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痛,如此彻底,甚至吞没了一切实质。
——狄金森
我要在一把尘土里让你看到恐惧。
——T.S.艾略特
一
三三在其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的后记中,设想了一位小丑。这位小丑带着假面表演,四十多年来的每一天,当他演出结束,都认真鞠躬、心中默念:谢谢你们来看这场表演。他试图用自己的真挚,隐藏对自己的宽慰,并依靠感谢来抵消观众的好意,从而实现某种精神上的平衡。可是,当他退休那一天,他突然厌倦了这种感谢仪式,他大声地将“谢谢你们来看这场表演”这句话喊出来,歇斯底里的,为了破坏他辛勤维护过的一切以及因此承受的孤独。他试图以此来告诉众人:没错,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三三的小说拒绝“表演”,并竭力避开“表演”,她试图要努力接近某种可感的真实,痛苦的、恐惧的、孤独的、残酷的,都无妨,但一定是拼尽全力的、不令人厌倦的
小丑是喜剧演员之一,通常是以自身的出糗来娱乐观众。三三在这个设想中的喻意,其实已经做了解释。但在阅读完三三的这本小说集之后,再反观这一角色,我们似乎能够从这个小丑的某种厌倦中,感受到三三及其小说的思想情态和叙事理路:观众或者读者不是在观看一场表演,而是在阅读、感受、想象一种生活。三三的小说拒绝“表演”,并竭力避开“表演”,她试图要努力接近某种可感的真实,痛苦的、恐惧的、孤独的、残酷的,都无妨,但一定是拼尽全力的、不令人厌倦的。或许在三三看来,这虚构的小说,或假面的表演,真实与否,其实也都不重要,那些不确定性的火焰,随时可能会被点燃,在过去、当下或者未来的某一时刻。
我在想,那个后记中的小丑的厌倦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无法摆脱的痛苦。他的歇斯底里,源于痛苦的瞬间爆发,就像好的小说,也一定来自于某种或可言说或不可言说的剧痛。在短篇小说《俄罗斯套娃》中,三三即向我们做了某种“痛苦”的昭示。小说中这样写道:
我就是这样提起俄罗斯套娃的,本意用以宽慰你。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俄罗斯套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隐喻。我们起初都是最外那一层的大套娃,继而会受到失望、落败一次次磨损,但没关系,里面还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套娃,只不过小一点。我想指出的是,人远比想象力极限的自我更坚韧,即便在蒺藜丛中跋涉一生,也不会抵达真正的溃败。但你很快察觉到另一个角度,你说,从大到小,所有套娃都长得一样,这意味着我们本质上也不会有长进——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痛苦将无尽地循环(《俄罗斯套娃》,第104页)。
小说的成功,需要多种要素的成全。其中之一,是要建立在人物的痛苦和现实的苦难之上,就像那些悲剧的主题都由人物的不幸促成一样。由此,对于“痛苦”的捕捉,成为理解三三小说的一把钥匙。在三三的小说中,痛苦不是作为插曲和情绪,也不是止于某刻的绚烂和荒凉,而是从一种生命方式向另一种生命方式的摆渡和过渡。三三对“痛苦”的处理,并不在于抵抗和征服,而在于无所作为,她试着用一种纯粹的感受去拥抱痛苦,不计成本地享受这可感的时刻,如同拆解俄罗斯套娃过程中一个个暧昧瞬间的回环。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三三小说中的痛苦经常也会被搁置、被忽略,并背弃了情感的逻辑,而在这种艺术设定的偏差中,酿制出一种独属于三三的小说气息。
“痛苦”在三三的笔下,程度不一,且面目多样。比如在《唯余荒野》中,晚年虽与旧爱重逢,但“她”与邵老师的爱情依然摆脱不了邵老师的妹妹早娘的“暗影”,日子过得失魂落魄、张皇失措;在《凤凰于飞》中,那个杀死自己患病丈夫的包外婆,该是承担了怎样的痛苦,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在《补天》中,那个幻想着自己是女娲的后人,可以补天的网友,是否也有一种受困于人类无能为力的痛苦;在《疯鱼》中,那个不愿意把金鱼送给妹妹的“我”,不也源于一种被抢夺、被占据的疼痛和不安吗;在《悲伤岛屿》中,陈潇在和不同女人交往的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而“她”和陈潇的交往,也不过是自己痴迷他内心永远无法修缮的痛。在《百合学家》中,失去父亲的疼痛,和失去母亲的痛苦,纠缠、交割,但生命都已经无法回到现实的生活。而在小说的具体语言表达中,三三不止一次地写到了痛苦的感觉和对痛苦的理解:
