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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法门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653
柳宗悦

  张逸雯 译

  若有一众生不得往生者

  佛则决定不成正觉故

  ——《安心决定钞》

  下山路正是上山路

  欲渡众生而众生无

  ——大智禅师

《大无量寿经》四十八大愿之第四愿有言:

  设我得佛,

  国中人天,

  形色不同,

  有好丑者,

  不取正觉。

  以此建立美的一宗,也毫不为过。意为“假设我成佛时,国中的众生样貌和色身皆不相同,并有好丑之分,那我绝不成佛”。进一步理解,即为“佛的净土中美与丑并无对立差别”。

  而佛最终成就正觉,便可知此愿已成事实。事物的终极本性里不存在相对的特质。万事万物在其佛性中,都是超越美丑对立的无垢之物。这一本性消解了一切二元对立。也是 “回归不论生死的本分”、“本来清净”之说的缘由。因清净而不染尘埃,故也被称为“寂静”、“无”或“空”。亦叫作“本来无一物”。“无”并不止于“无”,而是超越了“有无对立”的“无”。若不入此境,则妄言真实。

  佛之净土是无上的国度,何来美丑的二元对立?那无上之物也构筑了我们的本性。本分中并无二相,一相即无相,才是我们的实相。美丑的二相不过是假象。

  那美之法门,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只要保持超越美丑的本性,无论何人何物,都能得救。既然救赎已被承诺,我们就不该投身于虚妄的美丑之争。它甚至不要求我们具备被拯救的资质,毕竟不完美的人类何谈完美的资质?然佛已准备好一切,迎接人类。对于恩赐的得救权利,若不能善加利用,则不可原谅。佛要我们回归超越美丑的佛性,因脱离本然之性并无真实的美。这便是来自美的宗教的教诲。

我必须再回到“美丑”二字。美丑是对词,有美才有丑,反之亦然。若不假设出丑,则无美可言;同样,也没有一种跟美相同的丑。上下、左右、高低、远近、善恶、净秽,这些对词都包含绝对的对立性。可为何美丑非要有二相?为何要一分为二而择其一?为何抛弃丑,只取美?为何美被赞颂,丑却被诅咒?为何即便如此,美的升华如此罕见,大部分事物却趋向丑陋?又为何这种趋势无可阻挡?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形色不同”,因而不仅人的样貌,物什的造型、色彩也被以美丑区分。对此我们已无能为力,只得丢弃丑,拥护美。为了美,我们穷尽辛劳。可是,我们又为何要背负如此重荷?

  这是我们现世难以回避的宿命。在佛的彼岸则无此烦恼。此世是二元的世界,在对立二相的矛盾之间彷徨便是现世的构造。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需要对词。因对词互为反义,由此便引发无尽的斗争,挑起不息的矛盾。人的一生是苦难和悲哀的一生。生死二相、自他有别,便是这份悲痛的极致体现。那我们是否该就此罢休?有无超越的可能?有没有身处二也能达成一的道路?

  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需要对词。因对词互为反义,由此便引发无尽的斗争,挑起不息的矛盾

经文回答我们了,“有”。不可思议的是,它并非说我们将来有,而是告诉我们已经达成,在久远的过去。佛已经取得正觉,便是取得了超越美丑二相的成就。“已经”一词不免让人想作既成的过去,但其真意,直指超越时间的永恒。因而正觉并未终止于过去,它就发生在当下。我们对这恒久的行为浑然不知,擅自为事物划分出美丑善恶,并不堪自扰。而这不过是幻象。

  这便是已得救的我们依然背负苦难的原因。我们不是从苦难中得救,相反,是在得救中受苦。可见,无救赎之处不存在苦难;苦难之中则早已埋下了救赎。在我们祈祷之前,已被聆听。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天意。然而,这终究是从我们的立场发出的惊愕。以佛的智慧,一切本是明明白白。

  由此,从佛的第四愿,即“无有好丑”之愿,我们可知这世上万物,无一不被一个美丑不二的世界所领受。并且在领受的誓约之下,万物得以诞生。现世对美丑的喧诤之苦,在佛的国度并不存在,也就无须评判美丑。佛不是审判者,这值得赞叹。不嘉奖亦不惩罚,这是佛的大悲。佛以慈悲为怀,接纳万物。这是一切本来的构造。

