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春(外一篇)
英布草心
一
“初春的太阳真是短暂,它又将走完一天的路程了!可我的宝贝姬石哈……”母克胡戈阿玛抬着她老皱的脸,望着巍巍耸立的布达衣幕山,想说什么,眼泪却最先冲出眼眶来。——她又只能抬起破破烂烂的衣袖一次又一次抹眼泪了。初春的阳光呢,一缕一缕的,从西边巍巍耸立的布达衣幕山顶斜斜地照射下来,打在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打在山路边古老的大磐石上,打在大磐石上坐着的母克胡戈阿玛老皱瘦黑的脸上,凄凄的,给人一种想哭的感觉。
“怎么,又在抹眼泪?……你这个老不死的!”这时,阿里拉以准背着一背小山丘般高大的包谷秸从古老的大磐石下方经过。他抬起头盯了母克胡戈阿玛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姬石哈就是活生生地被你弄到死路上去的。”
“不,不,我的宝贝,我的姬石哈,他总有一天,犹如做梦一般,一睁开眼就眉开眼笑地站在我的面前的。”母克胡戈阿玛抹了几把眼泪,然后停下来说,“拉以啊,姬石哈可是你的独儿子呢?你怎么可以对他不闻不问呢?你的根就是由他往下传的呢。你没了他,就是真正的断子绝孙了,过年过节就不会有人用热菜热汤祭奠你了。”
“我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有一天好好地伺候过我,我死了的话,才不奢望他祭奠不祭奠的呢?再说了,一个死了的人,谁又能知道谁需要什么呢。”阿里拉以说着,背着他的包谷秸一摇一摇地往上去了。太阳呢,捧着一张红彤彤的面孔,渐渐地落下山去。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初春特有的冰冷的山风就轻轻地吹起来了。母克胡戈阿玛还是在古老的磐石上坐着,像一座风雨剥蚀的惨败的雕塑,一动不动。
“姬石哈呀,我的宝贝!那时,你不是很让我长脸的么?”母克胡戈阿玛也许八十多岁了吧,但乍一看去,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她又轻轻地回忆道, “那时,你是洛尔古村庄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小伙子呢,你是洛尔古村庄的骄傲……”母克胡戈阿玛一想起这些,老皱的脸孔便会不自觉地轻轻地抬了起来。她的皮肤虽已老皱,但从高高的鼻梁、凸起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女。
二
“补沙陆哥哥!补沙陆哥哥!起床没有?起床没有?”五年前一个初春的早晨,冰冻的雨丝夹杂着稀零的雪片,在落光了叶子的李树的枝桠上懒懒散散地行走着。
“啊啵啊啵,原来是母克胡戈阿玛姐姐呀!快进屋坐!快进屋坐!”补沙陆五十多岁的模样,个子不高,一张狭长的脸上写着冷峻。他披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毡子,拉开了院子里破旧的木门。
“补沙陆哥哥,是这样的,我的好孙儿姬石哈……”母克胡戈阿玛跟着补沙陆进了屋刚在火塘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来意。
“哦,知道!知道!你的宝贝孙儿又来信了是不?”补沙陆一边用手折断一根干枯的柴禾准备生火,一边很不耐烦地回答母克胡戈阿玛的话。
“唉,是的。”母克胡戈阿玛叹了一口气,说,“他在信中说,他在学校里生活得很好,就是……”
“就是没有钱了,对不?”母克胡戈阿玛还没把话说完,补沙陆就自作聪明地抢过话头说道。
“唉,是的,是的。”母克胡戈阿玛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哈腰,“因为这样,我才一大早跑到你家来……”
“跑到我家来借钱,对不?”补沙陆又自作聪明地抢过话头说道,“但是,母克胡戈阿玛姐姐呀,你也知道的,这个年代,天上不掉钱,地上不冒钱,我们家哪有什么钱借给你!”
