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的心理转变
丹麦国王死了。通过死者的鬼魂登场,莎士比亚告诉了我们官方给出的死因,“一般人都以为我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一条蛇来把我螫死”(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哈姆莱特〉第28页,朱生豪译文。以下随文注页码)。鬼魂没有含糊,直言它是“一个虚构的死状”(第28页),结果是“把丹麦全国的人都骗过了”(第28页)。自然,被骗过的也包括丹麦王子哈姆莱特。官方撒谎,是新国王克劳狄斯为了巩固自己王位的合法性和稳定性。克劳狄斯是死去国王的弟弟。身为王子的哈姆莱特没有继承父亲王位,是因他当时正在威登堡求学,这也说明哈姆莱特还年轻,不具备起码的治国经验,也自然得不到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对克劳狄斯来说,谎言是帮助自己坐上王位的首席功臣,如何安抚有继承权的哈姆莱特也是他必然要做的功课。
在与哈姆莱特母亲乔特鲁德的婚礼上,克劳狄斯用承诺代替了对哈姆莱特的安抚,“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是王位的直接的继承者,我要给你的尊荣和恩宠,不亚于一个最慈爱的父亲之于他的儿子”(第14页)。克劳狄斯的话的确是一个政治家的话,既冠冕堂皇,又听起来真实。当然,他也不无说给乔特鲁德和在场大臣们听的意思,最重要的是,克劳狄斯没有子嗣,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对哈姆莱特继承王位的许诺却决非欺骗,哪怕他极为技巧地将哈姆莱特的王位继承权挪到了自己身后。
从哈姆莱特首次登场后的首句台词“超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干的路人”(第12页)来看,他对叔父虽有反感,倒并未到仇恨的地步,他只在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排斥。莎士比亚写得清楚,哈姆莱特的排斥更多源于母亲乔特鲁德。父亲尸骨未寒,“两个月还不满”(第15页),乔特鲁德就匆匆再嫁,在哈姆莱特眼里,“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第15页),更难释怀的是,母亲的再嫁对象是自己叔父,他们的婚姻也理所当然地被哈姆莱特视为“钻进了乱伦的衾被”(第15页)。在这里,莎士比亚以高明得不露痕迹的手法将哈姆莱特摆在了与叔父对立的位置。
但这种私人性质的心理对立完全可以随时间消逝,哈姆莱特对叔父的反感也只是基于后者“一点不像我的父亲”(第15页)。这是正常的情感,哈姆莱特父亲不仅是霍拉旭嘴里“一位很好的君王”(第16页),更是自己眼里的“一个堂堂男子”(第16页)。从中足见哈姆莱特对父亲不无崇拜之情。现在父亲死了,叔父又比不上父亲,套用亚里士多德式的公式,叔父也必然配不上母亲。所以,当叔父与母亲成婚,与其说是哈姆莱特以为的“乱伦”,不如说他从根本上就瞧不起叔父。这一内心冲突必然对哈姆莱特的性格形成挑战。“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针”(第26页)。哈姆莱特对霍拉旭的坦白,说明他对父死母嫁的状况不得不采取退让,甚至还放任自己踏上“碎了吧,我的心”(第15页)的自弃险途。
这条路没有延伸多远,死去国王的鬼魂登场了。他告诉了儿子自己真正的死因,“当我按照每天午后的惯例,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叔父乘我不备,悄悄溜了进来,拿着一个盛着毒草汁的小瓶,把一种使人麻痹的药水注入我的耳腔之内……这样,我在睡梦之中,被一个兄弟同时夺去了我的生命、我的王冠和我的王后……要是你有天性之情,不要默尔而息……再会,再会!哈姆莱特,记着我”(第29页)。
被真相震撼到发狂的哈姆莱特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上天为我作证!啊,最恶毒的妇人!啊,奸贼,奸贼,脸上堆着笑的万恶的奸贼!我的记事簿呢?我必须把它记下来:一个人可以尽管满面都是笑,骨子里却是杀人的奸贼;至少我相信在丹麦是这样的。好,叔父,我把你写下来了。现在我要记下我的座右铭那是,‘再会,再会!记着我。’我已经发过誓了”(第29页—30页)。
有点奇怪的是,哈姆莱特的誓言里没有要为父亲报仇的话,只有愤怒和会记住他的“座右铭”保证。更离奇的是,当鬼魂隐退后,终于追上哈姆莱特的霍拉旭和马西勒斯被立即要求“保守秘密”(第31页),哈姆莱特又没说鬼魂告诉他的是什么秘密,更令霍拉旭感到哈姆莱特“这些话好像有些疯疯癫癫”(第31页)的原因是哈姆莱特告诉他们,“我对你们说,我是要祈祷去的”(第31页)。这是得知父亲死亡真相后,哈姆莱特对他人公开的第一个准备行动。
有点奇怪的是,哈姆莱特的誓言里没有要为父亲报仇的话,只有愤怒和会记住他的“座右铭”保证
哈姆莱特要祈祷什么?为父亲的亡灵祈祷吗?莎士比亚没说,我们紧接着看到,当哈姆莱特要求霍拉旭等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守口如瓶”(第33页)后,很奇怪地说了句“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楣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第33页)。这是全剧第一幕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哈姆莱特一句极为关键的台词。它背后隐藏了哈姆莱特怎样复杂的心理暂且不论,最起码我们看到,在得知父亲死亡真相后,他对母亲的怨气竟难以置信地迅速转化为“重整乾坤的责任”了。
难道见过鬼魂之后,哈姆莱特忽然有了要当国王的想法?
