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镇
□ 邵再逸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躺在床上,听见窗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雨点声,我的小黑,一条忠实我的狗,匍匐在床边,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
我的奶奶,盘腿坐在厅堂一把雕刻着龙的椅子上,嘴里含着米黄的玉烟嘴,铜铸的烟锅呈现烧焦的痕迹,三尺长的烟杆上垂着绣着梅花的烟袋。据我的奶娘悄悄说,这是我的祖奶用过的,当时花了60两银子,请北山里一位能工巧匠,费了三天时间,精心雕刻出来的,烟嘴选用了成色上乘的和田玉。我的奶娘说着说着,眼睛闪烁出光芒,小声唏嘘起来,这可是你家的传家宝呢,后来,谁当这个家,烟袋就佩戴在谁身上,说到这儿,奶娘“呸、呸”了两声,用自己粗糙结茧的右手轻轻掌打自己的嘴巴,“你看我多嘴,你看我多嘴。”探出头四下望了望,身子一闪,疾步离开厦房,转过走廊,不见踪影。
烟嘴里“嗤嗤”地窜出火苗,厅堂弥漫着刺鼻的旱烟气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听见奶奶的骂声:“挨刀子的天,坏心了,要绝人不行?”奶奶斥责人在槐花镇是出了名的,我的母亲、奶妈、丫鬟小翠、管家老白,看到我的奶奶,气都不敢大喘,我暗自嘲笑他们胆小。在这个庭院,不怕奶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常年赶着骡队到关外做布匹生意的父亲,另一个就是我,奶奶的孙儿虎子。
过了一会儿,她叫了一声丫鬟翠翠,“小蹄子,去把虎子唤醒,到我身边说说话。”
丫鬟翠翠应声“噔噔”跑进我的房间,“少爷,少爷!”我掀开绣着硕大牡丹花的柔软光滑的棉花被,看见翠翠那双精巧的绣花鞋,我喊了一声:“我要穿绣花鞋。”
丫鬟翠翠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哧哧”笑了起来:“傻瓜。”我抓住她的小手,说:“你打我!”她害怕我的奶奶,我是知道的。我还想大喊。她一把用手捂住我的嘴,央求:“我的好少爷,别喊了,不敢让老夫人听见,不然我又得挨板子了。”说完,蹬开绣花鞋,弯腰给我伸出的双脚穿上。“你背我。”在这个院子,她和我的小黑,是我亲密的朋友,我想什么,就喊什么。“不”!她脸红扑扑,正想光着脚跑开。我说:“你不背我,我就给奶奶说你欺负我。”这句话很奏效,她温顺地走到床边,弯下腰,我使力一跃,她几乎向前跌倒,我双手搂在她柔软的胸脯,我说:“我喜欢这儿。”她想挣脱,我抱得更紧了,分明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她回过头,说:“少爷坏!”
我喜欢翠翠的绣花鞋。
我三岁那年,一次高烧,迷迷糊糊躺了一个月,然后,我发现,我的脑子开始不好使,这个院子,甚至槐花镇的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槐花镇东边屠户的小崽子豹子,那天骂我脑子进水了,我憎恶豹子,我的小黑给我出了一口气,在我的指示下,扑到豹子的身上,撕咬了他一口,我至今记得,豹子血淋淋的“嗷嗷”直叫。不过,豹子和小黑一样,很快成了我的好朋友。在槐花镇,那天,我和豹子,还有我的小黑,正在古街上走,我看见一个人担着两筐核桃,戴着一顶破烂的草帽,斜着眼看我,我忍受不了这种眼神,我把这一情况告诉豹子,豹子二话不说,扑上去闪了他一耳光,蹬翻了两个筐子,核桃滚落一地。挨打的人,可怜的山民,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我发现,他的眼睛还是斜着,莫非他和我一样,也有点不寻常,这样想着,我生发怜悯,从口袋掏出一块银元,扔到地上,我怒斥豹子不要随我,带着小黑,向东撒腿跑开。
