迹也在雪夜中连成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到不到,哪怕是几株分界线的草。我们到“山羊爷爷”家时,脸已经冻得红彤彤的,整个人打颤的像抽干水分的叶子,摇摇晃晃地不停跺脚,手笨拙地搓着两只冻僵的耳朵,鼻涕不经意间流到嘴角,舌头一舔,有些咸味回味在冰冷的唇齿间。

  山羊爷爷太像山羊了。他清瘦的脸上红光满面,被蜡打过似的,下巴留着一撮长长的白胡子,头仰起的侧面如同一头老山羊暴露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他一把抱起我,将一件干燥的大棉袄披裹在身上,把我那件湿透的小棉袄挂在炉子上晾烤。

  祖父说明来意,他闭眼捋了捋胡子,不停念叨着听不懂的蒙古语。我们说的是汉语,对蒙语也只是略懂日常问候而已。山羊爷爷好一会才说,神见大雪来了,担心羊冻坏了,就把它们留在庙里。羊没有丢,被神保护地安全得很。祖父大概知道了寻处,连声说着感谢。山羊爷爷把碗里添满马奶酒,要我们多喝点驱寒。祖父因担心两只丢失的羊,匆忙返回时居然忘记了帆布包里的酒和牛肉,回家才发现牛肉在油皮纸里还散发着清香。

  第二天,我和祖父在十里外的一座祭祀的庙宇中找到了两只羊。它们相互卧在一起,眼神里未有惊慌之色,好像知道我们准会找到它们。

  下午回到家,把羊关进羊圈,祖父让我重新把酒和牛肉,外加一包珍贵的岷县点心送给山羊爷爷。我怀揣谢礼,心里激动地一路小跑到山羊爷爷家。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位蒙古爷爷,他在今后的日子里给了我很多聪慧的启示。

  这也是我小时候对羊最深刻的印象。此后的时间里,政府和企业大力倡导先进的养殖方式,无论是汉民还是蒙古人,都加入了合作社,统一养殖。年迈的祖父虽然清楚一切为了保护草原的自然环境,但还是仿佛丢失了神一样。一个人很多时候看着围栏的牛羊,自言自语望着退耕还林、退牧还草的广袤草原若有所思,那里青草蓄满了力量,成片成片地迎风摇摆。

  他多像一个解甲归田的将军,缅怀着指挥羊群时神采飞扬的气概。

草原的马是一种和风赛跑的交通工具,它们有神一样的称谓,得到了人类忠诚朋友的美誉。

  记忆中,我十分渴望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它有枣红色或是纯白色的肤色,四肢矫健有力,可以在原野间肆意驰骋;它有随风飞扬的鬃毛,柔软温顺的毛有母亲一般的温柔;它也有和我一般的年纪的顽皮,能驮着我追逐永远赶不上的落日。

  草原戈壁滩的落日迟缓而庞大,一眼望去,黄昏的暮色覆盖了芨芨草和沙丘,甚至笼罩住了一望无际、巍峨的雪山。但马在黄昏的旷野里是例外,草地上啃草的马三五成群地摆着尾巴,像这雄壮的大漠落日与它们没有多大关系。

  暮色聚集,它们还在;夜色暗合,它们的马蹄声还在发出响动。

  我家本来是有一匹马,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祖父从蒙古牧民家里选了一匹优良的马驹,把它喂养到四岁时交给我,整日驮着我往返于达布察克镇的学校和牧场。那时候,我还很小,坐在马背上哼着不着韵调的蒙古长调。长调是山羊爷爷教我的,他家里曾有几十匹的马群,吸引人不断往他家跑,只为看那些被驯服的和火车一样速度的马。无论是阳光中脊背发亮的马驹,还是原野奔跑的成年马,我都喜欢它们,就像我痴迷于郭靖弯弓射雕的场景一样。

  

  草原上有马,马很多,弓也容易做,山羊爷爷的弓是全牧场中最精致最有力的。但雕儿不容易见到,它们或许比马要尊贵,藏在了雪山那边——听说,雪山那边是毛乌素沙漠的尽头陕西榆林,意为沙漠之城驼城。

  这个弯弓射雕的武侠梦做到中学还仍旧使人内心兴奋,而那匹马却越来越老。老的像一辆脱皮的绿皮火车,没有风一样的速度,只剩下给人感觉随时散落一地的骨架。即使水草丰茂的夏季,它黝黑的薄薄的皮裹着清晰可见的骨骼,还好能够驮着不重的物品穿行在小镇集市和深处牧场之间。不然,祖父一定会提前卖掉它。

