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汉诗界》执行主编。现在某文艺机构从事创研,某高校兼职教授。
流氓二花生
沙 克
沙克,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汉诗界》执行主编。现在某文艺机构从事创研,某高校兼职教授。打架斗殴袭击军人、聚众闹事扰乱治安、阻碍交通威胁政府、聚赌嫖娼私藏枪械、侮辱妇女奸淫幼女、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敲诈抢劫伤害无辜……除了没有命案,枪决死刑犯布告上的一切恶词,都可以加到二铁棍其实就是二花生的头上,实在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头子,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走路的人大体分两种类型,有的人看到绿灯就走,有的人不管红灯绿灯只管走,前一种人走路不一定安全,有意无意闯红灯的车辆照样形成威胁,后一种人走路不一定不安全,谨慎驾驶的车辆总会主动避让。二花生的短命一生,就是按照后一种类型走路的,一直走到不用回避红灯的刑车上。
二花生站在卡车驾驶室后的车厢上,胸口挂着一块杀头牌,被身后的武警押着。卡车经过造纸厂大门口时开得特别慢,目的是让二花生在他熟悉的地段有效地示众。造纸厂的工人们围在大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二花生的模样。门外的院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的二花生名字是粗黑字,名字上印了个血红的叉,他的主要罪名是流氓团伙罪。二花生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布告,猛地弯下头来,把堵在嘴里的布团在驾驶室顶上蹭掉,大喊大叫:“拜拜啦兄弟姐妹们!我走了,二十年后再见!”武警又用布团把他嘴巴塞上。
造纸厂的司机小蒯急忙忙向办公室主任宗明请求,他要开办公室的公务轿车去为二花生送行,慢了就来不及了。按常规,宗明不会同意他这种请求。事实上他不但同意了,还坐上轿车和他一起追随行刑车队,来到距离火葬场不远的田野边。他们挤到看热闹的人群前面,目睹了武警往二花生后脑勺开枪的场景。在民间传说中不可一世的二花生,被人们称为花市长的二花生,朝土沟里倒下去的时候奇怪地翻了个跟头,侧着身体蹬几蹬腿,歇菜了。法医上前检查二花生的瞳孔和呼吸,认定他已变成尸体。两名武警把二花生翻身弄到一块绿色大布上裹起来,抬上一辆法警的面包车。宗明看到面包车呜呜呜开走时,小蒯眼眶发湿却没流出水来。
回造纸厂的路上,小蒯的车开得和骑自行车差不多慢。他问宗明为什么为二花生送行,宗明说他是造纸厂的老员工,犯再大的罪已经拿命相抵,变成死鬼就没罪了。宗明反问小蒯同样的问题。小蒯说,几年前二花生从一帮坏人手里救出了他妹妹,肩窝被人狠砍了一刀,差点没救过来……二花生心眼不坏,讲义气,他做过不少尴尬事,有时候放在别人那里是好事,不知怎的到二花生这里就做成了馊事,反正,他不该死罪。