“成何体统?”我的奶奶把烟袋锅在八仙桌上敲了起来,我几乎从丫鬟翠翠身上滚落下来,翠翠恐慌得双手垂下,光着脚站在一旁。我“哇”地大哭一声。
“小蹄子,还不把少爷背回房间,穿上鞋。”我的奶奶说。
我破涕为笑。
大雨骤停,太阳光耀眼得穿透云层间隙,照射到槐花镇。管家老白跑进来,说:“老夫人,西边出现一道彩虹。”
我的奶奶嘴里吐出一缕烟,喃喃自语:“天上有背弓,朝里有事情,要变天了。”
果然,第二天,我和小黑在槐花镇古街耍戏,一对马队呼啸闯进而来,马背上的人,穿着有颜色的衣服,头上顶着一顶大檐帽,垂下一条黑辫子,肩膀上扛着长枪。我见过长枪,前年,槐花镇古街也来了一群背着长杆子的队伍,不过,这些人剪掉了辫子,管家老白告诉我那些人肩膀上扛着的是枪,会杀死人的。我听后并不害怕,觉得好玩。我好奇地瞅着眼前的这些辫子队伍,看见古街的人四下奔走,店铺哗啦关门。突然,我看见一个长辫子人,骑在马背上,对着前面正在逃窜的人群开了一枪,一个推着木单轮车的老汉瞬间头栽倒地,鲜血糊了面目。
我憎恨这群长辫子。我忽然想起管家老白的话,长枪会杀死人的。我和我的小黑沿着一条巷道,拐了六个弯,回到我的家,发现管家老白在门口紧张地张望,朱红色的大门紧闭。见到我回来,管家老白说,“少爷,你让我好找,毛子来了,快回家。”里面的人,听到声音,知道我回来了,拉开一条缝,我闪进去,“哐当”一声插上门栓。我的奶奶,母亲,还有奶妈在厅堂,脸上显露焦急的神色,丫鬟翠翠站立一边,没有言语。我走上前去,用脚踩了她的绣花鞋,问:“你不担心我吗?”她失声叫了一声,我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对管家老白说,“把门打开,长枪会杀死人的,也会把我们的门穿几个窟窿的。”我的奶奶惊奇地看着我,吩咐管家,“快把大门打开,该来的就来,是灾躲不过。”
约莫一个时辰,我听见大门外喧嚷,一位满脸胡腮,炭黑脸庞的人迈进我家大院,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握着短枪在空中比划,嘴里喘着大气,操着一口粗话:“嘛来个鸟,谁再给老子关门,放把火烧了,片瓦不留。”我的奶奶从厅堂迎出来,“长官,息怒,到寒舍喝杯茶歇歇脚。”
那位长官落座,端起一杯茶,一口饮尽,“渴死老子了,续水,续水。”母亲流露惶恐神色,站立一旁身体不停抖动。我的奶奶泰然不惊,亲自上前续上茶水,问:“长官兵马劳顿,这要去哪里?”长官捋了几下胡腮,说:“受张大帅之命,到北京迎接皇帝进紫禁城。”我的奶奶说:“民国已过七年,又要变天了?”长官怒目斜视,“老太太嘟囔啥?”我说:“奶奶说,长官吉祥!”长官哈哈大笑:“说话的娃娃是谁?”我的奶奶回答:“我的孙儿。”长官对着我喊了一声:“娃娃,过来,让老子瞅瞅。”我乖顺地走上前,他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了我的脑瓜,“机灵的娃娃”,古街枪杀的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一股血猛冲向我的脑顶,愤怒在燃烧。我极力挣脱,向庭院跑去,冲出门外。身后传来长官的声音:“给老子腾三家厦房,今晚歇息在这里,明早赶路,误了大事,烧你个灰烬。”
