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空的人
□ 曾 晶
1
S城是辽东半岛上很狭长的一块地方,四周耸立着高山,山向大海的方向延伸过去,像梳子齿儿似的有几个山梁。山梁的尽头是海岬和半岛,海岸呈锯齿形,山的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林海。
对于文山来说,那些年里,他的内心总是北风呼啸,雪落不止。
记得小时候,每天清晨,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隶属S城警备司令部守备队的日本兵们起床的军号声,穿过墓场莽莽苍苍的林海,传来无限悲凉的音调,好久好久,还余音凄凄,萦绕于耳。有一天,他看见十三、四名村民的手被反绑着,正押向村外的晒谷场去,他们半赤着上身,穿裤衩的、短裤的、长裤的,杂七杂八。他还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几分钟功夫,他们全被刺刀赶着在麦场周围围拢起来。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听到了哭喊声,听到了枪栓声,听到了远处林海中传来的鹰鸮的鸣叫……
过了几年,形势急转,日本战败了,整个日本军营中一片咒骂声,有的哭爹叫娘地嘶喊着。这时候有人唱着日本军歌自杀了,那些人都是一些军官。平日里,他们穿着毛呢军装,束紧腰带,斜挂着枪带,脚穿长筒皮靴,戴着白手套,左手把着腰上的日本刀,很威武很有杀气,而现在,他们一个个走向密林深处,看起来佝偻、悲伤,当刺刀刺穿胸膛的时候,雪很快就凝固、变黑……
水墨 郑虔
2
文山22岁那年,S城解放了,他参加了地方工作队,作为一名基干民兵,工作任务是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经过几个月,文山分到了房子和土地,从而翻身了,到了年底,政府动员参军,那时东北的沈阳、长春、锦州等城市还是国民党军队的据点。文山这下犹豫了,参军后70多岁的老母亲和妻子意梅怎么办?辗转了几夜,为了保家,保田地,文山毅然参军。
文山走的那一天,再一次爬上了房后的土塬,看着满山的栗子林,最后看了一眼老屋……他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这里成了一片伤心地……
从大堡乘火车到草河口下火车,部队领导将文山选为炮兵,将他分到五纵十五师,师直属炮兵营二连一排一班一炮手,文山的部队生涯由此展开了。那些年,他的时间在缓慢移动着,经由一个战地,流向一个据点,由一片沼泽,流向一片密林。这中间,总是紧密衔接着的,就像太阳每天升起那么自然而然,有时候,时间仿佛凝滞了,它们在树隙间徘徊,透过它们,可以看见一小片天空,仿佛那里有他们的未来。那炮声、机枪声、手雷的声音一旦响起,时间仿佛永远地凝固住了。在文山的心底深处,深深感到挥之不去的是淡淡的不安和忧悒,“花灯燃,佳人眉目恬淡。桨声潺,渡纸伞向隔岸。”
文山的部队活捉过国民党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某、华北剿总副司令陈某,歼灭过国民党蒋介石的五个王牌军,在大别山剿过匪,但是真正让他记忆犹新的生死之战却是在异国战场上。
1950年6月25日,美国突然越过三八线向北朝鲜大举进攻,战火很快燃烧到鸭绿江边。10月25日晚8时许,文山的部队从集安冒着细雨跨过鸭绿江,进行抗美援朝战争。行军第七天,战斗在朝鲜东线荒草岭和敌人打响,经过半个多月的阻击将敌人稳定于荒草岭,后来和中线一二五师会合,此时四十二军三个师全部到齐,开始从朝鲜的北部并肩向南推进。夜间,文山所在部队边行军边战斗,行军夜深了肚子饿了,文山从干粮袋掏出一大把炒面塞嘴里,炒面干燥呛嗓子,顺手在路边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就不呛了,就是这样坚持战斗,于12月底接近三八线,12月31号晚8时突破三八线,文山所在部队向南朝鲜猛攻,直攻过春川,接近砥平县,据侦查情况是敌人一个法国营,一个美国营,上级根据这个情况决定用一个团的兵力,认为可以消灭敌人两个营,因侦查情况有误,结果碰了个大钉子,伤亡很大。
那一天,敌机不断地空袭,文山所在炮营中驮炮的马被敌机打死,第二天早上,敌人集中很大的兵力,步兵伴随坦克猛攻,上级察觉到此情况,命令撤退,炮驮不下来怎么办?上级命令将炮埋在这里,人往下撤,步兵掩护炮兵埋炮,完毕一同撤退,形势十分危急。在撤退的过程中,敌人雪橇式双身子飞机不断在低空侦查,一旦发现目标,就进行疯狂轰炸,战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这时候,母亲和意梅的影子不断出现在文山的眼前,离别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文山心里正在和亲人作别的时候,说起来也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降下,雪越下越大,敌机盘旋着寻找不到目标,文山所在的部队终于脱险,撤了一个昼夜,撤到龙头县整休继续阻击敌人,约半个多月阻击任务完成。时隔60年后,文山对这次战斗仍然难以释怀。
3
半个月的探亲假,对于每一个久经沙场的人来说,无异于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坐在驰往S城的快车上,车窗外的稻田、林海、远山,都以一种柔和的曲线在眼前跳跃,而这个时候,太阳正从山坳里升起来……当回忆越过林莽,越过山的眉黛,从山间的几棵白皮松上升起来的时候,文山觉得心中的某一块东西在渐渐融化、消融……
李桥是外乡人,他是意梅的远亲,不管怎样,她是这么说的,但他实际上是她的情人,这不是什么秘密,全村人都知道。李桥总在十月份来,在这里过冬,他看上去很拘谨,一双小而机灵的眼睛,一撮狭长的小胡子,头上戴着一顶齐齐哈尔产的高筒皮帽。他那黑色的小胡子下面露出大而洁白的牙齿,让人想起白色的钢琴键。他靠贩卖粮食营生,听说还和日本人打过交道。从前,他在本溪卖,每个冬天都要换一个地方,有时夏天在沈阳当临时工,有时去打井,有时去打鱼。他的老婆在抚顺干活,一年只见着两次面。文山看到李桥一副温顺和善的样子,他宁可希望李桥是个恶棍,这样也好针锋相对些。他总是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热切地打招呼、谈话。但是他又佩服自己当时异常的冷静,而这一切都恍如在梦中一般。他突然想起参加部队前不小心打碎的马灯,似乎一切已无法挽回了……文山选择了离开,可能是为了赌气,后来家里介绍了本村的秀华给他,文山没有见面就答应了。
