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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索中重新诞生为《抚顺故事集》而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552
习 蓝

  我是随手拿起《抚顺故事集》的,其实那时我已经疲于阅读任何东西了。但是这些故事里有一个声音,仿佛作者和我此前就在谈论着什么,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他用已经让我熟悉的音调,谈起了另外的人和事。起先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对人物清晰的议论(“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义,当然也没有要引申出无辜感的意思”),类似的议论在其他人物的篇目中也出现了,但实际上,叙述没有围绕它展开,也并不立足于旁观者的位置。与其说它是议论,不如说是隔着一段距离的注视和喟叹,其实“我”对于这些人,总归是有点困惑的。每个以人物为名的短篇,都是对记忆中某人形象的探秘,看似从对方与“我”的交叉点出发,追溯过往和追问未来,可往往在许多事水落石出之后,当叙述者的印象和幻想在死亡、分别、遗忘中得到一种澄清,对象的形象仍没有圆满和清晰,有时是“我”无力认识对方,有时,是对方自己在生命中迷失了。毕生的个性、抱负、情感,往往难以实现或留下遗憾,甚至那是一种本人都无法破解的渴望,在这种情况下,此人的面目终其一生都没有被自己所揭示。

  与被记叙的对象一样,记叙的“我”站在流荡不定的表面。他的声音常常在感受、记忆和特定的语句中波动起来,充满“光怪陆离的色彩之雾和波浪”,被叙述者和叙述者“我”的面孔都在时间之雾中融解,从而重组:

  作为描述者,或回忆者,我从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另外一个我。我还不能说清楚这个问题。对于我自己,所谓的我也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露在了海面上,可我看不到下面的那些……它们支撑着我的漂浮,而对于它们,更多的还是想象与猜测,自己并不能成为自己的阅读者……

  与一些略显遥远和模糊的前辈亲人不同,某些人物和“我”互相造成的波动更为强烈,因而这些篇目更直露地触及对“我”至关重要的问题:关于幻想和创作,关于它们在生活中的位置。《路超》是一个开端和支点,在“我”深陷内心世界的时候指出幻想与现实的通路,指引“我”掌握在后者生存的方法。路超清明地说,需要“去掉错觉”,他对于叙述者感知方式不失严厉的判断,让“我”羞愧地认同,这判断所包含的注目和扶持,无疑是让叙述者温暖的,于是在可能由“我”想象出来的场景里,“他有些严肃地提醒弟弟不要把饭粒弄到桌子上”,当他默默地听着“我”零碎的描述,平和的氛围笼罩了两人。路超带来的是连通两个世界的明亮过道,而不是对两个世界的权衡取舍,因此“我”离开塌缩的密闭自我时,仍保留了充满感知的想象世界,对路超反向的注视就是一个证明。路超的形象,往往是“我”以一种仰慕的、羞涩的视角偷瞥到的,持续、私密,那么随意,却总是完美:“他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稍纵即逝”;“我会在歌声里轻易地慢慢辨别出自己的声音……毫无疑问,还有路超的,以及他那认真歌唱中的脸庞”;“我的眼光不时掠过他的侧面。他坐在老师旁边,大口吃着苹果,偶尔看我一眼,微笑一下”,更别说他的出现往往带着晕光,哪怕是想象中与他一起旅行,都充满热烈的光照:“依靠想象,我也去了那个多山的地方,白亮炽热的日光透过茂盛巨大的树木,把山间的石头照得洁白而滚热,我坐在那里等他们来……”没错,“我”也很清楚路超是“上面的一簇光亮,近乎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物”,叙述的与其说是路超其人,不如说是发生在“我”身上名为“路超”的事件。路超会以如此面貌呈现,是他在指引“我”面对外部世界的同时,呵护了那些纷繁幻想的结果,在他离开叙述者的生活多年以后,“我”把那些曾让自己孱弱的印象碎屑有力地组织起来,去塑造“一个少年的明朗形象”,他或许不够真实,却在“我”感激的浮想中明亮而饱满。

