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的轮盘里,顾城转出
一个年幼的祖国,多多的
祖国白发苍苍
——西渡《顾城和多多》
从新文化运动和所谓的白话文革命以来,现代汉语的诗写作从来就并非单纯的纯诗行动,它一直承担着来自于诗艺写作“双重纠正”的责任:要么是诗艺艰难地去纠正生活,要么是诗艺不得不去纠正自身,当然有着所谓的生活纠正诗艺的时刻,但那就是灾难,无论是战争的直接暴力还是文化革命的暴力,无论是身体的欲望宣泄还是庸俗时代的格调下降,都恰好更为需要诗艺再一次去彻底纠正它们,这才体现诗艺的自身法则。
此双重的纠正,既要纠正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不如意以及被咒诅的生活,又要纠正诗意写作中的牺牲冲动,诗艺写作面对着选择:到底是对世界说不,或体现其“不”的力量;还“是”以“爱”去肯定世界,纠正世界的破碎,或说出创世的“是”。诗人西渡,最为明确地提出了自己诗学理论的基本问题。
在西渡看来,二者之间的差异也构成诗意写作态度与语言的迥异,而以爱的肯定姿态去写作,就形成了西渡写作的自觉以及双重的反思:一方面来自于海子通过自己的牺牲,所肯定的诗歌之王者的事业;另一方面,来自于张枣纯诗写作的间离态度,及其所导致的虚无主义;但这两种态度,对于秉承古典人文主义理想,甚至相信爱之神圣性的西渡而言,都是偏颇的,他必须继承另一位诗人骆一禾的未竟事业,面对诗性的轮盘咒诅命运,接续但丁带有神意祈祷的人文主义理想,确立自己坚韧的写作姿态与严峻的高度。
而以爱的肯定姿态去写作,就形成了西渡写作的自觉以及双重的反思
就是这首写于1990年9月4日的《但丁:1290,大雪中(之二)》所表达的自我确认:
在无垠的雪地中,我失去了记忆
我的心变得像这冬天一样圣洁,在这样的时刻
我重新获得了祈祷的能力,跪倒在你的面前
我觉得有一面孤独的旗帜,一直在意识的深处飘动
——几乎所有最初阅读西渡的朋友们都被这组献给但丁的大雪之组诗所表达的激烈态度与鲜明立场所打动,就是在历史大事件之后的转折时刻,西渡确立了自己日后写作的基本元词:大雪的洗涤,通过洗去痛苦与屈辱的记忆,而重获心灵的纯洁,此纯洁来自于祈祷的力量,并且不得不一直保持在个体的孤独之中,这是孤独深处的祈祷,来回应那更为深处的神性,这是一个漫长的洗涤过程,一个漫长的摆渡过程,他的方向还是西方,但它必须避免死于欧洲的最高处,在语言旋转与命运轮盘的赌注里,重建诗意的祖国,而且要从这伟大而不是寡头的人文主义写作传统中,进入孤独的祈祷,重获写作的内在尺度,解除民族根性的诅咒。
作为出生于1967年,也就是出生于1960年代末期的一代人,我们都经历过1989年的大事件,尤其是海子与一禾的去世,让诗写作在1990年代初期,因为悲伤与泪水给那一代人确立了悲伤哀叹与隐秘祈祷的基调,整整两代人都不得不面对青春与诗意,生活与诗意的双重丧失,海子无疑就是青春诗艺写作永不妥协的最后化身,而一禾则是伟大诗意面对现实生活悲剧停顿的最初导师。
如何让诗意进入生活时,有着幸福的可能性?这是走向成熟阶段之后的西渡,反复思考的核心问题。其实,这也是进入现代性以来,在德国早期浪漫派那里,经过荷尔德林的半生命运,直到歌德大师式的自我实现,最后则是在本雅明思考普鲁斯特时所明确思考的诗意和解与“幸福的辩证法”,但这幸福的辩证法永远有着挽歌的底色。从青春失败的历史大事件开始的写作,怎么可能获得单纯的幸福?那只能是忧郁挽歌的幸福,但忧郁的幸福辩证法给予了西渡的写作以内在的张力与气度,在命运咒语的轮盘循环中试图获得人性诗意的严峻高度。
写作好比祈祷的形式,这就是在祈祷中重新学会生活。这是中国现代诗人写作之苦涩的开始,一开始就需要诗意与生活的双重纠正,一开始就已然被咒诅,现代汉语诗歌的命运来自于诗人内在灵魂的语词咀嚼,对于语言的责任就在于内心煎熬时的痛苦黙化,以此才可能“解咒”,才可能摆脱轮回。
现代汉语诗写作的责任乃是解咒,诗歌写作在于解除笼罩在这个民族与语言根处的咒语:这一方面来自于汉语本身具有某种咒语的特性,因为汉字书写具有命理的特质,尤其是苦涩与忧愁的体质苦感,因此,现代汉语需要诗意的“甜”来融化苦感,但这“甜”又来自于何处呢?另一方面,则是汉语本身被其不幸的命运所笼罩,尤其是进入现代性以来,现代汉语缺乏足够的解毒剂,被语言暴力致死性所笼罩,如何摆脱致“死”的咒语?
