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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作为梦想的导语评叶芝诗剧《伊美尔唯一的嫉妒》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3361
李宜萱

一 失语的神话

提及叶芝,就不能不提及“爱尔兰性”——作为20世纪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导人,叶芝的风格在柔美浪漫的象征主义色彩之外,兼具神秘与梦幻,创作了许多与爱尔兰神话传说相关的作品;而对爱尔兰社会的关注,又使得他逐渐趋向对现实的反思,用贵族的理想观点去观照爱尔兰民族主义革命与爱尔兰人民。

  叶芝终其一生著述颇丰,《当你老了》、《驶向拜占庭》等诗作更是为中国读者所耳熟能详;然而,想要更全面地解读叶芝,仅从诗歌层面是远远不够的。叶芝戏剧创作的成就似乎长久以来都被其诗歌的光芒所掩盖,这使得其戏剧作品不仅在国内的译介较为滞后,研究上更是常常沦为对其诗歌研究的附庸与参照。实则叶芝的戏剧创作十分丰富,在海外享有盛誉,极具影响,其成就足可与诗歌平分秋色。或是因为其剧作受神秘主义美学和象征主义的影响,又或是因为其中含括了大量中国读者并不十分熟悉的爱尔兰民族神话与传说,相关的译介与研究寥寥可数。

  《伊美尔唯一的嫉妒》(下文简称为《伊》)写于1919年,时值叶芝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其作品从浪漫走向现实,情感、思想都渐渐臻于圆熟的重要年份。在这一部取材于凯尔特神话的诗剧中,叶芝将观看史诗的视点转投于英雄库可兰的妻子伊美尔身上,藉由一个英雄死亡而后复活的故事,重新审视了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意义,更深入地在剖析与自我剖析中探讨崇高与神圣。然而,这样一部思想内涵如此深刻的诗剧却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都未曾被译为中文,为广大的中国读者所接受,不可说不为一种遗憾。尽管在创作《伊》之前,叶芝也曾发表过带有盖尔语传统文化色彩,融合了德鲁伊德教宗教传说的剧作《凯瑟琳女爵》、《心愿之乡》和《胡里汉之女凯瑟琳》;但《伊美尔唯一的嫉妒》依然是独特的,在这部剧作中,叶芝进一步反思了爱尔兰传统文化的价值,对暴力革命以恢复爱尔兰昔日荣耀的方式提出了质疑,也对爱尔兰人民百折不挠、争取民族独立的失败尝试表现出了深切的悲怆和遗憾。

  “神话本身带有强烈的政治特性,资产阶级文化通过神话化变得自然、普遍、永恒,成为全社会共同的文化,其意识形态成为一个社会结构得以维系和运作的文化元语言。”①由于神话天然便带有的政治色彩,处于话语权弱势的他者文化或他者形象,往往会为了维持其象征意义而被迫承受这样的后果——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失去话语权的凯尔特文化与德鲁伊教,他们的神话功能也终于必须背负重新振兴民族精神的责任。凯尔特文化原本并非爱尔兰之专属,而是经历了凯撒所率领的罗马人的入侵,在长期的历史发展、变迁和演化中成为了爱尔兰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印记。深受英国文化影响的叶芝在民族身份认同上选择了爱尔兰,又广泛地借鉴和运用了包含凯尔特文化元素的神话、传说、史诗乃至宗教信仰;而传统的凯尔特人信奉以自然崇拜为核心教义的德鲁伊教,这一宗教充满了神秘性,对于死亡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德鲁伊教的信徒经历过罗马帝国的屠杀,也经历过基督教时代的被妖魔化与被污名,到如今虽然终于作为一种宗教信仰而获英国政府承认,但更多地仍是以神话传说的形式存在。

