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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正当性之间的幸福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8087
《幸福过了头》阅读笔记

  常安娣

2009年Knopf公司集结出版的《幸福过了头》收录了加拿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的十个短篇故事。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在《纽约书评》上发表过该书书评,认为:“《幸福过了头》这个标题,既十分讽刺,也十分真诚。”

  奥茨的这一评论的确中肯。从情节来看,这个短篇集的前九个故事依旧带有门罗擅长的哥特主义色彩:《维度》和《孩子的游戏》中的儿童谋杀,《温洛岭》中的老男人和女学生的变态关系,《深洞》中儿童时代的阴影引发的家庭悲剧,《面孔》中畸形外貌带来的耻辱,《一些女人》中的疾病之痛,《森林》中的飞来横祸,以及《自由分子》中年轻人的疯狂暴力。迈克尔·高拉(Michael Gorra)曾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发表重要书评,把《幸福过了头》的核心归纳为“必死的命运”。“幸福过了头”显然具有明显的讽刺意义。

  而第十个——本书同名故事《幸福过了头》,讲的是19世纪俄国天才女数学家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基的故事。门罗通过这个基于真实人物的历史短篇小说,讨论了一个常见而又古老的问题:人要如何生活,才能得到幸福。相比前面九个多少有些暗黑色彩的故事里那些极其触目的恐惧感、罪恶感、羞耻感等,索菲娅的故事可谓十分清新、动人,就是关于一个女人在其短暂一生里努力追寻幸福的故事。

  幸福是什么?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从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人,到亚里士多德、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基督教各派,再到近现代的功利主义、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康德、尼采、叔本华、罗素等,哲学家一直在尝试定义“幸福”,但都无法给出统一的定义。只有一个共识:无论是对个体,还是对社会,幸福都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

  齐亚德·马拉(Ziyad Marar)总结前人关于幸福的论述后,在《幸福的矛盾》一书里阐发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幸福就取决于自由和正当性的平衡——对自由的追求几乎都是以“我”为中心,是自我表达,也是逃离他人;相反,正当性则几乎完全依靠他人,即我们需要走向他人、得到他人的认可。

19世纪的俄国,经过前期的一系列战争之后,社会内部发生了剧烈变化。但是,尽管社会意识在变,在1950年代之前,就连最激进的出版物也仍不会宣传男女平等的观念。随着农奴解放运动、工业化发展、城镇劳动阶级兴起、精英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定义与政府和人民的关系,一场新的、自觉的妇女运动发展起来。有思想的女性,继续前人争取平权的斗争,挑战关于“女性角色”的传统观念,终于引发社会对“女性问题”的关注:与男性平等的受教育权、劳工报酬和从政机会。

  到了1850年代,俄国社会开始广泛讨论女性受高等教育的问题。1859年,圣彼得堡大学开始允许女生旁听课程。遗憾的是,当局将之视为女性民粹主义和女权主义的温床,于1863年取消了女性在大学听课的权利。若要继续求学,那些旁听生只能到国外去。护照和签证的获取着实不易,加上高额的旅费,很多有潜力的女学生没能进入欧洲高等学府继续深造。

  索菲娅是这些女学生当中的一个。与当时不少女学生的做法一样,她顺从了当时社会风俗的压力,通过与同情妇女解放运动的青年弗拉迪米尔的白色婚姻(有名无实的婚姻),得到了守旧的父母的许可,踏上了去往欧洲求学的道路,开始了她追寻幸福的旅程。

  她以这种相对而言较为温和的方式于1870年离开了俄国的家庭,1874年在德国拿到数学博士学位。这将是她短暂人生里非常值得怀念的四年。期间她结识了一生的良师益友、著名的数学教授魏尔施特拉斯。他认为索菲娅是他终其一生都在等待的、一个能全面挑战他的学生,“一个一流的数学家”。此时的索菲娅在自由气息更为浓厚的西欧,没有家庭的阻力,做着自己从十三岁起就梦想的事,也得到名师的认可,是一段难得的、单纯的、既能享受自由,也能享受正当性的幸福时光。

