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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片树林”:阿丽莎的灵与欲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5568
张 博

  《窄门》,是纪德发表于1909年的一部作品,也是纪德第一部受到法国批评界和读者群体广泛赞誉的作品。对于中国读者而言,《窄门》亦堪称最耳熟能详的纪德作品之一。早在1928年,海派作家穆木天便将其译成了中文。1940年代,著名诗人卞之琳也对其进行过细致的翻译和解读,他对《窄门》爱不释手,念兹在兹,直到1980年代,还在对译文进行后续的修订。1986年,在《〈窄门〉新版译者序》中,卞之琳写道:

  上帝创造世界,创造亚当与夏娃,一旦发现他们知道了男女事,构成人类的“原罪”,就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虔诚的凡胎俗骨就以“赎罪”为毕生的最高理想!……小说女主角阿丽莎,本来是那么可爱的姑娘,却正按此求“德”,折磨自己也折磨与她相爱的故事叙述者芥龙,逼他进“德”,变成了矫情的慈善庸人——可怜可气的婆娘,实在何苦!她在暗中(在日记里)表现的灵肉冲突,发出的绝叫,也就惨极人寰。

  卞之琳的这段评论,可谓一针见血。当我们阅读《窄门》,阅读这个主体上由杰罗姆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时,我们很容易体会到,阿丽莎与杰罗姆之间的感情,实在是一场折磨,尤其是朱丽叶结婚之后,阿丽莎对杰罗姆的抗拒,更显得那么不近人情。如果没有《阿丽莎的日记》,全书以第八部分做结,那么读者一定能感受到杰罗姆的怨气,整部故事则难免变得平淡,落入一种“爱而不得”的老套,阿丽莎的形象也会变成一个单纯的苦修者,显得片面而单薄。不过,纪德在《窄门》中最为出彩之处,正在于随正文附上了《阿丽莎的日记》,使得我们在杰罗姆的叙述之外,额外收获了阿丽莎的视角,从而能够对二人的感情故事加以更加全面的把握。

  对比十一年后完成的《田园交响曲》,在牧师的第一人称叙事中,关于盲女吉特吕德的内心世界,以及她在感情与信仰方面发生转变的内在原因,读者其实一无所知,必须通过想象去加以回填和构建。而在《窄门》中,由于存在《阿丽莎的日记》,我们便可以直观地透视阿丽莎内心的冲突,理解她在爱情与信仰之间的选择绝非一蹴而就,更能明白她对于杰罗姆真实的情感深度。这个人物形象也因此变得立体和丰满起来。《阿丽莎的日记》结尾那一句“我情愿现在就死,快,在再次认清自己孤身一人之前”,可谓全书真正的高潮所在,其中蕴含的情绪之激动惨烈,读之令人动容。正如卞之琳所说,“她在暗中(在日记里)表现的灵肉冲突,发出的绝叫,也就惨极人寰”。《窄门》中的戏剧性冲突,也就不仅存在于杰罗姆与阿丽莎之间,也同时存在于阿丽莎本人的内心之中。相比前者,后者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发掘方面,更能彰显纪德的力度。如果说,《田园交响曲》中留下的文本空白,正是文学的魅力之一,可以带来阅读时想象的乐趣,那么《窄门》中的这一次文字增补,同样可谓文学的魅力所在,为读者打开了另一片文字天地。

  正是因为出现了《阿丽莎的日记》,整部《窄门》真正的主人公,从杰罗姆转向了阿丽莎。纪德研究专家、纪德的中国友人盛澄华先生曾经这样评价道:“《窄门》描写一个极端神秘倾向的女性阿丽莎,以及一个性格软弱的男主人公杰罗姆。深根于阿丽莎身中的新教背景,某种对坚忍、纯洁、自制的执着必然使她偏向于峻险的灵的生活,因而进入窒息的神秘境界。小说是用杰罗姆的第一人称所写的。这使纪德感到莫大的疲累,因为为适应这软弱而寡趣的主人公的性格,纪德不能不配以同样软弱而阴沉的文体。”盛澄华对女主人公的定义略显简单,将男主人公定性为“软弱而寡趣”却颇有道理。就整部作品而言,杰罗姆虽然是叙述者,存在感却不如阿丽莎,显得相当被动,一直在跟着阿丽莎的逻辑团团转。与之相比,阿丽莎则是真正的主导者,性格更加复杂,内心冲突也更加激烈。所以,要理解《窄门》,首先要做的一点,便是理解阿丽莎。