……她之所以逃跑,也许源于她早就看穿了女孩一无所有,她承受不了那种竭尽全力的恶意,可是更痛苦的,难道不是那个女孩吗?没有人知道女孩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她在晴空之下装模作样地站着,只有她要给人看见世界在瓦解,万念俱灰的高楼纷纷倒塌(《唯余荒野》,第21页)。
……可如今我无法继续与你较量了,痛苦迫使我往事物深处游荡,我所看见的不再是天空灰蒙蒙的表象,我知道更多——要是有人把天空撕开一个角,他会看见的准是“谢谢惠顾”四个字(《恶有恶报》,第25页)。
她恍惚想起,自己一度如此迷恋过陈潇,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她其实是痴迷陈潇内心永远修缮不了的痛苦,就像她自己的内心一样。她发觉从前的自己很可怜,可是这种怜悯只能由她自己发出,假如出落在他人身上,她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悲伤岛屿》,第172-173页)。
……这种疼痛那样熟悉,她早就知道,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也没能将它从生命中剔除,相反,它没日没夜地搜寻着她情感上的突破口,随时准备重新回到她身上,它归心似箭(《俄罗斯套娃》,第194页)。
……痛苦,或者说仅仅是困惑,让时间以非线性的方式流逝。这一幕可能发生在被折叠过的过去,又或许就在几天前,同时也不能排除它只是一道预言,它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上等我,而我自始至终都不能摆脱它(《百日黑洞》,第245页)。
透过三三的这些小说片段,我们发现,三三是一个痛苦的收藏家。那些散落在生活角落中的各种疼痛,就像一张张邮票,被收集、被正视、被定义,那些被生活惯性淹没和遮蔽的痛苦,经由时空的交错,正在被激活,正在被唤醒。在三三的小说中,痛苦成了支撑我们生活的一种事物。但三三笔下的痛苦不是时代之痛,也不是历史之痛,而是个体之痛、家庭之痛、命运之痛,它毫无经验可言,亦或者说,痛苦才是一个人生命经验最真诚的组成部分。这是三三介入现实和见证生活的方式。
作为一个小说写作的虚构者,在经历了第一部小说集《离魂记》的某种信念的不坚定和价值观的重组之后,三三似乎越来越深信,通过小说可以抵达“真实”。然而“真实”又是什么呢?是现实的残酷无常,还是个体的无能为力,或者是她在小说的叙事表达中,表现出的某种不确定的迟疑?都是,又都不是。《俄罗斯套娃》收录了三三的十二篇小说,对应了十二个月份,这当然是出于作者的一种设计,无需去做过度的想象和阐释;但同时,这也是时间的呼应,也是人需要真实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时间的真实,映照着生活的真实和痛苦的真实。十二个月的时间面纱下,隐藏着生活和生命变成了什么模样的过往和愿景。《俄罗斯套娃》描绘的是普通人的生活图景,普通人的孤独、痛苦、恐惧、希望等等,在三三的想象和表达中,预演出了多样的人生意味。同时,三三笔下的痛苦,也不是整体的,而是碎片化的,它们形态各异,竭力远离一种同质化的情感体验,而希望保有一种痛的原生性和现实感。“痛苦”是三三小说叙事表达的扬声器,用来唤醒昏聩的头脑和烦闷的世界,甚至于唤起某种反抗的正义感。
三三的痛苦,不仅仅止于生命的体验,相反,它超越了感觉,具有一种鲜明的实践特质,具体到小说中,在痛苦的诱惑下,人物的行为往往走向某种不可操控的境地,由此,三三小说中的痛苦,还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比如在《唯余荒野》中,早娘的痛苦就演变成了报复。因为,对于早娘来说,“一个人备感不幸的时候,是无法容忍眼前还有一个看上去很幸福的人。”但是早娘的这种行为,如路易斯所言,“报复在实施过程中是盲目的,不过其目的似乎也不全是坏的——它让恶人也尝到他的邪恶所带给别人的那种痛苦。”在早娘的心中,“她”就是那个她想象中的恶人,面对生命和情感的痛苦,早娘无能为力,只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折磨这个她平静生活的闯入者。而事实上,她们都是无辜的。在痛苦的魔咒下,她们都不是胜利者,相反的,都成了痛苦的角色。因此,即便晚年与邵老师终于重逢,但她也已无力摆脱这些痛苦的阴影。“现在,这些线索串联起来,她终于想通到底哪里不对劲——她过早地欢庆了胜利,敌人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以更隐晦的方式介入了他们当中。