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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求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0900
胡加斋

  天边降下黑色的帷幕,两道弯成月牙一般的铁索在老冉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疲惫不堪的老冉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场地上最后几根毛竹搬到铁索下的木架上。木架被塞得鼓鼓的,就像待产的孕妇一般。老冉又用绳子把毛竹两端捆结实,以免在运送途中脱落。一切就绪之后,老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抓住木架的挂绳往后一拽,起固定作用的钩子便脱离了挂绳,木架便缓缓地向前滑去,铁索上发出“吱吱”的响声。由于载得多,木架颠簸得特别厉害,就像航行在大浪里的小船。老冉看着木架前行的情形心里有点不安,果然木架滑出三四米之后便“嘎”的一声停下来。原来木架前端有一根伸出去的毛竹把上下两道铁索绞在一起,卡住木架不能前行。

  老冉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诅咒自己太性急。为了早日把村人的毛竹运出去赶上好的行情,老冉和阿满已连续在各边的索头上干了十几天,园里的番薯草也没时间去整,田也要耘了。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趟,老冉便拼命往木架上塞竹子,只想在天黑前把场地上所有的毛竹运完,第二天便可以安心下地干活。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今木架被卡住了,老冉不由得烟熏火燎的急。

  天边的黑幕越来越浓。老冉找来一根绳子,一头绑住木架的挂绳,另一头打了一个节挂在柱头的钩子上。木架离地面有两米多高,老冉小心翼翼地顺着毛竹爬到木架上,用脚去踩那根卡住铁索的毛竹。由于力气不大,木架只是微微滑动一点距离又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杨岗那边的阿满见老冉这边没有动静,便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冉的电话,可是老冉的手机“嘟嘟”几声没有回音。阿满嘀咕道:“这老头,回去也不吱一声。”看看天色已黑了下来,于是便转身回家了。

  老冉从木架上下来,从地上拿起一根绳子,重新爬到木架上,用绳子绑住那根长出的毛竹。老冉顺着下挂的绳子滑到地面,站在悬崖边上拉住绳子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使劲往下一拉,木架又微微松动一下。为了增加力度,老冉把整个身子挂上去往下拽,卡住铁索的竹子终于被拉开了。摆脱羁绊的木架立即产生了巨大的动能,拽断了固定的绳子,像脱缰的野马一般迅速向前奔去。老冉没来得及放手,便挂在绳子上一起滑出了悬崖,咕噜噜地一直滑到铁索凹下的最低处。木架停下之后,老冉感到脚下空荡荡的,立即吓得浑身只打哆嗦。老冉知道,脚底下便是深深的峡谷,自己离地面有好几百米高的距离。铁索的两端是刀削斧劈一般的悬崖,离自己足有二百多米远。怎么办?老冉想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牢牢地攥住绳子等着阿满把自己拉过去。可是等了几分钟之后木架还是静静地挂在那里没有移动。此时老冉感到手臂有点酸,心想幸好自己体重轻,勉强还能坚持几分钟,否则早就掉下去了。不能再等了,等久了自己就会由于力竭抓不住绳子。老冉抬头看看挂在铁索上的木架,心想要是爬到那里自己就暂时安全了。老冉估计木架离自己约有三米多的距离。老冉想要是在年轻的时候,爬上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如今自己已经七十六岁了,爬到那里可真有点难。为了活命,老冉抓住绳子一点一点往上爬,整个身体便像荡秋千一般晃动起来,木架也随之发出剌剌的响声。由于重力作用,木架上的毛竹也向老冉这端倾斜过来。老冉又累又饿,每爬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老冉一点一点地接近木架,忽然,那根挂住老冉的毛竹“咣当咣当”地像泥鳅一样滑出来。老冉不由得直叫“皇天”,心想这次必死无疑,于是就闭上眼睛等着往下坠。就在老冉绝望之际,竹子停住了,竹尾卡在木架里的绳子上。老冉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的那根竹子伸出来比原先长许多。由于自己的重量,这棵竹子像棉花弓一样向下弯曲着。幸好竹子下大上小,绳子还能牢牢套住竹子。老冉想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只是自己离木架越来越远,再也没能力爬到那里去了。老冉感到手臂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了几分钟了。情急之中,老冉发现自己的胯下有一段绳子挂下来,于是便用右手攥住挂绳,松开左手,缩紧身子,抬起双腿。由于整个身子的重量都集结在右手上,老冉的右手不停地颤动,手上的青筋像竹园里的竹鞭一样隆起,几乎要爆裂了。老冉咬紧牙,把左手伸到大腿底下,抓起绳子,绕过双腿,然后栓在挂下来的绳子上。于此同时,老冉的右手由于力竭被迫松开,老冉“啊呀”一声急速地往下坠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绳子终于打了一个结,绑住了老冉的两条腿。老冉整个身子便坐在手指粗的绳子上,像藤下挂了一个葫芦。由于重力的作用,老冉像蹦极一样左右上下晃动,架子上的那根竹子像引弓射箭一般一松一弛。竹子渐渐停止了跳动,老冉惊恐得像虎口逃生的小鹿。老冉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命还不该绝,只是绳子勒得大腿发疼。于是老冉把绳子往下拉一拉,减少下垂的重力。老冉想自己还须紧紧抱住下挂的绳子,要是手一松,自己的身体就会反过来头朝下,自己的老腰就再也没力气让自己的身体立起来了,那时候自己就会因脑充血死去。

