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自然意象到身体器官
自然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建制的基础,它与农耕社会的节奏韵致十分匹配,举凡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风雨雷电、一花一叶皆是诗意运行的活塞。一百年前的那场运动,打破了和谐、对称、优雅、精致的诗情画意,伴随自由、解放的大潮和都市化进程,与古典自然意象迥然有别的大量物象纷纷涌入诗歌:齿轮、烟囱、汽笛、火车、铁轨、传输带、时钟、吨位、油箱、吃水线……春风得意,上下蹁跹。诗歌出现了“改写”势头。势头之一是,人体器官也积极响应诗歌的叛乱起义。上世纪50年代,台湾最前卫的洛夫,最早走在前面。《石室之死亡》第57首就出现“手”——“散发”——“脊骨”——“脚底”的连续性器官运动,如果再加上残留物“灰烬”,则是高密度的身体出场了。《黑色的循环·月曜日之歌》更是推出身体的主动性:“我用铲子挖开肉身。/埋下去/一盆红炭的夏季//我渴/我来回走动/我掉头向一堆灰尘跑去/我把冷却后的思想/全部从性器官中/排出”。尤其数篇反复出现的“伤口”,已然成为洛夫身体器官的重要标记。但不管洛夫的风格、类型、手法怎样变化,都预示着一个前瞻信息:身体器官与身体意象不仅完全可以自成体系,参与现代诗的共建工程,且能够胜任重要角色。最简单的道理与推理是,人体是个精密的小宇宙:单大脑就有一百亿个神经细胞,全身有三亿根肌肉纤维、大小血管一千多亿条、舌头一万个味蕾、皮肤二万八千个毛孔、鼻子能嗅四千种气味、肝脏能进行五百种化学反应、一生的心跳三十亿次、打出的喷嚏一百七十七公里/时,神经的传递速度二百八十八公里/时、肺的吸收面积达十三万平方厘米……人体的翅膀稍一翕张,现实、社会的各个角落,都可能闻到一股风吹草动;政治、经济、文化的风暴乍一卷起,亦可在隐秘的海马沟内落下深深的刮痕。如此丰富的身体资源早已成为显矿,即便敦厚老实者如陈义芝之辈,也有声有色地宣示《身体是交通工具》,身体的网络通道何其美妙新鲜:“脚踏车 单恋/火车 性呼唤/摩托车 私奔/飚车 性高潮/公交车 结婚/塞车 性压抑/出租车 偷情/砂石车 遇人不淑/老爷车 阳痿/肇事车 性暴力”。
其实,远不止于车辆交通与身体的密切关系,整个世界都可看成从身体器官推及到万物万事的隐喻(从山口、山头、山腰、山脚到瓶颈、针眼、鞋舌、烛泪),形成地久天长的同构性,这就不奇怪上世纪80年代伊始,随着身体意识“觉醒”,肋骨、子宫、胎盘、脐带、经血、阳具、肺叶、指甲……迅速配合都市化的“硬件”潮流,大规模组装了现代与后现代文本,其中还夹带不少负面的东西,隐喻与转喻性的墓穴、尸腐,还有汗渍、血污、白带、阳痿、便秘……纷纷集结成身体的一个方面军。
女性体液是首当其冲的突击队,夏宇率先使体液成为主体的延伸物,具有“说破”的首功,在保守的年代里打开了一条任性的表现管道。颜艾琳接着大肆发挥生理性因素,一则开展“情欲-经血”新面向,一则强化“情绪-经血”旧关联,夸大且反思,使之趋于立体化。江文瑜又带进“语言诗派”的视野与方法,刻意操作体液的反讽功能,使体液成为挑战体制或权力的利器。她们的共通处在于,全都走上了“得体”的反面,形成不驯的体液与不羁的文字相互生产的结构。而博士医生出身的陈克华,更具解剖学的专业优势。小小伽马刀,对准隐秘的内心世界,将简单的结缔组织,接通人生关系之网。病床之外、器官之内——整个躯体就是社会、现实、人性的中介与缩影。瞧,他抽取的八块肌肉:“肱二头肌。你爱我吗?/阴道收缩肌。用过请弃于字纸篓。/腹直肌。爱国、爱民、爱党。/阔背肌。告诉你一个民族英雄的故事。/上额肌。让我们永远追随神的脚步。/桡侧伸腕肌。服从、服从、还是服从。/咀嚼肌。拳头,枕头,奶头。/吻肌。你从未感到过虚无吗?”(《肌肉颂》)假借对肌肉的提审,毋宁是对制度、意识、存在的质疑、拷问。在这里,身体器官充当了解放戒律、突破禁区的风钻。