他和早娘一度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他们从不出远门,几乎不在外面吃饭,处事有自己的逻辑与方式。如今,她把他从那个怪圈里拯救出来,可他反而在外面的世界中感受到了敌对,他们过去的生活痕迹、早娘让他养成的习惯,无一不跳出来与她作对” (《唯余荒野》,第11-12页)。生活中,我们总是过于自信了,自信能改变一个人,自信能忘掉一个人,自信能拥有一个人,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三三的小说中,有一种对自满和自信的警惕,她总是试图让人物通过自我关照他者,从而自然地具有了一种同情或怜悯的目光。但这怜悯不是一种道德上的居高临下,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在经历了激烈的现实搏斗和内心纠缠之后的顿悟和省察。“她回想起她和早娘之间可笑的战争,她本不该卷入的,但她也付出了代价。她用焕然一新的眼光打量这场战争,她发现参与其中的人没有赢家,每个人都在战场中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唯余荒野》,第22页)。
在一次访谈中,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时代开始,人们就夸大了痛苦的魅力,在他看来,“痛苦固化了人的心灵,它再也不能够发展”。但在三三笔下,“痛苦”是一种力量,它一方面击碎人自满自足的幻觉,另一方面又创造出痛苦所带给人的满足。痛苦是一种煎熬,也是灵魂的自我克服。那痛苦的火焰灼烫而令人焦虑,但同时也让人心生恐惧和怜悯。
二
痛苦之外,终于要说到三三小说中的恐惧了。附着在那个小丑身上的,除了无法摆脱的痛苦,还有不言自明的恐惧。恐惧是人在面临危险时产生的一种压抑情绪体验,但是除了这种身体和心理上的恐惧,还有一种隐藏在人的内心深处的恐惧,而人们对此往往无法意识,就像那个小丑经过四十多年才终于摆脱。尤其是当这种恐惧指向个体本身时,往往更加多元和深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有许多关于恐惧的书写。《诗经》中对战争的恐惧,《离骚》中对政治的恐惧,鲁迅小说中对革命的恐惧,张爱玲笔下对爱情的恐惧,还有但丁的《神曲》中,对蒙昧的恐惧,卡夫卡小说中,对变形的世界的恐惧,海明威笔下对无法战胜的衰老与死亡的恐惧,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说,恐惧是一种比痛苦更鲜明、更内在、更不确定的情感表征,也是一个比痛苦更暧昧、更游移、也更阔大的思想场域。如果说在三三的笔下,痛苦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体验上的创伤,是一种后天的经验合成,那么恐惧则更多地具有一种先天性的原生特质,它比痛苦更具本质性。而三三显然是更加敏锐地捕捉到了比痛苦更细微的各种各样的“恐惧”:她尖叫着跑出房间,每一声都像抛出去的一把锋利匕首。她感到自己满脸青筋暴起,两行滚烫的泪水沿着脸颊滴下来。过去和未来忽然都消失了,她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时间段中奔跑,无从消解的恐惧抚弄着她光秃秃的头顶……(《唯余荒野》,第8页)。
……梦醒之后,我反应过来,这个梦四下充满了死亡意味。空空荡荡的街道,一言不发的车夫,花色纸币好像冥币,水果则是贡品。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种言语难尽的、切身的恐惧(《补天》,第99页)。
你早就辞了工作。白天,你运用自己编程的计算机系统研究黎曼函数。你住在老宅里,深居简出,几乎和所有朋友断绝了联系。久而久之,外界与你的距离悄然膨胀,以至于门外的世界带给你的只是无尽恐惧而已(《俄罗斯套娃》,第118页)。
恐惧是理解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的关键词,也是通向三三小说世界的一扇窗
……我站在黑暗的世界中心,恐惧忽然变得无比尖锐,就像有把剪刀正在沿着我的头颅的中线剪开两侧的皮肤(《疯鱼》,第129页)。
从表面上来看,死亡所引起的骚动停止得很迅速,就像刚在索然无味的人生中坐了一次过山车,恐惧好像在到达平地的同时消散了。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过山车下坡时的惊悚感永远留在了他们心里,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深色暗河(《悲伤岛屿》,第167页)。
