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是自叙的自叙,不是创作谈的创作谈”,这是编辑老师给出的要求。这段话把我干懵了,我是不太会写创作谈的,所以认为自己也一定写不出不是创作谈的创作谈。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写不好创作谈,也许恰巧能写出不是创作谈的创作谈。逻辑似乎也能成立。我是一个学建筑的工科生,画过无数的图纸,计算过若干的结构之间的作用力,对数字和图形十分着迷,关于我的写作路径,觉得自己更擅长图文并茂,并加以数字分析,但受限于只能用文字叙述,我担心下面的内容可能会失去理性而呈现出颠三倒四叙述冗长的状态。很久以前,当有人问我关于为何写作的问题时,我都会回答因为一种热爱,并且很矫情地说,骨子里都流淌着文字。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想将写作放在一个神圣的位置,然后自己就接近于神圣了。其实,为什么写作?我的答案很简单,就是恰巧喜欢发呆不爱说话;恰巧有那么几个朋友喜欢读我的文字;恰巧这些朋友喜欢赞美别人;又恰巧我喜欢被赞美,所以,几个“恰巧”就构成了我写作的原因。这么说,我的写作之初有一个比较庸俗的开始。
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十分恐惧寒暄、搭讪、客套,以及需要郑重发言的场合,看着别人上下翻飞的嘴唇,常常会感到头晕目眩,气喘,心跳加速,那个时候我多么渴望逃离,或者有一双大手——如同操纵提线木偶的手——把我从这些场合提拎出去。不熟悉我的人几乎很难想象如今说话尚能流畅的我,曾经是个货真价实的结巴。我的“讷于言”或许与生俱来,我出生十个月已能健步如飞,却在十岁都无法口齿清楚地说话。我的母亲是一名代课教师,教师的职业习惯导致她每天回家询问我的学习情况,诸如:今天老师有没有表扬你?有没有批评你?这样的问句,看似简单,但“表扬”或“批评”这两个词语成了我小小心灵里最恐惧的部分——我从没能将它们发音正确,我的舌头无法捣鼓出两个不一样的音节。母亲一遍遍地示范:表——扬——,不是拜拜;批——评——,不是皮皮。这种嘴型示范的方式一直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看着母亲皱着眉头,沮丧,悲伤,我因为她的悲伤而更感悲伤。
十岁之后,我的母亲不得不接受我是一个结巴子的现实,这也过早地构成了我的自卑心理。我的童年过得并不好,这是那时的我认为的,由于结巴而孤僻,总是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游荡,在田野里游荡,在江北辽阔平原上游荡。现在看来,这不就是庄子所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嘛。那时候流行座右铭,同学见面了,常常会问,你的座右铭是啥?好像不整一个座右铭出来,人生就要残缺不堪。别人是用钢笔把座右铭写在课桌上,我则是用铁钉把座右铭刻在铁质文具盒上。五个字:人固有一死。“死”字的竖弯钩遒劲孤绝,荡气回肠。我想,如果这也算独立思考的话,“孤独”应该是我最早的自我认识了。然而我又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对水和火尤甚,结果掉进河里被淹得半死,玩火差点烧了自家房屋……家人无计可施,打,骂,罚跪,最后只好用一根麻绳将我拴在窗棱上。奇怪的是,我从没想过要解开绳子,只知道像个纤夫似的使着蛮劲把窗户上铁条硬生生拉成“凸”字。等父母下班回来,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已全部遭殃,他们便缩短绳子,短到无可再短,最后我不得已爬上窗台以睡觉来度过每天的漫长时光。
初中时,学校离家远,每天骑车十几公里,由于不爱说话,所以专注力都用于如何把自行车骑出水陆空的感觉来。那时学歇后语,有一句令我非常痛恨: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我的结巴正好阐述了这个歇后语的意义。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对别人说话,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同行的朋友不久前读到的一个小知识——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我已经记不清如何说完那个小知识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那么长、那么完整的一段话。同学听完就拐弯回家了,我继续向前。我骑得飞快,甚至将整个身体站离了座垫,激动,喜悦,感受耳边风的柔软和温暖,长久地仰着脑袋,看着头顶天空,心中顿时有种辽远与舒畅之感。那一天对我有非凡的意义,之前的岁月,我感受着某种孤独;而之后的岁月,我理解并渴望倾述。或许这也正是后来构成我写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早期的小说都与孤独有关,这是一个我熟悉到令人生气的主题,人性中有很多值得书写的情感,爱,恨,寻找,冒险,重生,救赎……我只对孤独体会得无比深刻。或许,我有一个“茶壶里煮饺子”的童年,写作仿佛是我童年时代的某种延续,我享受并感动于自己的这种状态。