我在槐花古街游荡,小黑随着我身后。冷不防,一把手拉我闪进槐花茶栈,我一看,是位壮汉,脸方方正正,没留辫子,腰间别着短枪。他压低声说:“小兄弟,不要怕,你给我说说,住进你家的长辫子有多少人?”我回答:“十六人。”他又问:“什么时候离开?”我回答:“明早。”壮汉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兄弟,你去吧。”我和小黑离开时,回头望了茶栈一眼,槐花镇住进了一股不留辫子的人,后来我才听说,在槐花茶栈问我话的那个人,是阻止辫子军进紫禁城的革命党人。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床上,从槐花镇东北方向传来的枪声打破了我的睡梦,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向庭院,管家老白正在扫庭院,我的奶奶盘着腿坐在厅堂,嘴里含着烟嘴,梅花图案的紫色烟袋摇摇摆摆。我问:“长辫子走了?”管家老白回答:“走了。”我说:“那个壮汉向长辫子开枪了。”我的奶奶问:“谁向长辫子开枪了?”我回答:“没辫子的向有辫子的开枪了。”我的奶奶说:“小兔崽子说啥胡话。”
我决定带着我的小黑,到响枪的地方看看。出了院门,经过槐花古街,就到了通往北山的古驿道,仰头一线天,如痩绳的小道通往深处。小道边荆棘丛生,葱郁的槐花树上留着弹痕。此时一片空寂,时而传来几声山雀的鸣叫。我的小黑好像嗅出什么异味,纵身一跃,从草丛衔来一个黑色的圆球,这玩意,我见过,是一枚地雷,可能是长辫子在打枪时,慌乱时滚落在草丛的。我不想让槐花镇的人知道这个东西,我把黑色的东西掩藏起来。我好像壮了胆,心中有了底气。可恶的狗栗子,看你还敢说我坏话?我有地雷。
我的小黑好像又嗅着什么,我紧随着追到山崖一个山洞。山洞躺着一个人,胳膊受了伤,鲜血染红了衣袖。我上前一看,这人正是在槐花镇茶栈向我打听长辫子的壮汉。我断定,他是在和长辫子打枪时受的伤。他的气息很微弱:“给我水,给我水……”我马上反应过来,向山下冲去,回到镇子,拿到水和馒头,奔向山洞。我掏出三块银元,放在壮汉的面前,离开了山洞。第二天我再到山洞的时候,发现山洞空无一人,一直黑蝙蝠“扑棱棱”在洞内乱飞,壮汉早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我的父亲从关外回来,正是槐花镇槐花飘香的季节。我听见父亲对我的奶奶说:“皇帝住进紫禁城十二天,退位了。”我的奶奶弹出烟嘴,叹了一口气说:“又变天了。”父亲刨了一碗槐花饭,呷了一口茶,有点忧郁,说:“如今兵荒马乱,沿路到处是成群的流浪饥民。这次出关,布匹多是贱卖,真没法子。”
槐花镇恢复了平静,槐花怒放,空气里飘荡的香味沁入我的脾脏。我和小黑,又开始在槐花镇古街游荡。
一辆黑色老爷车驶入槐花镇古街,停在槐花大药堂门前,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姑娘,头顶一白色的花边礼帽,身穿绣花蝴蝶雪纺连衣裙,悠扬飘逸,眉目清秀,身材修长。我痴痴地望着她走进槐花大药堂,我急地喊了一声小黑,手指在空中比划,我的小黑,非常忠实的狗,以漠然的神情望着我,不知我想给他表达什么。我找到和小黑一样忠实的好朋友豹子,几乎命令他,让他一刻时辰打听这位姑娘的来路。很快,豹子传来信息,说这姑娘是大药堂马掌柜的千金女,在省城读书,回家看望父母亲大人。我对豹子的办事能力很是满意,赏了他一块银元。豹子右手上下翻转着银元,问我:“你看上姑娘啦?”他的意思很明显,我这只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的自尊心受到刺伤,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随即要回了我的银元,怒气斥道:“你给我滚!”