小蒯的车子开得有些摇摆,险些擦到一个路人自己都没觉得。宗明见他险些又撞到一个骑小三轮车的老妇,猛喝一声小蒯注意开车!小蒯一凝神一减速,从倒车镜看着小三轮车,后斗里坐着一个白孝披身的小女孩。他顾不了把车靠到路边,一脚刹死车,惯性让自己和宗明德的头冲向前窗玻璃。他下车去跟那位老妇打招呼。他把小三轮车推到轿车前头,干瘦乌黑的老妇搀着三四岁的小女孩跟了上来。小蒯走到右车窗口,小声对开着车窗的宗明说:“宗主任,你看,我骑三轮车送她们回家,你自己开车回厂里怎么样。”
宗明连认带猜,知道她们是二花生的妈妈和女儿。他从衣袋里摸出几张百元钞票,下车递给小蒯,轻声说:“你把这个送到她们家。我骑三轮车回厂,你开车把她们带回家,你和车子今天不用回单位了,照应她们家一下。”
宗明把小女孩抱上车,对老太太抬抬手臂让她上车。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说,三轮车,是我借人家的。小蒯说大妈你放心,三轮车会递到你家的。
在古淮河两岸的城区,提到二花生那是红道黑道白道都知道。传说他武艺高强,勇猛无比,是鬼都怕的凶神恶煞。传到造纸厂工人们的耳朵里,都觉得是在听神话。熟悉二花生的工友不以为然,会消解那些传说:“不就是机修工马定聪嘛,人挺实在啊,话也不多,在车间里只顾干活,从不跟人争斗。”
过去的人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堂,常用的方式是打打杀杀,取得成功的唯一手段是镇住大小蛇头。在1983年那场严打犯罪分子行动之前,据说二花生就在社会上打架斗殴,劣迹斑斑,派出所对他来说就像是澡堂,这边进去扒光衣服,那边出来衣衫穿上。严打开始时,派出所要办二花生的事,结果没办了。拿不到他的犯法证据是次要的,他就是抢支冰棒再打卖冰棍人一个耳光也可以获刑十年,这类例子当时有很多;主要是造纸厂护着二花生,说他技术好、肯做事,进厂四年当过三次先进工作者,派出所才没有硬对他下手。
二花生的成名仗是和当地驻军打的,那时他才二十二岁。城边的土堆头村里驻着炮兵的旅部,就在造纸厂门口的马路对面几百米,驻军在办妥施工手续后,在军营前修一条水泥路,延伸到这条马路上,这样既方便驻军行动,也方便土堆头村民交通。但是,土堆头的村民当夜就把水泥路刨了。驻军找到区长和镇长商量,获得地方支持后,他们把被毁坏的水泥路修复。又到夜里,土堆头的村民们扛着镐、锹和榔头向水泥路边聚集,还没开始动手刨路,槐树林里冲出一队军人,沿着水泥路两边排成行,用身体挡住村民。谁也没想到,满口酒气的村长率先出头,带领满口酒气的二花生冲过军人的阻挡,在稀软的水泥路上乱踏乱踢起来,村民们一阵骚动围上来冲散军人,在水泥路上乱刨乱挖。槐树林里冲出更多的军人,百十个军人赤手空拳上去阻拦村民,抢夺村民的工具,制止他们毁路。
碰撞推扯之间,有些军人和村民身上挂了彩。军人毕竟是军人,身手矫健一个抵仨,很快把村民的工具都缴了。两方一时对峙着。更多的村民从四周赶来,其中有许多妇孺老人。新一轮争斗就要发生。跟着村长打前锋的二花生,脱光身上的棉衣毛衣和内衣,把抓着他胳膊的军官摔倒在地,冲上路边的石子堆拍着光溜溜的胸膛大吼:“不要斗了!都不要斗了!土堆头的人祖宗八代都住在这里,每寸地都是村民的,你们解放军修路为什么不跟村民打个招呼,为什么不能补偿点钱给村民。解放军解放这里三十多年了,知道土堆头的人过的什么日子吗,一个月都吃不到一顿猪肉。”
他这么一吼,村民和军人都愣住了。他提高嗓门再吼:“你们解放军不要和村民斗,要斗就向我二花生开炮!向我开炮!”