  许多凯尔特族学家认为,想要重建民族精神,就必须对抗基督教对本民族的文化输出,故而要努力地挖掘出先于基督教时代的德鲁伊传统,才能够彻底地完成本民族的解放。“以叶芝等为代表的爱尔兰著名剧作家,通过对潜行在民间的德鲁伊德教古典文学著作的挖掘、搜集和整理,使得关于德鲁伊德教的古老信仰和文化传承最终得以重见天日,并且通过现代文学手段的创作加工和精心呵护,重新散发出特殊的艺术光辉。”②所以,作为神秘主义者的叶芝将凯尔特神话作为创作背景,既是将自己对爱尔兰民族深沉的爱蕴于其中,又是对振兴爱尔兰精神理想的寄托。

二 祛魅的英雄

库可兰作为古爱尔兰民族传说中的英雄,其父亲是光明神鲁格,母亲则是埃尔斯特(古爱尔兰北部国家)贵族戴克泰尔,有着高贵的出身和神明的血统。在凯尔特神话中,库可兰易怒而残暴,虽然骁勇善战,但是在道德上却远非完人。他不仅浪荡成性,劫掠女子,还极其嗜血,甚至不讲道义——库可兰一边受着至交好友康诺尔的照顾,一边趁他外出战斗的时候引诱其妻子南娅姆与自己私通;③又在强烈的好胜欲中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康莱;④后又在战斗中失控变形,杀死了昔日好友弗迪亚;⑤还因抢掠一名少女而被芒斯特国王库洛伊击败,最后背信弃义地打破与芒斯特互不侵犯的誓约,将库洛伊杀害……⑥比起其他民族传说中无论在行为或道德上都完美无缺的英雄,库可兰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以充满了争议的“反英雄”形象出现的。

  所谓“反英雄”,是指“戏剧或叙事作品的中心人物,但不同于浪漫主义文学和史诗中的传统英雄,这些人物不具有读者期待的高贵、勇敢、献身、宽厚等品质”⑦。必须指出的是,库可兰的形象并不是一种特殊或独立的存在,突出反英雄式人物的非英雄化特征一直都是西方文学的传统之一。尽管在形象上都显示出了不完美甚至丑陋的特征,但反英雄与反派是绝对不同的,反英雄人物的存在是为了与正面英雄形成对比,以主题层面的否定去解构传统、挑战理性。凯尔特传说中的库可兰形象正是如此,他孔武有力而残暴嗜杀,充满了雄性魅力却又荒淫浪荡,不受任何规矩、伦理、道德之约束,只为了完成个人化的英雄追求而存在,到死都保持着一个英雄的尊严——将自己掉出来的内脏在河水里清洗干净又放回去,把自己和战马一起绑在石柱上,直到死神化身的乌鸦停靠在他的肩头,人们才知道他的确死亡了。⑧这样一个宁可站立而死,也不愿跪着偷生的民族英雄,在《伊美尔唯一的嫉妒》的文本中,却是以苍白孱弱的亡者形象出现的:

  一个奇怪的废物,

  一片脆弱、精致、苍白的贝壳,

  在翻腾的巨浪中沉浮

  黎明前被冲上喧闹的沙滩。⑨

  叶芝借乐师之口对已经死去的库可兰有了这样的描述,一个如同贝壳般“脆弱”、“精致”、“苍白”的“奇怪的废物”。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如此珍爱凯尔特文化的叶芝得以用这样一些负面的词汇去形容库可兰这个以强健有力、不屈不挠著称的英雄呢?必须引起关注的还有与库可兰形象产生鲜明对比的伊美尔,这个具备了美丽面容、温柔声音、甜美话语、智慧、女红和贞洁等六种女性天赋的英雄之妻,却更多地显示出了其天赋之外的坚毅与勇敢,似乎有取代库可兰而成为英雄主角之意。

