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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闻·历史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8012
东 君

  我有一个朋友,是美食家,记忆力惊人。有一天,他在酒桌上谈起了另一个朋友的婚礼,并且谈到了新郎新娘在舞台上的若干表现。旁边的音乐评论家提醒道,那天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你怎么知道那场婚礼?美食家说,我明明参加了那场婚礼,怎么可能去听音乐会了?音乐评论家后来翻出了当天的一篇博客文章,以证明自己记忆无误。

  还有一回,诗人邹汉明来乐清,席间言及“乐清朋友十八年前赠送的三本书”:《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美国诗选》、《诗人谈诗》。我告诉他,《美国诗选》应该是我送的吧。坐在一旁的诗人张艺宝说,这三本书都是他送的。我说,《美国诗选》是林以亮编的,我清楚记得。邹汉明回去后,找到了那三本书。里面有张艺宝的附信:“《世界文学》我还没去看,《美国诗选》与《诗人谈诗》给你寄上。你真是好运气,这本《诗人谈诗》都找得我快绝望了,这可能就是他们那儿最后一本。”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可是,问题来了,我那本《美国诗选》究竟是从哪里买(看)到的?又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还能说得出里面的内容?

  这是一个吊诡的现象:一个人的记忆出现差错之后,他仍然能以亲历者的口吻说出一件自己未曾经历的事件。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长篇小说《终结的感觉》中时常谈到“历史”这个词,而且他还藉由小说中一个人物之口,给历史下了一个定义:不可靠的记忆与充分的材料相遇所产生的确定性就是历史。由此可见,历史也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真实可靠,甚至相反,它也可能是一个流传多年的谎言。

  小说家就是那种带着嬉皮笑脸,到处打探乌有乡消息的历史学家,而历史学家就是那种板着面孔告诉别人一些事实真相的小说家。小说是虚构文本,但通常比历史更接近本真。历史是非虚构文本,但比起小说来,未必更接近事物的真相。因此,很多作家就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历史除了名字是真的,很大程度上都是假的;而小说除了名字是假的,很大程度上都是真的。

  历史就是过去多年的新闻,而新闻就是未来的历史。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记录。严格地说,它们不允许羼入创造性或感性的东西。忠实地记录就是对历史与新闻的一种负责。

  有些朋友对我说,这个时代,中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一些荒唐的事件,你们小说家只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小说。他们的另一层意思是:你们可以从新闻里面扒出一些现成素材,犯不着关起门来吭哧吭哧地编造什么故事。这话说对也对,不过,小说家即便具备新闻敏感性也未必能直接把新闻事件引入小说。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庚子年新冠病毒全球大爆发,很多小说家都在疫情的公众表达中有所发声,但他们的发声渠道不是小说,而是一些碎片化、即时性的杂感,或是相关的记录文字。我至今还没有看到身边哪位小说家真正把这一重大事件写入小说,且深具艺术表现力。即便有之(比如刊物推出的抗疫专辑),也近于应景。但我相信,再假以时日,以疫情为题材的好小说或许会慢慢出来。这只是个时间问题。须知,同时同地发生的同一事件,小说家和新闻记者做出的反应与处理方式也是不同的。其首因就是,小说与新闻之间存在着一个“时间差”问题。新闻时间与物理时间是合拍的,新闻之新,就在于时效性。时效性一旦过去,新闻的意义就发生了变化。当新闻变成旧闻,它只有历史意义。小说不需要接受物理时间的框范,因此它所要表达的尺度可以显得更宽泛。

  很多即时发生的事,我们或是见证者,或是亲历者,也不乏切身的感受,但在短暂的时期内,却难以通过一部文学作品作出精准而切实的描述,其中一个显见的原因是我们当时的思想和情绪还在某种胶着状态里,即便是硬着头皮写出来,也会发现事件是真的,人物也是真的,整个放在一起却像是伪造的,甚至连里面的情感也像是伪造的,可我们始终弄不清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文字过于生硬?是表达方式过于直接?是主观情绪流露过多?然而,隔着一段时日、拉开空间上的距离,一些外在的事件经过沉淀,变成内在的质素,才开始作用于我们的感觉,刺激我们的创作神经。一件真实发生的事,即便十分离奇,也不足以变成小说,只有事件本身与一个作家脑子里萦绕的某个点突然发生契合之后,才会构成一部小说的叙述动力。因此,有时候作家之所以没有书写当下关注的社会事件和热点问题,并非由于他们缺乏介入意识或处理当下事件的能力,而是出于一种写作策略的担忧:应时题材,趋时作法,或许会赢得时人赞赏,但时移世易,作品就有可能成为明日黄花。

  英国批评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说:历史家记录,小说家必须创造。而比利时汉学家李克曼则认为:历史不是在记录重大事件,而是记录事件所引起的反响。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小说不是在记录重大事件,而是记录事件所引起的反思。所谓反思,就是内心深处的一种回响,形之于文字,就是一种创造。