二花生是被土堆头村长的一顿小酒买通的,出马镇住了那个险峻的场面。他那”向我开炮”的大无畏形象,传遍全城而家喻户晓,永远萦荡在人们的头脑中。经过那番争斗后,驻军直接和土堆头的村民沟通,补偿给村里几万元,双方成为军民共建单位。炮兵旅长对村长说:“那个二花生啊,如果当兵一定是块好钢。”
从前二花生真地想过要当兵走人,闯部队去,他已经过了体检关,来当地带兵的军官也看中了他,在对二花生政审阶段,当时做厂部秘书掌管公章的宗明起了反作用,拖住了二花生的腿。事前,造纸厂的车间主任找到宗明,对宗明说不能让二花生当兵去。宗明问车间主任为什么,我有什么权力阻止二花生献身国防事业。车间主任不顾宗明的情绪反应,说了一大通,二花生的妈妈找到我家里,跪着求我,不能让二花生当兵,要不然她的家就完蛋了。早在二花生躺在他妈妈肚子里做梦的时候,他爸爸就被汽车撞死了,留下遗腹子二花生和他脑瘫的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他姐姐远嫁河南,哥哥一刻不能少人照顾,他妈妈有慢性病,他老婆没有工作在家做家务,家里就靠二花生这个顶梁柱。他要是当兵走了,就靠他妈妈卖花生,老娘瘫儿还有活路吗。再说二花生会干活能吃苦,车间里少不了他这个机修工。
二花生当兵的政审关没有通过,继续留在造纸厂做机修工,几乎年年被评选为车间先进或全厂先进。
1989年酷夏的一个中午,宗明应朋友阎大脑袋之请赴他的家宴,司机小蒯开车送宗明到进步街的阎大脑袋家,结果小蒯也被留下来喝酒。阎大脑袋家的两层小楼的南隔壁,是二花生家的三间老瓦房,在进步街上显得最小最矮。二花生的干瘦乌黑的妈妈,当街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用拳头轻轻敲打着后腰。她身边的小木桌上放着半篮子炒花生,一只竹壳水瓶,三只摞着的大瓷碗,篮子里搁着一杆黑乎乎的小秤。小蒯买了二斤炒花生,装进塑料袋里带进阎大脑袋家。
阎大脑袋是中学政治教师,交友广泛,他摆一桌家宴没什么正事,只是常规性地喊些朋友来家玩玩,就像现在的狐朋狗友没事到饭店聚玩一样。大家在楼下的正厅里觥筹交错,有个人影经过门口,阎大脑袋大喊一声二花生,走出门口把他往屋里拉。二花生推辞说他吃过饭了真的吃过饭了。阎大脑袋硬拉他入席。二花生就和桌上的人轮流喝四杯酒。大家喝了酒兴奋,起哄说二花生武艺高强,要他露一手看看。二花生面生难色,穿着三根筋汗衫的肩窝上,耸动着壁虎似的疤芽。他摆手说:“不不不,我哪有本事,我是瞎混混,你们知书达理才有真本事。”
阎大脑袋折中说,二花生力大无比,哪个来和他扳手腕试试,输了赏两杯酒。没人应声。阎大脑袋让壮实的小蒯先和他扳手腕,二花生没撑十秒钟就输了。小蒯说,二花生大哥作假,根本没用劲。二花生说,我现在成了空壳子啦,放在二十岁我还是有点劲头的。接着阎大脑袋让宗明和二花生扳手腕,还说谁不用力谁是狗日的……宗明使出全部力气,二花生也双眼怒睁,出乎意料,三比二宗明赢了。二花生说,我真的没本事,输了,酒也喝了。失陪了我得走了,下午我要带老妈去医院看病,是老毛病,肾脏不好。
造纸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上面对造纸厂设备技术和治理污染的整改要求越来越严,周围地区的一些中小造纸厂面临关闭,有的已经被迫停产。古淮河沿岸的居民村民声称,他们喝了多少代人的河水被污染,不但不能饮用连洗衣服浇地都不行,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向政府部门和造纸厂施加压力。宗明就接到过许多投诉信件,有些是居民联名寄到厂里来的,有的是各级政府部门转批下来要求限期处理的。除了投资千万拆厂重建,靠二花生之类的机修工再怎么摆弄老机器,凭那些技术员再怎么改良老工艺,也解决不了污水排放的问题。