  1874年,索菲娅拿到学位后与弗拉迪米尔回到了俄国巴利比诺的家中。但俄罗斯并不稀罕她的女性数学家的身份。她只好“把学位放在天鹅绒的盒子里,然后搁进行李箱,一忘就是几年”。在北俄罗斯让人陶醉的风光和社交娱乐里,索菲娅和弗拉迪米尔从原来白色婚姻的状态,变成了情人,很快有了女儿,家庭生活开始了。此后的九年,她抛弃了数学的世界。

  她与丈夫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继遗产投资失败后,丈夫离开学术圈,选择投资经商,最后又以失败告终。面对社会思潮的变化、经济的压力,弗拉迪米尔开始抑郁。婚姻生活里的各种不幸,让索菲娅既没有物质自由,也没有精神自由,妻子和母亲的双重角色,在压抑的家庭氛围里,也无法让她感到正当。

  哲学家罗素在《征服幸福》里写道:“真正的幸福最重要的一个因素之一,是两个人出于互惠而产生的爱,这不仅是各自受益的方式,基于此,两人也因为共同利益成为一体。”他认为这种互惠的爱是最好的爱,而那些阻止互惠之爱蓬勃发展的障碍是极恶的,是世界一直遭受不幸的原因。

  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索菲娅不能给予爱,“也许自始至终她都是鄙视他的。不管他是崇拜她还是侮辱她,总之她就是不可能爱上他。”她也得不到爱——弗拉迪米尔在艰难的谋生过程中,慢慢由原来那个尊重女性、支持妇女解放运动的激进青年,变成了这个形象的反面:

  他变得冷淡,态度粗暴,还高人一等。他说,你给我举个例子,有哪个女人真的重要到让世界有所不同的?当然当然,除了那些勾引男人,谋杀男人的以外。女人先天落后,还自我中心,但凡她们有点想法,但凡有一个体面点的目标她们愿意投入精力了,她们马上就得了癔病,用自己的自大把目标全给毁了。(p.329)

  齐亚德在解释人们追寻自由的原因时,强调“观众”的影响因素。在任何一段关系里的几方里,彼方都是他人,他人都充当观众的角色。当我们认为身边的观众无能(impotent)的时候,我们会产生逃离这种观众、获得解脱的渴望。相反,在追求正当性的时候,我们恰恰最需要观众在场。弗拉迪米尔是索菲娅最重要的观众。很遗憾,生活的压力迫使这两名学者先后放弃自己擅长而且充满热情的事业——弗拉迪米尔是古生物学,索菲娅是数学——被迫进入新的领域,服务那些自己曾经反对的人,眼睁睁被生活的洪流裹挟前进,彼此越发疏离。弗莱迪米尔对索菲娅的态度,从原来的欣赏、同情、也可能存在爱情,到最后的刻薄、嫉妒和不肯原谅(死前给亲人都留了信,唯独没有索菲娅的)。他对于索菲娅来说,是一个能带给她“平等”,“而无法带给她温暖和安全感”的人。

  罗素认为,唯有双方毫无保留、双方的人格合并成新的人格时,两性关系才具有真正的价值。然而到了婚姻生活的后期,索菲娅与丈夫不再分享共同的观念、没有共同的目标,未来成了幻影。夫妻两人都不能无法爱,也得不到爱,感受不到正当,被挤入各自的孤独,彼此成了对方的无能的观众。面对这样的观众,他们的出路毫不意外——逃离、寻找新的自由。只是,弗拉迪米尔选择了自杀方式,索菲娅以绝食的方式麻痹痛苦,熬下来之后,于1883年再度离开俄国,乘船去了瑞典。

  “船驶进了一片势不可挡的落日暮色之中。不要犯傻了。她想。我要让自己过真正的生活。”(p.331)

过去几个世纪,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在尝试总结幸福生活的要素时,“爱情”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项。罗素说,爱情是幸福快乐的源泉,而爱情的缺失则是造成痛苦的重要原因。

  1888年,索菲娅在瑞典遇到了俄国人马克西姆,人生第一次陷入爱情,非常投入、痴迷。“我从来没有像和胖马克西姆在一起时这样,向往写下浪漫的篇章。”