哈姆莱特对凶手的确认
海德格尔在《哲学论稿》中要求自己只在“一条轨道上追问”。同理,探究哈姆莱特的行为,在“一条轨道上追问”比展开多条轨道要好得多。集中问题有助于集中解决。不论哈姆莱特是不是想当国王,他面对的现实是,丹麦王座上已经有了新的国王。鬼魂的出现,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哈姆莱特信不信鬼魂的话?从他随后的行为看,哈姆莱特又信又不信。
说他信,是他立刻逼着霍拉旭和马西勒斯宣誓保守秘密,还告诉他们“我今后也许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第33页)。有不少研究者研究过哈姆莱特是真疯还是假疯的问题,从莎士比亚的措辞和后文来看,哈姆莱特是装疯不假,其目的是为避开克劳狄斯的猜忌。明朝建文帝着手削藩时,未来的明成祖朱棣不就是靠装疯才使建文帝坐失先手良机?唯一的区别是,朱棣在现实中装疯,哈姆莱特在戏剧中装疯,二人的目的,无非是想使坐在王座或皇位上的人放松警惕。
说他不信,是不论听到鬼魂的话后如何痛苦不堪,哈姆莱特既没有发下复仇的誓言,也没有像后来的雷欧提斯那样,一听到父亲波洛涅斯的死讯,立刻雷厉风行地举兵复仇。更说明问题的是,哈姆莱特还特意找来一个戏班,命令他们在宫廷中上演一出叫《捕鼠机》的戏剧,内容虽是“影射着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第77页),剧中的谋杀手段却和鬼魂告诉自己的一模一样,同时,哈姆莱特还请求霍拉旭“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要是他在听了那一段戏词之后,他的隐藏的罪恶还是不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第70页)。
果然,当《捕鼠机》上演时,克劳狄斯猛然看见自己的罪行被公开演出,当时的反应使奥菲利娅也发出“王上站起来了”(第78页)的惊呼。后者不仅站起来,还立即下令“给我点起火把来”(第78页),然后匆匆离开。冷眼旁观的哈姆莱特告诉霍拉旭,“那鬼魂真的没有骗我。你看见吗”(第79页)?霍拉旭的肯定回答印证了哈姆莱特的观察无误。
该到复仇的时候了。
克劳狄斯意识到,哈姆莱特故意安排《捕鼠机》的演出,说明自己的罪行已经暴露。他立即对朝臣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下令,“我不喜欢他;纵容他这样疯闹下去,对于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你们快去准备起来吧;我马上叫人办好你们要递交的文书,同时打发他跟你们一块儿到英国去”(第83页)。
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奉命退下后,哈姆莱特即刻得到了复仇良机。当心神大乱的克劳狄斯终于想要“试一试忏悔的力量”(第85页)而独自跪祷时,到其身后的哈姆莱特刚刚拔剑,又令人意外地出现“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的路是为他开放着,这还算是复仇吗?”(第85页)的念头。
委实令人惊讶。哈姆莱特步步追寻真相的目的,不就是要确定父亲的死因?现在他得到了答案,也得到了机会,当他“决定现在就干”(第85页)后,随即说服自己“收起来,我的剑”(第85页)的理由居然是此时复仇,克劳狄斯“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不会“永堕地狱”(第86页)。这些理由无论在谁听来都觉得勉强和难以自圆其说,哈姆莱特自己也发现了这点,所以他自我解脱般地加了个“我的母亲在等我”(第86页)的补充理由后,匆忙离开了克劳狄斯。
说哈姆莱特性格充满迟疑,就是他放弃到手的机会,没有果断地为父亲复仇。
但哈姆莱特真是迟疑性格吗?当他到母亲宫室后,发现帷幕后有人,立刻毫不犹豫地拔剑刺杀。躲在帷幕后的,是主动请缨探听哈姆莱特母子交谈情况的御前大臣波洛涅斯。从哈姆莱特杀人的果断性看,他的性格其实并不迟疑。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当他发现自己刺死的是波洛涅斯时,竟然说了句“我还以为是一个在你上面的人哩”(第87页)。
但这决不可能!哈姆莱特明明知道克劳狄斯正在跪祷,不会出现在自己宫室。这句话只能说明,哈姆莱特渴望复仇的意念非常强烈,他必须杀一个代替品来证实或强化自己的复仇欲望。他宁愿欺骗自己,认为躲在帷幕后的是克劳狄斯,那样就真的复仇成功了。这句台词简单,反映的内心矛盾却极其强烈。等得不耐烦的鬼魂也忍不住来到儿子的杀人现场说道,“我现在是来磨砺你的快要蹉跎下去的决心”(第90页)。哈姆莱特的确在蹉跎。当我们继续接受海德格尔在“一条轨道上追问”的劝告时,会撞上全剧最核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在阻止哈姆莱特杀死克劳狄斯?
当我们继续接受海德格尔在“一条轨道上追问”的劝告时,会撞上全剧最核心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在阻止哈姆莱特杀死克劳狄斯?