工业产业需要升级,产品结构需要调整,按老一套体制经营了几十年的各种企业日子都不好过,整改、关停、出售、下岗逐渐成风。在造纸厂生产萎缩、减员风渐渐刮起的时候,二花生成为全厂主动辞职的第一人。他这么做,是为了同车间的一个老工人,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工人被车间列在下岗名单里。老工人家里老弱病残齐全,主要靠他的工资奖金生活,这把年纪下岗了到哪里去找活挣钱。他听说这事的当天夜里,想要喝毒药寻死,喝毒药前他先到街头的小吃摊上喝白酒为自己送行,竟然醉倒在路边。下夜班的二花生遇到了他,叫了辆三轮车,把他抱到车上送他回家。也许是家庭情况相似,二花生被老工人家徒四壁透风三面的处境扎了眼,酸了心,暗自作了一个决定。
第三天,他到厂办来找宗明,拿出车间主任签过字的申请表格让宗明盖公章。宗明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别人都赖在厂里不肯下岗。他说家庭生活困难,凭自己那点工资养不了老婆孩子,治不了老妈的慢性病。他想做点生意,把穷日子混下去。宗明给他的表格盖了公章,还给他开了下岗证明让他去劳动局办证,这样他开店什么的可以享受优惠政策。
“我这人没本事,好处是不怕事,说砍手,不砍脚。宗主任有用得着我二花生的,说一声。”二花生向宗明表白道谢。宗明欲言又止,对二花生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客气,事情办了你可以走了。二花生坐在厂办没有走,磨叽了一支烟工夫对宗明抛出谜底:别让哪位老工人下岗。宗明犹豫了一会儿,心想,二花生肯定也向车间主任抛了这个谜底,得到了认可,自己也就默认了二花生的要求,用他辞职腾出的职数换取老工人不下岗。宗明望了望二花生,脱口说出“猪胖子”三个字,唉了一声,然后就不说了。二花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记住宗明连说带唉的四个字。
二花生有个哥们儿姜苏苏是车迷,开洗澡堂的,手里有一辆从连云港黑市买来的走私版韩国现代轿车,右方向盘的,不好改装,不好挂牌照。他仗着车管所长是自己的亲戚,在本地范围内开着走私车兜风玩。等他玩够了,请二花生帮忙把这辆车卖了,二花生找到搞建筑施工的闻老板,让他花二十万元买了下来。作为交换条件,二花生给他做跟班,帮他解决工地上常遇到的白黑麻烦事。没过多久,闻老板因为不习惯右方向盘,开车时撞坏了一角墙,他把这辆车整修一番转卖到外地。闻老板好赌,一晚上输赢几万元是常事,二花生做他跟班后,闻老板手气大转,只赢不输。
国庆节假期的一个下午,姜苏苏叫上二花生、闻老板,还有市里某个小部门的一位年轻科长,一起到楚风旅馆开房间打麻将赌博,参与打麻将的还有旅馆的值班经理。二花生不上手,在旁边看闲,给他们泡茶倒水。麻将打到晚上九点,姜苏苏、二花生、闻老板和团干部走出旅馆,来到一处大排档吃宵夜,每个人喝了六瓶啤酒。旁边的餐位坐着一短发一长发两个女孩,她们半醉半笑地喝着白酒。短发女孩举着酒杯对姜苏苏说,老板干一杯啊。姜苏苏说,行啊,你们两个干脆坐到我们桌子这边来,大家一起喝酒,你们的单我来买。
男男女女又都喝了三四两白酒,男的全都半醉,女的往男的身上倒。二花生用闻老板的大哥大拨通寻呼台,给小蒯的BP机留言,让他开车来。不一会儿,四个男人和两个女孩全都挤上小蒯的轿车,一起回到楚风旅馆。小蒯跟值班经理唧咕了一番,往他口袋里塞了什么,就开车走了。值班经理为他们又开了一间客房,闻老板、年轻科长和长发女孩进去了,二花生、姜苏苏和短发女孩进了打麻将的那间客房。客房经理为这两间客房播放闭路电视节目,电视机里出现了黄色录像。
