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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的春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下半月) 热度: 11677
□ 李 炜

  薇拉的春天

  □ 李 炜

  薇拉一身淡粉碎花裙,将她的身段衬托得更加优雅别致。她像一朵云一样滑进洗手间,洗脸刷牙。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白色的洗脸池上,一格一格的,像一架宽阔的软梯。光线晃动着,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

  出了洗手间。她检查行李箱,重点查看棉衣,三件,足够多了。可一想到这是去北京,又觉得少了。在薇拉的意识深处,她认为北京比西安更向北,在这季节一定会更冷些,那里的风猛烈,随意从燕山下飘过一缕,都会让人瑟瑟发抖。

  北京却在一家人包括在薇拉内心深处,都是个温暖的存在。薇拉将要去北京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一个在冷却塔下默默奉献了青春芳华的电力女工,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三月春天的一个清晨,注定是一个晴朗的天,适合远行。一只灰色的麻雀飞到窗台,啄着自己影子中的一点面包屑,小嘴敲打着瓷片。薇拉一直注视着它,直到它跳啊跳,还是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高压锅泄压阀滋滋地转着,灶台角落的仙人掌,因为长期油烟的熏染,肥厚的叶片有些发黄。厨房外的院子,飘来阵阵花香,是梧桐树开紫色的喇叭花,花朵簇拥向着天空,薇拉很享受这样的芬芳。

  母亲关切地问薇拉:“昨晚睡得可好?”

  “还好,今天天气不错!”薇拉欢快地回答。

  薇拉发现母亲并没有休息好。眼睛浮肿,脸色暗黄,难以掩饰岁月苍老的痕迹。母亲揉着眼睛,笑着说今天切洋葱时,洋葱的味好辣,呛得她一直想流眼泪。

  “颜东起床了吗?”母亲问。

  薇拉说:“还没吧,我没有看见他。”

  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豆浆煮好了,薇拉把豆浆机的电源关了。面包烤好了,满屋子都是香味,散发着夏日麦田里小麦香,金黄的麦浪随风翻腾,波涛汹涌。

  颜东穿蓝色的工装,工装的口袋鼓囊囊的,装满螺丝刀、电笔、剥线钳等工具。他大学毕业不久,便应聘到西安灞桥电厂——他父亲以前工作的地方。

  颜东对着薇拉说:“姐,你都准备好了。”

  “当然,准备好了。”

  母亲把豆浆分成三份放在餐桌。薇拉喜欢加糖多的豆浆,她小喜欢吃甜食,记得有人说过,喜欢吃甜的人,是因为多愁善感,心思敏感脆弱,渴望得到更多的关心和照顾。薇拉用小勺子搅动着杯子的豆浆,白色的很浓稠,小勺的勺柄上有一小块掉了,有个缺口,这是父亲在她六岁生日时送给她的,她舍不得丢掉。

  颜东吃饭总是狼吞虎咽,好像谁和他抢似的。他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便说要去车间,锅炉水冷壁的管子漏了,紧急抢修。

  “颜东,你可要当心,要检查脚手架搭的结实不。”母亲担心地嘱咐。

  颜东一边戴安全帽,一边回答:“放心吧,妈,我会很小心的。”

  薇拉收拾餐桌,母亲说还是她来吧,在推让中,杯子清脆地掉在地板上。薇拉沉默了,今天是有很多话要告诉母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母亲又说不出。她心里想:妈,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身体,纺织厂的工作别做了,也挣不了多少钱,颜东也工作了,你也该退休了。”

  母亲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妇女。她脸上还留有年轻时代漂亮的痕迹,那件蓝色的工装有许多缝补的破洞,袖口已经磨得有些发亮,她工作忙碌,常上夜班,脾气也变得很坏,纺织厂的纱锭轰隆隆地旋转,断了的线头需要迅速接上。母亲总是咳嗽,她上班忙于侍弄那些设备,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有时会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薇拉和颜东。薇拉常想着快些长大,离开这个家。