丹麦的国家危机
当我们将目光集中在克劳狄斯身上时,会发现他具有多重身份。首先,他是杀害自己王兄的凶手;其次,他是哈姆莱特的叔父;最后,他是丹麦的现任国王。与尚在求学阶段的哈姆莱特相比,克劳狄斯不仅诡计多端和心狠手辣,还具有非比寻常的驭人和处事手段。这些身份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中国历史上的宋太宗赵光义。二人的身份,条条吻合。
通过“烛影斧声”,赵光义杀兄夺位,其时,太祖赵匡胤的儿子赵德芳已长大成人;赵光义和克劳狄斯一样,在朝中培养了自己庞大的政治势力,所以赵德芳不可能登基,更重要的是,赵光义因大权在手,才有力量对抗大宋北面的辽国威胁。他和莎士比亚笔下的克劳狄斯太过一致。当后者登上王位,同样面对当时欧洲强国的挑战,尤其北面的挪威,是丹麦不共戴天的国家仇敌。
哈姆莱特的复仇故事一波三折,剧作中的哲学蕴含震动人心,这些容易让我们忽略,作为一个王朝,彼时的丹麦在面对怎样的国家危机。
莎士比亚将全剧第一幕第一场设置在艾尔西诺的城堡露台上和午夜时分,体现了他的非凡匠心。军官勃那多与兵士弗兰西斯科的口令交接,为我们营造出如临大敌的氛围。城堡外虽烽烟未起,各种紧张气氛还是扑面而来;一连两次出现的鬼魂,更容易令人忽略马西勒斯与霍拉旭之间的一问一答。对莎士比亚这样的巨匠来说,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开场地点和增加节外生枝的戏剧因素。正是这两句对话,决定了哈姆莱特的全部行为。
当鬼魂第一次退下后,马西勒斯问身边人,“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有这样森严的戒备?使全国的军民每夜不得安息;为什么每天都在制造铜炮,还要向国外购买战具;为什么征集大批造船匠,连星期日也不停止工作;这样夜以继日地辛苦忙碌,究竟为了什么?谁能告诉我”(第8页)?
霍拉旭随即告诉马西勒斯,哈姆莱特父亲生前接受了挪威国王福丁布拉斯的挑战,结果丹麦国王取胜,杀死了福丁布拉斯,同时还获得了后者占有的一切土地,现在福丁布拉斯的儿子“在挪威境内召集了一群无赖之徒,供给他们衣食,驱策他们去干冒险的勾当……他唯一的目的,我们的当局看得很清楚,无非是要用武力和强迫性的条件,夺回他父亲所丧失的土地……这就是我们种种准备的主要动机,我们这样戒备的唯一原因,也是全国所以这样慌忙骚乱的缘故”(第8页—9页)。
霍拉旭说得非常清楚,挪威王子的威胁,已使整个国家陷入慌忙和骚乱。尤其对方“生得一副未经锻炼的烈火也似的性格”(第8页),这就决定了福丁布拉斯王子不可能半途而废。就全剧开场氛围来看,战争将不可避免地发生。
国家受到入侵威胁,臣民们希望的领袖当然应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雄才大略。哈姆莱特的父亲倒恰恰是这样一个人物,这点由勃那多紧跟霍拉旭的话后说了出来,“我想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那位王上在过去和目前的战乱中间,都是一个主要的角色,所以无怪他的武装形象要向我们出现示警了”(第9页)。
当鬼魂再次登场,霍拉旭立刻对他喊道,“要是你预知祖国的命运,靠着你的指示,也许可以及时避免未来的灾祸”(第9页)。
勃那多与霍拉旭的话都同时指向一点,哈姆莱特的父亲若是在世,丹麦决不会因惧怕挪威而陷入“慌忙骚乱”。霍拉旭在叙述哈姆莱特父亲战胜挪威王的过程中就说过,哈姆莱特父亲“勇武”的“英名是举世称颂的”(第8页)。
现在哈姆莱特父亲已死,还有谁可以率领丹麦应对迫在眉睫的福丁布拉斯入侵?
克劳狄斯的政治实力
哈姆莱特说得清清楚楚,他从威登堡赶往艾尔西诺参加母亲婚礼时,父亲去世还不到两个月。其中包含的重要信息是,克劳狄斯登上王位也只有短短一个多月。数十天的统治已使克劳狄斯的王位稳固,说明克劳狄斯的政治手腕非同凡响,还说明克劳狄斯在杀兄之前,和赵光义一样,已得到不少朝臣支持。克劳狄斯在全剧登场的第一段台词很长,信息量也颇大。我们首先看到,他与乔特鲁德的“这一次婚姻事先曾经征求各位的意见”(第11页),并得到朝臣们“诚意的赞助”(第11页);其次不能忽略,克劳狄斯与乔特鲁德的婚姻使二人成为了“这一个多事之国的共同的统治者”(第11页)。王室婚姻多少都有政治因素。乔特鲁德的再嫁,使自己不再是单纯的王后,而成为丹麦的统治者。但我们又不能不看到,乔特鲁德并无政治头脑,名义上的一半统治并无实权。从这里来看,克劳狄斯的手腕堪称老辣——用婚姻遮盖了谋杀,同时取得完全的统治。如果不娶乔特鲁德,很可能朝中还有忠于老国王的势力,现在那些势力也会因乔特鲁德的身份上升而转变为对克劳狄斯的支持。而且,由于乔特鲁德成为丹麦的一半统治者,也就自然而然,抹掉了哈姆莱特的王位继承权。
依靠婚姻,取得一箭三雕的效果,没有深谋远虑的机心,不可能做到。
继续考察克劳狄斯在全剧中的第一段台词,我们不仅看到他对朝臣的驾驭,还看到他当机立断的政治魄力。面对福丁布拉斯的入侵威胁,他一方面未雨绸缪地进行各种准备,一方面运用外交手段,直接给朝臣下令,“我们的对策是这样的:我这儿已经写好了一封信给挪威国王,年轻的福丁布拉斯叔父——他因为卧病在床,不曾与闻他侄子的企图——在信里我请他注意他的侄子擅自在国内征募壮丁,训练士卒,积极进行各种准备的事实,要求他从速制止他的进一步的行动;现在我就派遣你,考尼律斯,还有你,伏提曼德,替我把这封信送给挪威老王,除了训令上所规定的条件以外,你们不得僭用你们的权力,和挪威成立逾越范围的妥协”(第11页—12页)。