  而当受现世的束缚,美与丑立刻反目相向。无法摆脱二元对立,便是现世万物的命数。身在此岸,必然面对生与灭的二相。于是,矛盾、反目、斗争无休无止,这是我们万劫不复的原因。现世无常。无常便是驻扎于二元的万物的宿命。然而所有无常、有限之物,都是虚假而短暂的。它们并非本来的实相,也不可能是事物的本源。一切皆幻象——所谓宗教,便是对此的参悟。

不难想见,美丑不过是人类的造作。是分别制造了这一对词。只要分别存在,美与丑便能相对。于是逻辑教我们区分两者,告诉我们其始终矛盾。渐渐地,美即丑、无丑而只有美的美、非丑也非美等论述,因不合乎逻辑而不被允许。诚然,此世之内,这套逻辑无可指摘。但此世是全部吗?难道不存在一元的世界?不存在一个连逻辑也无法解释的境界吗?

  此刻我想起禅师的话语。比如“空手把锄头”、“聆听只手之声”、“独奏无弦琴”等。皆有违常理。为何要提出如此怪异的表述,这是否必要?想必意义深远。若止于分别,对此将无以作答。禅师还要问“达摩西来之前如何”、“莲华出水之前如何”。比起出现美丑之后的世界,禅者追求的是还未分别对立的境界。不免又让人想起佛愿“有好丑者,不取正觉”。佛不仅向我们指明了美丑之前的境界,还告诫我们这才是万物的本性。“之前”便意味着“未生”,本性蕴藏其中。盘圭禅师以“不生”统括万机,所谓“不生”,即是本来之物、与生俱来之物,禅师让我们回归本源。抵达不生之域,美丑之争便自然消解。遍路朝圣者的斗笠上写着四句十字形的偈:

  本来无东西

  何处有南北

  迷故三界城

  悟故十方空

  将此处“东西南北”替换成“美丑善恶”亦不为过。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只需保持“本来无东西”的状态,回归本然的天性,活用天赐的纯粹良质,待在“法尔如是”之处。这便是“自然法尔”的教诲。信徒把这境界称为“如”。只有“如”恒久不变。由此可知真正的美物为何——那便是“如”的姿态。

  只有“如”恒久不变。由此可知真正的美物为何——那便是“如”的姿态

  “如”也等同于“一”。“一”也就是“不二”。因而真正的美物既不依附美也不属于丑,更非抛弃丑而得到的美。换言之,是不与丑相对的不二之美,也即美本身。与丑相对的美是有限度的,因而不可能是真正的美,这样的美不过是幻象。另外“拙”只要不与“巧”相对,就还未脱离救赎。一般常理所说的美,已是美丑一分为二之后的美。所以我们才要回溯到对立之前。这里所说的“之后”、“之前”,并非指时间的前后。“之前”指的是不存在时间的世界,既无过去也无未来的世界。也即不生不灭之意。

  终极的、无上的美是从美丑二元对立中解放的产物。也可以说,是自由的美。不自由,就无真美。弥陀被称作无碍光如来,因无碍之态即如来之姿。惧怕丑而困于美,则不自由。甚至可以说,自由是唯一的美。区分美丑让人失去了自由。自由是从二律的解放。当印度诗人迦比尔歌颂“未被击打的鼓声”之美,诉说真正的舞蹈是“不用手足而起舞”时,正是在向我们传递这个消息。

请不妨设想一幅画。若以工巧之技为美,其美定是不充分的,充其量是不拙而已。必须靠技巧表现的美,是不自由的证明。在拙之中依然呈现出美,才是佳作。能包容不完美的美,比排斥它的美来得深刻。因此,不要介怀于美丑,必定有一条自由地形成美的道路。美的极境在无碍之时。欲美的冲动则限制了它。这便是为何大部分人走不上通往无碍的道路,他们甚至从未对此加以反省。