《比邻而居》、《软座包厢》、《一条小河》等等,是我早期的短篇小说,在此之前也写过两部长篇,写过散文专栏,但无外乎都与孤独有关。《比邻而居》写了一个住在201的女孩,有一天走错楼层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301 的门,她从来没有见过301 的主人,甚至之后的日子她们也没有遇见过,她们有着不同的作息时间。每个白天她都会来301 坐会儿,感受对方的气息……小说写到这儿并没有结束,原谅我不太会叙述梗概。我把孤独分为若干份,它们像一个圆形图里分割出的无数小扇形,《比邻而居》只写出了一个夹角不足5°的扇形面积。《软座包厢》是关于动车软座包厢里四个互不相识的人,二男二女,分别用“男一号”、“男二号”、“女一号”、“女二号”代称,漫长的旅程,互不干扰,“女二号”开始打电话,她用耳机给远在天津的朋友打电话,叙述自己的工作,爱情,以及身体的疾病。其他三人从起初的厌烦到后来的屏气聆听,感伤,同情,四个人之间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直到女二号下车时,“我”才发现,她的耳机并没有插在手机上……这是一个十立方米柱形的孤独。
我乐此不疲地书写孤独,好像这是我唯一擅长并热衷的主题。这两篇小说都被转载,分别获得了“黄河文学奖”和“紫金山文学奖”,顿时让我对孤独这一主题欲罢不能。我甚至开始研究起来,将孤独分为狭义的和广义的,哪些孤独是情绪上的,是孤单、是寂寞,哪些孤独是精神上的,它庞大饱满而又深刻。那段时期重读了《百年孤独》、耶茨的《十一种孤独》、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佩索阿絮叨梦呓般的《不安之书》和《自决之书》、蒋勋的《孤独六讲》,就连《我的孤独虽败犹荣》这种鸡汤文字都不亦乐乎地读完,对孤独一词到了痴迷或癫狂地步。也曾试图评出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孤独大师”,起先认为非卡尔维诺莫属,仅他那三千多字的《孤独》就可以孤篇盖全世界了,后来遇见圣埃克苏佩里又改变看法,小王子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该是怎样的孤独呢。再后来,某一天想起一些唐诗——独钓寒江雪、孤云独去闲、寒灯独夜人、永夜月同孤,等等,直想扔了手中的笔,还写什么劳什子,古人一句诗就到达了孤独的极致。
我们知道那些永恒的主题,几千年来仍然被不停书写,小说主题来自作者的价值观,来自作者对世界的认知。当你在谈论小说主题时,你探索的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信念。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孤独失去了兴趣,也或许,我渴望更多的更丰富的倾述。
2
人的一生中大概都要经历几次脑袋进水的事件。我走在大街上,常常习惯性地将脑袋左右摇一摇,感觉里面的液体在微微荡漾,我用手托住左半个脑袋,手指会触摸到近一尺长的伤口,这源于几年前的一次车祸:肩骨断了,脑袋像瓜皮一样裂开。医生缝得很潦草,跟我粗心的奶奶缝鞋底一样,针脚过大。以至于现在的脑袋手感奇特,很有垒球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每次洗头,我都担心脑袋是不是又要进水了,不得不忧心忡忡地用吹风机对着那条缝狠吹一阵。2014年,我一意孤行离开熟悉的建筑行业,开始所谓的理想追求:写作。这一行为被身边的人认为是脑袋进水后遗症。在此之前,我是一名建筑工程师,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在小城的建筑界里小有名气,那时正在写长篇,工作很轻松,大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辞去工作。我的理由是:一个人只能专注做好一件事。这句话很管用,做好一件事,重音在“好”字上,它给了家人一点憧憬,尤其是我的父亲。其实,我知道是自己内心对建筑行业的厌倦和抵触。