截止到陈克华,台湾的身体写作很可以画上一个圆满句号,但,斜刺里还是冒出了一匹黑马、一个另类的唐捐:从鲁迅的背影里走出来的他,带几分“故事新编”的神鬼力道;同时远远地告别洛夫,告别那一抹古典温情与眷念的挽留。他口衔《意气草》(其实已是很成熟的曲调),转战《暗中》,以怪制怪,实施“无血的大戮”,而后在学人舞台上,打出一套金臂钩、银掌手,让人不敢小视。唐捐不同于另一位教授江文瑜,直裸爆裂的情欲山摧海崩;不同于孙维民,在屎尿的样本中留下宗教感光,也区别于陈克华,辽阔的肉欲感拖曳虚无的尾巴,他更多是在主体的变身中植入魔怪元素,成就魔幻诗写范式。
三十年历程,学府出身的唐捐,俨然变成三甲医院的全科大夫,热心帮你挂号,亲自操作X光射线,分析隐藏在纤维里的阴影,取出化验单,顺手推你一剂静脉注射;再检查舌苔,在厚薄润燥里穿刺你的症候,借助胸腔镜或腹腔镜,从微创的血污里刮出一堆溃烂或一粒结石……当然,来自鬼魅世界的思维与处方,有些超出方块字的艰涩,有些我们看得还不太明白。
二 身体及其“变身”
回顾身体书写的背景,尼采可能是第一个将身体提到重要位置的哲人:“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此论断何其发聩震聋,一扫身体的大小误区。与尼采相反,身体在福柯那里,是被改造、被规训、被权力、被话语、被奴役的“监狱”。百年之间,各种说法铺天盖地。“身体的地位,是一种文化事实”(鲍德里亚)。“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约翰·奥尼尔)身。“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梅洛·庞蒂)。显然,身体的重要性早就不胫而走。而身体与诗歌的密切关系,同样不言而喻。美国学者马克·约翰逊坚持,“所有写下的诗歌都是身体性意义的证言”,约翰·奥尼尔则强调“身体形象一直都是宗教、科学、法律和诗歌的母胎”。不容否认,身体书写具有无限广阔的前景,身体之于政治、权力、知识、话语、性别、自我、审美、审丑,乃至消费,已然敞开形形色色的通道。身体成为灵府、祭台、尊严与自由的居所,也成为魔鬼的附身、邪恶的渊薮;身体在一晃之间成为堵枪眼的沙袋,也在一念之差中化作花瓶、时尚与摇钱树;身体是经验、体验不说谎的圣经,充当阴晴雷电的风向标,同时也是心思、花样最多的魔术师;身体是灵感、冥想、创造的发动机,也是工具、驿站、容器与黑箱。当人性与身体的正能量开采到一定程度时,一般都会发生适时的偏转、逆转。偏偏是这个笔名叫唐捐(本名刘正忠)的教授,放弃正宗的诗道,继续在网上意味深长地化名“唐损”,让“两兄弟”巧妙、对称性地结成同盟,轮番地进行飞蛾扑火。
为防止无谓的烧焦,唐捐很懂得变身。变身意味着人对现实拘囿的挣脱、破解。比起大千世界,个体实在太渺小,个体只有寻求自身的应变——主要在意识区域——对信仰、图腾、集体无意识、原始意象、语用模式的应变,才可能获取精神的慰藉与休憩,缓解生存苦痛。唐捐在诗歌世界中的变身主要有“五变”:人神变、人兽变,人与人变、人与物变、物与物变。人与神之变:有阿母与西王母的“互换”(《游仙》);圣母玛丽安与小母亲的“混同”(《罪人之爱》)。