“这里有一片树林”

要想理解阿丽莎,最重要、最直接的门径,便是《阿丽莎的日记》。在日记中,有许多让读者印象深刻的片段。例如,某天晚上,阿丽莎躺在沙发上,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之间观察自己的脚尖,又比如,当她感觉到杰罗姆在她身后的呼吸,慌乱到几乎无法自控。这样的细节描写,相当直白地透露出阿丽莎肉身欲望的萌动,对此,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显然不难体会。我想谈论的,是一些更为隐微的、读者更容易忽略的细节。例如:

  我对自然世界的感受,在封格斯玛尔深具基督教烙印,在这里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希腊神话色彩,这让我惊讶,甚至近乎惊恐。不过,这类越来越令我感到压抑的畏惧依旧是宗教性的。我呢喃地念着这几个词汇:“hic nemus”。空气晶莹:它造就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我想到了俄耳甫斯,想到了阿尔米德,这时突然响起一声鸟鸣,仅此一声,离我如此之近,那么悲怆,那么纯粹,甚至突然让我感到整个自然世界都在等待着它。

  在这段日记中,有几个细节颇有深意。首先一处,便是阿丽莎在林间漫步时,喃喃自语的一句拉丁语:“hic nemus”,意思是“这里有一片树林”。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应景之词,一句单纯的风景描述,而是一个西方古典文学中的典故。维吉尔在其著名《牧歌》的第十卷中,写过这样两行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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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有柔软的草地,这里有泉水清凉,

  这里有一片树林,我和你可以在这里消磨时光。

  在纪德的学习时代,也就是19世纪末,拉丁文依然是法国中小学生的必修课程,例如著名诗人阿尔蒂尔·兰波,最早在学校中便以善于创作拉丁语诗歌而出名。而维吉尔的《牧歌》,正是学习拉丁语的必读课文之一。所以,对于当时法国社会的中上流阶层而言,他们面对这些拉丁文语句,就如同我们对入选中小学教材的唐诗宋词般熟稔。因此,纪德让阿丽莎念出原诗前半句,无论是对于这个人物而言,还是对于法国读者来说,其实都已经足够了。当她说出“这里有一片树林”时,她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无疑是没有念出的下半句:“我和你可以在这里消磨时光”。而这个暗藏的“你”,当然指的是杰罗姆。所以,她其实在默默思念着杰罗姆,她希望杰罗姆能够陪在她身边,甚至她也许感觉远方的杰罗姆就陪在她身边,但出于女性的羞涩,她只念出了上半句,把下半句留在了心里。做一个类比,这就相当于一位中国女孩在日记里写下一句“红豆生南国”,意思当然不是描述红豆生长在南国的事实,而是传达“此物最相思”的幽情。阿丽莎隐忍的情愫,在这半句引文中展露无遗。另外,引用维吉尔的诗句这一行为本身,也同样值得深思。维吉尔作为公元前1世纪的古罗马诗人,生活在一个多神教的文化氛围之中,而古罗马的诸神,与古希腊一脉相承,是非常人格化、人性化的,与后来的基督教文明大相径庭。《牧歌》中表达的情感与心境,也是一派日常的恬淡。所以,正如《牧歌》一般,阿丽莎的这种情感,是独属于人间的情感,是田园牧歌、悠悠人世的情感。不是“这里有一间教堂”,而是“这里有一片树林”,这是尘世的风光与趣味,是要和杰罗姆一起手牵着手体验这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这句引文的本质,与宗教情绪极为对立。阿丽莎近乎于无意识地呢喃出这样的诗句,而不是《圣经》中的《诗篇》或者《雅歌》,透露出了她内心中隐藏的人间面向。