二花生到卫生间磨蹭着洗了半个小时的澡,姜苏苏一直在办短发女孩的事,电视机里的尖叫声和房间里的哼唧声产生共振,把二花生的鸡巴都震硬了。
姜苏苏穿好衣服来敲卫生间的门:“二花生你还没洗好澡啊,别自摸了,我要进去冲洗一下。该你去发挥了,这丫的肉挺实的。”
二花生开了门说,我是在等你啊。他裹着浴巾出来,姜苏苏进了卫生间冲澡。二花生走到床边,见到短发女孩揸开两腿仰躺在席梦思上熟睡,发出乌克兰白猪断气前的那种呼哧声。不知顿生怜意还是心生厌恶,他用被单盖住她的身体,转身坐到椅子上看黄色录象。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打寻呼台,给小蒯的BP机留言:“明早六点半开车来楚风旅馆接人。”
砰一声巨响,房间门被踹开,警察冲了进来。
隔壁闻老板和团干部的房间里也传来吵吵声。
问题出在值班经理那里,他放录象时没有调控好那两间客房的线路,黄色录象在所有客房的电视机中播放出来了。有一个套间里住着外地出差来的女官员,她本来在看闭路电视的夜场节目,也就是带点小刺激的美国片,看着看着美国片变成了群交片和兽交片,她愤怒地连打几次110报警电话。那两间客房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个烂醉的女孩,还有那位值班经理,被警察带上两辆警车抓走。
小蒯大清早开车来到楚风旅馆,没看到二花生他们一帮人,从大堂服务员那里问得了夜间发生的事。小蒯赶紧去找他的大伯,那个土堆头村的村长,让他想办法救人。村长登上小蒯的车就往炮兵旅长家跑。炮兵旅长早已经转业,去外市的政法委做了两年副书记后,回到本市担任市公安局长。他的老婆孩子一直都待在本地,全家住在新建不久的本市唯一的花园小区里。这件事情终于能被摆平,绝非村长的面子大,亏得那位年轻科长是炮兵旅长的表小舅子,也亏得没职没财、非党非商的二花生担当替罪羊,一个人在看守所里不伤筋骨地待了一周。
出了看守所,二花生立即奔回家跪倒在他老妈的面前。老妈面若寒霜地数落他,二花生你混什么混啊,放着好好的全民企业你不干,又混到牢里去了,你对得起一家老小吗。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生怕眼睛一闭你就被人害死了。你看家里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吗,屋后的你那些沙袋和杠铃,能当饭吃吗。二花生的脑瘫哥哥躺在锅房里,啊啊啊地不知叫唤什么,老妈转身从后门进入锅房。
二花生的老婆怀抱女儿待在屋角,默不吱声边喂奶边抹眼泪。煤炉上的水壶开了,门外有人喊买花生啦。二花生的老婆把女儿放到窝篓里,把插片状的炉门关好,拎起被烟火熏烧得乌黑乌黑的水吊子走出门。她抄起花生篮子里的小秤,为一个大男孩秤花生,给小方桌上的竹壳水瓶里加满水。她从家门口另一侧的大水缸里窑水,把水吊子灌满了放进屋里的媒炉上。二花生跪在地上勾着头,他老妈坐在八仙桌边一手扶桌闭目缄口。门外有人喊弄碗水喝啊。二花生的老婆走出来时把门虚关上,给拉媒车的汉子倒碗开水。
还没等到姜苏苏、闻老板那帮人设宴为二花生接风洗冤,二花生就在市公安局对面的杨树路上打了一场恶架,是为自己的人格和荣誉而战,碰巧也为宗明曾经对他说的四个字而战。二花生骑自行去古淮河南面的外婆家送了半袋大米,回来骑车到了古淮河南岸的杨树路时,车龙头碰到了路边一个女人的胳膊,他扭过头来还没看清楚被碰的女人怎么样,一记狠拳砸到他脸上,把他连人带车砸翻在地。他本能地跳起来,还没站稳脚跟四五只拳头又砸到他头上身上,二花生倒地时觉得左腰奇痛。他躺在地上不动弹了,脸上和左腰的刀口流着血。他听到女人的声音:“猪胖子你不要再打他了,再打出人命了。”他又听到男人的声音:“他妈的逼,骑车撞人活该被打,敢撞老子的女人,想死!”