  《金姐》的第二个段落就走神了,去提出叙述者对回忆与虚构的观点,往后整个段落似乎也是一种走神,散落着与传主无关的生活细节,“我”看似漫无目的地写着,直到她睡醒。“她睡醒的时候,我还在写”,在文字的漫游中,金姐苏醒了,就如两人共事时她曾在“我”的打字声中醒来,一段文字蒙太奇。在这个苏醒的场景内,金姐读了叙述者写的故事,然后讲述了自己的梦,叙述者把这个梦写下来,“那时候她真的很需要有人为她解梦”。关于回忆与虚构的随想,并不真的无关,金姐与我的故事围绕着“自己并不能成为自己的阅读者”。她困惑,对自己少有痛快的生活,对这安静而无所输出的人格,对梦中那些鱼聚拢过来啄她的脚趾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和莫名的恐惧。她问:什么时候写写金姐呢?她呼唤别人帮她解读自己,成为她的阅读者。在写下这篇故事前,“我”向她展示过别人的模板:《约翰·克里斯朵夫》里慵懒神秘的萨宾娜。可是金姐不认同:“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样的神秘,过于简单了。”如果说萨宾娜是“我”对金姐的阅读理解,金姐却不想用过度解读的答案来扩充自己,在叙述者辩称“简单是另外一种神秘”时,她拒绝这种诱惑:“简单就是简单,不可能的,金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无论让自己还是让叙述者去创作和解读,金姐无力为这种生活找到诚实又合理的阐释,直到文章的结尾才有一个玩笑般的答案:“她查明了长时间以来为什么自己那么容易困倦、消瘦和情绪低落、莫名焦虑,甚至是厌世,原来都是一种名为甲状腺功能减退的病所致。”阅读的努力不仅是失败了,而且简直是好笑的,因为所谓的文本不过是一段偶然的材料,就像她的忧郁,也不过是一种病症。“人是多么容易陷到一种错觉里啊,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几乎都是错觉。”这个黯然的句子,开启了金姐最重要的独白,正是在她对“我”创作的《金姐》虚弱的抵抗中,留下了她本人的痕迹:“你离开这里的时候留下的那个文章,我还经常会看,你还记得么,就是叫《记忆》的那一篇?都是我和你说过的一些事,你写了下来,我读它们的时候,却觉得有点不像是我的事,更像别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那些事,变成了你的文字后就变成了另外的事,我知道是我的,我说过的,可我读的时候还是觉得是别人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嗯,不能再这么说了,再说下去,我又会……你是知道的,我一直都非常自卑。”这么不简练、反复而犹疑的话语,不像出自作家,它出自“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的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拒绝成为作家能高超地说出的那个人,那或许是一个有神秘魅力的女人,简言之,是一种创作的加冕。而她拒绝这种加冕,她在以自己为素材创作出的形象面前自卑。这些嗫嚅,没有一丝神秘,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野心,只有诚实的黯然:作为被创作的对象,她的形体被作品的光照所淹没,即便那本就是个没有清晰形状的形体。而作者听这段话的时候,已经走神了,他没什么能做的,只好在结尾处以同样的诚实道出:“是不是这样呢?你没法再向她提问了。”