  必须靠技巧表现的美,是不自由的证明。在拙之中依然呈现出美,才是佳作。能包容不完美的美,比排斥它的美来得深刻

  盘圭禅师曾劝导人们“与其发愿成佛,保持佛的状态更自然无造作”,美的道路也何其相似。与其创造出美,保持尚无美丑的状态即可。我们造不出比那时更深刻的美。无美丑的本性最初已蕴藏,保持本性,就不会落入丑陋。自然本性中,一切拙本身都是美的初衷。可是大部分人却不自量力地欲以一己之力左右事物。若力量足够,或许能克服这二元之争,然而大部分人并无充分的力量。却仍要彰显小我,以美丑评判事物,这无异于作茧自缚。因而几无真正渡岸者,更多的人消隐于幻象之中。

  然经文已昭然若揭,佛成为佛,即承诺了迎接万物于美的状态。救赎是佛的本质,不是佛的行为,就是佛本身。因而把一切交付于佛的力量,则既无迷茫也不存失败。这条道路已为我们准备好。这是佛的大悲。所有佛教的宗派都在劝导同一件事:舍弃小我,倚杖佛力吧。他力门的恩情便在于此,为我们铺展一条人人皆可渡岸的道路。可惜大部分人并未意识到这条路,停滞在了二元的境界里。

人类只要身处现世,必然不堪误谬。即做不到完美,也摆脱不了矛盾。但这定非本来的面貌。原初是无谬的。无谬并非指完美,而是在不完美中被无谬的世界领受。因此,我们是在误谬之中成就无谬。人类无法做到去除误谬而无谬,但欣慰的是,无论谁在何时何地如何创造,美都是天成的。秀逸者秀逸,拙劣者拙劣,不论描绘什么,抑或怎么雕琢,其原初都以美被领受。佛已成正觉,便是对这条真理的确认。《大无量寿经》是为诠释佛这些惊人之举而写。因佛不择善恶,不嫌信与否,无一例外地济渡人类的一切作为。而幻象的存在,不过是因为这条秘约未被世人参透,或试图反其道而行之罢了。所谓丑陋,是脱离了本然之貌的姿态。宗教将其称之为罪孽。

  因而我们只有寄希望于超越美丑的分别,回到二元对立之前原初的自己,即回归我们自然领受的“本分”。从美丑的作为中脱身。保持“平常”。美丑之别是病,要回溯到本来的“无事”中。为此首先应抛弃小我。哪怕对小我仍存些许执念,幻象就不会消失。其次不应停滞于分别。若仍以分别下判断,则无法摆脱二相的世界。

  所以才要求本真与无垢。无数圣徒赞颂婴儿,绝非空穴来风。明禅法印常常念诵的,正是“赤子最宜念佛”。这番亲切的教诲,便是对分别之脆弱的深明大义。诚然,分别并非毫无意义,但唯有终止分别,才能超越二相。因此,赤子的无心带来无量的启示。绝不是说我们要回到赤子本身,而是要进入无心般自在的境界。一旦入此境,则一切错误都不复存在。即便错误出现,也能自行消隐。这可谓无心的恩德。然一旦脱离此境,那连正确之物也会陷入错谬中。宣称没有错,正是错误的证明。这世上被夸赞的所谓美物,不常常正是丑陋的吗?

  美的问题,绝不能止于美丑。必须超越美丑,回溯到不二的境界看这个世界。评判美丑的标准有何力量?可被如此评判,则妄言美。真美“毕竟净”。佛教中把这境界称为“无”。深入不到“无”,则不该被赞赏,因美丑还停驻在有相之境。值得庆幸的是,人类最初并不在这有相之境。因而本分无垢。秽浊只是我们造作下的罪业轨迹。临济劝导“唯造作不可!”。拘泥于造作,则美和丑都将被丑侵染。但思想不可执念于此。执念于无造作,是新的造作。乐茶碗便是一个好例子。强作美终究避免不了丑。停滞于造作,丑必然现身。