  话说回来,最近或当天发生的事件,虽然很难直接进入我们的小说,但有时候也未必尽然。如果这一事件恰好激活了我的内心深处某种酝酿已久的想法,它就可以变成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那么我为何要一意孤行地加以摈斥?克尔凯郭尔就此发表过极有意思的说法:“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能用隔了三千年的眼光来看它,想起它来,又恍若昨日。”“昨日”与“三千年”,相隔甚远,进入我们的内心之后,三千年也同样可以是昨日,这里面,应该有一个奇妙的时间转换器。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身边刚发生的事推远了,然后再拉回来。

  常识告诉我们:我们在山中看不见一座山的整体,因为我们已经变成一座山的一部分;我们只有走出这座山,保持足够的距离,才能看到它的整体。正如我们可以通过空间距离的调整来把握自己对事物的观看方式,我们同样可以在叙述中通过时间距离的调整来把握自己的观看方式。进一步说,当某个事件一旦进入小说,外在时间(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客观物理时间)就会被重新组织,而内在时间的介入则可以带来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亦即:小说可以藉由空间让时间延长,或藉由时间让空间扩展。小说脱离了现实中发生的某个事件之后,在叙述空间与叙述时间上拉开的距离,有助于文本中对素材的取舍、时距的组织、想象成分的充分利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时间来调动空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空间来调动时间,都会呈现出一种不同的叙述走向。在小说中,一道手电筒光向阳光过渡,让我们看到的是空间的变化,而我们感受到的则是时间的变化。手电筒光与阳光之间有可能相隔数小时,也有可能相隔数年,如果有一道光属于现实之光,那么另一道光则来自于记忆。

  物理时间是一个大踏步前行的士兵,但在小说家那里,时间有可能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他瞻之于前,忽焉在后,时而露脸,时而隐蔽。小说家可以改变时间的规则,打个粗俗一点的比方,一泡尿可以从汉朝撒到晚清。历史学家是不能这样玩的。

  历史叙事中的时间与小说叙事中的时间显然是不一样的。《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如果放在历史叙述之中,就会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在小说里,这个句子却包含了时间的现在、过去和将来。它在小说中确立了一个时空坐标,其叙述事视角无论是散点还是焦点,都跟这个坐标有关。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的第一段里就这样写道:

  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

  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

  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

  我们读过《四个四重奏》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长诗。《百年孤独》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对空间的描述实则暗示了时间的流转,时间就是空间,空间也是时间。马尔克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以一种近乎粗野的审慎调节叙事时间:被叙述事件的真实时间在他的小说中全都敲打成了碎片,可以藉由叙述的流动任意联缀,时间可以随意识之流动而流动,也可以随情节之逆转而逆转。这同时意味着客观外在的逻辑已经在他的小说中自成逻辑。所有优秀的小说家在叙述中总是能够让自己与时间、空间、叙述者(包括小说人物)拉开距离,而时间之于空间所带来的立体化效果,正如绘画中一道阴影之于某个立柱体的效果。因此,小说处理好叙事时间,就是对文本与历史/现实之间的距离的把控。

  就书名而言,如果说《百年孤独》的“孤独”关乎时间,那么《比利时的哀愁》中的“哀愁”则关乎空间。这部被称作“为‘欧洲十字路口’比利时立传”的编年体历史小说,从少年路易斯的视角切入,构建了一个庞大而又精微的文本空间。第一部《哀愁》的每一章都有标题,进入第二部《比利时》,战乱频仍的时代由此拉开序幕,时间与空间也开始随着时局的变化频频转换。沿着一条时间的主线,路易斯家族中的众多人物与日常生活场景如同杂树生花般呈现。小说中写到德国人、法国人、荷兰人等在干些什么,也写到了比利时的平民百姓在干些什么;写到希特勒在干些什么,也写到路易斯的爸爸妈妈在干些什么。作者故意消解了战争小说通常所具备的史诗结构,尤其到了后半部分,时间这条主线悄然隐去,一个叙事空间突然“散”了“乱”了:莫娜姑妈在说罗伯特叔叔的坏话,罗伯特叔叔在说莫娜姑妈的坏话,两种声音有意并置在一起,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张力。诸如此类的事件打乱了时序,却拼贴出了一个混乱而又离奇的空间。它对应的是混乱的青春、混乱的时局、混乱的家族。一个人的成长史,让我们看到了主人公内心深处所发生的一场隐秘而平静的战争,也看到了种种为德语、法语、弗拉芒语所囿的身份意识的对峙,国家命运与个人身世的交集,现实与精神疑难的凸显。在这个意义上,“比利时”这个词带出的是一种空间感,而所谓的“忧愁”就是在这个空间里营造的一种氛围。因此,小说处理好叙述空间,同样是对文本与历史/现实之间的距离的把控。