  转眼就长大了。薇拉十四岁时的一个清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薇拉慌乱跑进卫生间,躲藏着母亲,换下自己的衣裤。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惊恐的眼神,告诉微拉,她长大了。她依偎在母亲怀里,觉得很温暖。也是在那一天,父亲的一个朋友来了,说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薇拉可以去西安电力技术学校上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他父亲所在单位。

  四年的学校生活一晃就过去了。薇拉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她发丝偏黄稀少,扎着辫子,穿着母亲从纺织厂带回来的边角料做的衣服,虽然显得寒酸,但干净整体。明亮的阳光照在课桌上,薇拉认真地坐着笔记。她晚上打着手电筒,在别人都休息时还在啃着课本。经过努力,总算没有辜负母亲的心愿,她顺利回到灞桥电厂,接替了父亲的工作。

  

  水墨 郑虔

  电的特殊性决定了电厂工人岗位的特殊,因为电不能贮存。薇拉开始上夜班,乱了生物钟,分不清白天黑夜。薇拉在水处理车间,生产合格的纯净水——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纯粹的一个水分子。这些高纯度的水加热后输送到发电机。

  寂静冬天的夜里,西北风猛烈地吹,漫天的大雪飞舞。微拉想窝在暖气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书听音乐。薇拉喜欢安妮宝贝的文字,也幻想着自己是作者笔下的主人公,穿着棉布裙子,休闲鞋子,行走在山水之间,有着一段浪漫凄美的爱情。而薇拉会在梦中惊醒,也许还在梦中,她会拿着手电筒,检查水泵轴承的油位器,用长嘴的油壶开始注润滑油,对着一排排红绿闪烁的操作按钮,迅速开启水泵,水就会欢快地在管道中咕咕流动。薇拉蜷缩在角落里,望着密密麻麻的管道,耳边是轰隆的噪音,她有时也会待在泵的电机边,电机由于转动发热传递给她一些温暖。

  薇拉想象她的母亲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工厂在睡梦中醒来,远处的汽笛声拖着调子尖叫着,星光已经暗淡,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车间闪着光亮。母亲在睡梦中完成棉纱的连接,少女的梦幻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编织着对生活的憧憬。

  现在的薇拉从车间女工变成了一部完美的机器。她在流水线恍惚的车间里幻想美妙的恋爱感觉,有时会陷入一片茫然。只有车间的水泵在继续转着,磨损着薇拉美好时光……

  颜东回到家,看见薇拉站在院子里。她穿着淡紫色的裙子,轻盈的发丝随风飘逸着,和衣服很是相衬,梧桐花盛开,紫色的花朵,密密挂在枝头,串串像是风铃,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切变得如此雅致,仿佛整个春天都在迎合薇拉美而淡定的优雅气质。

  薇拉感觉颜东带有一股油污和焦糊的味道,那是工人特有的气息,汗水浸透工作服,白色的盐粒,是质朴的光芒。那常年和冰泠机器打交道的工人,劳动赋予他们质朴、耿直的秉性,他们纯粹的眼神和不服输的昂扬气质。

  春风里,薇拉望着颜东,轻轻拍了他的肩膀,眼前浮现出多年前的父亲,在梧桐花开的时候,车间打来电话,父亲不小心从脚手架上跌落,救护车刺耳的声音,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颜东惊慌不安的眼神……

  那时,她的世界是一片黑暗,一切是那么猝不及防。薇拉伸出双手搂紧母亲。她知道,母亲是脆弱的,她擦拭母亲眼角的泪水。她开始学着做家务,她给了母亲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母亲在她怀里更加瘦弱了,像个孩子,孤独无助。

  “妈,我会经常打电话给你的。”

  “记得打电话,那边很冷,多穿衣服。”

  薇拉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去吧。母亲挥了笨拙粗糙的手,然后转身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薇拉关好了屋门。颜东打开后备箱放好行李。起风了,紫色的梧桐花开始飘落,落在冬青树的新抽出的枝桠上,嫩绿色的叶子在舒展着幸福。