人与人之变,有在《忘形篇》的搭车里,沙丁鱼般的挤压,变成瘦矮的“异己”;人与兽之变,有标题《我的弟弟是狼人》,本身就一目了然,无需置喙;还有《在天之灵》的列祖列宗们,被供奉而蜕为蛀虫,成为阳世间游走阴魂;人与物之变:是父亲的一连串咳嗽,变为树上累累的鲜红果实,化作永不凋谢的“庇荫”(《荫》);在《忘形》的“饮酒”中,因酣兴而产生人与器皿(酒瓶)之交换;而物与物之变:是诗人在那个夏天,执行了一项《神圣的任务》,让“所有的西瓜,都长得像猪”,把矛头指向台湾当局防范不力的“口蹄疫”……唐捐的“变身”冲动,缘于现实的形体拘囿,形下的文明压抑,促成汲汲营营的渴求,化为身体频频反动,在各种视角与位阶下,逼近被掩饰的隐秘部位,冲破难以言说的不自由。
在大量变身过程中,有一个明显症候,那就是不时伴随着自秽自虐自戕。什么时候,人体排泄的秽物:汗液、精液、唾沫、鼻涕、泪屎、狐臭、恶露被充分动员起来,成为身体诗学的负面涂料:“头发耸立如狼毫沾满脑汁与精液”(《降临》)。“经血涕泪 溶热腾腾的膏汤”(《逆招魂:带妳游地狱》)。最经典的案例,是那一个“痰块”:“他用报纸接住口里爆出的雷电 一口痰便在我的诗里 渲染扩散”(《我的诗语父亲的痰块》),且不说理论上对何谓诗意做出颠覆与重新定义,单是信手拈来这一不洁分泌物的迅速启用,足见诗人对审丑美学的倾力开掘。
除自秽外,自虐是另一种开发:
上面新制的风雷,下边过期的药物
我吃了一些,旋即拉肚子——
拉出脾胃、拉出肝胆、拉出心脏与脑髓
——《狐恋1999》
有人将身躯种入坐垫
栽培灵感,却长出疲惫
疲惫将头颅灌成扁扁的木瓜
玄黄的肌肤包装着虚无
里头只有泪的种子
——《心灵唱盘》
自虐不够,再加上自戕:
听到髭须生长的声音,拿出锐利的
刮胡刀。但是下巴光滑,胸口
却有一条好看的疤痕。拉开疤痕,
像拉开拉链……
——《黑暗》
我煮熟了自己
褪下一层厚厚的皮
制成皮鞋皮衣皮带
沿街叫卖。
——《明月》
对于身体与身体器官的反抗与摧残,应该理解:实在是人在走投无路之际的“绝地反击”。从心理学上讲,自虐自残者大都处于被迫害的处境,极端者可能反弹出报复或自杀行为,通常急需寻找宣泄或转移的出口。我们也应该充分意识到,生活的极端融解了诗性的极端,我们怎样在虚拟与实在、假定与真实之间获取更大的信服力。
《暗暝七发》是身体诗的代表作,开始是自我解嘲、自我拆卸:
请用笑声
洗去我嘴边的呓语
再拿起刮胡刀,深入肺腑
求你将甜言灌入我的胃肠让我
顺利拉出一团纠结多年的噩梦
最后是:
汗水拨弄着皱纹,手指弹打着
肌肉。我在演奏自己的身体
感触沿肋骨攀升,在头盖骨
附近与冷气邂逅,缠绵
遂生出夜色……
摆脱“就事论事”的窠臼,入乎其内,超乎其外,进而把身体提升到可以“演奏”的境界,这是身体输出的最大功率。比之大陆世纪之交的“下半身”那些肉欲的粗鄙,看来更具艺术耐力。
郑慧如据此发挥道:当诗人以身体为情景的训练工具,以神气与其他个体摩擦生热、相互取暖时,就表现爆炸的、活化的形色;当诗人把插曲式的技艺拿来作为语意及感觉系统的双重编码时,就表现潜在的、象征的形色;当诗人以身体为刺激感觉的总受体,用神气来侦测形色时,就表现直觉的、猛烈的身体感。四种形色的身体感,由此可以建立逼视自我的重写个人生命史;建立对抗社会体制的荒野地带;也建立起意念放射身体的主播空间。
不错,建立身体的博物馆、器官的博物馆,从眼袋到胆囊、从脑干到卵巢,每一处肉身都可通向思想与灵魂,通向无限广阔的世界。人的身体主要由四种元素与九种微量元素构成,每一种都是绝佳的馆藏。由于唐捐的努力,继陈克华后,身体器官参与了对世界的想象与改造;更由于身体器官是通向精神的最佳“树突”,人们在获取与观察灵魂的影像时,无疑大大增强了像素。唐捐善于在幻境、梦景、实景“三维”时空中遨游,集资冥界鬼神狐仙、起用体内各种器官硬件、收集生理各式软件,进行主客体间相互置换或肢解,演绎出残酷美学,或许能成为身体书写的另一种“发明”?