暂时撇开他杀兄夺位的罪行,仅从国王角度看,克劳狄斯对国事的处理异常果断,在全国陷入“慌忙骚乱”之时,克劳狄斯的寸步不让能起到稳定臣民的作用。朝臣中没有谁愿意国家和自己的政治利益受到侵犯,以前老国王能做到的,现在新国王在继续做。而且,克劳狄斯对挪威国王不是遮遮掩掩地请求,而是断然“要求”。外交辞令的强硬,说明了克劳狄斯的强硬,对王室也形成一种向心力和安定力。
克劳狄斯的强硬收到了效果。接受去挪威送信任务的朝臣考尼律斯和伏提曼德回国后立刻禀报,挪威国王“叫我们向陛下转达他友好的问候。他听到了我们的要求,就立刻传谕他的侄儿停止征兵……福丁布拉斯并未反抗,受到了挪威王一番申斥,最后就在他的叔父面前立誓决不兴兵侵犯陛下”(第40页)。
面对未经流血就取得的胜利,吉尔登斯吞的话代表了大多数朝臣的意愿,“我们愿意投身在两位陛下的足下,两位陛下无论有什么命令,我们都愿意尽力奉行”(第39页)。
如果说,位卑职微的吉尔登斯吞之言还不够分量的话,身为御前大臣的波洛涅斯对克劳狄斯的效忠宣布就非同小可了,“不瞒陛下说,我把我对于上帝和我的宽仁厚德的王上的责任,看得跟我的灵魂一样重呢”(第39页—40页)。
波洛涅斯的朝中地位,克劳狄斯当众说得清清楚楚,“正像头脑之于心灵一样密切”(第12页),他的效忠就等于丹麦整个宫廷的效忠。他与所有人亲眼看到克劳狄斯对国家危机举手荡平——现实中的赵光义征辽失败也未动摇自己的皇位,何况戏剧中的克劳狄斯取得对挪威的外交完胜?所以在波洛涅斯眼里,克劳狄斯的强硬手段为丹麦王朝提供了持续强盛的保证。在老国王死后,丹麦还有谁能像克劳狄斯一样,以异乎寻常的果决为国家安全提供有力的庇护?
波洛涅斯被杀,使感到“混乱和惊愕”(第95页)的克劳狄斯有了将哈姆莱特赶出丹麦的借口,“由于我很关心你的安全,你必须火速离开国境……同行的人都在等着你,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向英国进发”(第99页)。敢于对挪威采取强硬姿态,不仅是克劳狄斯登位后需要借此立威,其底气还源于他拥有英格兰与法国两大同盟。从克劳狄斯的独白中我们能看出他与英国的关系,“英格兰王啊,丹麦的宝剑在你国土上还留着鲜明的剑痕,你向我们输诚纳款的敬礼至今未减,要是你畏惧我的威力,重视我的友谊,你就不能忽视我的旨意”(第99页)。
克劳狄斯的旨意是指令英格兰王等哈姆莱特到达英国后,就将他立即处死。当读者被哈姆莱特的离开和克劳狄斯的阴谋吸引时,容易忽略英格兰当时屈服于丹麦武力,甚至还“输诚纳款”的事实,并且,英格兰王个人与克劳狄斯具有私人友谊——不论友谊是不是基于克劳狄斯的宝剑威力,英格兰王始终是唯克劳狄斯马首是瞻的政治盟友。要求将丹麦的王子处死,是具有风险的政治事件。克劳狄斯将这样的使命交给英格兰王完成,说明他对丹麦高于英格兰的国家力量充满自信——自己威力太强,对方就不敢不从。
至于法国,我们从波洛涅斯将儿子雷欧提斯送去法国一事就能判断,法国与丹麦有着王室间的往来。作为御前大臣之子,雷欧提斯的身份决定了他只会与法国上层和政界往来。当他参加完克劳狄斯和乔特鲁德的婚礼,准备返回法国时,与妹妹奥菲利娅的谈话显示了其异常清明的头脑,尤其对哈姆莱特的政治身份分析得见解非凡,“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因为他自己也要被他的血统所支配;他不能像一般庶民一样为自己选择,因为他的决定足以影响整个国本的安危,他是全身的首脑,他的选择必须得到各部分肢体的同意”(第20页)。
这段话足以说明,雷欧提斯的眼界也好,内心也好,时时与政治发生本能牵扯,他与法国的深度交往从他返回丹麦参加克劳狄斯与乔特鲁德的婚礼兼加冕时得到了证明。他在全剧中说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陛下,我要请求您允许我回到法国去。这一次我回国参加陛下加冕的盛典,略尽臣子的微忱,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可是现在我的任务已尽,我的心愿又向法国飞驰,但求陛下开恩允准”(第12页)。
这段话的信息量同样不少,雷欧提斯急匆匆回国,参加完典礼后又急匆匆离开,说明他不愿意与法国保持过久的分离状态。从其身份来看,他与法国是什么关系,就等于波洛涅斯与法国是什么关系;波洛涅斯与法国是什么关系,也就等于克劳狄斯与法国是什么关系。从克劳狄斯“好好利用你的时间,雷欧提斯,尽情发挥你的才能吧”(第12页)来看,雷欧提斯颇像克劳狄斯布置在法国的一枚外交棋子,时刻将发生作用——年纪轻轻的雷欧提斯堪担大任吗?从他得知父亲被杀而不惜举兵造反,最后与哈姆莱特比剑来看,他的勇武与气概配得上哈姆莱特给他的由衷评价,“他是一个才优德异的人,他的高超的禀赋是那样稀有而罕见……”(第134页)而且,与父亲波洛涅斯和其他朝臣一样,“才优德异”的雷欧提斯完全听命于克劳狄斯。
所以我们看到,克劳狄斯登上王位的时日虽短,不论王室内外,根基都异常雄厚。
克劳狄斯登上王位的时日虽短,不论王室内外,根基都异常雄厚
哈姆莱特有这样的根基吗?