二花生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一个胖男人身边站着一个孩子脸的烫发女人,周围有四个小马仔。胖男人走过来,踢踢二花生的腿说:“别装死,赶紧起来,向被你撞的姑奶奶磕个头,这事就完了。”
二花生眯了眯周围的环境,踉跄着站起来了,胖男人等着他站稳了给那烫发女人磕头。二花生像闪电一样窜到旁边的铁匠铺,抓起大炉子里被烧红了半截冒着火苗的螺纹钢,转眼冲进胖男人那一帮,霎时间嚎叫声响起,一米多长的螺纹钢戳谁谁的皮肉开花,抡谁谁的衣服起烟着火。烫发女人不知被谁撞到在地,躺在那里哇哇哭喊,薄绸短裙被两条大腿撑破,粉红三角裤在胯间显亮。二花生满脸满身血迹、头发直竖,那狂暴姿态像一个只求战死的恶魔,把四个小马仔吓得逃散到一边不敢靠近。胖男人被二花生用螺纹钢戳倒在地,罗纹钢戳着胖男人的脖子滋滋冒烟,胖男人就地打滚就是不喊痛。二花生嗖地拔出裤腰里的尖刀,弯下腰来一手用螺纹钢撑地,一手用刀尖对准胖男人的眼睛:“你喊我三声花爷爷,我留下你一双狗眼,让你看清楚花爷爷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烫发女人爬到二花生脚边,活像孙女似地磕三个头喊三声花爷爷,哭丧着说:“这事怪我,是我得罪你了,你不要弄死他,他表姑父是市长……”
二花生一听来劲了,握着尖刀的拳头猛击胖男子的头脸:“就他这狗屎熊包样,配做市长的内侄?花爷爷我今天就是市长,就打死你这个狗逼养的内侄。”
被打急了的胖男人突然暴出声来,嘴里的血喷到二花生的胳膊上:“花市长手下留情!”二花生打住,刀棍在手。胖男人坐起来问他,花市长叫花什么?二花生回答他,花爷爷我叫二花生,生死不变名字。
胖男人倏地爬起身,鞠着躬对二花生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今天犯了大罪。我叫猪胖子,以后拜你花市长为师,古淮河以南的兄弟们都为你效劳。”
“知道我是造纸厂出来的吗,你欺负过人吧?”二花生听任头上身上淌血,眼喷杀光。
“我有数,有数了,请花市长吩咐。”猪胖子反应过来,赶紧附和二花生。
烫发女人站起来抢话:“那事不怪猪胖子,怪我。”
这时,东面的公安局大门内开出一辆警车,往这边驶来。
“以后少干点坏事。”二花生说了句,往猪胖子的腮帮子猛击一拳,他身子一晃倒了下去。二花生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血淋淋地没入一条小巷。在警车经过铁匠铺门口时,猪胖子、烫发女人和四个小马仔都散没了。
二花生的花市长外号,从此慢慢地叫遍街肆里弄,硬是被人们叫成了传奇。
据讲在古淮河以北的城区范围,许多店铺工地、批发市场,都得向二花生这个花市长交保护费,图个做生意安稳。实际上,很多保护费是一些小地痞打着花市长的旗号收的,二花生对此一无所知。二花生只给一些像样的老板提供安保,小店小铺根本请不到他。他的名气太大,各种混社会的小团伙都打着花市长的旗号逞能逞凶,吃了饭馆酒店的白吃,拿了商店市场的白拿,搅了赌场舞场白搅,打了好人孬人白打,奸了少妇幼女白奸……一般人不敢报官,害怕遭到报复。都说二花生外号就叫花市长,衙门里能没有后台吗,报官也治不到他。
到了90年代初,二花生的形象被传成神,有了专属他的谣词:“别看我瘦,骨头里面长肌肉,别看我矮,脚底生风跑四海,别看我笑,牙齿里面吐出刀……别问我谁,说出名字断你腿。”
从二花生到宗明那里盖过章离开造纸厂算起,不到四年时间二花生就犯大事了,被抓起来关在外地审案。有人说他轮奸,有人说他杀人,都说他这次肯定出不来了。小蒯从公安局摸到内部消息,二花生触了大霉头。原来,有一位轻车简从的省官经过当地城北的淮沟路时,被闹事的人群挡了道,随员下车观察情况,旁边看热闹的居民说:“花市长跟城管和民警干起来啦!”