  车行驶在电厂水泥路面。经过厂区,薇拉望着熟悉的工厂,主厂房的大门里,是熟悉的热火朝天劳作。她回忆和工友一起在车间的时光。她曾歌唱高高的烟囱和冷却塔,奔腾的电流,源源不断输送到远方;曾经歌颂电力工人,日夜不息的劳作,根植于大地的坚守;也曾经,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倾洒所有的激情,向远方传递着光明和温暖。可此刻她沉默着,如厌倦了重复单调曲子的鸟儿,喉中不再有美妙的感觉。

  薇拉的工友还在车间忙碌着,汗水会顺着安全帽檐流淌。以后薇拉不用戴安全帽,穿工装。上班时,她拎的是工具包,现在她的包里是火车票、口红、还有一面小镜子。

  车驶入高速路,离开厂区。雄伟的冷却塔依然矗立,天空很蓝,烟囱冒着白色湿热的烟气上升,和白色的云朵交织在一起。

  很快,这一切消失了。路两边是灞桥的垂柳,是古代长安送别亲人时随手插的柳枝,千年以来,柳枝摇摆,依然婀娜多姿,在缕缕的光线下,翩翩起舞。

  “姐,我想告诉你,我其实……”

  “你想说什么?”薇拉吃惊地望着颜东。

  颜东说:“其实我想离开,放弃电厂工作,我无法想象父亲、还有你,付出了很多,你们是怎么坚守电厂的。”

  “但是,你还是选择留下。”薇拉说。

  颜东有些悲凉地说:“姐,我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当个焊工有什么前途,被焊花灼伤的脸常起皮,头发稀稀落落的,我甚至连女朋友也没有,我很孤独,与日惧增的恐惧常伴着我。”

  颜东的话像是一道火焰,电光火石般,映照着他脸上的忧伤。

  颜东开始减缓车速,因为要转弯。路边的麦田正疯长着,关中大平原是肥沃的土地,滋养着热爱土地的人。

  到了西安市区了,驶过西安电力技术学校,薇拉想起她度过的四年时光,她利用业余时间信手涂鸦,却有意外的收获,那些画作常刊发在省级报刊,工作后也没放弃。前几天,北京有一家杂志社邀请薇拉做编辑,薇拉愉快地答应了。

  北客站到了,这是亚洲最大的高铁车站。这里有西安发往各个城市的高铁,是通向梦想的转折点。

  在大厅,颜东紧紧拥抱着薇拉。她想起初恋的男子,临别时他也曾这样紧紧拥抱她,她喘不过气,是窒息的美好,是对过去难以割舍的不安。那时他们在电厂废弃的仓库约会,在供水站的草丛中抓兔子,在冷却塔下,看瀑布般的水哗啦啦地流……经历了浪漫爱情的温存,回到冰冷的现实,他要出国,还有更好的前程,他的命运不能被一个小小的女工牵绊。

  薇拉知道,颜东是不会离开电厂的。他的手机响了,车间主任在催他,又有紧急的焊接任务,他必须赶回去。快到夏天了,是用电高峰的时段,在春天,要抓紧时间检修。颜东会把那些活计做的漂亮完美,他天生就是做焊工的料。他会把犹豫、幻想放弃,只要他的双脚踏进车间,听到激昂的发电机声音,他的力量在聚集,他会用火热坦诚的心投入到劳作中。

  “记得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颜东依依不舍挥着手说。

  薇拉打开皮包,取出车票。售票员开始检票,行李箱通过传送带安检。大厅内人很多,广播里是播音员温柔的声音,薇拉继续向前走。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微笑,给薇拉指着座位,薇拉放好行李箱,坐在狭小的床铺上。

  这是一列西安首发北京的高铁。火车开了,薇拉望着窗外,远去的一节一节的轨道,蓝色天空的白色云朵在漂浮。狭小的车厢里,蓝色的行李箱如同梦幻般的色彩,光线随着火车晃动着。薇拉翻开一本书,开始阅读。

  是春天的气息,她打开窗户,贪婪地呼吸空气。薇拉鼻子有些酸,眼睛潮湿,眼泪开始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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