……周鹭永远不会明白,那些精致的甜点令马儿恐惧。它们躺在瓷盘里,一副花枝招展的撩人模样,可马儿却不敢轻举妄动,她不知道怎样吃才显得自然,她怕自己笨拙的举动暴露一贫如洗的生活……(《草履虫之汤》,第182页)。
……回过头看我才发现,自己当初想留下些什么,并不是出于对父亲的感情——我对父亲也没有太多深刻的感情,而是出于对自己的贫瘠,出于对失去的恐惧,至今还带着这粒扣子,只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对它的收藏,过去长期的愚昧信念把它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白日黑洞》,第245页)。
恐惧是理解小说集《俄罗斯套娃》的关键词,也是通向三三小说世界的一扇窗。三三的小说,几乎都表现出某种恐惧,一种被渴望又被拒绝的复杂情绪。这种恐惧是与写作相伴生的,就像三三在《俄罗斯套娃·后记》中所言,“这些小说多写于2015年至2017年间,最早一篇《悲伤岛屿》写于2014年,其中便开始有一种笨拙、恐惧重重地向某种东西靠近的姿态。”恐惧是三三借此观察这个世界的心理指征,也是情感姿态,更是思想本身。她似乎在为我们设置令人恐惧的谜题,但又含着微笑去面对这令人伤心的生活,因为作为整体的恐惧的另一面是快乐。她依靠恐惧去破解人的内心中的秘密,去探测人的真实的心灵——那些被痛苦遮蔽、被恐惧攫住的爱和希望。三三的小说,源于恐惧,也始于与恐惧的交锋。那些生活和生命中的不确定性、犹疑、彷徨,她都试图借助于恐惧去应对、去消解,并以一种近似消极的感受力,与词语和意义进行搏斗。
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每个人几乎都会面对恐惧,而恐惧的形式也是样态纷呈的,害怕死亡、害怕生活、害怕危险,甚至于害怕某个人、害怕某种情绪。三三笔下的恐惧也是多样的。有害怕失去的恐惧,《唯余荒野》中的早娘,她的失控和痛苦,其实就是源于失去爱的恐惧。因此,她才会捉弄别人、才会变得不可理喻。《疯鱼》中,“我”的痛苦,也是源于某种失去的恐惧。我害怕我妈妈会把我的金鱼送给妹妹,我为那一缸金鱼的命运担心。正是这种恐惧情绪的发酵,让我失去了理性,将一缸金鱼下了油锅。有关乎尊严的恐惧。《草履虫之汤》中,马儿和周鹭之间因贫富差距造成的“战争”,其实是源于自身贫乏的恐惧,由此才产生了诸多不解的荒诞和荒唐。《百合学家》中,母亲的赴死,源于生活的恐惧和尊严的维护,只不过她以死亡的方式实现了对恐惧的克服。
叔本华说,“一切种类的满足对人而言究竟为何物,它们至多不过是在与贫乏的斗争中,依靠持续不懈的努力和不断地操劳用心而换来的微不足道的胜利,所得的每日仅够维持生命存在本身,其中透着死亡的气息。”几乎无一例外的,三三的小说写的都是人物和人性的挣扎,爱的挣扎、恨的挣扎,生的挣扎、死的挣扎,它们相互交织,制造出一条生命的绝路,不给人以任何逃离的希望。《唯余荒野》的叙事即开始于黄泉重逢的设想,并以邵老师的遗体进入炉中火化而告结束。《恶有恶报》整篇小说都弥漫着一种死亡的味道,而其中的人物之一丙本就是一个鬼魂。《凤凰于飞》是关于死亡的叙事,包外婆杀死丈夫以及自杀未遂的故事,既让人毛骨悚然,也令人感叹感伤。《补天》虽然不是围绕死亡来叙事,但在“我”讲述和网友故事的同时,父母从来没有摆脱“死亡”的笼罩,父亲去世,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俄罗斯套娃》中那些发疯或死亡的数学家,包括自己的父亲,他们能辨认真相,但无法抵抗死亡,就像最后一个套娃被砸碎。《疯鱼》中的死亡和人无关,但那些被下油锅的金鱼,其实也是人生的某种隐喻。在困境中,人的挣扎和油锅中金鱼的横冲直撞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悲伤岛屿》中,那个蓝衣女人的死亡是整个小说叙事的灵魂所在,它点燃了小说叙事的高潮,而陈潇寻找失去的母亲的希望,也在舅舅的死亡中分崩离析。《白塔》更像一个寓言故事,但那个在血泊中永远昏睡的老头想必也无法抵达“自由”之地。“死亡可以成为自由的一个标志。死亡的必然性并不排斥最终解放的可能性。死亡同其他必然性一样,也可以变得很合理,即变得无痛苦。人可以无忧无虑地死去,只要他们知道,他们所爱的东西没有遭受痛苦和被人忘却。在生命实现后,他们可以在一个自己选择的时刻自取灭亡。但即使最终出现了自由,那些痛苦地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生了。”《白日黑洞》中,父亲的死就像一个魔咒一样,压制着我的人生,也驱使着我去寻找某个答案。《百合学家》中,父亲的死让我痛苦,但母亲的死,却让我在谎言和荒诞的生命体验中重生。