若所有人都本来清净,美丑未生,那就不会制造出人之差异的错误。常理言,美的世界依赖天才。又言唯有天才能成大业。看似正确无误,其实不过传递了半面真理。纠结才不才,终究浅薄。智愚之差,只存在于尘世。在这个一切相对的世界,人还有上根下根之别。崇善憎恶,亦不过是尘世的法理。彷徨于二元之港,就必须维护此法。所以敬仰天才、尊崇善人并无可指摘之处。但不能忘记,这终究是二元界的道路。若次元改变,那智愚善恶的分别将丧失大部分意义。禅诉说了“不思善不思恶”的深刻,也教诲我们“慎莫为善”,因如此也就无作恶的理由。这些都是超越二相之境而来的声音。

  因此,存在一个即便有善恶美丑之差,其差异也会自动消隐、矛盾自动消融的世界。念佛的修行者们将之称为净土。净土亦是神的国度。此中万物平等、自由、安心、平和,不存在对立二相的喧诤。这是不存在对词的国度。美丑无可分别。万事万物都在得救之中。无论谁创造什么,都不会破坏佛的大悲。天才和凡夫都被一视同仁地接纳。净土不存在等级。净土之座是一个圆轮,无上座下座之分。等级不过是站在尘世遥望的假想。佛的眼有别于我们。

  因此,认为只有天才才能成就伟业,未免流于狭隘。凡夫未尝不能成就大业。法然上人不曾就念佛说过吗,“圣人之念佛与世间人之念佛,功德相等”,又言“恶人即以恶人念佛”。我们不可能靠自身力量往生,凡夫有何值得夸耀的力量?万幸的是通往救赎的道路并非自力一条,他力之门正是为凡夫准备的。仅依赖他力,任何凡夫都能轻易渡岸。借用常做的比喻,我们不是靠自身力量划船渡岸,是让风鼓动了船帆前行。法然上人在《一枚起请文》中对凡夫往生之道的语重心长,实在叫人感佩。

  完全倚杖自力之人,想必体悟了绝对自主的道路。然能尽其道者寥寥,实为遗憾。究其原因,道路艰难而已。行径于他力门之人,则在绝对他主中安住,委身于承诺了救赎的道路。因而即便是下凡者,也未离开救赎。所谓易行之路,便源于此。

依靠自力救赎,自古以来唯有个别僧侣达成。他们无一不依循了佛的大智。而无此力量之人无数。面对此景,佛动心起大悲之念。若无佛的悲愿,众生便无望济渡。为此佛立下拯救的誓愿。成就正觉的这份慈悲,无疑是为了凡夫。亲鸾上人进一步教导“恶人正因”,其观点不可谓不大胆。“善人尚得往生,何况恶人”。看似不可思议,细思则无可辩驳。只要想到佛的大悲,对此教诲则毋庸置疑。

  惑于才不才,是次等境界。无才亦能得救,已是确凿的承诺。现世中大部分佳作来自无名的匠人,这事实无以反驳。大茶人们赞不绝口的“井户茶碗”,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制作者不得而知。并非一两个人,且必然出自贫穷的陶工之手。我们很难称这些个体是天才,他们不过是一群平凡的工匠,做着廉价的东西,动手时毫无美的意识。可以说他们是粗俗而无造作地制作着。若称它们雅致,那也绝不是被设计而成,是无造作地顺其自然的结果。雅致因此充盈。可以说,这是不受美丑之纷扰的作品。无此执念,是因在幻象的病症出现之前已完成了作品。正是托了廉价的福,才得有这份自由。周遭的境遇、承袭的传统、无自我的工作、素朴的生活、自然的材料、简单的技法……这些因素的融合培育了这样的作品。他们不过是淡然地做着理所当然的事。因而不妨说这些碗是得救了的。在此能感受到与谓之“平常心”的自力门的自然相逢。这便是靠他力而成的“井户”具有禅意的原因。从它们身上,不禁感受到了自他两门一如之境。

  周遭的境遇、承袭的传统、无自我的工作、素朴的生活、自然的材料、简单的技法……这些因素的融合培育了这样的作品。他们不过是淡然地做着理所当然的事。因而不妨说这些碗是得救了的

  因此,我要在此发问,不论后世什么样的天才,有能轻易超越这凡人所做的“井户茶碗”吗?这是至难的路。不禁让人再次想起(亲鸾上人)《叹异抄》中的教诲,“天才能成就秀逸之作,而凡夫更擅此道”。在佛的加护之下。

或许仍有人要诘问,倘若万事万物都被允诺了救赎,那么,那些持续丑化世界的凡庸者呢?为何他们未得救而被留下?佛的誓愿是否太过理想?我们要被这些凡夫烦扰到何时?又要为此咒恨多久?