  事实上,《伊美尔唯一的嫉妒》并不是叶芝以女性作为爱尔兰隐喻进行写作的第一次尝试,早在1902年,他就创作出了《胡里汉之女凯瑟琳》,解构了传统、狭隘的爱尔兰性就是天主教、盖尔语和父权制的界定。以女性形象来隐喻爱尔兰,是以盖尔语为主要创作语言的阿希林诗歌(Aisling)的传统,在这类诗歌中主要有以下主要元素:梦境组织全篇的写作手法、弥漫全诗的忧伤情愫、隐喻爱尔兰的女性人物、喻指英国与爱尔兰关系的强迫婚姻以及对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期冀。⑩在《伊》中不难看出叶芝对阿希林诗歌传统元素的借鉴,通过布里克里欧这样一个冲突制造者,让主角伊美尔参与到如梦般的幻境中,以英雄之死和伊美尔的自我牺牲来营造出悲剧的氛围,又以伊美尔作为爱尔兰的化身,将她与库可兰关系的破碎作为爱尔兰革命失败的隐喻。叶芝在本剧中通过对神话的改写,以及对人物形象的重新塑造,很明确地指向了爱尔兰的女性化政治隐喻,他弱化库可兰的英雄形象想达到的目的,正是一种对暴力英雄的祛魅。

  “祛魅”一词源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即英文 disenchantment,也被译作“去魔”、“解咒”,是指对世界的一体化宗教性解释的解体,它发生在西方国家从宗教神权社会向世俗社会的现代型转型中。通俗来说,“祛魅”就是指对于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引申之,也可以指主体在文化态度上对于崇高、典范、儒雅、宏大叙事、元话语的能指疑虑或表征确认。对神话英雄的祛魅,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对神话进行解构,而这一般而言有两种方式,即“要么回到一级结构,从内部还原神话;要么立足神话的层级结构,从外部解构神话体系”。前者要求恢复神话原有的感官现实性、历史性、合理性和充实性;后者则是将神话再度神话化,以神话的方式对神话进行夺舍,或可言之,重述神话。罗兰·巴特曾说过,任何一种神话的创造都不是为了掩盖,而是为了将它的功能扭曲。叶芝在《伊》中通过重诉神话的方式对英雄的祛魅是多重的,不仅仅体现在重新塑造库可兰孱弱、苍白的形象上;还通过编造出伊美尔的自我牺牲和库可兰被复活后的情感选择这样的情节,对爱尔兰通过暴力战争重获荣耀的革命方式进行了再度审视。

  叶芝对库可兰这一英雄形象的祛魅还有他处体现,譬如《伊》剧中有一个细节十分值得关注,在安排布里克里欧抚摸伊美尔的眼睛这一情节时,叶芝特意点出“他用左手触摸她的眼睛,右手则是枯萎的”。在原始的神话传说中,与“枯萎的手”相关的情节发生在库可兰死亡的前夕,他前往战场的途中偶遇三位烹制狗肉的老妇,打破了自己“不吃狗肉”的誓言,左手在吃完第一口狗肉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力气,最终导致了他腹背受敌后的死亡结局。叶芝在自己的大量作品中都有对神话剧情进行改写,关于这个“枯萎的手”的细节,显然也有其目的。在许多宗教中,“尊右”是一种较为常见的现象,即认为“右”所代表的是正直、善良、勇敢、神圣等积极的面向,而“左”则对应着诡辩、狡黠、卑劣、邪恶——譬如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人们认为左是渎神的;在巫术盛行的古代英国,有左撇子被当成女巫活活烧死;伊斯兰教的教徒认为人的两只肩膀上各有一位圣人,左边记录劣迹,右边记录善行,而真主赏善罚恶……大量的迷信认识或宗教观念里,都显示出了人们对于“左右”方位的好恶。爱尔兰以天主教为主要宗教信仰,叶芝或多或少受到了这类观念的影响,而“在《圣经》中有一百多处提到对右手的赞同,有二十多处提到对左手的否定。生活在圣经时代的人们将方位词‘左’、‘右’与对、错和好、坏联系在一起”,故而他在《伊》剧中对“左手”和“右手”这样细节的改写也值得探究。