  社会学家弗朗西斯科·阿尔贝罗尼(Francesco Alberoni)是这样描述爱情的:

  恋爱就是寻找个人的命运,寻找个人的自我,是彻底的寻找,要靠另一个人才能成功。需要通过与她/他对话,通过接受、理解、挑战和解放过去与现在,彼此才能在对方身上找到认同。

  与阿尔贝罗尼见解有异曲同工,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贝拉(Robert Bellah)认为爱情创造了一种困境。一方面,爱情是独立个体和自由的完美表达,另一方面,它为两人提供亲密、共性和分享。在一段理想的爱情关系里,这两个方面完美结合,爱情既是绝对自由的,又是完全分享的。爱情既要让人感到自由,也要让人感到正当性,才能让人产生幸福的感觉。

  作为自由的爱情,是关于感受新生、自我表达、创造力的。马克西姆对于索菲娅是一个全新的体验。索菲娅第一次自由地表达了自我,不再是少女时代那个顺从压力、依靠违心的“白色婚姻”去获得求学机会的那个小索菲娅了。风俗规范不再能束缚她,情欲和爱恋她不再掩饰,变得坦荡、真诚、高调,希望世界都看到她的幸福。

  在这逃离传统、他人和语言而又得以自由展示自我的时刻,她心怀浪漫,憧憬未来。此时的她在马克西姆眼里,是一个“同时拥有数学天才和女性羞怯的女人,相当地迷人”。她从姐姐病逝、丈夫自杀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充满力量和希望。这种积极的能量反哺了她在数学上的创造力——勃丁奖顺利到手,随之而来的是荣誉、盛名和丰富的社交活动。

  可惜好景不长。热恋狂潮褪去后,骄傲的马克西姆因为索菲娅的耀眼光环而心生自卑,怀疑索菲娅有控制他的倾向,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来自女性的威胁。他隐约有些妒意:“她除了是数学家,还是小说家。而他一个也不是……只不过是个学者,一个男人。”他心怀愠怒,借口要写作,悄悄去了外地,并回信拒绝索菲娅来看他的建议,直言他身边有一个“情绪消沉”的女子需要照顾,而索菲娅应该去忙她的工作,还刻意提醒索菲娅还有“母亲”这一角色要去扮演。

  在本来已经十分残忍的回信里,他再补一刀:“要是我爱你,我的信理应有所不同。”

  要是我爱你!

  马克西姆吸引索菲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他复杂多元的个性和气质、以及他在索菲娅面前呈现的“保护者的形象”。作为一个被俄罗斯政府视为异见分子的自由主义者,他对自己所信仰和捍卫的一切具有“不可思议的确信态度”。这一点让索菲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依偎在他们的臂弯里,你也会感觉到这种自信是你一生都需要的。”同时,共同的国籍、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背景迅速拉近这两位身处异国他乡的恋人,“仿佛西欧的各种语言都是单薄的形式上的牢笼,他们在里面已经困了太久”。马克西姆带来的物质上和情感上的温暖与安全感,是索菲娅未曾在丈夫弗拉迪米尔那儿得到过的,可以想象她会多么珍惜。这也是为什么索菲娅在面对来自马克西姆的伤害时,会选择忍气吞声,咽下骄傲,放低姿态,努力尝试让他回心转意。但同时她也深知这其中的自欺欺人,于是孤独、焦虑和痛苦随之而来。她对未来不再确定。

  去南方过圣诞之前,她写信告诉茱莉亚,说她不知道未来是幸福还是悲伤。她想要告诉他她是认真的,想看看他是不是。她做好了颜面丢尽一场空的准备。(p.294)

  马克西姆为着保持“绅士”的名声而信守承诺,打算来年春天与她结婚,她心里怀疑他的真诚。但是她选择继续自我欺骗,因此对将来没有了底气——将来的幸福的更多的是一种幻想,而非希望。

  她决不能想——她决不能想这是在绕着圈子说他其实希望他们春天不要结婚。她已经给茱莉亚写了信,告诉她终究会幸福。终究幸福。幸福。(p.295)