  四周黑漆漆的,老冉不再幻想阿满会在今夜把自己拉过去,看来自己只能坐在绳子上过夜了。老冉非常懊悔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自从村里人搬走之后,手机是老冉跟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老冉平时像宝贝一般保管着。在劳作的时候,老冉不敢把手机放进衣兜里,他担心滑出来摔坏或被货物压碎,他总是用一条白布包起来放在阴凉的角落。为了节省话费,老冉从不用手机跟别人多说一句话,只是有货要运的时候才拨通阿满的手机告诉他一声。由于配合多年,阿满通过铁索滑动情况就知道货物在哪个位置。货物挂在铁索最低处的时候便开动柴油机,把木架拉过去,把上面的货物卸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把木架放回给老冉。

  老冉想,自己要是跟村里人一起搬走就不会遭此厄运了。当年青岸和杨岗迁村的时候,老冉与阿满由于没儿没女的,年纪又大了,又过惯了山里的生活,于是选择留在村里。村人虽然搬走了,但山地还在,于是便时常有人回村砍树砍毛竹通过铁索运到山外去卖。老冉和阿满便一边种地,一边承担起为村人运货的任务。按照运货的次数向村人收点钱调剂一下生活。由于老冉做事小心谨慎,几年下来都顺顺溜溜的,可今天……老冉懊悔地摇摇头。

  天空忽然掠过一个电闪,紧跟着响起一阵闷雷,不久便下起了急雨。冰冷的雨点直砸到老冉的身上。老冉瘦猴一般的身子立刻湿透了,老冉被冻得牙齿咯咯直打颤。饥饿,劳累,寒冷,恐惧,老冉彻底虚脱了。老冉垂下头,像吊死鬼一般挂在绳子上。

  老冉想到了死,他想自己反正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年春耕过后,老冉感到自己浑身乏力,后来发现自己的大便时常夹着血。老冉去乡里卫生院看病,医生叫他到县医院去看。县医院检查出老冉患的是肠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说老冉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从医院里出来之后,老冉感到悲哀,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受过一天福,到最后还患上绝症。但他又立即安慰自己,人总是会死的,自己已经活到七十多岁了,比起那些“短命鬼”也不算太吃亏。于是他默默地回到了村里,不跟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病情,他怕人们一听到这种病就会头皮发麻。老冉跟往常一样,继续下地干活,继续给人们运货。他想一直干到死为止。

  雨继续下着,老冉身上的癌细胞又开始作梗,他感到自己肚子里的肠子都快断了。老冉想目前死是最幸福的事情,只要把绳子一解,两手一放,眼睛一闭,就像腾云驾雾一般往下降,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困境就彻底摆脱了。

  恍惚间老冉的眼前出现了幺妹的身影。老冉的身体颤动一下,他想自己还不能死,自己要是死了,幺妹怎么办?

  幺妹是老冉的女人。由于家里穷,老冉五十多岁还没娶到老婆。在青岸杨岗这一带,凡被称作“老”“阿”什么的男人往往都是孤苦的。因为村里有个习惯,同村的人能拉上亲戚的都会拉上。如果是同姓的便按照辈分叫什么“哥”“叔”“爷”的,不同姓的也可以从各方亲戚那里去“拉”。老冉的祖先是从外地搬来的,村里没有人跟他同姓;老冉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也没有亲戚,于是村里人只好叫他“老冉”。

  老冉五十五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糊涂女人,看情状大约四十多岁,披头散发的,穿的衣服又脏又破。村人问她,她嘴里絮絮叨叨的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老冉想这女人比自己还可怜,于是就把她留下来跟自己一起生活。他看到有很多外地来的媳妇都叫“幺”什么的,于是就给她取个名字叫“幺妹”,这样叫既让人感到亲切又显得年轻。幺妹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问她话也不会回答,糊涂得只剩下动物的本能。她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想拉了要去上茅房,别的一切都要老冉去照顾。老冉从不厌弃幺妹,在他看来,幺妹虽然给自己增加了麻烦,但至少自己在孤独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照顾她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让老冉和村人百思不解的是幺妹有一个长年不改的习惯,就是每天都要给老冉送手帕。早上,幺妹把一条褪成白色的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放进老冉的衣兜里,然后送老冉出门。到了傍晚的时候,幺妹就在门口等着老冉回来,把手帕拿回,放进水里洗干净,晾干了第二天再送上。每次接到手帕,老冉的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