  关于库可兰手臂的描写,在剧中也出现了两次,一次出于情妇艾丝娜·因古巴之口,她被要求唤醒躺卧着的库可兰时,说出了“看那只胳膊——那只胳膊已经彻底枯萎”这样的话;而第二次就是叶芝特意点出的那句“右手则是枯萎的”。以战斗为天命的英雄,胳膊枯萎了,是力量枯竭的隐喻,而“右手”所代表的正直、善良、勇敢、神圣“枯萎了”,则是英雄主义的末路。伊美尔在化身库可兰之形的布里克里欧的催逼之下,无奈说出了“我永远放弃库可兰的爱”,艾丝娜·因古巴以“是我从大海那里赢得了他,是我令他重获新生”的一句话抢走了复活英雄的功劳,库可兰在向艾丝娜·因古巴索抱的同时以“我去了某个奇怪的地方,我很害怕”这样的话展示了无畏的消失与软弱的出现,正是叶芝对爱尔兰所经历的悲剧命运的形象化展示——坚贞忠诚的爱尔兰在内忧外患中失去了本属于她的荣耀与希望,却又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和霸占,暴力战争并不是真正能够拯救爱尔兰民族的方式,爱尔兰人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强大而无畏的英雄和英雄所代表的爱尔兰民族精神。

三 唯一的嫉妒

在叶芝的这部剧作中,伊美尔的嫉妒是一个不可被忽视的关键;然而贯穿整部诗剧,却找寻不到伊美尔的嫉妒在何处有所体现。正文中,“嫉妒”仅仅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自伊美尔之口,她为了拯救库可兰,鼓励丈夫的情人艾丝娜·因古巴说一些甜言蜜语,激起库可兰的嫉妒心,以期求将他唤回人世:

  ……俯身对着他。

  大声说些甜言蜜语,直到触动他的心房。

  你就当他是躺在那里;就当他不在那里。

  一直说,说到你让他心生嫉妒为止。

  “嫉妒”第二次出现,则出自布里克里欧化身的“库可兰之形”口中,作为神灵与人类之间冲突的制造者,他化身为库可兰的形象来与伊美尔就复活库可兰之事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布里克里欧极尽挑唆之能事,目的是让伊美尔以失去“希望”为代价去换库可兰的复活,为此他触摸了伊美尔的眼睛,好让她能看到库可兰之魂与女精灵的一番交谈:

  你看到过他移情别恋,没有心生嫉妒,

  因为你知道他会厌倦,但那些爱上精灵的人

  会厌倦吗?走到床边来,

  让我触摸你的眼睛,好叫它们看得真切。

  尽管“嫉妒”再一次出现,却是以否定态出现的——布里克里欧以一个超然的旁观者角度点明,库可兰对其他女子的移情别恋并没有令伊美尔心生嫉妒,她始终以一种十分理性的态度对待遭遇丈夫情感背叛之事。布里克里欧的存在是为了生事端,所以才向伊美尔显示出库可兰之魂与女精灵芬德的对话,以催促伊美尔放弃“希望”。

  布里克里欧化身为库可兰之形,用代表狡黠和迂回的左手抚摸了伊美尔的眼睛,令她能看到女精灵芬德诱惑库可兰之魂的全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库可兰之魂反复表现出了对伊美尔的留恋,却又无法抗拒芬德的蛊惑,戏剧冲突胶着到一个小高潮时,库可兰之魂和芬德却同时隐去,布里克里欧催促伊美尔永远放弃库可兰的爱以换回他的生命:

  听听那隆隆的奔踏声!她已经骑上马背。

  库可兰不在她身边,没有坐在她的战车里。

  时间不多了;说出来,说出来呀!

  说你放弃他。她的法力就快用完了。

  库可兰的脚已上了车的踏步。

  说呀——

  这时,布里克里欧所描述的场景,已经不再能为伊美尔所观看到,却成功地迫使她说出了“我永远放弃库可兰的爱”这样的话。从伊美尔之前与布里克里欧的交锋中可以知道,“库可兰的爱”之于她绝不仅仅是重新获得爱的“希望”和库可兰脑海里曾经与她相爱的“记忆”,她真正放弃的,还有对“命数”反抗的“机缘”。伊美尔唯一的“嫉妒”在这一刻终于揭开了其神秘的面纱——在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布里克里欧的逼迫、不得已的自我放弃之后,她剩下的唯一,是对他人具有自己所没有的选择权之“嫉妒”;而这种“嫉妒”,毋宁说是一种对命运不公的“不甘”。