  我们总是容易爱上一个能够伤害自己的人,同理,那些爱上你的人,是你有能力伤害的人。换言之,人同时身处舞台上和观众席里,既是自由的、暴露的、脆弱的舞台演员,也是台下冷酷的、沉默的观众/裁判。这就是爱情的矛盾,既要让人感到自由,又要感到正当。走得太近或太远,都有可能使自己成为这一关系里的无能观众。

  作为正当性的爱情关乎亲密、尊重、理解、忠诚、认同。马克西姆是索菲娅这一人生阶段里最重视的观众,她亟需从他身上感到正当性,否则自由便无意义,幸福便不可能。可是,他在自卑时用言语刺伤她、鄙视她的数学、承诺结婚只是出于保持绅士名誉而不是出于真正的、平等的爱。在这段爱情关系里,一个放低姿态用力过度,另一个则谨慎保留过于防范。

  罗素又说:“任何形式的谨慎里,对幸福最致命的,莫过于对爱情的谨慎小心。”

罗素认为导致不幸福的因素很多,第一个便是无聊,而战胜无聊,主要得靠工作。虽然工作的过程中也会有无聊,但这种无聊带来的痛苦,相比无所事事的无聊带来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通过工作获得收入,建立名声,是人生意义的延续,长远而言,是幸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就19世纪而言,男性比女性幸运,有工作的女性比一般家庭主妇幸运。

  弗洛伊德列举过一系列常见的逃避痛苦的方式,包括酗酒、发疯、幻想、工作等。在所有逃避痛苦的方式里,工作无疑占据了索菲娅短暂一生里很大一部分时光。但我认为工作对于索菲娅来说,作为数学家的工作和作为小说家的工作既给她带来自由,也满足了她对正当性的需求。

  女性写作在俄国历史上长时间得不到社会的接受,即便到了索菲娅的时代,女性作家在创作和出版时仍然遭遇极大的阻碍。社会普遍认为女性作家的角色似乎与良好的教养不相匹配。俄国作家玛利亚·切布里科娃(Maria Tsebrikova)回忆当时的境况时说:“人们嘲笑我们,亲戚挑剔我们。”映照这一不幸事实的,是小说里索菲娅父亲对大女儿阿纽卡刊发故事的态度。父亲大发雷霆,认为有辱家门。他对女儿写作这件事的反对和羞辱,正是当时作家这一角色及其作品无法给女性带来正当性的表现。但是姐妹俩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反对而畏惧退缩,反而在写作这条路上都走得真诚、长远。像同时代的许多女作家一样,她们拥有异乎寻常的坚强意志。

  在19世纪,许多俄国女作家很少能得到自己时代的认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流的作家。有些人才华平平,才华高一点的,由于生活的艰苦,也无法全面表达自己的天赋。但她们所有的人,都为俄罗斯文献贡献了女性的声音,使得这时的文学有了不同的主题和语言。索菲娅便是其中一员。

  写作对索菲娅而言,也具自由与正当性两重意义。

  小说创作是她躲进回忆、逃离现实的归宿。她写过小说,但最爱的是自己写的那本回忆录——《拉耶夫斯基家的姐妹》。当时的评论家给这本回忆录不屑地打上了“怀旧”的标签,尽管索菲娅本人对此不以为然,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一个怀旧的故事。

  新牛津字典这样解释“怀旧”:“对过去充满多愁善感的向往和引起怀念的喜爱,描述的通常是一种痛苦且甜蜜的情感,既掺杂着重连过去的快乐,又掺杂着过去已逝的失落。”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尼古拉斯·达姆斯(Nicholas Dames)则认为,怀旧包含了有关一个人过去的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不是将回忆拆解、分散为一系列具体的、被让渡的时刻,相反,这些故事所做的主要是解释并巩固回忆,而根除那种具有威胁性的、充满本已消失的细节的“纯粹记忆”这一巨大场域,怀旧才能得以幸免。怀旧让过去封存,防止回忆污染现在。怀旧的回忆,其目标总是对过去的事实进行风选,使之具有确定的、稳定的、共享的意义。因此,很多对过去创伤的回想,得以被转化成怀旧的回忆。