死亡在三三的笔下,是一种感官体验的抒发,而不是叙事的落脚点,是一种思考的心灵直感,而不指向肉体本身。三三经常将小说中的人物置于恐惧之中,但是又努力与一种憎恶的情绪保持距离。很多时候,恐惧超越了体验自身,甚至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精神性表现,而成为安放主体的一个场所。
我以前很喜欢看他们打麻将,那天获准离开阿米姐家里时,我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房间里潜藏着怪诞的气氛,多年以后,穿过回忆,我发现那令我窒息的东西是死亡。虽然被死神追赶的似乎是包外公——一个全然不在场的人,可是所有人都感到了死亡将至。在他们那个年纪,已经有看不见的手替他们开通了理解死亡的天赋点(《凤凰于飞》,第61页)。
青少年时期,也许因为我对痛苦的认知很浅薄,死亡是我时常琢磨的命题。我觉得死亡这种状态很美,它意味着你重新变成了一个自由的人,那些背不了的责任、完成不了的目标、户口本里强加的亲人的名字,那些烂尾楼、选错的支线,都可以一笔勾销(《白日黑洞》,第249页)。
在三三身上,表现出一种“看到厌倦,以及恐怖,以及光荣”的文学视域,并给读者带来一种艾略特读奥康纳作品时的“毛骨悚然”。在三三笔下,小说是痛苦与恐惧的藏身之地。三三的叙事是一种痛苦的叙事,也是一种恐惧叙事。人物是痛苦、恐惧的,主题是痛苦、恐惧的,以至于整个小说的气息都是痛苦而恐惧的。
除了表达痛苦和恐惧,三三还善于对痛苦和恐惧追根溯源。在三三的小说中,这种根源的表现之一是卑贱。卑贱的痛苦,卑贱的恐惧。这方面,《唯余荒野》可以看作代表。早娘身上那种生命力的匮乏和情感的不安,让她惶恐、让她愤然。早娘的恐惧源于自我的失去,源于完全躺在自我之中,同时她又拒绝通过内省对“自我”进行质疑,因此,她只能通过刻意制造一些荒唐的行为,来对抗外部世界对她的吞噬。而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些痛苦和恐惧根源于普通人的失败和困顿,以及由此而来的自甘堕落和互相伤害。三三小说中的人物不多,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复杂,大部分时候都是两者之间的对抗或者三者之间的角力。在《唯余荒野》中,是她和早娘、邵老师之间,在《恶有恶报》中,是“我”和M之间,在《补天》中,是“我”和一名网友之间,在《疯鱼》中,是“我”和母亲或者说萍萍妹妹之间,在《悲伤岛屿》中,是她和陈潇之间,在《草履虫之汤》中,是马儿和周鹭之间,在《昨日花园》中,是何晓阳和“我”之间,在《百合学家》中,是“我”和母亲之间。这都是些普通的人物,甚至于说是生活中的失败者和困顿者,他们是不完美的,也是惊慌失措的,在小说中,“她的人物总是被她逼到墙角,在失控中卸去身上的矫饰与伪装,袒露出黑暗的心灵深渊”(张悦然语)。
痛苦和恐惧的另一个来源——厌倦,就像三三设想的那个小丑,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无法改变。真正的恐怖,并不是突如其来的疯狂、意外以及种种让人可怕的情绪,而是那些满面陈腐、极其单调又让人生厌的不停的重复。“比较、追求、服从和模仿是产生恐惧的主要原因。人们在内心深处都期望过一种没有比较、服从、模仿的生活。”在苦闷的现实境遇中,人往往容易倦怠、困惑于冗长而枯燥的现实生活中,而一无所获。三三的小说里,始终存在着一种无法摆脱的对生活的“厌倦”情绪,以及相伴而生的“恐惧”之感,有时候恐惧压制了厌倦,有时候厌倦淹没了恐惧,“我本可以安心聚焦于橘子罐头,但那晚不知哪里不对劲,我突然厌倦了流水线上标准的、永无结局的重复”(《补天》,第79页)。“令她战栗不止的,并非眼下的无聊,而是她知道自己无从改变,接踵而来的日子,不过是对当前苦难的无限复制”(《草履虫之汤》,第181页)。三三的小说,恰似艾略特的诗歌一样,“它在其想象中发现了人不能获得满足,发现了日常生活中的厌烦,发现了对自身卑贱的恐惧”。
三
读三三的小说,会有一种“新、奇、怪”的初体验,这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上世纪30年代左右名噪一时的“新感觉派小说”。这个流派的创作倾向和手法,比如其对作家主观感觉的强调和对客观生活的某种摒弃,比如其对西方现代小说手法蒙太奇、意识流、心理分析等的创造性运用,等等,在三三的小说中,都能捕捉到一二。我不太确定,三三是否也有一种以新奇的感觉来创造由智力构成的“新现实”的努力和冲动,但就具体的小说文本来说,她一直试图依靠直觉(痛苦的、恐惧的)来把握事物的特征,来抵达世界的真实。