那时候小城到处都在拆迁,重建,或者拆迁后荒芜着,待建的瓦砾中小草胆怯冒出来,我的心会感到疼痛。人们那么热衷于摧毁,重置,将一切归零。那段时间我感到无比焦灼,无奈,写作让我变得越来越悲悯,让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兴高采烈地去干活。我常常走进工地,春笋一样的楼群让我无比厌恶,看着和我一样进城拼搏的农民工们,他们白天像长臂猿一样在脚手架上自如攀爬,夜晚钻进鸽笼似的工棚,他们像是这个世界的新生物种,我的心底涌起阵阵悲凉。可以想见,辞职后的那些年我过得不怎么好,因为从原本收入颇丰的状态跌进了一贫如洗,留下来的一些积蓄因借给朋友而发生意外,我把那时的自己称为正经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现在看来,不都过去了嘛。但那些年极为反感“难”字,于是迫不及待改名字,对于“成难”这个法号一样的名字极为不满,认为父亲是哗众取宠,或过分夸大了我出生时的苦难。先是找取名馆,又找算命先生,还经朋友介绍过寺庙的法师,当然,新取的名字都差强人意,身边的人也十分执拗,坚持叫旧名。有一次,在起名馆一口气给自己起了五个名字,汤凯屹,汤小苇,汤橙燃……新名字被写在一张红艳艳的卡纸上,我捧着这五个名字像捧着新鲜出炉的热包子,像捧着自己的美好未来赶回老家,希望父亲帮我斟酌挑选。父亲自然是不会理会的,甚至十分生气,记得不久前姐姐为自己的名字和父亲争论,父亲一遍一遍解释,又像在恳求,后来,他不再说话,默默从小院离开,双手抱在胸前,像抱着属于他取的名字似的。对于我改名字,父亲先是勃然大怒,再是潸然泪下,这两招对我都有奇效。于是继续使用原来的名字,接受和名字一样艰“难”的生活状态。
那些年写了一大批短篇小说,主题都与苦难有关。《西行》、《开往春天的电梯》、《搬家》、《共和路的冬天》、《惊蛰》、《冬至》、《一棵大树想要飞》、《我们这里还有鱼》、《一棵悬铃木》等等,虽然自己的生活还没到达穷困潦倒的地步,但执拗地认为自己就是底层人民的代言者。这感觉让人既感到高尚,又无比沮丧。那些小说赚了读者一点眼泪,同样,我在写作过程中也常泪流满面,搞不清究竟为小说里的人物还是为自己,生活越拮据,越容易被感动,于是想想路遥,想想卡佛,觉得自己正离伟大的小说家们越来越近。我是指贫穷这一点。
突然发现,写作也是对自我的拯救。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几乎有一个共同特点——浪漫气质,也可以说是理想主义。这种浪漫不是小资式的浪漫,也不是锦上添花的浪漫,而是从一地鸡毛的现实中挣扎出来的浪漫。《开往春天的电梯》里的“电梯”,《共和路的冬天》里的“热水袋”,《惊蛰》里的盛开的“菜花”,《我们这里还有鱼》里“姨父”的“盆景”,《一棵悬铃木》里的“井边的悬铃木”,等等,都给处于困境的主人翁以及同样处于困境的我一股努力自拔的力量。
古人云:穷则思变。我做到了前仨字。穷则思,生活越清贫,越爱思考人生。并且固执地认为思考这事最好得在路上完成,比如写下“僧敲月下门”的贾岛,比如撞在电线杆上的陈景润。我也常常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思考人生。忙忙碌碌川流不息的人啊,每个人都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永不停息,人类发明创造了无数机器,最终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机器,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满足和快乐。一个人需要的其实并不多,吃饱了,有衣服御寒,有地方可睡,可我们在奔忙什么,我们被那个叫做“欲望”的词语追赶着。几千年来,人类是否进步?这难道就是我们渴望的生活方式?米兰·昆德拉在一部戏剧的结尾写过,两个人一起走路,其中一人问同伴:往哪儿走?同伴答:你往前走。问话的人说:哪是前?同伴答:这就是我们人类最古老的笑话,你往哪走,都是往前走。或许,我们应该像草原上的牛和羊一样,闲淡地吃着草,晒晒太阳,间或抬头看看蓝天,思考一下如此惬意的人生。
我这看似好吃懒做的观点,一定会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满或攻击。好在我不爱争论,好在我喜欢写小说,那两年,完成了《寻找一朵云》、《致远先生和他的驴》、《J先生》、《失语者》、《鸿雁》、《去峨眉》……我再次感受到倾述的舒畅和喜悦,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在川流不息人流中停下思考的人,希望自己是个能够感受阳光,雨露,春风的人。在《寻找一朵云》里我写道,“妈妈说她把自己的名字送给了一只羊,她不要名字。那只叫淑珍的羊一直低着头吃着草,多好啊。远处山坡上有黑黑的牦牛群,还有马,他们骑着马走在风里。头顶的云一大朵一大朵,云轻轻地移动,有的仿佛被山尖勾住了,好一阵都不会挪开。”