  将时间的齿轮拨回1916年4月24日,倾向于爱尔兰民族主义、共和主义的爱尔兰志愿军和倾向于社会主义的爱尔兰公民军合流在这一天发起了“复活节大起义”,艰难的战斗仅仅维持了六天就被英国殖民当局残酷镇压,起义领导者都被立即判处死刑,爱尔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这样的经历并不是个案,早在1914年8月,爱尔兰国会党领袖约翰·爱德华·雷德蒙德就以欺骗为手段,将爱尔兰志愿军编入英军部队,并使得他们卷入与爱尔兰毫无关系的残酷战争之中。作为这些历史的亲历者,叶芝的作品中常常体现出对爱尔兰国运、社会发展和人民命运的关注,也不乏对暴力革命的反思。“伊美尔唯一的嫉妒”正是爱尔兰无法释怀的不甘,孱弱贫穷的爱尔兰平民阶层无法选择自己的宿命,无论是放弃过往的荣耀以换回英雄所象征的通过暴力革命获得独立的方式,或是放弃英雄的生命所象征的停止抗争而接受殖民统治,都是爱尔兰摇摆不定却又别无选择的命数。库可兰之枯萎的右手,显示出叶芝对暴力革命的否定及悲观态度,那个复活后孱弱苍白,投入情妇怀抱的库可兰早已不再是勇敢无畏的最强者,而是正直、勇敢、神圣性都已“枯萎”的凡人。以挑起神与人之间争端为乐趣,化身为凯尔特英雄库可兰之形的“冲突制造者”布里克里欧,又何尝不是对约翰·爱德华·雷德蒙德这类披着爱尔兰人外皮,却做着出卖自己国家民族勾当的政治投机分子之讽刺?叶芝以隐喻的手法,狠狠地挖苦了这样一群徒有“英雄”表象的真小人,却又不得不为伊美尔所隐喻的爱尔兰感到不甘与悲恸——失去了库可兰的伊美尔,失去了荣耀和希望的伊美尔,无法选择自己命数而唯一剩下“嫉妒”的伊美尔,正是失去了英雄的爱尔兰,失去了过往荣耀和未来希望的爱尔兰,命途多舛又屡遭欺骗的爱尔兰。

  在“唯一”(Only)的修饰下,“嫉妒”(Jealousy)仍然是个值得辨析的词。《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jealous”的词条下,有这么一条解释:“wanting to keep or protect something that you have because it makes you feel proud”,即“jealous”也有“因为某物使人感到荣耀,所以想保护或持有它(的情感)”,词典中直接把这个词条的汉语解释为“珍惜的;爱惜的;精心守护的”——这一词条的语义,似乎与《伊》剧中伊美尔的情感走向更为贴合。当布里克里欧与之谈交换库可兰生命的条件时,伊美尔说:

  我只有两个愉快的念想,两件我看重的东西。

  一个是希望,一个是记忆;现在你要夺走这希望。

  伊美尔所说的希望,是重新获得库可兰的爱,两人能够同坐在炉火前,相伴终老。然而为了让库可兰复活,她把这希望作为交换而放弃了;她唯一剩下的便是记忆,而这唯一的记忆,正是她精心守护的东西。更为可悲的是,伊美尔的记忆总是与库可兰有关,是两人的新婚之时,是彼此曾经的相伴,也是过往同享的荣耀。记忆,这唯一的珍爱,明明是两个人的故事,到头来却失去了重归于好的希望,其中甘苦依然只剩伊美尔一人独自品尝。

四 消逝的词语

库可兰复活后投入情妇艾丝娜·因古巴的怀抱中索求安慰,说出了感到恐惧的话,这本可以作为剧情主线的结点出现,叶芝却在此时安排一众乐师再次登场,反复吟唱出一段语义暧昧的歌词:

  噢,苦涩的奖赏

  不过出自几多悲剧的坟茔!