4
人生的际遇无常,有时候就那么关键的一两步。1953年文山所在的四十二军从朝鲜全部回国,部队直开往广州火车站,军部驻惠阳,师部驻佛山,文山所在的炮营驻顺德县大良镇。此时的文山已经被授为上尉军衔,是炮兵营的副营长,驻龙岗,炮口瞄向香港,对付英国人。在当副营长时营干下连当兵,一天,文山所在的连在龙岗东郊深翻土地,中午连队开午饭时,他和副教导员前往龙岗一家小酒馆喝酒,当酒足饭饱时,连队哨音响了,文山和副教导员跑向连队,他抡起大镐就刨土,可能力过猛,晚上连队收工回驻地时,他就开始便血,吐也是黑血,连队卫生院不知所措,向营部医生报告,营部医生跑来一看,初步认定是胃溃疡,用营部小吉普车将他送往附近一个野战医院。一位大尉军衔的医生看他面色苍白,便安慰他说,不要怕,只要把血止住,就能保住生命。入院后上半夜不停地打针止血,终于止住了血,这位大尉医生是从国民党军队解放过来的,医术较高,止住血后继续治疗10多天,后来医院认定他已脱离了危险,将文山转院治疗。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医院准予文山出院,又回到原来的炮二营,部队党委看文山身体恢复尚待时日,不适合部队工作,因此决定让他转业到地方工作。
文山想起旧事,没有选择回到家乡,被分配到江南W市的地质队供应科当科长,在部队里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文山,一身正气,工作不久,文山发现该队风气不正,该队上至党委副书记,下至人事科长、财务科长沉溺歌舞之风,不务正业,尤其是一到周末就派工人持枪在大门站岗,不让外人进入,影响极差。文山向局里反映了情况,得到了局里的支持,1963年该队整风,局里派来的整风工作组组长把党委副书记批评地哭鼻子。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些在整风中被批评的领导对他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文山被诬陷关押起来,并借此开除了他党内的一切职务。这以后,文山一直自谋职业,忍居在一个小镇的农场里,由于他的只字不提,他的这段经历连后来的秀华也不完全清楚……
5
又是一个春天过完,文山在信箱里看到由S城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董文山大哥收,落款处是董文林。“秀华——秀华——”文山向屋里喊了两声,秀华趿着拖鞋走出来,接过他手上的信撕开来……
文山十七岁的那一年,弟弟文林有一次和父母吵了嘴后,一个人跑到林海里面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文山的父母呼天抢地,一口认定小林子成了日本宪兵的刀下鬼了,这事足足过去了一年才渐渐平息,可谁想,小林子竟然被日本兵抓去当了兵伕呢,完全成了日军战地后方的一个苦力,后来日本人发现他会讲满语和朝鲜族语,就把他配在了汉奸王某的身边。日本战败后,小林子不知所措,内心很复杂,也很矛盾,他和几位台湾兵下了山,后来他们被美军看守的集中营收容了,几个月后,小林子混在台湾兵中间被破旧的运煤船运到台湾……回乡的路对他遥遥无期了……到了台湾,举目无亲,在台湾兵的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建筑工地度过了惨淡的几年,渐渐发展到今天成了一个项目部的小干事。
转眼间,1987年年末,台湾红十字会奉命开始受理赴大陆探亲等级,申请赴港澳转往大陆的有几百人,董文林就在其中,从广州飞到西安,立即叫了“的士”连夜赶路,当兄弟俩见面的时候,整个空气都凝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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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又穿上了浅绿色的炮兵制服,他穿着不习惯的便服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二十多年后的一个晚上,他拄着拐杖用一支炭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介绍了他的军营行程,以及每个城镇的历史,秀华貌似认真地在听着,手里抹着一种类似于晚霜的护肤用品,“这个镇叫宝山镇,我们在街口的小馆子里吃过饭,当时你坐在我的对面,在一张简陋的木桌上吃很便宜的豆花。”又比如“这是我抗战时驻扎最久的地方,多年前你还谈到过它。”
秀华说:“是吗?我没去过这些地方。”
“你一定是忘记了,人老了就这点不好,但是……但是街口的饮马池,你总是记得的吧?”
“也许吧!”秀华听出了文山穷追不舍的口气,她在想,他为什么偏偏提到这个地方呢?是因为他和那个女人?那个意梅?他和她就是在那里闹僵了的。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画在纸上的每一条线索,都充满了无情的暗示,从他的眼睛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被遗弃在S城的那些旧物,她原来明白了,他始终是被囚禁在那里的。
秀华的目光直视着他,告诉他——终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忘记S城,忘记那里的一切,而当你拼命努力地去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你总会被你这些孩子们耗得白了头,你总会忘记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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