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Les larmes)是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帕斯卡·基尼亚尔(Pascal Quignard,1948-)于2016年出版的作品。次年,《眼泪》荣膺安德烈·纪德文学奖(Prix André Gide)。该奖项的宗旨是奖励新颖的、形式独特的、和语言密切相关的法语作品,而《眼泪》的取材正和法语语言的发展进程密切相关:公元842年《斯特拉斯堡誓言》(Les serments de Strasbourg)的签署正式宣告法语成为法兰西的官方用语之一。不过,基尼亚尔并没有将这部作品写成一部恢弘的史诗,却更像是中世纪时期的传奇或武功歌。和作者以往的历史书写一样,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不是迎合了某种主流价值观的英雄人物,而是那些“被世界记忆遗忘之人”。他总是试图在主流历史的边角料里挖掘出被隐藏的另一面:“我挖掘出自认为美好的事物。每年都有那么一次,我会强制自己去拯救一位被遗忘的路人甲。”不过,重塑历史并非基尼亚尔的文学动机之所在,它仅仅是一种方式或途径,供作者书写更为广泛而深刻的话题:生命。
虽然《眼泪》以历史事件为素材,但在叙述方式上消解了一目了然的主要情节,将所有人物的经历打碎。这些小块碎到几乎无法单独成篇,它们互相拼接,凑成了一整块马赛克,令作品显得纷繁而模糊,迫使读者也实施一次破碎:把这块马赛克沿着拼接的缝隙切割开来,再分门别类地重组,抽丝剥茧一般去看清事情的原委、尝试接近故事的中心。这种行文风格可上溯到17世纪法国神学家、辩论家皮埃尔·尼古拉(Pierre Nicole),他开创了一种名为“小论”(petits traités)的体裁。基尼亚尔曾以这种体裁创作了同名八卷之作,“致力于一种已经弃之不用的形式,因为他回到了那个文学囊括了所有学科的时代,那个文学与科学等同的时代”。此种体裁形似蒙田随笔,但较之更为细碎、杂糅、粗粝。之后,在1997年,基尼亚尔病危,闯过生死劫后,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创作,想“让思想、虚构、生活和知识融合在一起,就像是在一个身体里”。于是,在小论的基础上,系列作品《最后的王国》(Le Dernier Royaume)诞生了。作者说《小论》“是一个博学的巴洛克组曲,……而《最后的王国》恰恰相反,是一个我掌控不了的整体”。《王国》是文字与思想的乐园,他写得天马行空、旁征博引,着实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其中。而《眼泪》则延续了这种创作风格。在令人目不暇接的文字中,各类生命悉数登场,呈现了生命的多个维度。
1 个体生命:延续与变形
在《音乐课》(La lecon de musique, 1987)里,基尼亚尔改写了“伯牙学艺,成连入海”的中国典故,他虚构了一位名叫冯迎的乐器修理商。冯迎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够带着前世记忆经历无数轮回:他曾经是一头狮子、一位寡妇的耳郭、曙光中一朵玫瑰色的云、一块葡萄面包、一条鳊鱼、孩子湿漉漉的手指中一颗有点毛茸茸的小覆盆子,而且他知道自己将会在后世中体验怎样的生命。个体生命的延续与变形,《眼泪》自此话题而始,也以此话题而终,与此“始终”皆有关联的是一位游走于世界边缘的人物。他叫哈尼(Hartnid),其孪生哥哥名叫尼哈(Nithard),正是后者书写了《斯特拉斯堡誓言》。尼哈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而关于哈尼的史料,最为可信的似乎就是尼哈的记载。但除了承认哈尼的存在,尼哈并未说明哈尼是否具有某种头衔,所以,哈尼的生平究竟如何,众说纷纭。兄弟俩是秃头查理(Charles le Chauve)的表哥,却是私生的王子。他们的母亲是查理曼(Charlemagne)的女儿贝尔特(Berthe)公主,父亲是后来成为圣-里基耶修道院(monastère de Saint-Riquier)院长的安吉尔伯特(Angilbert)。既是私生子,当然是因为查理曼做了件棒打鸳鸯的事。
在基尼亚尔的虚构中,哈尼和哥哥一道跟随父亲在修道院生活,接受同样的精英教育,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无论如何,他也是半个王子,但没有做出任何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甚至连一件令人啧啧称赞的事情都没做。可他也绝非纨绔子弟,更没有做出有辱斯文、丢人现眼的事。难道他什么也没干吗?从世俗眼光来看,他的确什么也没干,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却更像是这个世界的幽灵。他的一生都在做一件完成不了的事情:寻找一张面孔。“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不是特别美丽,却看起来温柔至极。”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张脸,只是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地与她相见,她“吸引着他的脚步和欲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纠缠着他”。他对这张面孔的感情像是爱情,又不完全是爱情。回光返照时,哈尼说有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人在质问自己、让自己感到羞愧,说她是自己爱上的第一个女人,在咽气前终于看到了这张面孔。
“我来自一个女人的身体,我重又面对着死亡。我的灵魂在夜里于何处消失?它去了哪一个世界?有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它困扰着我。为何我又见到了它,这张自己并不认识的面孔?”这是《眼泪》开篇就出现的一段歌词,作词者是个年轻人。虽然从时间线上看,这个年轻人并非哈尼本人,但是可以看作是哈尼的前世,因为两人都在寻找一张虽未谋面、却令自己心驰神往的女性面孔,而且两人的故事里都有一只神秘的蓝黑松鸦。