  答案简明了然:因为凡庸之人对小我的固执己见,自认为无所不能。但那终究是幻象。于是本来清净的天性被污染,丑陋便是那污染的色。但救赎的誓愿并未由此减弱,甚至反而更充分了。正是对愚者、罪业深重者的救赎里,悲愿倾注。我们应想见自身的罪业,但绝不该怀疑佛救赎的大悲。《唯信抄》有言:“是否知弥陀仅有多少之力量,而以为罪业之身难得救度乎?”佛的悲愿不受我们罪孽的多寡而左右。面对已然送来的眷顾春风,我们却要丢弃那风帆,企图靠自身跋涉渡岸。于是中途便倦怠不堪。丑陋发生在我们依靠贫乏自身之时。佛劝导我们“舍弃吧”,其因便在于此。

  在信心深重的时代,人更为本真谦逊。他们很容易忘记自己。这该带给了他们多大的幸福。如今则是怀疑深重的时代,才会擅作有无才德的评判。美丑在这样的时代被分别。因而乏才者的过早败退是理所当然。丑陋是他们微小自力的象征。可为何愚者不能切实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是程度之深,已无法自知了吗?一旦投身于美丑喧诤,就不再容易,这无异于作茧自缚。

  只要小我、欲念和分别继续蔓延,今后想必也会有无数丑陋之作出现。但我们仍可以期望,可以相信佛已成正觉,信任他伟岸的弘誓。如此,万事万物都能被一个超越美丑二相的国度接纳。若无佛的这份誓愿,世间何来希望?这并非提示了我们得救的可能。因若是可能,则必有不可能。然可能不可能终究是我们的语言,不属于佛。大悲是一遍上人所说的“无缺憾,亦无盈余”。这份誓愿不辜负任何人,只因我们自身的愚昧,意识不到这奥义,才白白浪费了佛的恩典。

  因而得信者,必须要为不信者的成佛之路助力,即便后者不自知,也能引导他们回到佛的国度。只要求他们回去是没用的,须创造环境,使无回归资质的人逐渐成为故乡人。如此想来,传统于下根者是何等幸事。传统向孤身奋力者伸出援手,它像一条安全的大船,帮助人类跨越无垠的大海。传统拯救了个人的脆弱。不由联想到世间大部分美物并非靠自身力量成美。对它们的救赎不依赖于人的资质,而是凭借了一种更大的力量,背后隐秘着佛的安排。

  传统拯救了个人的脆弱。不由联想到世间大部分美物并非靠自身力量成美。对它们的救赎不依赖于人的资质,而是凭借了一种更大的力量

  如此想来,与其说人创造美物,应该说是佛自身缔造了美。不,准确地说,美是佛的天性。成美即成佛。创造美,是佛对佛的行为。所谓念佛,不是人念佛,也非佛使人念佛,而是佛在念佛。借用一遍上人之语,是“念佛在念佛也”,“名号闻名号也”。一切正确之物,都在佛的行事中产生。所谓美物,是佛回向佛的姿态。

十一

纵观此事,对于凡夫俗子,这样的信念要求是否过于严苛?信本身也是力量,而无力量者奢谈信。当然,一旦得信,则不可逆转。信中法味之深刻,超越了语言。劝导“信心为本”的,是信仰之人。因他们深明信心的万丈光芒。