  对已逝青春的书写让索菲娅做到了放下、原谅、超越过去:

  “她写下了自己对巴利比诺生活的回忆,回忆洋溢着她对失去的一切的爱,不管是曾经绝望的,还是曾经珍爱的。她写的远远不是家,那个家和姐姐都已经不在了。”(p.325-326)

  怀旧这种“往后看”的行动,实际上造成了一种“向前走”的结果。写作给身陷麻烦现实的索菲娅带来希望。就在临终前,她还在在构思新的故事,认为自己会比过去写得更好。她感觉到生命的悸动,想找到问题的核心。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索菲娅是被解放了的索菲娅,她默默前行,不被过去的伤痛束缚。

  另一方面,写作之于索菲娅,又是对接现实、表达现实的渠道。与充满革命热情的姐姐阿纽卡不一样,索菲娅“对政治没有热情,也不觉得自己打算投身于政治事业。”尽管如此,除了数学和琐碎的烦恼的生活,她的情感世界里还藏着比较强烈的爱国主义。她出于“为祖国感受到的痛苦”,写下了《虚无主义的女孩》,这是她“爱国主义的大爆发”。这是一本“非常俄罗斯”的书,主角是一个对政治的兴趣远远大于对爱情的兴趣的女孩。这本书在俄国注定通不过审查,其他国家也不会感兴趣。而且,她跟魏尔施特拉斯教授介绍自己的创作时,也看出他不感兴趣。这是一本既得不到自己在知识界最重要的朋友/观众的关注,也得不到权力阶层的认可、从而无法出版的小说。某种意义上索菲娅是为了纪念充满革命热情的姐姐阿纽卡而写,但这本小说的完成、被禁,反映的恰是她投入现实、参与历史的行动。她相信这本书的潜在读者——那些被放逐的俄罗斯政治犯——会想办法读到这本书的手稿,会赞美这个故事。与那本书写过去、超越过去从而带给她自由的回忆录不一样,这本主题与政治相关、结局也因政治原因无法出版的小说,是她渴望正当性的表现——她在乎她的观众、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索菲娅的另一份工作——作为数学家的工作,是自由与正当性的矛盾一体。

  当初的勃丁奖虽然带给她离奇璀璨的声望,但她在找工作的时候却一直遭遇闭门羹,那些把握着大学之门钥匙的男人们“脑子里全是旧观念,认为女人的大脑里只有紧身胸衣和名片”,他们不会向她敞开大学的校门。直到人生的最后十年,她才终于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获得工作机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被大学聘用的女数学家。

  学术界男性知识分子普遍的优越感甚至傲慢,让她难以融入,而那些大科学家的太太们也“都不想看见她”。即便到了瑞典这个思想观念相对开放进步的地方,那里的太太们对她尊重有加,但仍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她对她们也心怀厌倦。关于学生,她说:“即使当教授……我也会疯掉的。学生都资质平平,总体来说。他们只记得最明显最常规的模式。”

  教学周边的人际关系和教学本身无法给予她正当性,男性同行、太太们、学生们都难以成为她的有力观众。而她也没有把教学当作她真正的工作,在她心里,真正的工作指的是研究。她一度憧憬着能靠着与马克西姆结婚,离开教职岗位,那样她就“自由了……能做更多的研究了”。

  对她来说,“数学是大自然的礼物,正如北极光。它独立于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而存在”。与教学相反,数学科研的世界是他人世界的对立面,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拥有独特的语言,“令她喜悦”。这使得她可以毫不纠结、毫无眷恋地从他人的世界转身离开。

  她的研究也没有得到未婚夫马克西姆、妹夫、外甥的认可,他们一致认为那是无用的。这部分正当性的缺失虽然让她遗憾,但她并不在意。与很多别的同行不一样,面对数学,她“对工作的关注远远超过对名望的关注……它不会和论文混在一起,不会和奖赏混在一起,也不会和同僚混在一起”。而她自己,“和伟大的诗人一样,精确,一丝不苟”,身上“有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闪电般的灵光一现,揭示一直存在的东西”。