我彻底忧伤起来,有一种心被灼烧的疼痛。我把我的忧伤告诉丫鬟翠翠,我很奇怪她竟然不说话,和我一样变得有点忧伤,真是琢磨不透。
我开始发烧,母亲整夜守在我的床边抹眼泪。我的母亲,裹了脚,胸前别着蓝格格土布手帕,酱蓝色土布从槐花盛开的春天,穿到大雪纷飞的冬天,母亲对温度的知觉好像是麻木的。父亲赶着骡队去了关外,常年不在家。在槐花镇人的视野里,母亲的贤惠是出了名的,每天一副劳碌的身影,纺线、织布、纳鞋。而我知道,常常看见母亲一人晚上在偷偷地掉眼泪。
天气有些燥热了,我又恢复了活力。我和我的小黑到北山深处,去山泉边的小池塘洗个清凉澡。意外情况出现了,的确有点意外,在省城读书的马家姑娘在小池塘游泳,像条小鱼。我惊呆了,不知怎么办,我的小黑也不能告诉我怎么办?我在繁茂的树林间隐藏起来,想着法子。我指示小黑悄悄衔走池塘边的衣服,这近乎恶作剧。我对着池塘,大喊:“嗨,你的衣服让狗叼跑了!”我像疾速的风一样冲向小黑,从嘴了拿掉衣服,然后,轻轻地抚摩着小黑的脑袋,小声说:“小黑,任务完成了,你回去。”我们配合地非常默契。小黑懂我的意思,假装向我“汪汪”尖叫了几声,然后,甩甩尾巴,跑回了家。我捧着衣服,来到池塘边,送到姑娘手中。马家姑娘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问:“你叫什么?”我响亮地回答:“虎子。”她说:“谢谢。”“歇歇,你想歇歇。”我憨憨笑了起来,认为她在池塘里扑腾累了,说:“那你坐这块石头上歇歇。”
她笑了,说:“你真有趣。”
我也笑了,说:“我叫虎子。”
水墨 郑虔
她笑地更响了,蹲在地上直喊肚子疼。
我说:“你很迷人。”
她止住笑,问:“我很迷人吗?”
我回答:“美丽的东西,总是迷人的。”
那天是我非常令人心旌摇荡的时光。我们下山,回到槐花镇古街。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我很沮丧,我的腿刚迈进槐花大药堂,就被马老板撵了出来。
我牙齿咬得“嘎嘣”响,我仇恨马老板。
我又发高烧了,睡在床上不醒人事。我的奶奶、母亲守候在我的床边,唏嘘叹气。我的奶奶认为她的孙儿出门碰见晦气,请来神婆,在家做法,驱赶邪气。过了第三天,我睁开眼睛,看见丫鬟翠翠在我身边淌着眼泪,我“咯”地一声笑开来。
管家老白跑进来,说:“老夫人,一个骑着大马的军官在门口要见少爷。”我的奶奶有些惊慌:“我的孙,犯了啥法子?”碎步“噔噔”迎上前去。
此人落坐,说明来意,自我介绍姓曾,本省督军,此次前来向恩人答谢。”我的奶奶疑惑:“督军莫非找错门,我们老少残弱,无人能受用。”督军说:“老夫人,你膝下可有叫虎子的孙子。”我的奶奶说:“虎子是我孙儿,娃娃年少,怎能担当相助之任。”督军说:“没错,就是你孙儿救我一命。”我的奶奶、母亲更是疑惑。督军陈述事情经过。众人这才恍悟。督军问:“你的孙儿在何处,快请来,让我见见。”我的奶奶说:“孙儿这几天发高烧,卧病在床。”督军走进我的厦房,双手抱拳,说:“小弟救命之恩,督军我铭记在心,日后,如有难处,径自到省城找我。”
督军走后的第二天,我成了槐花镇的名人,古街店铺的人换了一种眼神开始看我,唯独槐花大药堂还不让我进,我更加仇恨马老板。
在一天黄昏的傍晚,我用一块银元,掌握一个秘密。槐花大药堂马老板,暗地在贩卖烟土,从川北用马匹,驮运到槐花镇,中间歇息几日,贩卖到山那边。我思谋用我的地雷,炸毁他的烟土驮运马队。
在听见地雷爆炸的那天夜晚,我心中仇恨的焰火终于熄灭了。在确认运送烟土的马队被炸死后,我从奶奶的檀木柜子里偷取了些银元,装进褡裢,和我的小黑,奔向省城找督军。
在省城,督军让我做了他的侍从。在第三年,我荣升师长,一身戎装,带着夫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紧随荷枪实弹的一群士兵,回到了槐花镇。
我的夫人正是槐花大药堂马老板的千金。刚进槐花镇古街,马老板笑脸相迎,我不屑看他一眼,直到我离开槐花镇,都没迈进槐花大药堂半步。
在槐花镇,我立了一块碑,省略碑文,只撰写了“槐花镇”遒劲有力三个大字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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