  我们虽然震惊却无言以对,

  抑或只能叹息,说出一个词,

  一个过口即逝的词。

  与伊美尔的嫉妒一样,这个“过口即逝”的词也是未被作者明确界定的,从乐师的唱词在整部诗剧中都作为某种评论性旁白出现的安排来看,这几段出现在剧尾的话也有其指向性含义。作为旁观者而对整个过程有所了解的乐师们,认为库可兰的复活是一个“苦涩的奖赏”,因为他们站在伊美尔的立场上点明了她这样的心理——爱人复活的确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但醒来的爱人已经不再爱自己了,无法逃躲的命运使得伊美尔不得不感受到苦涩与巨恸,但这种巨恸又是她自我牺牲的无奈选择。

  乐师在诗剧中是作者叶芝的代言,从剧作开篇的唱词就不难看出,叶芝对伊美尔这一形象是充满了感情的——他将之比作洁白的海鸟,但这柔弱的鸟儿却能“挺过一夜风雨,黎明时分,伫立在大地的两道犁沟间”,她的美甚至超越了玄听幻视,超越了种种艰难挑战;然而与之对应的库可兰,却是苍白的贝壳,精致却脆弱的无用之物,只能“在翻腾的巨浪中沉浮,黎明前被冲上喧闹的沙滩”。尽管对这两个人物,叶芝都以“美”(loveliness)来形容,但伊美尔的“美”是“成就”(raise into)而来,可库可兰的“美”却是“造就”(dragged into)而得;象征伊美尔的海鸟是“洁白”(white),象征库可兰的贝壳却是“苍白”(pale)。伊美尔虽然看似柔弱,却能历经风暴而屹立于土地上,无惧大海的威胁;这与死于大海,象征着暴力反抗的库可兰有着鲜明的对比,这个看似蛮勇善战的暴力英雄,最终为大海之力所折服,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叶芝的遣词造句上来看,他诚然认同作为爱尔兰象征的伊美尔是世间绝美的,却无法认同暴力革命是成就爱尔兰荣耀的方式;尽管库可兰作为“人”的生命被伊美尔以“希望”为代价换回来了,但他作为“英雄”的生命却早已在恐惧中彻底死去。这个“过口即逝的词”,也许就是他愈加渺远的希望,对爱尔兰数次争取独立之革命失败的——“失望”。

  此剧中值得玩味和反复咂摸的内涵远不止于此,叶芝惯用的“月亮”意象也出现了几次。“月亮”的第一次出现,是库可兰之魂对突然现身的女精灵发问: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

  浑身散发出这样的光芒,

  仿佛月亮辛勤修补

  自己的残缺,最终得以完满,

  孤独,但却极度欢喜,

  在第十五个夜晚突然跃现。

  从叶芝的诗作《幻象》(AVision)中我们可以得到线索,他认为圆满的月亮象征着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是冥界或是灵界,而这就是库可兰之魂在濒死或已死的状态下得以看见女精灵的原因。然而女精灵说出自己还有渴望,拒绝承认自己的圆满,进而引诱库可兰与自己亲吻,以完成自己的圆满。通过二人的交谈可以得知女精灵的身份,即早前以半人半鸟形象出现在叶芝另一部剧作《鹰井之畔》(AttheHawk’sWell)中的海神马纳南之妻芬德,在原始的凯尔特传说中,也是库可兰众多情妇之一,两人偶然相遇便在紫杉树下谈情,而伊美尔得知消息后便乘着战车前来。为了保护情妇的库可兰用诗歌向伊美尔描绘了芬德的美丽,伊美尔明知道丈夫的新欢处处不如自己,却依然认为丈夫拥有足够的智慧,给他机会与自己再续前缘。芬德为伊美尔的魅力所折服,请求库可兰抛弃自己,伊美尔却在这时选择了退出;认为只有伊美尔才能与库可兰匹配,而自己对丈夫怀有敌意,左右为难的芬德在这时却获得了丈夫马纳南的接纳,于是也离开了库可兰;库可兰在无法感知马纳南的情况下,不知道芬德已经离去,直到别人告诉了他事实。失去芬德的库可兰很长一段时间都茶饭不思,直到一位巫师给他吹了忘情之气才缓过来。