从苦的汁液中榨取汉语的甜;从生的祈祷中摆脱咒语的死。
从苦的汁液中榨取汉语的甜;从生的祈祷中摆脱咒语的死
——如果有这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责任,对于西渡,无疑这两个命题,也是灵魂守护的责任,如果诗歌可以获得汉语的甜,如何解除咒语的死,那么,灵魂才可能变得纯洁,诗写作,不过是解除咒语的灵魂祈祷,不过是摆脱语言的轮盘赌。
此灵魂的祈祷,伴随不可消除的沉痛感,导致中国现代的人性,在历史的伤痛中,总是找不到安慰与安息的沉痛感,而只有诗歌,构成唯一的自我救赎。因此,这才显得真切,真挚,才是灵魂自身的倾诉,是从此沉痛与痛苦中榨取出少许的甜蜜。
“写作好比祈祷的形式!”对于西渡,诗歌乃是祈祷,通往灵魂的诗歌具有祈祷的语式,但这是以“挽歌”形式进行的祈祷,因为此挽歌来自于双重失败的事件,来自于双重的死亡。
诗歌如何回应时代的内在危机与语言轮盘中祖国的丧失?西渡的诗写作,可能是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最为彻底贴近时代精神危机的写作,最为贴近一代人生命内在质地与方向的写作。对于时代危机的真正回应,让西渡的写作,面对了双重的失败与双重的危机,诗写作不过是这一“失败美学”的见证:
一方面是青春流产的革命,此热血不会白流,如何拯救这青春的真切与激情,这是最为富有诗意原动力的元素,一旦丧失此纯朴真实的青春热情,失去了出于义愤的正义之情,写作还有什么伦理的价值?当然,此青春激情不可能被保持,随着革命的巨大流产,留下的仅仅是哀悼,对于青春丧失的哀悼,其实影响了整个1990年代初期中国汉语诗歌的品质,这塑造了欧阳江河与王家新等一代人写作的基本情调,或者所谓“中年写作”的加快。
另一方面,与青春的失败相关,还有诗歌写作的自我毁灭,这在于海子的自杀与骆一禾的突然去世上,对于西渡,还有天才的诗人朋友戈麦的自杀,成为一道切入汉语诗歌写作中的伤口,此伤口并没有合上,也许永远无法愈合,它要么被进入肉体写作的人有意遗忘,要么被烙印在了语言的深处。汉语诗歌如何自我疗伤,就成为隐秘的灵魂事件,而一直接续保持在此疼痛深处的写作也并不多。欧阳江河等人的写作也是在回应此诗歌自身的死亡,哀悼之诗也是针对诗歌自身的未来。西渡以内在灵魂的祈祷来回应此危机,保持了自身灵魂的完整。
这是写于1992年与1993年之间的《挽歌》系列,其中的第二首,见证了青春年幼的中途夭折,以及历史致命考验的失败:
事物的来临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一切还不曾开始
却已中途夭折,有多少纯洁的心渴望着
就有多少失败,我们称之为春天的
无非是一场考验,生命在其中备受摧残
以及《挽歌》第三首,花朵的梦境已经不再可能:
在天堂的阶梯上行走一支歌唱的队伍
他们的肉体是花瓣,中心的花蕊是歌声
而蜂群是舞蹈,环绕世界的海岸:
一个合乎人情的梦境,但是不可能的
还有更为重要的《挽歌》第四首,这是回应海子的诗意祖国,但仅仅是为了告别:
我们在岸上还会看到美好的景象:
水流花开,许多人来探望刚长成的少女
但是不可能有复活,不可能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只是他们留下的歌声还没有在岸上最后消失
有别于夏季急骤的雨水:悲痛的雨水
肉体死了,心还在痛苦着
在遭到遗弃的篱笆后面痛苦地跳着
什么也不曾挽回,什么也不曾过去
一旦中国现实进入1990年代末期,随着商业化加速与进入全球化的网络加速,双重的加速导致中国诗歌的彻底迷失,青春的写作转向身体欲望的写作,灵魂的内在戏剧化转向日常的平白叙事,与世界大师的对话转向自身传统的当代转化,而还继续怀念青春的真切,以及内在灵魂面对自身的孤独而哀悼的诗人,其实已经不多。西渡是以最为个体的方式,以最为孤独的方式,在自己的祖国流浪,不同于多多等人在海外漂泊中坚守孤独的诗意,西渡是以个体内在灵魂的“逆旅”,以祈祷的哀歌,接续着青春的生命,并且在与大师们的对话中,完善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且继续“向西”寻求祖国,摆脱语言的咒语与命运的轮盘,磨砺内在灵魂祈祷的心志,才可能保持汉语心魂的完整性。
既要保持内在的孤独,又要学会生活,西渡是以友爱共通体的方式来施行自己的幸福辩证法,这在他献给同时代诗歌界好朋友的系列中可以看出,既有去世的评论家老师也有自杀的基督徒思想者,当然还有好多年来一起鼓励诗艺写作的同龄人,比如,这是一首献给评论家敬文东的《剑》:
既要保持内在的孤独,又要学会生活,西渡是以友爱共通体的方式来施行自己的幸福辩证法
孤独是你随身的另一把剑。
唯一的剑客在长夜中与自己作战。
出鞘之剑:
一个愤怒的哑巴
自焚的烈焰。
——没有人可以去除内在的孤独,但孤独也是一柄利剑,或者就是一把没有剑柄的利剑,既要刺伤世界的敌人,也会自伤,而且孤独的语言是哑黙的,如同自焚的烈焰,但这是诗意最为本真的活力,离开此自焚的烈焰与愤怒的激情,有何诗意可言?