  这些年,这匹马已经不堪重负,伤痕累累。我好几次试图把日益健壮的身躯骑上它曾广阔稳当的背。想想还是算了,毕竟驼了我很多年,没必要趁着年轻欺负它。

  父亲经常去外地,临走时需要到镇子上搭车,祖父亲自牵着马送他。

  早上四点,天地一色,混沌一片。父亲背着包走在前面,祖父牵着马走在中间,马驮着被褥和行李走在最后。它低垂着头,睡意疲倦的眼睛摸索着前方的路况,马掌偶尔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悦耳声。这响声反而在寂静的漆黑里显得更加孤独,更加寂寞。

  父亲走后,祖父骑马放牧羊群,他偶尔也到隔壁草场拜访为数不多的亲戚,往往这时马背上会增加一倍重量的行李。它也只是鼓足劲蹬着后蹄,每一步像是卯足孕育许久的力气:蹬出,踩稳,再蹬出。如此反复,竟也到了目的地。

  冬季大雪封路,这就增加了人们骑马出行不可预料的意外。

  有年冬天,祖父去镇上回来时,大雪茫茫一片,封住了原先的路。马走过的路,也在瞬间被风雪覆盖,马蹄印不知所踪。祖父在经过一条河谷时,认错了过河的路段,只能凭借感觉试探冰层僵化的河面。他牵着马,左手拄木棍,右手抓缰绳;在过到河中间时,人因为身量轻轻易就到达了对面,马却死死逮住缰绳不肯再走。祖父没有办法,只得重新返回,人站在马身后牵着马尾巴,督促它快点过河。

  突然间,马没走两步,前蹄打滑,包裹在马蹄上的防滑布根本承受不了如此重的身躯倾斜,“咔嚓”一声,冰裂开了,马跪在冰面上越想挣扎起来越陷进冰窟窿。祖父急得丝毫没有办法。他好几次试图扯动缰绳以帮助马从冰窟窿中起身,但效果不大。河谷和牧场还有十里路,回去叫人不现实;这条路最初岔路时就走错了,旁人不会在风雪中经过。祖父眼睁睁看着马缓慢沉入河底,冰破碎的爆裂声在马企图站稳的过程中“咔嚓”作响。

  马无力挣扎了,冰也不响了。祖父脱了羊皮袄,跳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货物,扔掉了马鞍,摸到马套,硬是拉着马套把马从冰窟窿里顺着冰裂开的口子拉到了对面。

  那晚,祖父和马在半夜才回来,祖父冻得手足红肿,失去了直觉。马,脖子和身上布满刮痕和冻伤的血迹。当然,我家那年过年守岁的年货也没有了。

  在河流解冻的时候,我还刻意跑到祖父迷路的河谷寻找一些关于那个夜晚的线索。当我在“叮咚……叮咚”的水流声中见到一具扭曲的骨架时,整个人愣在岸边。河谷四周密布着马肉腐烂的味道,它的内脏挂在肋骨上在水里飘荡,残损的骨架告诉我,这是一匹健壮并死后不久的马。它生前一定痛苦挣扎过,否则,不会这么难看。

  我不由浑身颤抖,想到了祖父和我家那匹老的不能再老的马。

第一次对草的记忆源于祖母的怀里。祖母把五岁的我搂在怀里,解开棉袄,把生病的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生病很长时间了,浑身一直发烧出汗,时而冰冷时而燥热。附近几个私人诊所和医院都去了,依然没有要好转的痕迹,为此家人比较焦虑。祖父牧羊回来就冲进屋子,粗糙的手摸摸我滚烫的浑身,然后用手拍拍额头就盘坐在旁边抽起旱烟。

  烟味不一会就侵袭了整个房间,冬季的窗户和门闭地死死的,不容多余的空间供冷空气趁机而入,霸占难得的暖气。我在祖母的怀里扭动着身子,祖母以为我冷,便赶快把被子盖在身上。但我还是左右挪动,她便问我怎么呢?我孱弱地回答:“草……爷爷在吃草……”他们都笑了。

  这种生长在泥土里像油麦菜一样的青色叶子,成熟后颜色金黄、气味浓郁的烟叶。几片叶子一捆风干剪碎后足够祖父抽半月,拿一盒高档香烟跟他交换小小的长方形的布袋的烟丝,他都不换。我叫出“草”时,他正和一尊雕塑别无一二,转过头才看清烟雾缭绕的脸笑成皱巴巴的面相,少了两颗门牙的口也合不上了。他捏灭了烟锅冒着星火的烟,把黑乎乎的手背搭在我额头上,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也跟着皱起眉头。