三 体内的“魔怪”
在《大规模的沉默·后记》里唐捐自剖道:“我在鬼神之际落笔,清楚地感知鬼神的干预,祂们或者扶着我的手,教我写东或写西,或者粉墨登场,在我的笔下游走……总之它们穿梭于眼耳鼻舌,请托我鼓舞我胁迫我四面张开广阔的感应网,于一切事物,体认其鬼神的质素。”稍后在与杨佳娴的一次对谈中,他进一步细说道:“我的诗即是在进行‘变神圣妖孽的行动’,无论主题结构、语言莫不如此。所以必须先有一个圣体先于我的魔体而存在,我才能加以蹂躏、毁容、污染。圣体在这里,既是被膜拜的,也是被戕害的、被摄食的对象,因此它也是牺牲品。”故此他不惜以其肉身,深入魔怪核心,创设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人间地狱或地狱人间。他用诗性的思维表达《降临》的初衷,人们只有认领他的机心,才会接受他的古怪:拜请拜请 拜请剔肉刮骨哪咤三太子降临
降临降临 降临我这衰朽疲惫污浊的肉身
让神经系统接契着阴阳 风雷从心底发韧
让手中的笔勃起如针筒 将神奇的字词
制成疫苗种入病态的万物 于是我写
我这样写:巫者之诗 神灵之旨
——《降临》
其实,唐捐诗中大量出现的魔怪意象只是一种手段。反逆传统的“背德”以及亵渎身体的权力,才是他着墨的重头戏。他操弄庖丁解牛的技艺,穿梭在释家及民俗信仰的立场,独力搬演一幕幕血淋淋妖魔化情境,把种种卑弱的形下物质与宗教的神暋与魔怪力量作了一个巧妙连结,达到召唤“卑贱”的神秘能量,以获得某种“妖魔化”的快感与乐趣,达至“吾丧我”境地。通过“逆崇高”运行,对扭曲后的文明进行反控与反制,此类病癫式的“倾扎”,带来的是幻灭的凄美。
冠名魔怪,是魔幻模式(时空颠倒、人兽交汇,错位变形,黑色幽默)率领荒诞与怪诞哼哈二将,联袂上演的新“封神演义”。但它谢绝拉美神话的加入,反转拓植华夏元素,更多则是取自活生生的当下、在场,包括对当下、在场的妖魔化演绎。
先看人世间的魔幻现实,《铐在一起》揭示了生存的怪圈:手表和手表的影子把我和我的影子铐在一起;手表的影子把表针冻结了;影子把我和一家餐馆铐在一起。它似乎在宣讲福柯关于被规训、被制服、被奴役的理论——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身,互为监狱与牢房的关系,从而制造永无结局的循环。《我和我的室友》把室友变成一只整天吐丝的蜘蛛,同时掳走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在蛛网上重织,简直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的翻版,不同的是,自我异化与“他化”同时进行,“来,来,跟着做”,多么诱惑的声音——公然推行合法性才是最可怕的锁链。《死城记事》继续异化的记录,人走入升降机再也出不来,逐渐变粗变长的大厦把人消化掉”。这让所有住民都染上被“匿名”、被“注销”的恐慌症。《神圣的任务》改为动物的人化,突破人兽两界,共同演绎一出人类饕餮的荒诞剧。《我的死活》直指“死去的我穿着活着的兽皮”,身体意淫代表身体行动,更寓言着一个族群的行尸走肉。确乎这个世界充满剥开祖坟如同剥开烤焦蕃薯;这个世界使猪蹄病蛰入婴孩的灵魂,营营青蝇用黑色的血液洗脸;这个世界叫硕鼠在庙堂里分赃布道。人间的异化折射现实的丑陋,鬼魅居住的地狱,投影社会的乱象,绝望之刻,诗人只得用伤残的身体,进行“招魂”:
魂兮归来 回到久违的地狱家园些/尖刀山上光如炽 污血池藕花香些/无救与无常 挥汗栽种头颅些/羊头和猪面 含笑收割美丽的器官些/铁丸美 沸羹甜 还有那些水银灌大肠些//魂兮归来 回到快乐的地藏工厂写/在旋转旋转的石磨里 肉体解散兮/细胞重组 不再有肤色阶级与性别些/精血涕泪溶成热腾腾的膏汤些/在庞大的机炉里 孕育全新的品种些
——《逆招魂:带你回地狱》
从未出世,早已入土
世界是一座堂皇的茔墓
保养着死尸。不让腐味
泄漏侵扰高枕上的神
从未作人,早已成鬼
爱与恨只是蛆虫的运动