她原本不打算发作,可当初被剪光头发时狰狞的感受瞬间在她心中复苏,那是她人生中被固定住的时刻之一。她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埋伏在人生谷底的一个个黑洞,她总是想到早娘,早娘怀着变态的恨意,彻底溶解在她的生活中,修葺多年的盔甲破裂了,她被打回原形,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拼命奔跑,一个诡计多端的恶魔正狂暴地追赶。人永远无法战胜恶魔,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找到一个躲避之处,但四周唯余空荡荡的荒野(《唯余荒野》,第13页)。
三三创造的这个感觉性的荒野,可以看作是当代人情感的一种“新现实”,那种空荡有一种艾略特式的“荒原”味道。艾略特在《荒原》中呼唤现代人要正视自己的罪恶,洗涮自己的灵魂,那种深深的痛苦和无尽的悲哀,在三三的小说感觉中同样充盈而丰富。三三的小说,有一种颓废之美,但这颓废又不低沉,相反,它有一种安然而平静的力量,就那么缓缓地流动在地表之下,支撑着我们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三三是一个“有力的悲观者”。
看到三三这个名字,熟悉中国现代文学的人一定会联想到沈从文,联想到沈从文书信笔下的“三三”和小说笔下的“三三”。李健吾在关于《边城》的一段评论中就曾借《三三》这篇小说来分析沈从文的创作特点,他说:“我们不妨参看他往年一篇《三三》的短篇小说。他好像生来具有一个少女的灵魂,观察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种内心现象的描写是沈从文先生的另一个特征。”三三的小说,也十分注重人物内心的描写,就像新感觉派小说家由于受到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十分热衷于刻画“双重人格”的心灵冲突一样。《凤凰于飞》中的包外婆,《俄罗斯套娃》中的黎曼函数研究者,《草履虫之汤》中的马儿,《昨日花园》中的何晓阳,等等,都具有这种心理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三三在具体的故事情境中,借着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深刻地挖掘与表现这些人物的潜意识、隐意识,并借此来推动整个小说的叙事进程。
三三的小说,有一种颓废之美,但这颓废又不低沉,相反,它有一种安然而平静的力量,就那么缓缓地流动在地表之下,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烈日垄断了这个世界,他们一边走,难以捉摸的液体从他们脸上、身上流下来。假如其中有人流过眼泪,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哭泣并不是衡量什么东西的准则,它并不意味着轻与重的区分。最关键的在于他们不再恐惧,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有一些新的可能性落在他们身上,直到下一个庄严的时刻发生(《恶有恶报》,第48页)。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为何一藏的故事常在我身上唤起神秘引力。有一瞬间,我豁然开朗,相信了一藏所讲的一切。那些关于金钱的猜忌,与承受整个故事的真实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许多年里,一藏断断续续地给我写过一些留言,为的也许就是我终究相信它的这一刻。如果我最终信了,那么一场无与伦比的春日就会在荒漠中焕发。它所向披靡,甚至能往时光流逝的逆向回溯,使颓唐的旧日也充满生机(《补天》,第99页)。
我说我不想知道,但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摆出一种拒绝的姿态,也许只是想告诉你,刨根问底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此刻正从我们身上焕发的感受,那些转瞬即逝的、无限趋近于爱的幻觉(《俄罗斯套娃》,第105页)。
在成长中的某个时刻,马儿从某个地方得知,草履虫并不是一种虫子。那时候,她既没有感到羞耻,也不曾后悔自己说过这个谎言,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一切是如此荒谬。她现在明白过来,她原以为她和周鹭之间存在着一场关于尊严的拉锯战,但实际上,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参战,她小半生都执着于这场永远没有胜算,甚至都没有敌人的战争(《草履虫之汤》,第201页)。
