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
邢 凌 译
让我们引奥登先生的一句诗开场吧,“是否我要提醒你,此身已不在埃及?”(《雄辩家》)
接下来,连续一周,我要跟诸位讲一件事!深望于言毕之际,能令各位了然我意。事关诗歌这一行动领域。这是一场战役,现如今这场战役进展如何?结局又会怎样?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第一章谈到那些早期针对他的理论的攻击时,曾经苦涩地说:科学人厌恶学习新东西。须知,这也是文学界的一大特征——复制“新”——已经重复了二十年之久的“新”,许多刊物因此面目全非。因此说,这是一个行动领域。想回归古典和正统的大有人在,这我能理解,免去思索嘛。正如弗洛伊德的同时代者阿纳托尔·法朗士所说:“博学者不好奇。”
希腊语和拉丁语的长短律韵文几乎无法经我们的语言再现。但有人问过为什么拉丁语的一句诗似乎总是被翻译成我们的语言中的两句吗?为什么那种与我们的重音韵文相对的长短律无法被保留?所有可能的译法都被穷尽了吗?我深表怀疑。
本人想在此提出一个不成熟的建议——尚无凭证或例证以支撑——我将尽量为诸位阐明——也十分清楚会为此获得何种裨益。
我提议对诗歌结构来一场彻头彻尾的改革。是的,结构。各位看清我的意图了吧。我认为五步抑扬格现下是完结了,至少对戏剧诗而言确实如此。十四行诗完结了,那些四行诗节、诗段当中的古板音串儿完结了。这方面已经有很多行动了,只是还没获得具体的命名。我觉得应该为此说点儿什么。不过,或许,我在这儿能做的仅仅是呼吁大家关注诗歌韵脚的结构变革——有证据表明,这场变革已经进行了很久。
现在我先稍微跑下题(其实能帮我换个角度回到主题),极为粗略地说说素材问题——诗的主题。就这个问题,我乐意以囫囵吞枣的方式接受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即它是愿望的满足。诗是梦,是白日梦的满足,它不会因此就能成为一个行动领域,一个更高的、带有目的性行动的领域。
过去,诗歌的主题一直是不断变化的,各位该知道,它是一个渐变的选择。我说的是不久之前的过去。
还有,请记住“现实”,与“幻想”相对的“现实”。主题是幻想,是所愿,是在诗歌中变成“现实”的梦——结构则不同。
身处先锋社会的坡,梦想着温柔和极乐——他也热衷于音步研究且有颇为成功的实验。叶芝梦想仙境,莎士比亚——屠夫的儿子梦想着凯撒和沃尔西。且不论济慈,雪莱,丁尼生。所有主题皆是对高贵的满足,可见的精神上的官僚化。
还有一个主题是诗性的,也被很多人认可为诗,甚至唯其为诗,即美的事物,或虔敬(因而美)的愿望经美的语言表达——一个梦。那也是诗,别无其他。当然,那是令人渴求的世界,诗人只是表达了那种渴求并为各自的时代所用。
但是,随着工业革命,一个新的时代精神,不容撼动地占据了世界,新价值随之取代老式的贵族概念,那些在基督徒视角下晦暗的东西。新主题应运而生。人们注意到它跟过去的诗迥然不同。简言之,金钱万能。诗人,现代诗人,许可了新主题进入他的梦——严肃诗人把工业时代的种种都表现在诗中——
奥登先生早期的作品便是例子,那些诗的背景是垃圾和破坏构成的工业废墟。这也已经过时,被新物理学取而代之。很遗憾我不能继续这个有趣的话题,现在要讲的是一个更紧迫的话题。
请记住我们仍然生活在充满幻想的世界,这世界常常易容,却仍然是一个关于满足的梦。诗人不是物主,也不是投资者——他只不过是诗人,许愿者,语词者。依我之见,是举世最佳!词语是思维之密钥。这就是诗的全部吗?当然不是——正如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医生而言,梦绝不仅仅是幻想的材料。
诗还有其他要旨。倘若你肯多听,你就发现,诗人的梦依然滞后于一个执着的、神圣恒常的追求——结构。于此,我们遭遇现实,虽含恨梦醒,却无比坚定。现实是什么?诗人唯一的现实就是“音韵之度”(measure)。
现在回到正题——诗的结构。任何时间节点之下的世界都是社会、经济的综合体。不过此刻我们最好先谈谈自由诗。
诗人们关于天堂写了很多,曾经天堂就在身边,然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影响了我们对天堂的感知。相对论的核心是测算(measurements)相对论,如果诗歌领域不引进这个概念,我们就没有真的接受相对论。难道我们觉得自己身处宇宙之外?还是英格兰教会在宇宙之外?相对论适用于每样事物,正如爱也是如此。