哈姆莱特的正直朋友
为参加同时举行的父亲葬礼和母亲婚礼,哈姆莱特从威登堡回到了艾尔西诺。从克劳狄斯对哈姆莱特所说的“至于你要回到威登堡去继续求学的意思,那是完全违反我们的愿望的”(第14页)一句来看,哈姆莱特像雷欧提斯在国王婚礼现场提出返回法国一样,他也提出了离开艾尔西诺的愿望。其中信息告诉我们,哈姆莱特虽为王子,却还是一个连学业也未完成的人。往深处看,这已不是哈姆莱特年不年轻的问题,而是他对王室陌不陌生的问题。
除了在墓地发现宫廷弄人郁利克的骷髅,哈姆莱特对霍拉旭回忆“他曾经把我负在背上一千次”(第125页)之外,莎士比亚没有交代哈姆莱特更多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我们虽不知道哈姆莱特是何时前往威登堡求学的,但能肯定,求学不是一两天的事,完成学业需要数年时间。这就说明,哈姆莱特离开王室的时日不短,就其年龄和一个求学者的身份看,还很难想到要在朝中培养自己的政治势力,也恰恰是这点,被老谋深算的克劳狄斯钻了空子。
在克劳狄斯与乔特鲁德的婚礼上我们看到,哈姆莱特虽贵为王子,却没有哪个朝臣愿意上前和他说话,他“阴郁的神气”(第13页)只得到克劳狄斯不无姿态的亲近和劝慰,作为母亲的乔特鲁德则表达了对儿子不忘父亲的不满,“对丹麦王应该和颜悦色一点;不要老是垂下了眼皮,在泥土之中找寻你高贵的父亲。你知道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活着的人谁都要死去”(第13页)。
就同时坐上王位的新婚夫妇来看,克劳狄斯正处自己志得意满的政治巅峰,已不再“郁郁于心”的乔特鲁德也时时“偎依在他的身旁”(第15页)。当他们退下后,所有的朝臣也全部跟随过去,没有任何人注意与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的哈姆莱特还留在原地。
王子的形单影只告诉我们,他在王室中没有任何支持力量。
这时,在露台见过鬼魂的霍拉旭前来将该事告知哈姆莱特。
陪同霍拉旭一起过来的军官马西勒斯和勃那多没有参加国王的婚礼,已说明他们的地位不高,他们也不可能冒失到将一个王子视为朋友。与霍拉旭一起来见哈姆莱特,只能说是他们的责任,另外要为霍拉旭提供确切的证词。所以在哈姆莱特心中,即便他们是有一定兵权的军官,也从未想过要与他们成为朋友。
纵观全剧,霍拉旭是哈姆莱特唯一信任的人。
莎士比亚写得清楚,霍拉旭是哈姆莱特在威登堡的同学。得知哈姆莱特去往艾尔西诺之后,霍拉旭即刻追随而来,这点说明霍拉旭对哈姆莱特充满担心——毕竟,葬礼与婚礼的同时举行不无诡异。但这种朋友间的私交仅仅源于与政治无关的性情相投,哈姆莱特也毫不含糊地肯定过霍拉旭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择的一个人”(第69页),并且还认为,“霍拉旭,你是我所交接的人们中间最正直的一个人”(第69页)。正是有这些信任,哈姆莱特才会在《捕鼠机》上演时,将最核心的观察任务交给霍拉旭来完成。
霍拉旭没有辜负自己是“最正直的一个人”的评价,从他眼见哈姆莱特将死时要喝毒酒殉友一事来看,始终做到了哈姆莱特提出的“让我们彼此保持着不渝的交情”(第19页)的请求。我们又从中确实看到,身为王子,哈姆莱特真还缺乏政治经验,根本没想过要将霍拉旭发展为自己的辅助势力。另外,从哈姆莱特那句著名台词“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第33页)来看,霍拉旭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哲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连武夫马西勒斯也能发觉“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第26页)时,受过哲学训练的霍拉旭更不可能不感到那些“坏事”的存在和它们源自政治的本质肮脏。
越是正直的人,对肮脏就越抱以反感和自觉不自觉的避让。
在霍拉旭身上,因反感和避让政治的肮脏本质,使他对政治本身也变得异常迟钝。当哈姆莱特跟随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渡海前往英国时,哈姆莱特在夜里偷到公文,发现了克劳狄斯命令英格兰王处死自己的毒计,他当即更改文书,要求英格兰王“立刻把那两个传书的来使处死”(第131页)后,跟随一艘海盗船潜回丹麦。明明知道克劳狄斯犯有杀兄罪行的霍拉旭听完哈姆莱特的叙说后,仍吃惊地说了句“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国王”(第132页),就此足见霍拉旭的书生性格。即使哈姆莱特希望霍拉旭踏入政界,与自己联手结盟,后者也不可能做到。不仅性格上,还包括能力上。
环顾整个丹麦,渴望复仇的哈姆莱特除了孤独,竟找不到任何能帮助他的人。