“哪咋办哟?如果借不到钱,我的宝贝孙儿可能就饿肚皮了!”母克胡戈阿玛抱着双腿,把尖长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沉吟道。
“咋办?你不是有一笔父母亲遗留下来的财富么?”补沙陆刨开前晚壅好的火,勾着身子吹起火来。
“嗨!我那点银子,可是早就被我的宝贝孙儿挥霍一空了哟!”母克胡戈阿玛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马上就煮饭了,吃了饭再回去吧?”补沙陆把勾着的身子收回来,向着母克胡戈阿玛说道。
“不了!我还准备去问第二家呢……”母克胡戈阿玛说着,跨过补沙陆家的门槛,走出院子去了。
三
天色一寸寸黑尽下来了。这时,洛尔古村庄静静悄悄的,横卧在布达衣幕山脚下一片不大的平地上,像一位疲倦至极的庄稼汉,沉默不语。房舍呢,三三两两的,错落有致地布置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也许,他真的是被我宠坏了的!只要他要的,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没有一样不满足他的。”母克胡戈阿玛看着淹没在夜色中的静静悄悄的洛尔古村庄,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这个老不死的,还在大磐石上坐着呀!难道你想坐死在大磐石上么?”母克胡戈阿玛的小孙女儿赌格披着一件半旧的大人上衣,手握一把电池不是很充足的电筒,站在磐石上方坑坑洼洼的小道上,用她父母亲常用的口吻尖酸刻薄地向母克胡戈阿玛喊道,“你还不赶快回去吃饭?你不知道,你的宝贝姬石哈来信了呢。”赌格大概有八九岁的光景,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当然,她能跑来喊奶奶吃饭,说明她对奶奶是关心的。
“什么?有姬石哈的信?”母克胡戈阿玛听说有姬石哈的来信,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真的是我的宝贝来信了么?我的宝贝真的想起我了么?上天啊,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我的宝贝肯定有出息了的。”母克胡戈阿玛提了提破旧不堪了的彝族所的式百褶裙,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的阿达(父亲)说了,这次哥哥姬石哈还真有出息了呢?”赌格调皮地用小石子丢着母克胡戈阿玛,“你的宝贝孙儿这回肯定要给你长脸的了。”
“上天啊,感谢你!我的宝贝孙儿是好样的。上天啊,我以后天天做好事,让你一直保佑我的宝贝孙儿……”母克胡戈阿玛一边跟着小孙女儿颤巍巍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一边声音颤抖着呢喃。
母克胡戈阿玛的宝贝孙儿姬石哈的来信是这样的:敬爱的奶奶,还有我的家人:
你们好!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吧,很是挂念的。自从我离开了家,就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了!我像一只离群的孤雁,身在异地他乡的生活是多么艰难。可是,我知道,我是自作自受,所以,再苦再累也只能忍气吞声。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多么想念我的奶奶哟!我知道奶奶是最疼爱我的,寄予的希望也是最高的。当然,我也知道,我已经让奶奶失望了。……但是,我的奶奶呀,你要知道,一个人活着,是三浮三沉、三起三落的。现在,我的羽毛渐渐丰满,飞上蓝天展翅翱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那片属于我的天空也正在向我招手的呢!
敬爱的奶奶,还有我的家人,这次给你们写信,主要是我要结婚了。身在异地他乡漂泊的日子,我遇上了心目中永恒美丽的呷莫阿牛,遇上了生命里一生一世牵挂的女人。我要娶她为妻,我要让她给我们家传宗接代。所以,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凑足三千块钱给我寄来。这是关系到我一生的大事,所以,你们务必尽心尽力,把钱一分不少地寄给我。一个月后,我将带着她回家来看望你们!
信不是很长,但意思很是明了。母克胡戈阿玛的宝贝孙儿需要钱了。当然,也只有需要钱的时候,姬石哈才会往家里写信的。然而,这次来信,母克胡戈阿玛一家人都感到高兴。彝族有俗语说:“父欠子,为子娶妻;子欠父,为父尽孝。”阿里拉以喜形于色地摸着下巴说:“我家这个独儿子姬石哈呀,确实也应该娶妻生子了!娶妻的钱嘛,这是我欠他的,我借高利贷也要给他凑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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