  叶芝在此处对神话的改写,使得芬德的形象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有研究者认为,“叶芝在自己的创作中置换变形了这个神话,就是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表达出来”,有两层意义,其一,“库胡林(即库可兰)的脆弱实质就是人类的脆弱”,“这种脆弱既有对困难的无能为力,也有对死亡的恐惧”;其二,则是“当艾默尔(即伊美尔)选择牺牲自己延续英雄生命的时候,叶芝看到的是努力过后的无功而返”——这是叶芝对死亡的思考,显示出了他对现实人生的不安与质疑,形成了他剧作的悲剧艺术。如果这处改写仅仅是为了表现出人对困难与死亡的恐惧,或是让悲剧色彩更为突出,那么叶芝为何要创造出一个“冲突制造者”布里克里欧的角色,强化配角芬德的形象而弱化主角伊美尔的形象呢?布里克里欧的存在,恰恰是叶芝在此剧中对原始神话进行改写的神来之笔。

  从1910年代开始,新芬党便主张通过武力脱离英国统治,促成爱尔兰独立,从而建立一个全爱尔兰共和国;作为该党派的创始人之一,茅德·冈不仅亲身参与了1916年复活节起义,还在这场起义活动中失去了丈夫,自己也被判入狱六个月。受一生挚爱茅德·冈的影响,叶芝在其政治生涯中曾一度支持暴力运动,直到复活节起义运动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后,他才逐渐回到自己过去主张的温和政策上。历史向我们证明了爱尔兰国运的确是命途多舛,而获得真正的完整的独立,实现建立共和国的梦想,也始终都是爱尔兰人民的深切希望。将历史的齿轮继续推动向前,18世纪中后期的爱尔兰就已经有过争取权利并独立的革命斗争,这其中不得不提及爱尔兰所受到的1789年7月14日爆发的“法国大革命”之影响。1798年,爱尔兰激进派发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暴力起义,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和数以千计的人员伤亡。有历史学家通过研究认为,“发生在爱尔兰的这些影响深远且具有破坏性质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归咎于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因为“1789年之前的数十年里,爱尔兰的发展是积极的向前的,这些发展表明当时爱尔兰的国内紧张关系正趋于缓和,同不列颠的紧张关系也正在改善”。当然,法国大革命的激进影响并不能完全掩盖这场起义之下爱尔兰社会业已存在多年的分裂问题,却诚然使得这些问题与矛盾被暴露得更明显、更突出、更深刻。法国大革命摧毁了法国的君主专制制度,极大地震撼了整个欧洲大陆的封建秩序,将“自由”、“民主”、“平等”等进步思想广泛地传播开来;可以说,这场直指封建君主专制的革命,推动了整个欧洲各国的革命进程——爱尔兰当然无法置身事外。或可说,像法国一样通过革命而“实现共和”,就是爱尔兰其时的梦想。

  在与库可兰斡旋的过程中,女精灵芬德一再提及自己最具魅惑力的嘴唇,不断地引诱他与自己亲吻,并说:

  尽管记忆

  是美的最大死敌,

  但我毫不畏惧,因为我的吻

  能使记忆瞬间消失:

  留下的只能是美。

  库可兰因为对伊美尔的回忆而无法抉择,芬德则极尽挖苦之能事,讽刺他在活着时对伊美尔毫不珍惜,“把每个荡妇都比她更当宝贝”,那些两人新婚时的誓言早已经是“破碎的”。芬德甫一出现,就带着令库可兰无限向往的光芒,并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步步为营地将库可兰引入彀中,想让他忘记与伊美尔的记忆,和自己同去理想的世界。伊美尔作为整个过程的旁观者,却并没有看到结局,画面在库可兰之魂高呼着“你的嘴,你的嘴!”之时就戛然而止,布里克里欧化身的库可兰之形则趁虚而入,通过绘声绘色、充满细节的描述烘托出库可兰身处险境的状态,迫使伊美尔说出了“放弃”。