  老冉想,自己在世的时间本来就很拮据了,因而活着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很宝贵的。多活一分钟,就能多照顾幺妹一分钟,多看一眼自己生活过的世界。自己如果轻易放弃活下去的机会,那就太对不起幺妹,太对不起自己了。

  雨停了,一阵冷风吹来,老冉打了一个寒噤。老冉想,自己没有回家,幺妹拿不到手帕是多么着急啊。晚上没有东西吃,幺妹一定很饿了吧。天黑了,幺妹一定很害怕了吧……老冉不由得心急如焚。

  老冉想既然决定要活,那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目前最要紧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因疲劳而睡去。只要坚持到天亮,阿满发现了就会把自己拉过去。老冉咬紧牙关坚持着。老冉感到自己的眼皮千斤重似的,于是弯起手指使劲挤自己的眉心。眉心挤麻木了,便用自己留下的几颗老牙咬自己的手指,手指被咬得血淋淋的。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不久朝霞升起来了,木架上的毛竹镀上一层金色。老冉终于熬过一夜,他眼巴巴地看着木架,期盼木架咕噜噜地向前滑去。可是他左等右等,直等到太阳升到头顶正中,木架还是纹丝不动。

  老冉有点绝望,他想阿满一定是因为没有接到自己运货的电话下地干活去了。老冉想自己的庄稼地里也有很多活等着他去干呢。老冉目光移向两边的悬崖,期望悬崖边上有人走过。可是那里除了乌黑的石壁和飞过的山鸟,看不见一个人影。

  太阳越来越猛,晒得老冉头晕脑胀的。老冉的眼前开始变的模糊起来,他感到死神正一步步向他接近。

  老冉心里默念道:“既然要活,就一定要坚持到底。自己可以被衰老和病魔打垮,但绝不能被自己的意志打垮。”于是老冉又紧紧地筘住绳子。

  老冉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冉睁大眼睛,看见幺妹低着头在悬崖边走过。老冉想,幺妹一定是饿得不行了,出于本能走出家门找自己来了。老冉忽然想到,幺妹是救自己唯一的希望。于是老冉声嘶力竭地喊着“幺妹!幺妹……”,那衰老的声音在悬崖峭壁间久久地回荡。可是幺妹只顾低头走路,丝毫没有听见老冉的喊声。老冉想起自己衣兜里幺妹送的手帕,于是拿出手帕对着幺妹不停地摇晃着。这熟悉的手帕终于刺激了幺妹的神经,幺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索道中间的老冉。幺妹便向老冉走来,一步一步地走向悬崖。老冉立即意识到危险正向幺妹靠近,于是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回去,快回去!”,一边拿起手帕极力往幺妹的身后挥动。此时老冉就像一个天女在空中挥动着丝巾载歌载舞。在老冉的指引下,幺妹终于在悬崖边站住了。老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冉想,接下去要引导幺妹去找阿满。于是老冉又用手帕往对岸画了一个弧形,不停地重复着。此时的老冉又像一个画家,正在拿笔画出一根根飘逸的线条。幺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老冉机械重复的动作终于让幺妹转过身往杨岗的方向走去。老冉看到幺妹的身影在山谷里消失,心里又重新燃烧起活命的希望。

  幺妹离开索头一路向杨岗走去。由于长时间没吃东西,幺妹又累又饿。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靠在石级上歇一歇,渴了喝一口山泉,一直到了傍晚,幺妹才到了杨岗。

  幺妹看见山坳里有一间小瓦房,房前的院子里有一口石水缸,缸里的水泊泊地流着,于是便俯下头咕噜噜灌了一气。喝够了,幺妹看见屋檐下有一张竹躺椅,于是便躺在椅子上,不久就呼呼地睡着了。

  阿满收工回家之后看到了幺妹,他猜想老冉一定出事了,于是拔腿往索头跑去。阿满看见老冉挂在铁索中间,急忙开动柴油机把老冉拉了过来。

  老冉得救了,但由于精力消耗过大,他在家里只活了三天就去世了。

  村人纷纷回家给老冉举行葬礼。人们送走老冉以后,把幺妹送进敬老院里。

  每天早晨,幺妹照例拿出手帕要送给老冉。幺妹找不到老冉,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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