  然不得此信者无数,不亦悲乎!得信,意味着要求得信的力量。而为无力者铺就道路,不正是念佛门的志愿吗?与不择善恶相同,也与无关智愚一致,真正的他力门,也不应依赖信与不信。如此想来,一遍上人可谓道出了念佛门最后的劝导。他超越了以信心为本的立场,说道:“不论信不信,不论有罪无罪,南无阿弥陀佛终将往生也。”不是众生往生,而是南无阿弥陀佛自身往生,其意不可谓不深远。凡夫如何通过信而往生?然而信不信甚至不是左右南无阿弥陀佛往生的力量。往生之路是人无以阻挡的。在人降生之前,往生就已成定数。不受美丑烦扰的王土俨然存在。那正是美的净土。除此之外,美无故乡。

  万幸的是,美的故乡并不遥远。《观无量寿经》记载,“阿弥陀佛,去此不远”。无上之国不免让人想成遥远的彼岸,实则彼岸即此岸。脱离此岸则无彼岸。因彼岸正是此岸的本体,而此岸不过是幻影。因而一切规劝都是要我们回到本体。滞于此岸,则美丑之争永无休止。但本性中,一切无可喧诤。此境之中罪恶与丑陋都无从进入。这便是本来之姿,被称为“本分的美”。本来的状态就是美。本性里的美,便是净土的美。

  禅语有“见性”一说,意指直视本性。这即是“成佛”。美的世界里也必须有此“成佛”。净土门规劝极乐往生,而极乐就蕴藏在本性中,并无特别他指。往生也未脱离本分。阿弥陀佛正是本分之本体。因而往生便是归入阿弥陀佛之意。由此,才说是南无阿弥陀佛往生。美的往生也与此紧密相连。

十二

在圣道门中,“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的教诲寄托了究竟的理法。不论前后对词如何,其中插入“即”之一字,便道尽了一切奥义。“即”中有成佛的法门。脱离“即”则无以往生。甚至可说,是“即”往生。净土门中“南无阿弥陀佛”六字的名号,亦是为让凡夫把握“即”之真意。名号让众生与佛不二,让娑婆“即”寂光。然“即”不可与“同”混淆。人与佛怎可等同? “即”的教诲,是在无法等同的不幸之中,人与佛得以连结之幸。名号不择人之善恶,恶人以恶人连结名号。但这并非是对恶人的宽恕,而是名号本身的功德。恶怎么会是好的?然未摆脱恶的人,念诵、听闻名号并与之相配,便是占据了既定往生不可逆之座。因而不是人往生,是名号的往生。人在名号中成人。

  由此不难想见,美也在“即”的法界中。这件事个人无以左右。无才也好愚钝也罢,众人都活在这法界中。因而只要秉持法性,任何人都只可能安住于美之中。拙劣者在拙劣下与美结缘。万事万物都无一例外地受此观照。这便是“无有好丑”的悲愿。

  诉说这美的法界,与向这法界的往生,便是美之法门。

  诉说这美的法界,与向这法界的往生,便是美之法门

  越中砺波乡城端别院

后 记

我即将迈入还历之年,是该将多年来立下的美论做一个整理了。仔细想来,这可谓迄今为止的思想结论,但我更期望这是向前迈进的新的一步。

  纵观佛教的历史,当建立一个宗派而需要客观基础时,往往会倚赖经典的文辞。不以自身粗疏的思考立说,而是在受启迪的圣句之上倾注一生的思想。天台宗与日莲宗奉《法华经》、华严宗奉《华严经》、念佛宗奉《净土三部经》、真言宗奉《大日经》等,每个宗门都有各自所依的典籍。即便是标榜无所依的禅宗,也对《维摩》、《楞伽》、《金刚》、《圆觉》等诸经有所倚重。寻求经典作为一个宗派的基础,是为从中看到信之法。那不犯教诲的威严光芒,也源于此。宗祖的伟大,就在诵读经句的深度上。宗教需要经典,这是必然。

  将民艺的美论立为一宗,同样也需要无上的典籍支持。众所周知,作为民众的宗教所树立的念佛之道,其信仰与教学,都以阿弥陀如来的大愿为基础,托付于第十八愿,即“念佛往生之愿”。今年夏天,我偶然翻阅《大无量寿经》,在阅读其悲愿的正文时,我被第四愿击中,萦怀不能去之,如有坚冰融化成水的思想在心中流淌。我醒悟到在这一愿之上,可以建立美之法门,于是径自对这“无有好丑之愿”的圣句展开思绪。一向迟笔的我竟一日之内衍成一篇小文,实属罕见。当然文章短小,不过是对要旨的陈列,但长久以来我那迂回曲折的思考,终于有了阶段性的成果。如前文所述,我希望宣扬美之法门是向前迈进的新一步。其中思想已在文中呈现,一言以蔽之,我立志在佛的大悲中寻求民艺美论的基础。