  女精灵芬德就像是“法国大革命”通过暴力获得成功而走向共和的幽灵,对库可兰这样充满热血和蛮勇,一心想实现“全爱尔兰共和国”梦想的英雄充满了无法抵挡的诱惑。伊美尔察觉到了芬德的威胁,布里克里欧更是点明“因为精灵也是机敏的渔夫,他们钓捕人类时,钓钩上的鱼饵就是梦”,然而面对这个“把自己藏在这个伪装里,把她自己变成了一个谎言”的女精灵,伊美尔却只能隔着布里克里欧制造出来的幻境而无能为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早已变成幽灵的库可兰听不见伊美尔的呼唤,也无法感知到她的焦灼,更不能知悉伊美尔拔出了腰带上的短刀试图抵抗,却又鞭长莫及。芬德的危险恰恰在于她迎合了库可兰的梦想,正如法国大革命的危险就在于它的成功诱惑着爱尔兰持续了数百年的共和梦;布里克里欧的挑唆,也正是那些激进派为爱尔兰画出的一幅虚幻美好却又可望不可即的理想蓝图;芬德从海的世界而来,正如法国与爱尔兰的隔海相望——追逐着英雄梦想而不顾后果的库可兰又何曾想过,自己的死亡恰恰是海中的巨浪所造成的呢?

  当美完满之时

  你那念想也就消亡,

  但危险却丝毫不减;

  当月盈满之时

  那凸月下暗淡的星辰,

  便彻底淡出视线。

  当伊美尔终于说出了那句“放弃”,当她终于把依靠库可兰而享受荣耀的希望放弃时,“美”也就真正地完满了。这“美”不仅仅是伊美尔作为“人”在道德上的臻于圆满,也是伊美尔作为“爱尔兰”在经历了无数次挣扎与失败后,认清暴力终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一事实后的清醒。危险丝毫不减,爱尔兰始终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但“美”已如月盈满,那些内部的分裂与斗争,那些与月光相比更显黯淡的星辰,就该彻底地淡出了。“苦涩的奖赏”,“悲剧的坟茔”,“我们虽然震惊却无言以对,抑或只能叹息”,那个“过口即逝的词”,又何尝不是坦然接受命运,却也不畏惧更多挑战的——“放弃”?

  在这部诗剧中,无论是伊美尔或是库可兰,似乎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作者本人某种近乎镜像的自我观照。那个曾经为了实现荣耀而无所畏惧,以笔为刀的叶芝;那个因为对茅德·冈不可抗拒的爱而不惜改变政见,支持以暴力斗争夺取爱尔兰完整权利的叶芝;那个亲眼见证了起义失败而陷入惶惑,转入家庭生活,书写时间流逝与衰老心境的叶芝——不就是那个勇敢却莽撞,无法在幻境与现实的两难中抉择,只能投入艾丝娜·因古巴这个世俗女子怀抱中索求安慰的库可兰吗?可叶芝还有梦想,还有想要复兴爱尔兰荣耀的渴求,所以才会把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臻于完美的伊美尔塑成一座孤独的雕像。世俗的一切,注定的宿命,使叶芝只能像库可兰一样不那么完美,只能有“凡人的胸襟”,与雕像背离;可他已见过这世间最美,知道伊美尔这样的完人要付出的代价是何等孤独,却还是“初心不改”。超乎常人的敏感与诗意,对本民族命运的关注与热忱,诗人的荣耀何尝不是苦涩的奖赏?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里,这载满了无限隐喻的诗剧,像是叶芝以入木三分的自我剖析后,聊以自慰的自我解嘲。未能领会深意的我们,那个“过口即逝的词”,叶芝的墓志铭上刻着:“对生活,对死亡,投上冷冷的一眼——骑士呵,向前!”

  ? 冯月季:《从政治化到世俗化:意识形态研究的符号学转向》,《符号与传媒》2016第1期。

  ? 田菊:《爱尔兰戏剧文学中的德鲁伊德教传统与逻辑》,《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 [英]考特瑞尔:《欧洲神话》,俞蘅译,广东省出版集团,新世纪出版社,2011年版。

  ?? 刘易斯·里·布娄奎:《夺牛记》,曹波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版。

  ? [美]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杨立新, 冷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版。

  ? 江群:《T·S·艾略特早期诗歌中的反英雄群像及认知价值》,《外语研究》2018年第2期。

  ? 译者程佳,下文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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