但另一方面,在给另一个好友张桃洲的赠诗《茅荆坝之秋》的结尾中:
为了穿行并熬过世上的黑夜:
就像我们想象中展开的晚期写作,不再是为了赞美
而是为了穿越人性中黝暗的盲肠。
——只有进入晚期写作,超越中年写作的过渡期与早熟,不是走向赞美,而是以挽歌与哀歌,在黑夜中榨取疼痛的汁液,进入孤独的夜晚难以言喻的痛楚,尤其是去克制人性中那纠缠不休又不可化解的诅咒——“黝暗的盲肠”!这个诗句,乃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具有内在语词深度经验的绝对表达。
由此形成友爱的诗意共通体,在彼此的馈赠中,就如同中国唐代的赠诗与相互应答,形成一个超越政治与生活之上的诗意独立尺度,从而可以在生活中保持诗意的超然与穿越的目光,没有此“穿越”黝黯盲肠的持久意志力,我们就走不出时代的黑暗,走不出死亡的幽谷与咒语。
当然,这些都来自于诗意的祈祷,这就是一开始西渡就试图要重获的“祈祷的能力”,只有通过祈祷可以引向严峻的高度,进入众生的歌唱,这来自于西渡对于爱的相信。
能够彻底回应这双重危机,并且不被时代的沉沦所击溃,西渡的诗写作在灵魂的品格确立中,在孤独的守护中,对时代进行了内在抵抗,此抵抗的方式就是孤独以及灵魂的祈祷。
西渡写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未放弃自己的孤独。”尤其是还有“谦卑”(见1992-1993年的《挽歌》第三首):
一阵风从寂静里穿过,空地中传遍树林的繁响
这是唯一的慰藉,被深深珍藏着
我也曾这样,把生活的恩赐化为
感激的言语和正午的冥想:谦卑
作为一种美德,仍能给人纯正的安慰
随后是归还的时刻:词语归还大地和星空
道路和风景归还旷野,生活归还梦想
噢,我的消失是彻底的,如不再重临的阳光
——显然,再一次,这是西渡在回应海子的诗歌,诗艺的“归还”,针对海子《日记》中的“归还”,但这还是再一次的告别与重新开始的准备,从高傲的牺牲走向冥想的谦卑,姿态的改变也是心志的穿越。
作为一个诗歌评论家,一个深入思考的诗人,西渡也在诗歌中与同时代的诗人有着隐秘的对话关系,当然也有着隐秘的修正,再一次,这是来自于诗歌内部的修正与纠正。
最为内在的对话者则是海子,我甚至倾向于认为,西渡最为重要的组诗是《无处不在的大海》,在其严峻与紧迫的语气中,这组作品,不同于其他两个方向的“修远”:
我甚至倾向于认为,西渡最为重要的组诗就是《无处不在的大海》,而这组诗也贯彻了西渡的整个写作
西渡组诗的一个修远方向是“追忆”——这是汉语“前世诗”的轮盘回转:或者是对于传统诗歌与文人生命情状的传记重写,这体现在《中国人物》的组诗中,从陶渊明与谢灵运,经过杜甫和李商隐,直到苏轼等人,这是西渡自己建构的文人谱系;当然还有《中国情史》组诗中的女性形象,不同于前面的男性形象;还有《返魂香》组诗中的江南之忆,这是对于自身古典传统的回溯与重构,这是现代的前世诗,是精神人格与诗意形象的重构,还有优美的《花之书》中,从中再次获取“历史的诗意蜜汁”;
西渡组诗的另一个修远方向是与西方大师的对话——这是诗歌写作的“遥远”回应,是与西方大师精神世界的对话,这体现在挽歌的组诗,以及对于西方诗人的致敬上,还有诗人在国外的经历,这是诗意远游的灵魂对话,尤其是挽歌的坚定,以摆脱自身命运的咒语。
但此双重的修远姿态,可能都凝结为“大海”的相关主题化组诗上,在其严峻与紧迫的语气中,最为内在的对话者则是海子,也最为体现西渡内心祈祷的波澜与浩瀚,这是灵魂倾诉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典范文本。西渡的组诗《无处不在的大海》贯彻了他的整个写作,从1988年,经过1996-1998年,到2016-2017年诗人改变职业重新开始写作,都是试图回到大海的主题上与诗歌修远的广度上,这是心志坚定不弃的修远方向,直到2019年。