哭与笑则是它的排泄物
所有的行为都叫腐烂
所有的事物都叫棺木
神说过:有一天
要来开棺验尸
——《宇宙》
等待神的“开棺”,某种程度上意味着自我审判,而自我审判有各种方法,带着阴毒的魔怪面具是其中别出心裁的一种,我想也是凶险而极具智慧的一种。唐捐动员身体的所有器官,参与对人生、人性,乃至社会的涂写,他游走阴阳两界,给诗歌界带来惊恐,给美学带来惊颤。他不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模仿,倒像是隔代的“遗腹子”。问世之后,他一直就在“跳蚤”与“龙种”之间寻找转换。成气候者,算是龙之传人,失败失利失误者,弃如草芥。
在整个魔怪诗写过程中,诗者的最大颠覆,当属重塑“阿母”。阿母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形象,眼下完全被卑贱化、杂糅化。阿母的变形、变态、变意,展示多种可能的天地。东方的西王母,俨然一副豹尾虎齿,居然能“分泌甜甜的电流/哺乳一切饥渴的耳目”,同时赋予其现代性的“中核子反应炉”(《游仙》)。西方的圣母玛利亚,被称为年轻、陌生而美丽的小母亲,结果被诗者演绎为“请容许我用这伤残的身体取悦妳”(《罪人之爱》);且在地狱的锅炉里,让原本具有血缘、亲情、伦理的“阿母”,多了爱人、情人、受虐者、施虐者四者合一的成分(《我用伤残的身体》)。
四 有灵招手,重启来路
统观整个身体写作,处理单纯的生理器官相对容易,一旦介入外部世界,则要难上一个档次。要么插上桑塔格的“隐喻的疾病”路标,要么注射福柯牌的“疯癫”药剂,越过及格线当不成为问题,但面对意识与精神(尤其是变态)的心灵世界,就棘手多了。本能、无意识、潜意识、原欲、冲动、快感、梦魇、力比多……来无影去无踪,要多深有多深,要多复杂有多复杂。平时默不做声,一经搅动,潘多拉的魔鬼便争先恐后纷纷出笼。欲望的蝙蝠,带领人们占领一座座无底洞穴;无意识领域,堪比诡谲的百慕大,随机翻造的分裂症随机组建妄想型王国;含苞欲放的力比多,随时引燃大火,烧毁大片大片理性的森林;而贪得无厌的本能快感,吃掉的何止是精神的金山银山……这一切,都使得身体写作日益亢奋又日益焦灼。在使尽浑身解数,把身体写作引向魔怪维度的唐捐,将何去何从?请捏碎吾鸟之蛋蛋并亲聆吾鸟之念念:
谢了,前辈。
请打开吾脑之尿罐并惠赐雨露之甜甜:
谢了,前辈。
请压扁吾肾之蛞蝓并亲摸体液之黏黏:
谢了,前辈。
请捏碎吾心之宇宙并重建理学之荣光:
谢了,前辈。
请剥开吾屁之两瓣并轻噬核心之幽香:
谢了,前辈。
请蒸煮吾肝之切片以为美味之下水汤:
谢了,前辈。
请染指吾肺之惨淡并充实梦境之黯黯:
谢了,前辈。
并行推进的排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于庄穆的颂赞中引吭“假唱”,带着反讽、讥刺,鞭笞那个“老人”与“暴力”结合的团伙。恭敬的请辞,控告凌迟年轻的力量,明朗的冷嘲热讽,虽少了晦暗的魔怪成分,但骨子里依然充满各种人体器官的交集,成为重新发射的弹头——对准当局那个僵朽的政体。
在《无餍的青春》中,则用对比性话语返回青年自身:
青春,蛇吞象的惊人场景。
无意义
我喜欢蛇吞象的惊人场景。
无目的
在南方的沼泽地,我们仿若赤裸的
毒物浸泡在
无价值
自家分泌的甜美毒液,领三千公费,
度荒唐一生
无所谓
既回应前行代席慕蓉的名篇《无怨的青春》,已然不是那种纯洁缠绵的忧伤,也追和同辈黄源玠的《青春·雨日·记忆》中的燥切、峻急,直接用审视的态度重新梳理走过的人生,在每行句子的后面,都做出斩钉截铁的价值判断,直指欲壑难填或虚无人生。从外在世界的剥皮到自身的曝光,着实进行了一场施洗,而其手法确乎与众不同。