  对一些读者,或许这些思考过于唐突而奇异了。另外,与佛教疏远之人,想必也很难马上认同我的观点。对这样的人,把佛语替换成其他相近的说辞也未尝不可。例如“佛取正觉”,不妨替换为“神径自成为神”;若禅语“不生”不够亲切,不妨回想耶稣之语,“亚伯拉罕存在之前,吾已存在”;若“如”的表述难以领会,请理解为“原初的模样”;特别对“无”一词,不免有人嫌其陈旧而抵触,但“无限”也好“无上”也罢,无一不是更常见的表达。

  我特别使用东洋的佛教语言,单纯从三点考量。首先,我自身是东洋人。其次,东洋的思想在佛教中最为深刻纯熟。第三,他力的观点在佛教的念佛门中最具代表性。基于这三点,我使用佛教术语最适切自然。同时,只要阐述相同的他力道,基督教和我所叙述的思想则必然相关联。因此我恳切希望,阅读此文的人不要一味执念于宗派系别。

  过去一心追求宗教真理的我,中途触及美的问题,特别把工艺作为对象,并为建立民艺馆倾注心力之时,有不少人问我为何抛弃了宗教的世界,把形而下的问题作为对象劳神。这是希望我尽快回归宗教问题的忠告(最近认识我的人,反倒对我曾寄心于宗教而惊讶不已)。但于我,这不过是从相异的角度注视同一个顶点,唯有回答“其实我的工作并未改变”。将信论与美论结合,这不足为奇。不如说两者有深刻的血缘关系,只是世人对此意识得太迟罢了。诉说信的圣句中,同时也低喃着美的奥义。仔细想来,没有比经典的文辞对美的本质有更锐利深刻的洞悉。不可能有的。美也除“无上之物”外,不存其他面貌。但凡对此有所偏离,则得不到真实的美。

  美从哲学的角度讲是一种“价值”。只要是“价值”,便隐含着无上性,因而不可能停驻在与丑相对的层面,不然则只有相对价值。而绝对价值意味着永恒。永恒即“圣的世界”。由此,美必然牵连着宗教的本质。美的法则与信的法则别无二致。

  抵达这样的思想境地,源自我对建立美的国度的渴望。王土的具现,必须以济渡众生为承诺。对任何人的任何创造,美的世界都要能将其原貌摄取。尤其是无名工匠制作的大量民艺品,美的原理必须能保障对它们的救赎。若无这保障,美的国度有何可能?好在向我提示出这可能性的实例繁夥。任何人的任何创造,都自然成美,这并非只有优秀的艺术家才能做到。一切在其本来的状态下得救——若不存这一事实,还有何希望可言?这世间有无数人脱离不了下凡之性,而万幸的是,无论谁都能成就良业,因道路已铺就。丑陋不过是幻象——若不传递这条真理,何来光明?此文便是对这一信念的明示。

  对任何人的任何创造,美的世界都要能将其原貌摄取。尤其是无名工匠制作的大量民艺品,美的原理必须能保障对它们的救赎

  民艺文化之所以只可能是精神文化,正是因有着宗教的根底。没有这根底,就不可能有正确的民艺论产生。

  此文是根据(1948年)11月4日,于京都相国寺举办的第二届日本民艺协会全国大会上发表的演讲底稿写成。

  ? 只手之声,白隐禅师所创的禅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对于一个禅者而言,如何去听一只不加拍击的手所发出的声音?因而“只手音声”也是“无声之声”。白隐用意在透过此种无义的公案,使人直入无法分别的世界。

  ? 恶人正因,引自亲鸾大师《叹异钞》,“弥陀哀愍,发愿之本意,在于恶人成佛故,归信他力之恶人,最是往生之正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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