当然这是诗人把不同时期的诗歌以大海的主题加以了组合。因为诗人相信: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思想渐渐生病,未来连续失去
我们忘记相爱;如果我们相爱
昏睡的血液也不会激动如大海
这是写于2010年的《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大海的蔚蓝之为蓝色的学校,如同诗人荷尔德林写到天空云层之为诗意的调校,乃是诗意修行的必修课。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你不会记得天下的盐和玫瑰
也不会懂大地上的劳作和苦难
落日燃烧以后梦境的荒凉
——从大海到荒凉,如果你的生命没有接纳大海,没有接纳大地的困难,蜜意或者梦中的甜蜜就永远不会在老年降临,你就不会有未来。
此诗意元素的重构,这是回应海子以来远方的孤独召唤与一禾修远的神圣性,这是走出中华民族“天下观”与“大陆主宰意志”,而决然地走向西方,摆渡民族的种性,在世界的元素,在大海中提取火焰,重新塑造民族的人性与种性,打开诗意的广阔空间。
“大海”所创发的诗意元素,就是回到创世的“是”,历时三十年的写作一以贯之,也是自己内心孤独的外在投射象征物。其中有着几个方面的建构。
其一,无疑首先还是在诗意地回应“海子”,无论是海子的人名还是青春的诗意生命,面朝大海的春暖花开与十个等待复活的海子,这是“海子”诗意形象的播散,是双重的内在回应,但其中已经隐含另一个自我(1996年的《朝向大海》):
大海的对面,山脉像一列鲸鱼。
而我长出了海豚的皮肤,
我看见另一个自己
在天水相连的地方缓缓消失。
其二,则是回应一禾的“修远”,从远处的大海提取新鲜的元素,这是把一禾的《世界的血》,通过“海上的风”,而转化出来,以海水来置换血气,既是改变青春的命运,也是再造生命感性的基本元素。写于1993年的《海上的风》,请允许我长篇引用:
大海呵,我不能对你有更多的了解
犹如我不了解年幼的情人的梦想
她把青春献给一个失望的老人
她从大海得到什么样的馈赠
我感恩接受却无从疑问
我第一次访问大海,我已面临着衰老
我没有见到排浪而起的海上的巨鲸
它在我幼年的梦想中得到栖身的天堂
我所描摹过的海上的珍禽,笨拙的飞行家
渺无踪影,它们是否随我的青春一同消逝
渊面的中心如此平静,海碧而天青
阳光犹如牧放的羊群,面对大海我没有不安
大海呵,从今往后我如何将你梦想
我的收藏也正是你的收藏
我期待一阵风一阵浪带我向远方
诺亚的方舟是海上唯一的船只
我是唯一的旅人,不出于神恩出于惩戒
——我们能从大海得到什么样的馈赠?青春也一同消逝而变得衰老,作为孤独远行的旅人,只能祈求大海的收藏,期待方舟的来临,但这一切拯救的根源,却不出自于神恩,而是出于惩戒,这是诗人对民族命运的深度反省,对于自身无力的彻底认肯。
其三,则是结合“哲学的天空,诗歌的大海”。这体现在《为大海而写的一支探戈》(1997年)之中:
大海的乌贼释放出多疑的乌云
直升机降下暴雨闪亮的起落架
我阅读哲学的天空,诗歌的大海
一本书被放大到无限,押上波浪的韵脚
——同时,大海,作为新的诗意对象与思想态度,开始变得明确,获得新的韵脚与呼吸的空间。
而星空选中在一个空虚的颅骨中飞翔
你打击一个人,就是抹去一片星空
帮助一个人,就是让思想得到生存的空间
当你从海滨抽身离去,一个夏天就此变得荒凉
其四,则是回应古典人文主义写作的经典作品,继续西行,把瓦雷里的《海滨墓园》置换为《在海滨浴场》(2000年)!因此,这给整个组诗带来了严整与庄重的气概,以及冥想的气质,还有神秘或神话的深度:
晃颤的乳房犹如私人的贡品,
不能为家屋包藏的神秘火焰,
像一卷名画展开精心收藏的
古老的魅力,像蜜柑一样甜!
