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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旧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0421
高亚平

  乡里旧事

  高亚平

苗圃里的爱情

我上中学是在樊川中学,现在已改名为西安市长安区第二职业中学,不过,那时叫樊川中学,或长安第八中学。学校在兴王路上(兴教寺至王莽村),南面一里处,就是日夜流淌不息的小峪河。小峪河自秦岭北麓发源,从东南流出,一路向西北流去,横穿整个樊川,最后注入潏河,流入渭河。小峪河像一条长长的藤蔓儿,沿途所经过的的村庄,则似挂在这根蔓儿上的瓜。王莽村和我所出生的稻地江村,便是这样的两个瓜。而樊川中学呢,虽然不是村庄,但实际上也是挂在这根藤上的一颗小瓜,每天,四周八村上中学的孩子,都会向这里汇聚,如饥似渴地吸纳着各种知识。这些孩子里,自然有我,还有我同村的一些孩子,比如我的邻居小宝。

  小宝是一个女孩,和我不但是同村,还是同队,而且,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不同的是,上小学和初中时,我们是同班;上高中时,则不在一个班,我学的是文科,她学的是理科。我们从小到大,关系一直很好。下学了,或者放寒暑假,常在一块儿玩,也一同到野地里去打猪草。我们两家人的关系也很好,她的父亲是村里的一名电工,我们家电灯坏了,有线广播不响了,都是她的父亲帮助修好的。她家的人缘,在村里很好。小宝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他们都酷爱文艺,尤其是小宝和她的姐姐,一直是我们小学文艺队的主力演员,在学校演出过许多节目。有些节目,还代表全公社,到县里演出过,譬如《狐狸与小白兔》,我至今还能记住里面的许多戏词,小白兔:“春天里呀多美好,多呀多美好,我们早晨起得早……”;狐狸欺骗小白兔:“篱笆墙快倒了,看,我是在修理。”等等。可见我对她们演出的节目记忆之深。小宝和她的姐姐都长得很俊样,也都是我们村的名人,名人都有“绯闻”,她们也不例外。在校园里,常常能听到姐妹俩跟那个男生相好的消息,这些男生则都是校文艺演出队的。相好的事儿固然有,“绯闻”却谈不上,这些,不过都是我们这帮孩子在那个年月里的穷开心而已。

  小宝十六岁了,小宝上中学了,她出落成了一枝花,人见人爱。每天,从我们村庄通往樊川中学的沙石公路上,上学或下学途中,都会有村里的一些男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小宝的身后。小宝则作浑然不觉状,和同村上学的一帮女生嘻嘻哈哈地边走边说笑着,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不觉中,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眼见着,再有一年的光景,就要高考了。人人都卯足了劲,准备迎战高考。要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几乎是农家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但在紧张的上下学路上,却渐渐稀少了小宝的影子。大家纳闷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秘密:小宝恋爱了。原来,我们上学的途中,要经过一处小苗圃。苗圃的主人叫明明,严格来讲,明明也算是我的一个同学,不过比我高一级而已。他和我不是一个生产小队的。明明上完初中后,因家境贫寒,家中缺少劳力,主动不上了。他回村后,因读过几天书,便有点心高气傲,不愿像老辈人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心一意务弄庄稼,修理地球。好在那时政策已经活泛,已经允许私有经济存在,他便在生产队上承包了二十多亩土地,搞起了苗圃。这自然是好事,但当时却不被村里人看好,人们说他是怕吃苦,胡成精。怕吃苦也好,胡成精也罢,他最终还是独自一人,在村外把苗圃艰难地办起来了。苗圃建在公路边,它的东面紧邻着一片坟地,我们都叫它老坟。老坟里坟冢累累,有的坟堆上,墓木已长到小桶粗,数丈高。上下学的学生,无论男女,走到这里,都有点害怕。尤其是下晚自习后,途经此处,但见残月在天,墓地里影影绰绰,呼吸便会变得异常的紧迫,尽管大家结伴而行,可步履都是匆匆的。也难为了明明,敢在这样的鬼地方结庐而居。起初,我们上下学的途中,常常能见到明明站在路边,笑望着我们,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日子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也都知道他寂寞,一天里难得能找到一个说话的人。但突然间,路边就不见了他的影子,起初,我们没有在意,待我们意识到时,我们才知道他和小宝恋爱了。爱情的烈火是猛烈的,它烧毁了小宝,也烧坏了她的大学梦。一年后,小宝高考落榜回家,并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了明明。小宝就像一个种庄稼的人,夏收时节,尽管因各种原因,没有收到麦子,却收获了足够的麦草。她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三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在这些年月里,我曾无数次的回归过故乡,当然,也曾多次途经明明的苗圃。他们的苗圃已蔚为大观,不但苗木多,且已成林。但我很少见到小宝和明明,也许他们在苗圃里忙着吧?听说他们为了这个苗圃,受了无数的艰难,人都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他们的一双儿女,我倒是在路上见过,个个长得眉目如画,惹人怜爱。有了这样的儿女,不管他们今生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我想,他们都会欣慰的。

  是呀,人这一辈子,谁又比谁能好到哪里去呢!