  我们常常看到西方社会发出这样的诟病:某个国家没有新闻自由,以至于很多新闻报道变得像小说一样离奇。我以为这不仅是对小说的一种误解,同时也是对小说的一种羞辱。乔伊斯就曾对新闻与小说作了区分,他认为猎奇是新闻界的事,而小说家的任务就在于表现人的本质。表现人的本质,正是新闻与小说之间的一道分界线。小说家即便把新闻事件写进小说,也大可不必为新闻的真实性负责。因为小说需要的不是“真实”,而是一种“真实感”。基于此,小说不仅可以歪曲新闻,还可以反新闻。现实中的杀人凶手可以变成被害人,一个基督教徒可以变成一个佛教徒。同理,小说不仅可以歪曲历史,还可以反历史。歪曲历史、反历史,并非等于不尊重历史事实,相反,它可能是以另一种方式叙述历史。我们所读到的历史难道都是真实的?史官的叙史立场是否可信?要知道,《史记》以降所谓的正史,大半是帝王授意而作,免不了要受制于长官意志。因此,也难免就有人指责那些钦定的史书从本质上说就是“帝王家乘”。这就应了奥威尔的那句话: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

  小说家,我指的是一个内心自由的小说家,他可以对现实说不,也可以对历史说不。意大利作家安贝托·艾柯引用了大仲马在回忆录里有感而发的一段话:“小说家创作的人物杀死了历史学家笔下的人物,真是莫大的荣幸。原因在于历史学家描述的不过是逝去的幽灵,而小说家创造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三国演义》中的曹、孙、刘杀死《三国志》中的曹、孙、刘之后,他们才变得鲜活起来。

  我们都知道,中国古代的小说家几乎没有什么地位。小说不能与经史文章相提并论,所以就出现了攀附的现象:比如晋人干宝,写了一本《搜神记》,就被人称为“谈鬼之董狐”,董狐是何许人?他就是一位史家。《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曾每每于小说中自称“异史氏”;蒲松龄跟他所属的那一脉写作者,就是以说鬼话的方式解构我们所认定的那些历史的真实性(尽管这不一定是他写作的初衷)。历史学家往往会把一些不可靠的说法称作“小说家言”,它差不多等同于“谎言”,而“谎言”,尤其是“真实的谎言”,更容易流传。

  我们的教科书上通常这样定义: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这个“人民”实在模糊得很。有时候,“历史”就是由那些小说家创造出来的。小说可以撷取微观历史记忆中的局部细节,它不必为历史的整体性真实负责。再说,那些所谓的正史必然是真实的?野史与小说必然是虚假的?我们可以看到:有些小说家就是用小说中的谎言摧毁历史或现实中的谎言,否定之否定,让小说获得了一种真实的力量。

  在此,我还附带申明我的一点看法:我对历史家与小说家写的自传倒是颇存怀疑的。历史家自传通常带有“家乘”的笔法,隐恶溢美也就在所难免。而小说家的自传或许恰好相反,他们喜欢自曝其丑,以此招徕读者。二者虽说相反,但本质上都有虚饰之嫌。森山大道曾引用戏剧《欲望号街车》的创作者田纳西·威廉斯在一部回忆录中说过的一段话:“真正值得回想的事情,恐怕是介于事实与非事实之间,是其然与非其然的夹缝之中。”而寺山修司在他的《自传》中说过类似的话:“一个男人在讲述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总会修正并美化记忆,所讲述的并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而是‘希望发生的事’。”因此,我读一些历史家或小说家的自传,有时感觉像是读小说。往宽处说,把它当小说来读又何尝不可?

  总之,小说写作就是一次优雅的冒犯:冒犯真实存在的人物,冒犯新闻与历史事件,冒犯一种应然之意,乃至可以冒犯自我。

  有人说,写历史小说,启用的是第二手材料,再加以合理想象,因此,可资的经验只能说是间接经验,而非直接的肉身体验。小说家所写的,难道必然是自身所历?小说家一方面尽可能采用经验叙事,接近事物的本真状态,另一方面则是恣意游思,满足自身的虚构性。因此,小说家写嫖娼,大可不必有嫖娼经验;写赌博亦不必学习赌术;写吸毒亦不必亲自吸毒。宋人笔记里讲到这样一个“禅师知肉味”的故事。说是有位巴音夷面的蜀僧,与人在席间谈到江淮、京洛一带的饮食时,蜀僧就说,羊肉味佳,而且性暖。旁边的人听了大感惊讶,和尚吃素,如何知道这些?蜀僧便答:我常卧羊毡,感觉十分暖和,羊毛尚且如此,羊肉不言而喻。

  和尚没有吃过羊肉的直接经验,却通过睡羊毡获取一种间接经验。

  我写过几篇非历史的历史小说,需要说明的是,写这一类小说,我同样没有回避切身感受的现实问题。换句话说,我从历史中挖掘素材,只是为了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入地探讨现实问题。在某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叙事语言如果偏于书面语会更灵动,而且可以更有效地转化书本中得来的二手材料。我的一个观点是:如果你觉得自己离生活足够近,不妨拥抱现实;如果你觉得自己离书本比较近,不妨乞灵于历史。但一个小说写作者写过去,必然会把现在带进去;只有把现在带进去,才能让过去让产生回响。现实题材的小说要超越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同样,历史题材的小说也要超越那个时代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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