其五,走向大海的修远也要求诗人形成自己的“逃逸之线”,或者被迫被放逐到海外,比如仿照戏写的《渡海——仿多多》中那可怕的“大海的牙齿”:
大海的牙齿,咬碎了
咬碎了,那蓝色的,那记忆的,鳞片
以及中国文化曾经有过的远行尝试中的《七个郑和》中开始的寻找:
大陆因海而生长,我因空虚而学会飞翔
今夜,六个郑和一齐从天上转身
走进这第七个。在北极星指引下,这第七个
作为大海的觇标矗立。鸥鸟越过头顶
船队远逝,大海中央,第七个郑和停止了望乡
——而修远的开始与目的,都是为了让——“我的心渐渐有了大海的形状”,因为大陆的种性已经遗忘了出生,停止了回头的望乡,向西而渡的“亡魂们”,就如同尤利西斯的漫游而获得大海重新馈赠的礼物:
我的心渐渐有了大海的形状。
从空中随便抓一缕风,就能闻出
满剌加,苏门答剌,榜葛剌,木骨都束
的味道。追随我的、诞生自大陆的鸥鸟
渐渐忘了它们的出身;有时候,它们
飞鸣着越过我,仿佛一队队大陆的亡魂。
其六,则是大海元素的泛化,这是诗意语言自身的自我确立,这是诗意世界的自身建构,这是远方世界的真正敞开。
写于2016年的同名主题诗《无处不在的大海》中——“永不回头的大海”,这也是被梦追上的大海:
乌托邦的大海拍遍大理石栏杆
斧头帮的大海刚刚砍倒一阵
叛乱的风。哭泣的大海,撕碎
丝绸睡衣的大海,台风中亮出底牌
苦行僧的大海一辈子默默无语
由此,西渡在大海的世界想象中,找到了生命的轴心,当然这也是在彻底地摔破自己之后,再重新变得完整,这是写于2019年的《大海无穷尽的跳荡……》:
在坚硬的岩石上,它摔碎自己
又默默捡回,重新变得完整
它热爱,一场永不停止的游戏
哦,日月,它的转机,它的轴心……
其七,最后,西渡也思考了海洋的危险与救赎,指向一个民族之“种性”的彻底改变,消除咒诅后与轮回后的复灵。
一方面,是从河殇中走出来,让灵魂接受烈日之寂静的鞭打,这是诗意内在悖论的逆觉,以其硕大凝静的燃烧来改变我们的灵魂质感,让大陆的民族精神与人性气质得以根本的改变。这是写于2016年的《文昌石头公园》:
大海,你肮脏的苔藓爬满我去年的脸;
人间失落的信仰,刻满我全身的咒语。
大海,你烈日的寂静鞭打我的灵魂:
再见,野蛮的天空;再见,漫长的时日。
以此让大陆的国度——仿佛扭转大海的方向,让大陆的亡魂获得“一颗日益磅礴的心”,同时,“在波浪之上,找到了它们通往亚洲的道路”。这是2017年《群树婆娑》中了不起的转换:
仿佛扭转大海的方向
仿佛一整个大海奔向贫穷的大陆
仿佛一整个大海的鱼跳上大陆的桌面
众树的骨头跳出大海的节奏
——这是大海对于贫穷大陆的拯救,这是一次回流,就如同荷尔德林让德意志的河流向着希腊的回转,此众树婆娑的舞蹈,乃是一个民族新生的节庆!
另一方面,则是接纳异质的信仰,如同摩西带领犹太人过红海才可能彻底走出偶像的埃及之国,以此让一个民族彻底脱胎换骨,这是2017年《大海不断升高》中的高歌:
犹太人沿大海走下,一层
一层,掀开地狱的盖子
走进黑色云层的内部
看见祖先扭曲的脸
越来越狰狞
直到那唯一的
一对,直到
另一个黎明
人类脱胎换骨。
西渡的诗意写作在其坚韧的修远中,形成了自己的诗艺原则,它保持了古典人文主义的理想,保持了文明的精华,在肯定世俗幸福的同时,又以神性的爱与灵魂的纯洁,在诗意的哀歌式祈祷中,改变我们这个民族的气质,在但丁与一禾,瓦雷里与杜甫,东西方诗歌理想的跨时代穿越综合中,以典致的诗意写作,超越个体生命的叹息,让民族的精神得以脱胎换骨,让语言得以摆脱根性上的咒诅与命运轮回的痛苦,以此拥抱大海的辽阔,重建诗意的祖国,而进入现代文明,成为文明之子。
在肯定世俗幸福的同时,又以神性的爱与灵魂的纯洁,在诗意的哀歌式祈祷中,改变我们这个民族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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