凤翔哥

按理我应该叫他凤翔叔,因为他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好像还比父亲大着几个月,但父母亲都让我喊他凤翔哥,他自己见了我,也让我这样叫他。后来,我才闹明白,这是村上的规矩,照辈分叫,老话:“人穷辈分大!”我家辈分大,我和他属于同辈,自然得这样叫他。不这样叫,就瞎了规矩,乱了辈分。而在乡间,是最讲究辈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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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凤翔哥还闹不清是咋回事时,解放了,接着便是土改。因他家是赤贫,他和其他两家人分到了本村财主的一座大瓦房。他家分得了东面的一间。虽是一间,但高敞明亮,门窗带雕花,台阶是青石的,屋内青砖铺地,比他家那一间半草房好多了。凤翔哥大喜过望,和寡母笑盈盈地搬进了新居。好事还没有完,不久,凤翔哥居然被本队人选作了贫协主席。于是乎,日夜开会,组织发动群众,斗地主,搞生产,忙得活像一只陀螺,在村里村外滴溜溜乱转。凤翔哥瓦片翻身,成了队上的红人。他在驻村工作组的撮合下,还找了邻村一个姑娘做媳妇,红红火火地过起了日子。他逢人就说:“还是新社会好啊!”

  但凤翔哥高兴的好像有点早,就在他说过此话几年后,便遇到了大跃进,接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村人刚刚有些油水的肚子,又迅速瘪了下去。凤翔哥也不例外,他也是饿得两眼发花,走起路来,好像地上铺了棉花,老踩不实。让他更难过的是,他的寡母由于体弱,受饿不过,在一个雨夜去世了。凤翔哥几度哭的昏死过去,最后都被村人救醒。短短数日,他就瘦的脱了形,人也变得萎靡起来,没有了先前的精神……

  我能记得凤翔哥时已经到了1969年前后。那时我刚5岁,常到他家所在的院子去玩弹球。他家的院子和屋内一样,也是青砖满地,光洁平整,特别适合蹦弹球。加之,他还有一个女儿彩萍,和我们年龄相仿佛,也能玩到一块儿。我们蹦弹球时,时常看见凤翔哥急匆匆地穿过院子,进出家门。若是春夏秋,则戴着一顶蓝色的单布帽,那布帽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已褪色发白,连帽舌都是软塌塌的;若是冬天,则戴着一顶火车头式的棉皮帽,帽前是毛的,已看不出是什么兽物的毛,但颜色还能看出来,是褐色的。两片护耳的帽扇,则永远顺帽檐竖起来,但又不系着。这样,他一走路,两片帽扇就不断地上下忽闪,活像一只在天空鼓翼飞翔的老鸹。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我都禁不住想笑。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在忙些啥,直到多年后方知晓,文革来了,他在忙着闹革命,造反,揪斗地富反坏右,搞阶级斗争。一个夏夜里,我曾亲眼看见他带着民兵小分队的人,把一个在城里工作,下夜班骑车回家,途经我们村的人拦住,又是搜查,又是盘问,后来,还把那人吊到大队部的房梁上,打了半宿。因为村里当时丢了几袋化肥,他们怀疑那人是小偷。那个工人挨打时凄厉的惨叫声,多年后,还时常在我的耳畔萦绕。那段年月,凤翔哥风光无限,连走路腰板都挺得直直的。但他好像也得罪了不少人,同队的人很少和他来往。就连我的父母亲也呵斥我,禁止我到他家的院子去蹦弹球。他的女儿彩萍也很落寞,很少有小朋友和她玩。时常,我们在街道或打谷场玩耍时,便会冷不丁地看见,彩萍孤零零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用右手食指顶着下嘴唇,呆呆地看着我们玩。

  后来文革结束了,包产到户,凤翔哥再次成为一个正经庄稼人。村里人也渐渐原谅了他过去所做的一些荒唐事,每逢人家有婚丧嫁娶,也能见到他的影子了。那时,我已到西安上学,接着是工作,每每节假日回家碰到他,他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兄弟,回来咧,拿了啥好烟,给老哥尝尝?”“兄弟,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可不敢忘了你老哥呀!”我一边客气着,一边急忙给他敬上一支烟,并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连说:“好烟!好烟!”我便不失时机地又给他递上一根,他夹到耳朵上,然后笑眯眯地走了。过不久,我结婚时,他和老伴果真都来了,忙前忙后的,帮了很大的忙。事后,我还专门去了他家一趟,送了一些酒菜,以示答谢。

  好久没有回老家了,也没有见过凤翔哥了。听说他现在迷上了打麻将,每天除了下田干点活外,都要和几个老伙计五毛一块地搓几圈,不论输赢,图的是个乐呵。他的女儿彩萍已出嫁,且已有了外孙。听说女儿很孝顺,时常来看他。人生一世,尤其是一个庄稼人,晚境能有几天滋润的日子,也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小菊