维持不了秩序疏通不了道路的城管们和交警们,得知省官的车被挡了,赶紧呼来大批刑警和特警,把路上的人群驱散。坐在马路中间的二花生,手里拿着文件和报纸,一边抽烟,一边宣读什么拆迁条例和规定。在他的前后左右,横七竖八坐着躺着几十个马仔。二花生和另外两个小头目被特警架上警车开走了,马仔们统统被刑警押走。
马路恢复了交通。随员把情况告诉车上的省官,是扩路拆迁引起纠纷,有人带头闹事。省官摇摇头说:“这个花市长是地方一害啊!”
原本想为人民服务一把的二花生,被这么一抓,审查出太多不为人知的罪恶。墙倒众人推,没人护着他也没人护得了他。与二花生有过节和对他有不满的人,连没见过二花生只是厌恶他的人,一齐向公安局举报罗列他的坏事。面对办案人员软硬兼施的反复调查,特别是面对“配合办案既往不咎否则作为流氓团伙成员查办”的压力,姜苏苏、闻老板、年轻科长和楚风旅馆的那位值班经理终于不堪忍耐,从开始为二花生说好话,到后来都改变了话头,把牵连到自己的歹事都往二花生身上推。
如果二花生能被放出来,肯定要找淮沟路居委会的主任问个明白,是他请二花生来救场阻止城管强拆的,到头来反咬二花生来淮沟路煽动群众闹事,想借机敲诈政府。居委会主任家的大院子和楼房也在拆迁之列,他表面上应付上头的拆迁指令,私下通过承揽拆迁工程的闻老板联系上二花生,对二花生一边诉苦一边利诱,你带一些兄弟过来帮个忙,只要不伤人打人,阻止那些拆迁的人强扒老百姓的房子就行。等上头答应老百姓的拆迁条件,我和闻老板会负责拆迁和扩路工程,保证你不白干,你家不是还住在老平房里吗,盖一个小楼有多大的事啊,保管你老妈和老婆孩子住得舒舒服服。闻老板在一旁点头称是说,这是积德做善事,淮沟路的老百姓会支持你。
没多久,流氓团伙首犯二花生被从快从重判处死刑。
二花生的死,不但没让他销声匿迹,还使他的事迹声名大震,远播省内外。二花生的故事被省电视台拍成多集电视剧,正面主角以原炮兵旅长现市公安局长为原型,由一线影星扮演,二花生在剧中变成反面主角二铁棍,由三线演员扮演。剧中的拍摄场景包括进步街、土堆头、楚风旅馆、杨树路、酒店、夜总会、建材批发市场和淮沟路等等,最后是火葬场附近的刑场。二铁棍像风火轮一样飞旋在电视情节中,打架斗殴袭击军人、聚众闹事扰乱治安,阻碍交通威胁政府、聚赌嫖娼私藏枪械、侮辱妇女奸淫幼女、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敲诈抢劫伤害无辜……除了没有命案,枪决死刑犯布告上的一切恶词,都可以加到二铁棍其实就是二花生的头上,实在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头子,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电视剧以正义战胜邪恶、二铁棍认罪伏法、人民群众拍手称快而告终。
离开造纸厂以来二花生从没开过半爿店、半间公司,就是个徒手混世道的主子,他坑害社会和群众得了那么多罪名,却没有附带任何的民事赔偿,他没有财产可供法院执行。他的身后只有老妈一个,女儿一个,脑瘫大哥一个,住了四代人的老平房三间。二花生先前被宣判死刑时,他老婆当夜喝了毒药,比二花生早死半个月。