3
《奔跑的稻田》、《月光宝盒》、《寻找张三》、《河水汤汤》等,这些短篇是近两年完成的,它们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如果非要进行归类,应该是对奇巧这一特点的探索和追求。我不太能够阐述清楚关于“奇巧”的意思,题材奇巧?叙述奇巧?诗意?异质性?非常态?好像都有那么一点吧。《奔跑的稻田》、《河水汤汤》正是试着往“异质性”努力的结果。尽管也有不尽人意之处。
《奔跑的稻田》的灵感来自朋友的一句话,他向我讲述他老家的叔叔,某一天突然对家人说,他要去外地种地。至于朋友的叔叔后来如何,我并不知道,但这些就够了。因为“去外地种地”这句话已经很打动我,也极具诗意,似乎能捕捉到一点“异质性”。我希望自己能写出极端的生活和极端的诗意,以及人物身上的理想主义。试着以奇巧的方式写普通事物,不管好不好,先努力写了再说。
如果继续书写苦难,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舒服的状态,甚至有些得心应手,但我不想太舒服,说得好听一点,是对自己提出新的要求,寻求突破;说得通俗一点,那是骨子里人的贱兮兮的本性在作祟。
在我心中,好小说分两类,一类是如《阿拉比》、《万卡》、《封锁》、《受戒》、《礼拜二的午睡时刻》、《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半剥皮的阉牛》等,小说的质感和情节浑然天成,像一部结构严谨、情节动人的话剧,你在台下观看,全部身心跟着舞台上人物命运在走,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嘈杂,也忘记了自己,当灯光亮起,幕布合上,你揉一揉眼睛,才发现脸上早已泪水淋漓;而另一类好小说如《河的第三条岸》、《父亲的最后逃亡》、《鸟》、《月亮的距离》、《南方高速公路》、《威克菲尔德》、《立体几何》等,你会惊叹于作者的想象力,他们提供给读者新的思维方式,在作者构建的小说空间里你会感受到一种广博和广阔,你被他们引离地面。他们是高段位的表演家,是魔术大师,又绝非小魔术师惯用的伎俩,而是大卫·科波菲尔那种以故事和幻想的奇妙结合。
再回到前面我列举的自己的那几篇小说吧,千万别相信我说的对于“奇巧”的追求,我又在犯文章开头所提到的毛病了——把那些小说放在一个神圣的位置,然后自己就努力接近于神圣了。的确,这几篇小说有相同的地方,它们的主题都与“成长”有关。在《月光宝盒》里,我又回到那个倔强天真的年纪,我和一只“猴”相依为命。是的,我分明记得初学“相依为命”这个成语时的感动和喜悦,我可以用它造无数的句子——我和老黄狗相依为命;我和一棵榆树相依为命;我和一朵云相依为命;我和我的围巾相依为命;我和一条河相依为命……仿佛在某个瞬间自己长大了,突然就明白了很多,这种感觉很奇特,激动,忧伤,也茫然,仿佛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听到身后的门锁咔嗒一声关闭了。猴戏,齐天大圣,月光宝盒,童年,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我难以说清,我希望写出心中那些感动的部分,希望人们能从这篇小说中读到我的真诚。
在我不算短暂的人生中,“成长”占了很长一部分,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认为自己还处于童年的延续当中,那个对自然万物充满好奇的小女孩,那个惧怕说话的小女孩,那个在小河里游泳一天的小女孩——她无比地贪恋水,贪婪河底的一切,她孤独地与一条河相守一整天,像青蛙一样从水里跳到岸上,又从岸上跳进水中,那敏捷的身体,嗖地一下,如同细瘦的箭,钻进河水深处,至今,她的小裤衩都追不上她。我又感受到孤独了,或者说,它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体深处。从最初的“孤独”,到后来的“苦难”,再到现在的“成长”,再到“孤独”,我绕了个大圈。一个写作者的一生也许都在书写一个主题,而这个主题就是他(她)自己。
现在,我要忍住画图分析的冲动。可想而知,我要绘制的是一个圆形,n=(180L)/(πr)。n为扇形圆心角度数,孤独,苦难,成长……我的每一篇小说都努力屈伸出一个角度,而每个角度对应的小段弧线终会构成一个巨大的整圆。
絮叨完,又想起编辑的要求来——不是自叙的自叙,不是创作谈的创作谈。而我,似乎成功地做到了另一种可能:既不像自叙,也不像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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