  《路超》关乎“我”学会在生活中与幻想自处,《金姐》则讨论“我”作为创作者的虚构与创作对象的关系,其中一贯的主题在《若对》中达到强度的极限:幻想与生活的混兑产生了爱情。在这个篇目中,“我”变成了“他”,仿佛在这过于私密的关系内,只有第三人称才有呼吸和叙述的余地,叙述者——未来的他,也就是不同于他的另一个人——旁观着他的沉迷,直接对曾经的爱人“你”说话,向“你”解读“他”的感知,作为私密的自嘲,泄露过去恋情的幕后花絮:“这样描述是不是多少有了些传奇的效果呢?这个过程所构成的瞬间里,还可以继续分解下去,更为细致地分解成无数的细节……”追忆逝去的爱时,他幻想的天性得到叙述者精确的表述:“更为细致地分解成无数的细节”。这是对奇迹流失的延宕和抵抗,深陷于日常生活灰暗表象的心,是这样的饥饿和眷恋:“不管他如何放慢舌尖下落的速度……”他不能让这个名字溜走,必须“用充满灵感的方式以舌尖的细小动作来分解一个名字”——在分解中,“他把你的某种天赋无限放大了”,无数“你”的细节充盈了他,具备神秘的力量,对抗现实里无所不在的绝望。而“你”到底是谁呢?“有他想的那么神秘而复杂么?”就像两人交换书本的过程中,三本同样的书莫名其妙都落到他手里,“你”的真身如一枚银币藏在三个一模一样的倒扣的杯子下面,它们令人眼花缭乱地两两替换着,哪一个是真实?或者,每个都是真实,而爱人不过是任他选择和点化的某个可能性。他一次次去寻找“你”的住所,结果虽然积累了那么多的“纪念品”——那条街上买的香烟——他始终一无所获。这些烟很像这段感情的内容,是某种徒劳搜寻的副产品,那么的琐碎和多,很长时间都未消耗殆尽。当然,这段关系并不只有单方面的搜寻,在两人的电话和通信中,他们的声音竭力穿越各自的世界,伸向彼此,然而相对于脆弱而即时的声音交汇,他的文字早已有之,甚至与她并不相关,在他所说的故事中:“……那个女子在无意中经过这里时,他已经在海滩上写了很多字迹……她说道:‘不过我想的是,我来这里之前,我来之后,都一样。是你的想法在不停地改变。’”的确,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强烈地感到“从此以后,什么都不会有了”,有什么在她现身以前已然发生,从他的孤独和渴望中,“一行行似乎早就存在的文字不断浮上来”。其实她一直有别的见解:“很有意思,你的字让我想到别的东西。”于是“你”的离开就是自然的了,反而是他持续的文字很不自然,失去了他以为仰赖的对象,却仍然行进下去,使他沉陷。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的真实在退行,“谁能说不是幻觉呢?……他不就是与你面对面地只有一步的距离,而并没有马上看出是你么?”她的面孔在消磨,她“现在过得很好”,他念给她听过的卫队队歌也失去了曾经的倾听者,“只与这部书本身有关”,她无声的在场也消磨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真实在他的声音中继续,并且再也不会停止,他不断认出与她相似的人和特征、缠绕在过去的事中,缓慢解释自己的感受。“……在他的记忆里,还有想象里,尽管是转瞬即逝的,最终仍旧是凝固的结晶体。”就算字迹已被厚厚的海浪抹平,名字不得不被念出和消散,“舌尖的细小动作”仍保留着它的肌肉记忆,尽管不带来任何失而复得的慰藉,却能延续被“你”的声音永远改变的他的声音,他的,叙述者的,内心生活。

  《抚顺故事集》的叙述者充满错觉,正如里面的人物对自己也具有错觉,在叙事中、在生活中,作者和被叙说的对象都在尝试解开错觉、寻找答案,呈现为平淡而时不时插入某种奇观的变形记,正如那些环境不断衍变的地点,偶发死亡、暴力、情爱的惊心事件,引人浮想,又转瞬遁入漫长而沉寂的日常存在。每篇故事,写人或地点,只是耐心地敲开玻璃的一条裂缝,读完全书,玻璃上已布满裂纹,安静、整全、没有碎裂,随后整块玻璃被卸下,拿走了。这就是我们要的吗?穿过这个空洞能看到什么?在最后一篇的开头,“我”发现时间不在身体里,“什么都没有”,这篇故事里的每个人,对于“我”都已经失落,他们在各自故事的结尾神秘而普通地消失,“只有我过早地醒来了”。当叙述者经过外国人马丁的生活,有腿疾的马丁,没有伴侣的马丁,独自步入晚年的马丁,让“我”隐隐意识到自己与他的关联,这就是最后篇目的标题:马丁之痛。“痛”,这时间流逝的遗患,也是以文字重新驱动时间的刺激和动力,作者在回忆的书写中缓解孤单,如同缓解风湿病。尽管追寻某个真实的努力,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真实,已经落空,这种空洞的痛楚却驱策着作者,哪怕用错觉来网罗谎言中给人以真实感的、或渴望真实感的瞬间:“直到现在我仍旧要透过它们的空隙去看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或是可能有过的场景……”于是,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或是可能有过的人和事,在追索中重新诞生,作为故事的内容,“具体而透着光亮”地现身,而被卡住的、隐藏起来的时间,回到了作者的体内:

  “它没有任何变化,以那种从未变化的速度,向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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