但杀人一定要帮手吗?荆轲刺秦王时,碍手碍脚的秦武阳干了些什么?哈姆莱特自己也分析过,“现在我明明有理由、有决心、有力量、有方法,可以动手干我所要干的事……可是始终不曾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像鹿豕一般的健忘呢,还是因为三分懦怯一分智慧的过于审慎的顾虑”(第101页)。
说“健忘”是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顾虑”了。
哈姆莱特的挣扎根源
前文已经提到,当哈姆莱特结束与鬼魂的见面后,奇怪地说了句“倒楣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这句话支配了哈姆莱特的全部心灵。安排《捕鼠机》的演出,不过是他对真相的现实求证。鬼魂的话,已使他肯定父亲死于叔父之手,这句台词提供了证明——他来艾尔西诺只是参加葬礼兼婚礼,而且提出了返回威登堡的意愿。由此可见,在母亲婚礼上的哈姆莱特根本没想过自己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丹麦王位上已有强者入座。当鬼魂告知真相后,哈姆莱特立刻意识到,若报杀父之仇,结果必然是自己在克劳狄斯死后登上王位,当上国王的自己必将“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当鬼魂告知真相后,哈姆莱特立刻意识到,若报杀父之仇,结果必然是自己在克劳狄斯死后登上王位,当上国王的自己必将“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哈姆莱特的自认“倒楣”已告诉我们,他给出了自己担负不起的答案。
一是时间仓促,二是治国需要治国的能力。
在母亲婚礼上,哈姆莱特见识了克劳狄斯的坚定果决,见识了他对丹麦国的维护,见识了朝臣们对他的心悦诚服,随后又见识了英法两国给他的外交支持。这是一个国王必须具有的能力。反观自己,没有驾驭朝臣的手段,没有对外敌入侵的应付策略。当他赤手空拳地登位,将成为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那时丹麦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哈姆莱特立刻发现,自己被问题逼进了一个悖论夹缝——不共戴天的父仇不可不报,复仇之后的国家危机又不能不面对。在鬼魂出现的当夜,他亲眼见到露台上守卫的紧张。虽然马西勒斯和勃那多对国家面临的危险懵然无知,霍拉旭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连霍拉旭也知道的事,哈姆莱特更不可能不知道。面对全国陷入的“慌忙骚乱”,如果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贸然报仇的后果,不仅“慌忙骚乱”将日益加剧,而且,一旦福丁布拉斯果然入侵——只要哈姆莱特登位,就必然成为现实,因为挪威国土和老福丁布拉斯的性命是被哈姆莱特父亲同时夺去——丹麦会不会面临可怕的灭国之灾?即使国土劫后能存,兵连祸结的战争,也将使丹麦不计其数的人头落地。
与个人私仇相比,自己能承受这一惨烈的国家前景吗?
说哈姆莱特犹豫不决的人,是没有面对他那样猝然绷到极致的心灵冲突和身份冲突。
他渴望“重整乾坤”,也就是渴望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强势君主,但实现想法的前提一个也没有。哈姆莱特猛然发现,哪怕他刺死的只是一个大臣,也在遍地鲜血中意识到“不幸已经开始,更大的灾祸还在接踵而至”(第92页)。知道杀死波洛涅斯都是闯祸,乃至“我很后悔自己一时卤莽把他杀死”(第92页),如果杀死的真是国王,必然是闯更大的祸。
当然,就算克劳狄斯死了,丹麦王座上不是还坐着哈姆莱特的母亲乔特鲁德吗?
这问题根本不值一答。乔特鲁德名义上是国王不假,但她和儿子一样,没有丝毫属于自己的政治根基。面对哈姆莱特的杀人闯祸,她只会惊慌失措地发问,“我应当怎么做”(第92页)?连波洛涅斯之死也使乔特鲁德方寸大乱,遑论还会具有应付敌国入侵的风险能力,除了儿子,也看不到她在朝中还有可商大事的心腹重臣。因此,哈姆莱特放过跪祷中的克劳狄斯,不是担心克劳狄斯的灵魂会不会堕入地狱,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政治身份在及时发出警告,就像雷欧提斯阻止妹妹奥菲利娅接受哈姆莱特的爱情时冷酷地说过的那样,“他的决定足以影响整个国本的安危”。
杀死克劳狄斯的后果,远比爱情遭拒要严重得多。
不论哈姆莱特有没有政治经验,他的王子身份使他在鬼魂告诉真相时就看到了这点。所以,当鬼魂离开,哈姆莱特对随后追上的霍拉旭和马西勒斯提出“保守秘密”的要求后,明确自己“要祈祷去”。我们记得,霍拉旭的反应是,哈姆莱特的话“有些疯疯癫癫”,莎士比亚也没描写哈姆莱特的祈祷场景,但我们至此能判断,除了以王子身份祈祷丹麦摆脱克劳狄斯死后的国家危机外,哈姆莱特还会有比这更需要祈祷的紧急之事吗?