  罗素说,从建设性的事业里获得满足,是生活中最令人幸福的事情之一,但不幸的是,这种幸福一般只有少数具有才华出众的人才能享受到。

  幸运的是,索菲娅就是其中之一。

1891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公开演讲标志了索菲娅的职业顶点。她感到满足、幸福,从酒会出来,走在斯德哥尔摩下雪的街头,“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以前从未体验过的销魂状态。这时候的城市真像是童话里的城市”。此时的她健康已经恶化,三天之后,她因肺病去逝,年仅四十三岁,死前呢喃:“幸福过了头。”

  回首当初她在丈夫自杀后,决心“要去过真正的生活”。乘船离开俄国到她在斯德哥尔摩去世的那天,她走出了绝望,经历了爱情、羞辱、伤害、自欺欺人,获得了恩师魏尔施特拉斯的欣赏和友情,得到了举世闻名的勃丁奖,也获得了与能力相匹配的大学教职,当然,还有一身的疾病。这是八年真正的生活。但也只有八年,时间没有再给她机会。从这角度来看,“幸福过了头”的确是讽刺的。

  弗洛伊德总结过人们所遭遇的痛苦最常见的三种来源:我们的身体,因为它注定要衰败和解体,而痛苦和焦虑是信号;外部世界,因为它可能以压倒式的、毁灭式的、无情的力量向我们咆哮;最后,与他人的关系,而它带来的痛苦是最难以克服的。索菲娅长期遭遇肺病和心脏疾病的缠扰,最后英年早逝。生活中最重要的三部分——家庭、爱情和事业,她从中经历了各种自由和正当性的矛盾与平衡。但在回忆从前时,她坦言原谅、热爱过去的一切。在逃离他人和拥抱他人的两端来回奔跑时,她明白了生命中“有往复的运动”——生与死、荣耀与痛苦、幸福与悲伤。去世之前她还希望通过下一个要写的故事,发现某种隐藏的、“虚构的,但又不是虚构的”东西。她死在当时一个女性知识分子可能拥有的最好职业的巅峰,去世之前仍旧憧憬爱情。

  艾丽丝·门罗在百科全书上查阅资料时,读到了这位天才数学家兼小说家的索菲娅·科瓦列夫斯基的故事,产生了深深的兴趣。阅读了能找到的一切有关她的资料,门罗写下了《幸福过了头》这个历史短篇小说,但也强调“事实性与历史可信性并不是重点”。历史里那个真实的索菲娅,在爱情的打击下一度精神失常。门罗没有在故事里给索菲娅安排这样可悲的情节,相反,她把勇气和希望给了她。我从中读出门罗对这个人物的珍惜和爱,其中有天才对天才的惺惺相惜,也有女性对女性的真挚关怀,毕竟,她和索菲娅一样,都曾在各自的时代里执着地抗争来自家庭、社会的压力以及各种对女性不友好的势力,温和但又充满内在力量。她“赋予”索菲娅的幸福,虽有讽刺,但这幸福也是真的。索菲娅相信宿命,人人都会被遗忘。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她。他们用她的名字来命名月亮上一个火山口的名字。那是一个能量爆发之后的世界,安静、自由,而且超越。

  ?Robert Thacker,Alice Munro:Writing Her Lives:A Biography,Toronto:McClelland&Stewart Ltd.,2011,p.504.

  ?Ibid.,p.509.

  ?NicholasWhite,A Brief History of Happiness,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6.

  ?Ziyad Marar,The Happiness Paradox,Reaktion Books Ltd.,2003.

  ?Natalia Pushkareva,Women in Russian History:From the Ten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York:1997,p.209.

  ?Ibid.,p.210.

  ?Bertrand Russell,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London:George Allen&Unwin Ltd.,1930,p.182-184.

  ?Ziyad Marar,The Happiness Paradox,Reaktion Books Ltd.,2003,p.78.

  ?Bertrand Russell,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London:George Allen&Unwin Ltd.,1930,p.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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