离开大楼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为了降低面试官对我刻板的评判标准,我势必会反复利用母亲用死亡换来的名声,一遍遍地销售我虚构的悲伤。就在我领悟到这条捷径的时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悲怆翻越层层酷暑,精确无误地击中了我……(《百合学家》,第275页)。
这样的时刻,似乎是人物和痛苦、恐惧的告别。在告别的过程中,借助于痛苦、恐惧感觉的来临和消失,带领我们走向外在于小说的某个时刻,但那些时刻甚至于和感觉一样,稍纵即逝,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在三三的小说中,一切的痛苦和恐惧,都以感觉的方式刺激着我们、诱惑着我们,与其说它是要将感觉落实,不如说是将感觉虚化,她真正的意图,是要告诉我们那种告别了时间和感觉后的永恒,那些痛苦、恐惧起源于人,也只能属于人,对于解决它们,我们无能为力。
除了重视感觉,三三的小说和新感觉派小说一样,十分注重小说技巧的创新。她总是有意识地或者无意识地把各种非现实主义的技巧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之中。三三的小说有一种混合文体的味道。比如《恶有恶报》的书信体设计,《补天》中的幻想小说特质,《白塔》中的戏剧化倾向,都是她在努力寻找新的讲故事的方式,显示出她在小说形式探索上的野心和抱负。方式的不同,也预示了叙事的不同。比如同样写到重逢,在《唯余荒野》中,重逢是一种不能真正拥有的痛苦揭示,在《草履虫之汤》中,重逢是一场关于尊严的自我斗争,而在《昨日花园》中,重逢是一次伤痛被揭开再重新缝合的心灵救赎。在这些新的方式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差异、痛与痛之间的细小差别,那些被忽视被遗忘的恐惧,都得以生动地呈现和揭示。
痛苦和恐惧是三三小说的基本调性,痛苦和恐惧像幽灵一样变成了三三小说叙事的一个声音,而这声音就发自于她笔下那些怪异的小人物
《俄罗斯套娃》是三三的第二本小说集,但三三的小说俨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某种内在风格。对于三三来说,写作才刚刚开始,而三三于2021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晚春》,又开启了新的写作向度。这篇小说接连入选了2021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和《收获》排行榜。我想,三三定然还会继续不断地收集生活的痛苦和恐惧,但是她也决然不会让她所收集的那些痛苦仅仅在收纳盒里陈列着而任其腐烂掉,她一定会在自我和他者的关照中、自我和世界的碰撞中,去领悟、顿悟那些稍纵即逝的“天惠时刻”,那些令人痛苦、让人恐惧的事物,也终将会化作精神的金色颗粒而被触摸和珍视。
? [德]叔本华:《叔本华论生存与痛苦》,齐格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87页。
? [英]C.S.路易斯:《痛苦的奥秘》,林菡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页。
? 柏琳:《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61页。
? 三三:《俄罗斯套娃·后记》,译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81页。
? [德]叔本华:《叔本华论生存与痛苦》,齐格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80页。
?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页。
? [印度]克里希那穆提:《恐惧的由来》,凯锋译,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 [英]海伦·加德纳:《T.S.艾略特的艺术》,李小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86页。
? 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李维永编《李健吾文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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