除了哈尼,《眼泪》中还有一个角色也经历了生命的多次延续和变形:一只黑色的小猫。小猫的主人名叫弗拉特·卢修斯(Frater Lucius),他是圣-里基耶修道院里的修士,也是尼哈和哈尼的老师。卢修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只黑猫,与之朝夕相处。后来,黑猫死于非命。卢修斯上了年纪后,一名小男孩来跟他学修士,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而且会细心擦亮高大的耶稣受难像,一日却突然离世。卢修斯前去耶稣受难石像那里祷告时,看到一只黑色的乌鸦正在清理石头,说它和那个孩子一样。可在乌鸦的提醒下,卢修斯却发现,乌鸦竟是自己心爱的黑猫,因为它们的鼻嘴处有同样的泛白斑迹。
2 历史生命:重现与新生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但基尼亚尔并没有从统治者的角度将其呈现于文学作品中,而是展现了另一种维度的历史。在与该事件密切相关的人物里,让作者耗费笔墨最多的并非签署誓言、名声赫赫的王子,却是书写誓言、记录事件、几乎不为人知的王子,也就是哈尼的孪生哥哥尼哈。尼哈在修士们的陪伴下博览群书,做了秃头查理的史官,且文能谈判、武能杀敌。他的人生高光,是成为第一个用法语书写的人,并撰有著作《历史》。安吉尔伯特去世后,尼哈接替父亲成为圣-里基耶修道院的新任院长,后在与入侵者的交战中英勇就义。从这些人生节点来看,尼哈丝毫没有辱没王室成员的身份。可基尼亚尔在让这位原本鲜有人知的王子为人所知的时候,着重刻画或是虚构了尼哈与《誓言》毫无关联的部分,真真切切地将他看作一个“人”,而非一位“史官”。
作为世俗眼中的成功人士,尼哈的内心不仅是柔软的,甚至是离经叛道的。
对于爱上黑猫的卢修斯,尼哈非但不提醒他此乃禁忌,更是在卢修斯因此遭到指责和打击时给予安慰和支持。安吉尔伯特发现卢修斯在房间的墙上画了黑猫的画像,命人将其擦除,因为基督教士与黑猫接近是厄运的征兆。卢修斯与之理论无果,便寻求尼哈的帮助。尼哈擦去他的泪水,即刻去找父亲对峙,虽然也是无果,但让人看到,他在依照规矩行事的同时,对当时地位崇高的教会是持有一定的怀疑态度的。在尼哈看来,这只是一个人和一只猫的友好感情,不涉及任何清规戒律,而所谓的清规戒律有时却违背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纯真而朴素的情感。有人蓄意杀死了小猫,把它的尸体像耶稣受难那样钉在了卢修斯房间的门上,此时,伤心欲绝的卢修斯最先找来的倾诉对象便是尼哈。
在基尼亚尔对尼哈的刻画中,《誓言》和正史的重要性与严肃性被二度消解:不仅《誓言》的签署者处于绝对的次要地位,尼哈的“史官”身份亦然。虽然尼哈是以此身份进入各类文献记载中的,但作者描写的是他作为一个人所经历的事情、所拥有的感情,而《誓言》则更像是尼哈在人生中完成的一次水到渠成的例行书写。对于当事人而言,此事的重要性似乎抵不上他对哈尼这个游荡者的庇护、抵不上他对天空的执着、抵不上他在《历史》中对日食和月食的记载。
基尼亚尔并非历史虚无主义者,他在所有的历史书写中都是尊重为大众所认可的历史的,没有擅自篡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而且会经常直接写明自己是在谁撰写的哪部书中的第几页看到此事的。他所做的,其实是在挖掘被主流历史忽视的部分,再通过文学创作将其复活。而在这一部分的故事中,人物可以彻底抛弃历史性的定义和冠名,不在乎后世评价,只关注自身的当下,活得潇洒而自在。
3 文明生命:现世之泪与鸿蒙之初
此书名为《眼泪》,也的确写了一些人物哭泣的场景:哈尼哭了,因为他远离了世间的冷血,因为要离开心爱的姑娘去战斗,因为临终时看见了那张找寻一生的面孔;卢修斯哭了,因为院长指责他不该养一只黑猫,因为小猫被残忍地谋害,因为他终于能够分辨出鸟儿们的歌声;查理曼哭了,因为车轮压死了一只青蛙;远古的人类哭了,因为在洞窟里画下自己的形象时被火熏了眼睛……然而,善于使用隐喻的基尼亚尔没有将“眼泪”的含义仅仅停留在“某人哭了”的层面上,而是通过一位传奇人物和一幅传奇画作,将现世之泪与鸿蒙之初瞬时连接在一起,去探寻文明生命。? Pascal Quignard, Boutès, Paris, Galilée, 2008, p.29.
? Michèle Gazier, Xavier Lacavalerie, Pascal Quignard: l’écrivain dégagé, in Télérama, no 2511, 25 février 1998, pp.10-13.
? Bruno Blanckeman, La transposition dans la transposition?: les Petits Traités de Pascal Quignard, in Protée, vol. 31, n° 1, 2003, pp.101-115.
? Catherine Argand, L’entretien: Pascal Quignard, in Lire, Février 1998, pp.85-91.
? Vincent Landel, Grand entretien avec Pascal Quignard, in Le Magazine Littéraire, no 525, novembre 2012, pp.82-87.
? 参见 帕斯卡·基尼亚尔:《音乐课》,王明睿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06页。
? Pascal Quignard, Les Larmes, Paris, Grasset, 2016, p.36.
? Pascal Quignard, Les Larmes, Paris, Grasset, 2016, p.143.
? Pascal Quignard, Les Larmes, Paris, Grasset, 2016,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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