  日记片段中第二个值得深思的细节,是阿丽莎的这句话:“我想到了俄耳甫斯,想到了阿尔米德”。这又涉及两个西方古典文学中的著名典故。俄耳甫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位著名的抒情歌者,后来成为了“诗人”的象征。他的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噬咬意外去世之后,俄耳甫斯出于对妻子的爱,毅然前往冥界试图将其带回人世。他在冥王和冥后面前演奏竖琴,最终用琴声感动了他们,使得他们同意让俄耳甫斯把欧律狄刻带回阳间,条件是在离开冥界之前不能回头看她。但是,在即将离开冥界之前,俄耳甫斯遏制不住心中的爱意,转身想确定欧律狄刻是否跟在身后,结果功亏一篑,使得欧律狄刻永远留在了冥界之中。俄耳甫斯代表着一种为爱不惜一切的胆魄,以及一种失去爱人的痛苦。阿丽莎想到了俄耳甫斯,意味着在她心中同样拥有为爱情破釜沉舟的勇气,却预感到即将与爱人生离死别的苦楚以及爱情遭到剥夺的疼痛。另外,值得思考的是,俄耳甫斯试图将欧律狄刻从冥府带回人间,而非从人间带向天国,阿丽莎提及这个人物,是否在潜意识中也有这方面的倾向呢?结合上文维吉尔《牧歌》的引文,我认为这一推论合情合理。阿丽莎希望在阳光下享受她和杰罗姆的爱情,此时此刻,她想要的不是天国,而是人间。

  阿丽莎提到的第二个人物阿尔米德,则是16世纪著名意大利诗人托尔夸托·塔索在其巨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堪称16世纪的《伊利亚特》,是一部宏阔壮丽的战争史实,只是地点从特洛伊城变成了耶路撒冷,交战双方换成了基督教军队与异教徒。阿尔米德是异教的魔女,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言辞,撩拨围攻耶稣撒冷的基督世界英雄们的欲望与同情心,最终把他们一一诓骗,引入了她布下的罗网:“为诱惑更多人坠入她的情网,她搜肠刮肚,玩弄各种花招,从不对所有人采用同一伎俩,而是因人而异,随机应变。有时故作端庄,目不斜视,有时搔首弄姿,频送秋波;还根据别人对她的迷恋程度,或百般挑逗,或大泼冷水。”之后,书中的传奇英雄里纳尔多将这些囚犯解救了出来,自己却被阿尔米德俘获。而在此过程中,阿尔米德竟然爱上了里纳尔多,将他带回自己的秘密领地,一同沉迷于肉体之乐:“她解开薄薄的衣衫,露出酥胸,任凭暖风吹乱秀发,显尽风骚。晶莹剔透的汗珠闪闪发亮,更增添脸上泛起的红晕。从水汪汪的双眼中露出的笑容,宛若浮光掠影,勾魂摄魄。里纳尔多拥着软玉温香,欣赏着阿尔米达的明眸。”后来,里纳尔多在同伴的棒喝之下,他作为战士的责任重新觉醒了,毅然离去,回归战场,阿尔米德则因爱生恨,召集人马与之争锋。全书结尾,在异教徒兵败之际,阿尔米德受尽爱情折磨意欲自杀,此刻里纳尔多赶到,将她救了下来,二人最终和解。纵观整部《被解放的耶路撒冷》,阿尔米德与里纳尔多的故事是其中最重要的情节之一,日后在欧洲文化中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烙印,蒙特威尔第、格鲁克、维瓦尔第等音乐大师都曾谱写过以阿尔米德为主题的歌剧。阿尔米德这个人物形象,代表着肉体的欲望,代表着爱情的疯狂,代表着与基督教禁欲思想背道而驰的及时行乐。阿丽莎想到了阿尔米德,意味着她对于杰罗姆的情感,绝不仅仅是为了在上帝身边相聚,却同样包含尘世的欢愉,以及某种不顾一切乃至于引火自焚般的肉体冲动。当然,作为一位内敛的女性,阿丽莎不会把这些话赤裸裸地写出来,但“阿尔米德”这个名字本身,已经暗示了所有。

阿丽莎的灵与欲

在整部《窄门》中,阿丽莎追寻一种“属灵”的生活,试图将“德行”作为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标,希望杰罗姆能够与她一同超越尘世,抵达至福。这些内容,在作品中都是一目了然的。而通过以上这些例子,我们又可以看到,在阿丽莎的内心世界中,她对于杰罗姆的爱意,同样具有人间的、日常的、肉身的一面,只不过被她有意无意地压抑了,但在字里行间依然留有痕迹。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情感和生活态度,不可能不在阿丽莎身上造成矛盾冲突。这一点在她的日记中同样有所体现。对比以下两段:

  这个房间挺让我喜欢。洁白无瑕本身便足以作为四壁的装饰。感到自己近乎欢悦的心情让我极为震惊。因为我对人生已再无任何期待。因为我现在必须完全投身于上帝,因为上帝之爱唯有占据我们的全部身心方能卓越非凡……