  第二天,他告诉祖母要去山羊爷爷那里问问有没有治发烧冒汗的草药。祖母早早烙好油饼,煎了鸡蛋,给我吃完早饭,就拉着我到雪地里。她听说当地人有时用雪水擦洗身子,可以减缓发烧。事情并非如此,我像小鸡一样被祖母拎了出去,经过一番寒彻骨、冰透肉的洗礼后,身体反而更加发烫了。

  她咪咪念叨:如果有甘草、柴胡就好了。

  甘草和柴胡是一种什么草?会不会和祖父的草散发着相同的呛人熏鼻的味道?

  我在心里默念着,祖母拍着我,不断地用毛巾擦拭额头的虚汗。

  傍晚的时候,祖父骑马回来了。他脱下帽子挂在门背的木丁上,走在祖母身边说老山羊那里也没有草药,不过好在他说如果有芨芨草和沙红柳树皮也行,可以治疗发烧冒汗。祖母沉默了。这个季节的雪有膝盖厚,芨芨草早已躲到地下了,沙红柳也在最远的河谷才有,附近不会有的。

  疾病像粘着我,和魔鬼附体一样。每到夜晚,经常没睡一会就被浑身发热或发冷折磨醒了。睡着时听到了外面有时是风,有时是雪;有时是风雪一起咆哮,凶狠地穿过达布察克镇。

  我醒来的时候,祖母也醒来了。一晚上,三个人谁都没有睡好觉。

  天空出现鱼肚白,随即是无云的天空和洁白的落雪混成一片,谁也分不清楚远处究竟是什么。除了白,还是白。

  祖父又出门了,他提着铁锹和镰刀就像是一直在原野上走着,转过一座雪丘又是一个雪丘,永远也走不完这无限原野的雪丘。他回来时,日头落下时的模样像一个巨大的圆盘,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一点点缩小,一点点消逝。

  祖父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祖母凑过去一看,他连忙解释道没有芨芨草了,都枯萎干掉了,手一抖就碎了。这是芨芨草的根,他指着长长的长满胡须的乱糟糟的一把草说。这是红柳树的皮,刀削的,还新鲜,他指着几片一面干瘪的,一面分泌出水分的树皮说。祖母连忙把它们清洗干净放进罐子里,陶罐的水沸腾时,我嗅到了草木的味道。

  有草木味的汤水灌进胃里,空荡荡的胃饥渴地嗅到了食物的味道,连续喝了三天,病竟然也好了。这两种生长在大陆性气候沙地的植物,芨芨草后来被我一直叫作“草”,红柳树叫作“树”。

  在乌审,在达布察克镇,有很多地面上片状或修长状生长的禾木科植物,我也统称为草。春夏时节,它们积蓄了强劲的力量,就像彼此之间相约成规一样,从草地上破土而出。牛羊和人踩过,压弯了,过不了几天再次站立起来。这不仅满足了牛羊对绿色的渴望,更有后来人,居然利用它们建成了生物质发电厂。这个谁都没想过的如同天方夜谭的想法居然真的实现了,几十万亩沙柳顽强地在沙丘生根发芽,拼命地成长为独居风情的草地卫士。

  我曾背靠在沙丘上,由下向上仰望这些草或树,当眼睛的方向和它们一致平行,才会发现:平时不起眼的草也能撑起一片天空。

  生命的所有表现方式集中在一株草、一丛草、一片原野时,一切看起来都是何其旺盛!何其美好!

那些和星光一样的事物

人生之初的受教以祖辈间的口耳相传为主,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缥缈神秘的传说给我的记忆,要远远比学校所接受的正规教育亲切、有趣,像一杯甘甜的葡萄酒,酒香随着时间越长越发酵地醇香。

  山羊爷爷喜欢有人去他的毡房。无论是童叟、妇女,只要有人进入他的毡房,他都热情地好客招待。

  小时候,除了和祖父一起去河谷那边的牧场,别的地方很少去。在十五岁之前,到过达布察克镇集市几次,总是失望而归。每次和祖父去集镇,都是来去匆匆,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搜寻我喜欢的事物。好奇地看着人们牵着牛羊马匹来去匆忙,我还不适应一个人坐在集镇人少的角落里,看护我家那匹老马。它好像觉得我的存在也是可有可无,从未正眼瞟我一眼。