莎士比亚设计的两个铺垫
福丁布拉斯的入侵威胁被克劳狄斯轻松化解。但化解归化解,不等于福丁布拉斯会真的偃旗息鼓。更何况,福丁布拉斯父亲死在哈姆莱特父亲手上,以为福丁布拉斯会果真搁弃父仇的话,他也不会是“一副未经锻炼的烈火也似的性格”之人了。在挪威国王的命令下,福丁布拉斯将原本用来入侵丹麦的军事势力转而征伐波兰,并对丹麦提出了“借道通过陛下的领土”(第41页)的请求。克劳狄斯的同意使哈姆莱特在去英格兰的路上恰巧遇到福丁布拉斯率领的两千挪威军士。
虽然没有与福丁布拉斯亲自交谈,后者与自己相当的年龄和身份还是对哈姆莱特震撼不小,乃至他以钦佩的口吻说道:“领队的是一个娇养的少年王子,勃勃的雄心振起了他的精神,使他蔑视不可知的结果,为了区区弹丸大小的一块不毛之地,拼着血肉之躯。去向命运、死亡和危险挑战”(第101页)。随即醍醐灌顶般地发现,“真正的伟大不是轻举妄动,而是在荣誉遭遇危险的时候,即使为一根稻秆之微,也要慷慨力争”(第101页—102页)。
这段独白和哈姆莱特在全剧中的所有独白一样,不无哲学含义。但我们不应忽略,它出现的目的,不单纯是让我们咀嚼它的哲学蕴含,它还清楚表明哈姆莱特对福丁布拉斯的勇气充满敬意,哪怕后者是威胁过自己国家的敌人。对手间既可以惺惺相惜,也可以生发由衷的赞叹。正是发现身份同为王子的福丁布拉斯具有“蔑视不可知的结果”的勇气,才使哈姆莱特终于下定了“让我屏除一切的疑虑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满在我的脑际”(第102页)的决心。
决心真的坚定吗?
当哈姆莱特回到丹麦后,对霍拉旭坦陈了自己离开福丁布拉斯军队,登上去英国船只后的复杂心理,“我的心里有一种战争,使我不能睡眠;我觉得我的处境比锁在脚镣里的叛变的水手还要难堪……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第130页)。研究这幕对话场景会发现,哈姆莱特的话句句冗长,霍拉旭的却句句简短,似乎霍拉旭对哈姆莱特的心理有种抓不住的困惑。所以我们看到,在威登堡学过哲学的哈姆莱特终于跳出哲学,发现了命运不可逆转的强大,霍拉旭仍局限于自己习惯的纸上思维。另外最重要的是,莎士比亚安排这次相遇,将哈姆莱特对福丁布拉斯的自愧不如告诉读者,它为全剧结果埋下了一个隐约若现的铺垫。
与这次相遇同为铺垫的还有第五幕第一场的墓地场景。
同样从表面上看,该场景的设置目的,是刻画克劳狄斯和乔特鲁德率领丹麦众臣及回国的雷欧提斯为奥菲利娅下葬,同时刻画了哈姆莱特与雷欧提斯的冲突。但雷欧提斯回国,目的就是为父亲波洛涅斯报仇而来,所以不论有没有为奥菲利娅下葬时的相遇,他也会在其他地点和哈姆莱特发生冲突。事情的结局不可更改,当事人的思想却必然在特殊的场合下才发生改变。所以墓地的冲突,决非表面的雷欧提斯与哈姆莱特的肢体冲突,而是哈姆莱特在墓地面对掘墓人挖出尸骨后的思想冲突。
人活着时的样子和思想都不一致,死后的枯骨却一模一样。面对一具具骷髅,哈姆莱特把心头想法告诉了霍拉旭,“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象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第126页)?
不论卑贱与伟大,最终都化为泥土——在历经磨难和死里逃生之后,哈姆莱特终于被步步进逼的虚无笼罩。他不再发现生存的意义。从他最著名的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第63页)来看,说出这句话时的哈姆莱特还没有坠入虚无,那时他想到的只是“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第63页)等等。不论这些话如何震动人心,它还是告诉我们,哈姆莱特的眼光在当时并没有深入整部人类的历史,更没有深入史上最伟大的心灵和业绩。墓地的尸骨让他看到自己思考过的问题终结——无论什么样的生存,都像莎士比亚另一部戏剧中的麦克白所说的那样,“找不到一点意义”(见全集第八卷《麦克白》第387页)。它也对应了哈姆莱特前面说过的“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的话。
所以我们看到,在哈姆莱特此刻的心中,无可规避的命运感已占据了首位。
强者蔑视命运,弱者屈服命运。哈姆莱特的王子身份使他最终决定了丹麦的国家命运。
强者蔑视命运,弱者屈服命运。哈姆莱特的王子身份使他最终决定了丹麦的国家命运
福丁布拉斯的政治胜利
哈姆莱特与雷欧提斯的比剑是全剧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其中乔特鲁德、克劳狄斯、雷欧提斯和哈姆莱特的先后死亡令读者看到眼花缭乱的戏剧高潮,它容易使人忽略到全剧尾声才正式登场,同时也说出全剧最后一句台词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借道丹麦去征伐波兰的福丁布拉斯取胜后同样借道丹麦回国。
奇怪的是,借道去波兰时,福丁布拉斯没来丹麦王室,取胜返回时居然率部到王室来了。
他是不是想假途灭虢?