  这就仿佛是对于我人生的一次突如其来的澄清,破除一切假象。我似乎第一次看到房间四壁光秃得惨不忍睹。我感到害怕。现在我依然在写日记,以此让自己安心,让自己平静。主啊!但愿我至死也没有说出什么亵渎的话语。

  前一段话写于阿丽莎刚刚住进疗养院之时,她爱上了这个洁白无瑕的房间,信誓旦旦准备“完全投身于上帝”。而后一段则写于阿丽莎临死之前,她发现“房间四壁光秃得惨不忍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和这墙壁般苍白单调,险些就要亵渎上帝,破弃自己的信仰。这两段叙述中的尖锐对立,恰恰包含着阿丽莎的灵肉冲突,这面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正是阿丽莎人生的隐喻。让我们回想一下阿丽莎家中的房间。曾几何时,里面摆满了各种有趣的文学书籍,挂满了各色鲜艳的艺术画片。而有一天,杰罗姆发现画片都被揭下了,书籍都被移走了,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通俗宗教小册子”。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代表着阿丽莎重要的精神转折,意味着她在追寻上帝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对此,阿丽莎这样解释:“他们匍匐在上帝面前,仿佛被风吹倒的野草,不存恶念,不怀惶恐,不逞美色。他们认为自己无足轻重,知道自身唯一的价值就是在上帝面前谦退消隐。”而她自己,最终也在“上帝面前谦退消隐”,于是她的人生渐渐变成了一面白墙,所有的人生价值与意义都被她寄托到了天上和彼岸,至于此世的人间,则一干二净,一无所有,一穷二白。而在临死之前,她发现这面白墙惨不忍睹,因为生活的意义,原本应该是在这面白墙上作画,充分地体验、参与。她没有这么做,于是最终发生了这样“一次突如其来的澄清,破除一切假象”。她执着一生的、属灵的世界崩塌了,她的肉体在最后一刻发出了不甘的呐喊。阿丽莎临死前的彻悟,因此显得惨烈而苦楚。在阿丽莎身上,着实存在深切的灵欲冲突,但她直到死前的一刻方有所察觉,已无力奢谈什么解决办法。所以她的人生,更像是一个缺少答案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回到《窄门》。《窄门》这个标题,正如书中所交代的,来自于《圣经》中的一段经文:“你们要努力从窄门进,因为宽门和大路引向沉沦,走进去的人很多,而通向永生的窄门与小径,只有少数人将其寻获。”“窄门”与“宽门大路”相对,是一种独属于少数人的“通向永生”的路径。作为一个出自《圣经》的典故,“窄门”二字自然具有明显的宗教涵义。不过,就整部小说而言,宗教更近似于一个故事的外壳,与其说纪德在其中大谈宗教教义,不如说他把宗教作为隐喻,切入如何追寻人生意义的话题。毕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法国,世俗化还远远没有完成,宗教依然遍布人生与社会的方方面面。小说以宗教作为切入点,无论对于纪德本人还是法国读者而言,都极易理解,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加以引申,也顺其自然。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中,宗教可谓最高价值的代名词。尼采口中的“上帝死了”,亦等同于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阿丽莎追寻上帝,究其根本,其实是对最高价值的探求。所以,所谓“通向永生”,完全可以理解成“自我克服、自我超越、自我完成”。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一条不合于流俗的路,一条属于少数人的路。纵观纪德的论述,我不认为他试图通过杰罗姆与阿丽莎的故事去否定窄门本身,而是提出一个问题:真正通向这座窄门的道路,到底是哪一条?这条路又究竟应该怎么走?在全书第八章开头,纪德曾在初稿中写过几段话,大意是杰罗姆在离开阿丽莎之后,随波逐流,放浪形骸,沉迷于“最荒唐的淫乐”,似乎爱情的失意令他自暴自弃。这样的设计,无疑指向对阿丽莎的批评乃至控诉。不过,在小说出版前夕,纪德把这一页抽去了(读者可以在本书第八章开头的注释中读到全部内容)。纪德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避免读者把斥责的目光过度集中到阿丽莎身上。但他之所以曾经这样写过,却又说明在纪德看来,阿丽莎这样灵肉分离的方式,确实需要警惕和反思。

  

  ? 卞之琳著,《卞之琳译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第410-411页。

  ? 盛澄华,《盛澄华谈纪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第43页。

  ? 塔索,《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杨顺祥译,花城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128页。

  ? 塔索,《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杨顺祥译,花城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495页。

  ? 盛澄华,《盛澄华谈纪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第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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