二花生被枪毙后没几年,造纸厂倒闭。宗明到古淮河以南的一家印务公司上班,已经做了十年的总经理。这家印务公司是阎大脑袋下海经商创办的民营企业,主要承印各种正版不正版的教辅书籍材料。董事长阎大脑袋雇佣小蒯做自己的专车司机,经常往省城的出版局、出版社跑,揽业务处理问题,揽女人吃喝娱乐,公司的事务主要由宗明打理。那个她,那个跟着猪胖子混的烫发女人,早已转到宗明的名下,其实是转到宗明的身下,目前她帮印务公司管理仓库,死心塌地做宗明的小三,拉直了发型继续保持着漂亮的孩子脸。
下夜班后,宗明骑着摩托车要去孩子脸的女人住处,无奈和他家顺路的公司的一个小姑娘要搭他便车,这个天真烂漫的排版工,根本不知道到宗明不想直接回家。宗明只好改变路线,先送小姑娘回家,然后再去那个女人那里。当他的铃木125摩托车经过杨树路时,迎面晃来一帮醉头醉脑的小青年,他们拦住宗明的摩托车,嚷嚷着宗明看到他们怎么不打招呼。宗明晓得他们想惹事生非,没让功率强大的铃木125熄火。姑娘坐在后座上抓紧扶手。宗明应付对他们说,天黑没注意到各位小弟兄,不要见怪啊。
领头的拿着一把砍刀,往另一只手心上拍打:“你是做什么的,这女的是你什么人?”
“我是打工的,她是我的同事。”
“打工……打工妹,能吃我的鸡巴吗?要不然借几个钱喝酒行吧。”一个长发小青年解开裤带,朝宗明身后的小姑娘靠近。宗明注意到马路边的杨树外侧是一片灌木丛,环境非常不妙。
宗明本来想掏出衣袋里的钱包,一想这满足不了他们,反而刺激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欲望。宗明加大油门就要冲走。长发小青年一把拽住姑娘。
姑娘被拽下车时打着踉跄,尖叫两声:“二花生!二花生!”
领头的一愣神:“什么啊,二花生?”
姑娘冷酷地说:“我是二花生的亲戚。你们想杀人吗?你们都有刀,借一把给我,我们来对砍,砍死了拉倒,公平吧?”
领头的晃着脑袋问宗明:“她真是二花生的亲戚吗?”
宗明说:“是的。我以前也熟悉二花生。”
“那你是前辈了。”领头的说,“都不是外人,走,我请你到前面的饭店喝酒。”
长发小青年把裤带系好,兴奋得直嚷嚷:“你早提二花生大叔啊,他是我爸爸猪胖子的把兄弟,我爸爸每年清明节都带我去给他扫墓磕头。”
宗明对他们说:“既然认识了,就不用讲究,以后我请你们喝酒。今天太晚了,我要赶紧把她送回家。”
摆脱这帮小青年后,宗明加大铃木125的油门,越过古淮河大桥转向东北行驶,把小姑娘送到进步街的一处老平房前。这几间平房处在各种花样的楼房包围中,像重点保护下来的残破古迹。站在门口的干瘦乌黑老太太拄着拐杖,不断用拳头敲打着后腰,她在等着孙女下夜班回来。她是二花生的老妈。等她看清楚面前的小姑娘正是自己的孙女时,放心似丢掉手中的拐杖,身体一歪栽倒在地上。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