比之前三部诗集“器官——魔怪”书写,唐捐利用青春期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加大后现代的异质化特征,且相当驳杂,如启用自制的三字经、四字经,插入大段散文诗夹杂大段说明注释,将文言半文言台语日语破英语注音符号进行混合,与东晋嵇康《声无哀乐论》进行互文,采用ABC三段式的奏鸣曲,借用金庸《倚天屠龙记》的“七伤拳”,在《南海血书》插入四段“后设”,在《三台电脑和它们的主人》引入仓颉输入法,在《小赋别》中对三诗人的句法进行“套用”,对洛夫名句《因为疯的缘故》进行同音翻造,《所有病的我通通要》充满俚俗谚语民谣歌谣的糅合、《出赛曲》在“赛”字的能指滑动上,添加超量的润滑剂,《九九欢乐颂》甚至把绕口令嫁接到似无关联的文本里。但凡天文地理、古籍今文、网络科技、雅语方语、袭用套取,皆成了唐捐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猛然间,突感到眼前这位台大骄子,莫不是当年林耀德的“转世灵童”,且比林——玩转得顺溜?
当然有些地方用力过猛,有些刻意,抓狂而显艰涩。还不如旁出斜逸,回到某种具体、可爱的小清新,叫人眼睛一亮,像路边店有特色的饮食:
章鱼烧 烧掉了假山的牢房绽放
欲望。烧烧烧
烧仙草 草上的露珠是唾液的光芒。草草草
草莓牛奶冰 谁把片皇后制成了
锉冰。冰冰冰
冰咖啡 非爽亦非非爽非梦亦
非非梦。啡啡啡
菲律宾炒面 面里有些人面裸虫
蠕动。面面面
……
——《Ⅵ食字路口》
并置、谐音、顶真、接龙,通过能指的滚动,带出食色天王的吃喝笑闹,颇具谐趣,也算是行军途中,一次开心的野餐吧。
A段
你蚱来时,我心正蜢。
山有些麒,湖有些麟,
爱的胸螳,卡住一螂。
白蔷黑薇,似灿实烂。
笑蚯哭蚓,狼徘羊徊。
时间的龃啊空间的龉,
我怎能糊掉美好的塗。
可能,作者是把它当作献给魔怪飨宴的一点调剂佐料,换换口味。笔者却乐观其成,最好成为未来厨艺的一份新思路(此思路可延伸为语感、节奏、音乐性、口语化、精准度、契合度的强化)。笔者的意思不外是,在多种元素混合中,游戏也好、嬉笑也罢,怎样以多一些新鲜的诗性浓度、冲淡固化的习气。一如健美竞技,大块菱角分明的肌肉群展演或许过于突兀过于“铁疙瘩”,适当转为柔婉的美学线条,岂不两全其美?
老话曰:“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凭着刘正忠教授的才华,他的魔怪书写到了一个圆满阶段,同时也到了一个可能转机的岔口。在第五部诗集的封面上,那只跳着又哭又笑的“蚱蜢”,可是个狠家伙,能一口气从印巴大陆飞到撒哈拉沙漠。我一直在想,这头拥有超强蹦跃与迁徙能力的蝗爷,有几分是自画像呢?那么,在它(他)的脑后,是等待回归、回到驾轻就熟、自如出入的“冥界”,还是“等待”前头——有灵招手,重启来路?
? 刘正忠:《现代汉诗的魔怪书写》,学生书局2010年版,第305页。
? (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页。
? 王晓华:《身体诗学:一个基于身体概念的理论图式》,《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2期 。
? (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页。
? 郑慧如:《身体论(1970——1999·台湾》,五南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72-273页。
? 陈仲义:《两岸后现代诗歌:反弹与提速》,《中国前沿诗歌聚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
? 《唐捐V.S. 杨佳娴——诗的脱骨与转换,《诚品好读》,2003年5月号。
? 黄文钜:《魔化、变身、支离、痉挛每:论唐捐诗中的身体思维》,《台湾诗学》2005.6,总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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