从福丁布拉斯毫不遮掩地说出“我在这一个国内本来也有继承王位的权利,现在国中无主,正是我要求这一个权利的机会”(第144页)来看,真还有挟得胜之师来诉诸武力的本意,尤其在他眼里,丹麦国土原本属于挪威,在父亲手上失去的,做儿子的要求偿还,在一个“烈火也似的性格”的人那里,趁挪威国王鞭长莫及之时动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拿下丹麦,挪威国王也理所当然,不会对他再次“申斥”。所以,突然现身丹麦宫廷,福丁布拉斯不无来者不善的意味,霍拉旭就对“为什么鼓声越来越近了”(第143页)的威胁感到不无惶恐。
令霍拉旭意外的是,死前的哈姆莱特得知“鼓声”是代表福丁布拉斯前来的消息后,对他和在场的众朝臣说出了最后的话,“我可以预言福丁布拉斯将被推戴为王,他已经得到我这临死之人的同意”(第143页)。哈姆莱特有资格指定丹麦继承人,是克劳狄斯和乔特鲁德已死,哪怕哈姆莱特只能再活一分钟,他也是这一分钟内的丹麦法定国王。
令人震惊的是,福丁布拉斯不是挪威王子吗?挪威不是丹麦的敌国吗?
哈姆莱特留下“福丁布拉斯将被推戴为王”的遗令,用意何在?
或许,哈姆莱特比谁都知道,失去国王的丹麦王位需要福丁布拉斯那样有勇气的强者继承,而不是只知服从命令的哪位朝臣和霍拉旭那样的文弱书生。问题是,哈姆莱特当初就担心杀死克劳狄斯而使国家遭到挪威入侵,以致对杀父之仇也迟疑不决,现在怎么会将丹麦王冠对福丁布拉斯拱手相送?
前文详细说过,如果得知真相后立刻为父亲报仇,丹麦将面临哈姆莱特无从应付的战争后果,所以他不能将私人复仇化为行动。在导致哈姆莱特屈服于命运的墓地上,莎士比亚借掘墓人之口还写了一句“在我们的老王爷哈姆莱特打败福丁布拉斯那一天……那正是小哈姆莱特出世的那一天”(第124页)的台词。哈姆莱特接受了它隐喻的命运指向——在自己死亡之日,偿还父亲欠下的债务。总在不断思考的哈姆莱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将意味丹麦处于福丁布拉斯所说的“国中无主”之况。来要求“继承王位的权利”的福丁布拉斯一旦动武,丹麦抵抗不了福丁布拉斯的“慷慨力争”。所以,哈姆莱特在全剧面对的核心,从来不是自己能不能杀克劳狄斯的问题,而是丹麦“慌忙骚乱”的臣民会不会遭遇福丁布拉斯屠杀的问题。
哈姆莱特在全剧面对的核心,从来不是自己能不能杀克劳狄斯的问题,而是丹麦“慌忙骚乱”的臣民会不会遭遇福丁布拉斯屠杀的问题
只有在自己临死前将丹麦交还挪威,才是使丹麦臣民免遭血腥的唯一途径。
人总是在选择,哈姆莱特也始终在选择。他当然听不到福丁布拉斯得知自己将成为丹麦国王后所说的“准备接受我的命运”(第144页)的兴奋之言,即使他很漂亮地补了句“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哀”(第144页)。说这是句漂亮话,是福丁布拉斯与哈姆莱特从未有过任何接触,在他眼里,哈姆莱特仅仅是杀死自己父亲的丹麦老国王之子。从这点来说,他对哈姆莱特就不可能抱有善意,更不可能为他的死亡感到“悲哀”。所谓“悲哀”,不过是说给当时在场的丹麦朝臣们听的虚假安慰。
从全剧来看,造就古希腊悲剧深度的命运感从未离开莎士比亚的笔尖。哈姆莱特屈服了它,福丁布拉斯接受了它。哈姆莱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挽救丹麦的方式,很难摆脱后人对其出卖国家的斥责,所以他给霍拉旭的遗言是,“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誉将要永远蒙着怎样的损伤!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第143页)。
霍拉旭真能“传述”吗?一个人内心的感受越是复杂,越是无法让人窥见真相,恐怕霍拉旭也无法理解哈姆莱特的动机,所以我们看到,霍拉旭对该言没有表示接受。他只在福丁布拉斯提出“继承王位的权利”的要求后,勉强说了句,“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让我还是先把这一切解释明白了,免得引起更多的不幸、阴谋和错误来”(第144页)。
福丁布拉斯当然心知肚明,所谓“人心惶惶”,不仅是丹麦宫廷刚刚发生恐怖的流血事件,还包括哈姆莱特将鲜血中的王冠戴在自己头上,所以他根本不给霍拉旭“解释明白”的机会,直接下令抬走哈姆莱特等人的尸体。
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首,全剧的落幕太过沉重,哈姆莱特留给自己的是死亡,留给丹麦的是任命敌国王子为君主。所以,令人难以接受的哈姆莱特死亡也许还不是这出悲剧的顶点,而是从一开始,哈姆莱特就绝望地发现,无论怎么去做,自己发誓要“重整乾坤”的政治理想,终究是一场实现不了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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