小菊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和我同级,但不同班,我是二班,她是一班。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上到五年级,尽管彼此认识,但从未说过话。小菊长得很好看,圆圆的脸蛋,红是红,白是白,粉嫩的好像能弹出水来。一双大眼黑若着漆,眼睫毛一眨,仿佛会说话。尤其是那一头秀发,黑若锦缎,有时剪成齐耳短发,有时扎成两根排发辫,有时长长了,又随意的披在肩上,一任风儿抚弄,显出万种的风情。小菊很爱干净,她的衣服也是光鲜洁净的,尽管是普通的布衣。这一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整天混打混闹,像个泥猴似的。小菊腼腆,就连笑也是羞涩的。

  小菊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小玲,她们俩家住在一块儿,在小峪河的南岸,那里远离村庄,离我们村子的最南头还有四里路,只有三四户人家居住。居处的东边有一条杨峪河,也就三四丈的距离,河水清浅,满河滩的白石。两岸有高杨大柳,有小树林,有青草地,还有遍地的庄稼。清晨,在鸟儿的啼叫声中,小菊睁开眼睛,到杨峪河里洗把脸,对着河水,照一照自己姣好的面容,做个鬼脸,自己笑一回,然后回家,叫上小玲,一起去村里上学。她们沿着溢满青草气息的田间小路,踩着草尖上的露水,向北一直走到小峪河边,然后,顺着用大石头堆成的列石,蹦跳着走到河的对岸,再沿着机耕路,走上二里地,便来到了位于村南的稻地江村小学。学校建在村中的关帝庙里。庙坐北面南,自成一个小院,小院里除了三间关帝庙大殿,还有两排瓦房,住着十多位老师。院中有冬青树,还有一排柏树,一棵合欢,一棵枇杷树。出小院门,便是操场,操场的南面是一座清代建成的戏楼,那是在旧年月里,每逢农闲,酬神唱戏用的。沿戏楼的两边建了几排房舍,这便是我们的教室。每天,小菊和小玲相偕着来到这里,便坐在戏楼东面的一座教室里上课。下课了,在操场上追逐、嬉戏,或做课间操。下学了,俩人又相伴着回家。日复一日,只有寒暑假,才能在田间地头,见到小菊的影子,她要么是在打猪草,要么是在拾柴。夏收秋收时节,小菊则和小玲会挎了筐篮,到地头和路上捡麦穗稻穗。捡够了一篮,然后提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交到队上,换点零花钱。这些钱,一学期用来买本子文具,足够了。小菊就这么快快乐乐的过着日子,从来不知道啥叫忧愁。一晃就是五年,小菊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一年秋天,她十六岁,上初一,终于和我分到了一个班。幸运的是,我们小学属于戴帽学校,初中三年也在这里上,可以不离村。

  开学了,小菊和小玲依然结伴来上学。她们像一对快乐的小鸟,整天在教室里飞进飞出,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们。尤其是小菊,由于长得好,又学习好,更得大家喜爱。我也很喜欢小菊,但只能在心里,从来不敢正面看她,就更别提和她说话了。大约是1975年的秋天吧,一连落了三天三夜的雨,小峪河水暴涨,不但冲毁了通往邻村的便桥,还冲毁了河堤,我们村南几个生产队的稻田,也被无情的洪水毁掉了很多。看到即将成熟的水稻,倒伏在稻田里,被泥沙埋掉,村里很多人都落了泪。我自然也心疼被毁坏的庄稼,但我更关心小菊和小玲。因为,自从发洪水以来,她俩已有四五天没到校了。洪水在一周后方落下,我焦急地等待着小菊小玲来上学,但到校的只有小玲,没有小菊。老师说,小菊病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小菊依然没有来上课。学校里来了警察,许多老师被叫去谈话。与此同时,村里有了风言,说小菊被人糟害了。我不知道“糟害”是啥意思,去问大人,大人们严肃地说:“小孩子家的,不好好念书,问那么多干嘛!”说完,叹一口气。我隐隐觉得,小菊遇到了不好的事。再后来,邻村一个卖肉的恶汉被法办了,听说就是他在那个秋天的一个雨夜,敲开了小菊家的门,最终糟害了小菊。据说,小菊妈是那个恶汉的相好,恶汉常给小菊家送肉吃,没想到,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竟发生了这桩不幸的事儿。

  小菊辍学了。但不久,听说她又进了校门,通过亲戚,在邻村的一所学校读书,我们都替她高兴。然而一个月后,她又回到了村庄,彻底不上学了,原来,她被糟害的事,又传到了邻村的那个学校。每每小菊在操场行走,总有师生在身后指指点点,风言风语。小菊受不了,最终含泪离校。小菊变得沉默了,没了笑容,有了戚容。她除了家里人,很少和外人来往,也很少与村里人说话,就连她昔日的同学也不例外。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小菊悄然远嫁外县一个鳏夫。那天,一天的风雨,满地的黄叶……

  ◎高亚平,西安市长安区人。作品散见《散文》《美文》《延河》《文学界》等,获中国报人散文奖、五色石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爱的四季》《静对落花》《岁月深处》《谁识无弦琴》《时光背影》和长篇纪实文学《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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