  第二次去集镇例外,祖父在河谷那边的牧场还未回来,家里米油盐醋支撑不了几天,祖母让我一个人跟随山羊爷爷去集镇买点回来。她慎重地交给我钱,嘱托我把钱先给山羊爷爷,他会带我买齐物品。

  山羊爷爷是个有趣的人,智慧的人。他一路上牵着马,我骑在马背上。他给我讲萨冈彻辰的故事,这位《蒙古源流》的大师就在乌审境内生活、写作。现在关于萨冈彻辰大师的蒙汉等族共同祭祀的活动,也是从他口里得知的。此外,还有一支乌审蒙古族的后裔守护他的陵地长达数百年,可见大师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尊崇。

  那些源源不断的历史片段和人物传奇像是一股清泉,从小奔涌在我的血液中,经久不忘,弥足珍贵。

  除了经常到山羊爷爷那里听故事,童年的日子也有别的丰富多彩的事。我和伙伴们勇敢地尝试更多未曾做过的事情。比如,一个下午把蜥蜴捉住挂在树梢上暴晒,黄昏从家里出来一看,它还活得好好的。于是又挂几天,后来也就忘了具体挂在哪棵树上了。

  村庄前面有一弯沙柳成荫的树林,夏季时候有一片清澈的小湖泊。我们蹲在湖边向下看,沙子在湖底随水波荡漾着,湖水中斜躺着胳膊粗的枯树枝,露出水面的枝丫上时常停着几只鸟。我不清楚它们晚上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为何秋天以后再也看不到它们。但这些鸟和我们的确来过这里,萤火虫也来过。它们在树林中发着光,神奇地移动着黄绿色的光源,偶尔也会静止在一片叶子上。

  我的好奇心和稀奇古怪的想法太多了。一到夜晚,总能在夜色中伸手捉到很多只,把萤火虫捉到祖母的纱巾上包裹起来,纱巾慢慢鼓起来,里面的萤火虫越来越多,光亮越鲜艳。可它们就像雨水充足季节的韭菜,收割完一批,又出来一批,永远数不清;和天空的星星一样密集,永远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双发光的眼睛。

  沙湖附近,我也见过沙狐。它四肢相对较短,两只大大的耳朵竖在头上,整个身子背部呈浅红色,头上颈部较为暗淡一些,显得灰白。那是午后,祖母午睡了,一时半会醒不来;祖父去牧场了,估摸晚上才回来。我便走进林子乘凉,顺便看看昨天湖边设置的套子有没有捉住什么。我不确定能捕到什么猎物,这片林子里刺猬、爬蛇、地鼠、壁虎都有,我还怀疑有狼也来乘凉饮水,可惜没有见过。听说,隔壁牧场有小孩被狼叼走了。

  谁信?我没有信过!

  我走进林子就看见了沙狐,估计脚步声惊动了它:一双眼睛黑溜溜惊慌地望着我,我也躲在树后打量它。风吹过湖面,它浑身的毛发浮动,倒有几分可爱。

  后来,我把沙狐相遇的事给山羊爷爷说了。他说那是神灵的旨意,那片湖泊没有得到神灵的庇佑,是不会有水的。你也一样,如果神灵不庇佑,是见不到比猎狗还精明的狐狸。

  我到今天才相信山羊爷爷的话。此后的多年间,我再也没有见过沙狐。在外求学的几年间,村庄和牧场发生了很多变化,一年回去两次,竟没发觉一切都变了。

  山羊爷爷,这个有很多小人书和故事的蒙古爷爷。五年前因骑马不慎被摔,在毡房里挣扎了一月多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祖父,这个曾给我雪地掏芨芨草的老人,四年前也走了。他看着熟悉的牧场和牛羊,在一个祖母外出的下午,一个人坐在门前的躺椅上再没有起身。我至今踏进家门,祖父仿佛还坐在那里,笑呵呵地挪动露出少了牙齿的嘴唇,对我说:回来了,你奶奶饭都做好了。她还以为你在隔壁娜日迈家,她家有两个和我同龄的小孩,我们经常贪玩忘记了回家的时间。祖母也小碎步到处喊我吃饭,祖父还在世的时候,祖母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

  如今,新村像一个崭新的聚居地,牧人收起了马鞭,汉人远赴他乡寻觅生活。那些和星光一样的事物,像一株草原的草,枯黄后,雪埋掉了所有的痕迹。

  来年开春时,凡是我曾喜欢的事物,凡是那些和星光一样的事物,也许会出现,也许,我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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