我想做的不仅是给“音韵之度”(measuer)松绑,还想构建一种新的音韵测度系统,使之与我们今天的世界、而不是过去世界的社会经济并容。不一样的世界需要不一样的音韵之度。
在这个理念之下,没有自由诗可言,我坚信如此。意象派没有结构:所以意象派消失了。
我让人觉得好像是有意义深远的重大发现了。不过是否如此,这还仰赖很多因素。我的发言任务只涉及我当下的关注:我们肯定在接近变革。
究竟是什么变革?我清楚且确定地告诉各位:是诗歌结构的变革。我绝不否认,变革也可能发生在别处,但那不是我所关注的,在此,我只为诗歌结构的变革辩护,这是我的演讲主题。
请原谅我必须要谨慎,我想再插入一点:可能有人认为我想摧毁过去。可我的目标恰恰是服务传统,我憧憬着去尊崇传统,辅助传统,绝非让传统被毁容,是确认并扩大传统的应用。
现代世界增加了我们的所见,却没有增加我们的所感。制订方案,形成总体上、扩大化的技术途径,释放全部的现实描述可能,增加所感(我们确知,或者觉得感受少了。词汇打开感觉的眼睛。)现代世界有它的依傍之物,如心理学等。我们要得到相应的“购物券”和装备才能加增感受。而我们缺少途径——那些必要装备,就像现代化学产品的提纯依靠过去不曾有的一些手段。我们的诗歌现在不够细腻,僵化呆板的结构方式不能传达感受。
我们需要大生产,海量、异质、搭配杂乱、令人瞠目、捕捉一切——就像奥都本(注释:鸟类学家)抬枪击落一只鸟,目的只是仔细观察它一番。
倘若某人的作品欠缺了一点儿名家之风,我们可以想想高产的拉伯雷——跟低产量对比一下。似乎此刻我们需要产量,我们美国人,需要大规模生产;大量合成,多多益善,其中或有少许宛如巴西钻石,不经切割却也闪亮。
当艾略特先生出现时,他面临一个选择:1.在群鸟中展喉,为造就高产出力(或者从事筛选工作);2.寻找同一种语言的已经成熟的、不同凡响的文学地盘,世界文学中现成的一席之地(忽略选项1)——这当然不失为一条捷径。
再看一下我们的情况:跟艾略特先生有别。我们正在制造现代丸剂。这是我们不成熟的代价;量产,公正地说,跟不同凡响相对。他的诗为数不多却精雕细琢——最长的涉及七种语言,三十五处引用。我们的作品像兰斯洛特·安德鲁斯(注释:主教,学者,英文圣经主要翻译者)的布道文,未来的筛选者大概会从中引用,从而像《奥义书》那样贡献只言片语。总会有做总结的天才,他们善于提炼。但是他们在彼岸,不在我们这儿。我们无法模仿他们。进程不同,新语言(语汇),我们的量产期待下一位艾略特来提炼。抓住机会,增大储量,以备后人发掘。我们要以此为傲,因此谦卑,为此激动。
首先我们得清楚我们在干什么,能干什么:创新——在全新的基础上审视既有手段。此刻积累要多于分析。现在不是要杰作,不是要那些我们欣赏的精品佳作。我们干的不是那个。不是剪一支玫瑰插进精致的玻璃花瓶,摆上窗台观赏。我们是在为种大树而挖坑,并且消失在这个坑中。
我们析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对艾略特先生和坡先生都是陌生的,当然有人比他们更觉陌生),音律学领域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应该发生点儿什么了。(当然我们已有了惠特曼——就音律来讲,他是个难题——我不想现在停下来讲他。)这种感觉很像在物理学领域,爱因斯坦对牛顿力学原理的初期感受。我们的音律价值观应该被解放,被纠正,被看作仅是相对地真实。在爱因斯坦那里,光速,且只有光速是稳定的,我们呢?或许是我们的音长概念。我想是的。但也不限于此。
作为一种新语言的松散、无关联的使用者,我们有优势感知、发现那些在格律范式的价值认知之中的不和谐因素——就像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不和谐元素,他们会引出新发现。
我们最好着手这件工作,从而默默获得我们的发现,不然将另有他人替我们获得发现,他们将悄然地发现、无需为之致谢任何人(人们通常只在注释中向辞世良久的作家致谢!)。
我们希望至少找到一种客观的方法审视诗歌,重新界定诗歌的种种元素。这才是布雷杰斯(Robert Seymour Bridges 1844-1930)的诗歌实验本意(其意义譬如镭之于物理研究),也是激活惠特曼及所有现代诗人的活性酵母。
我们的一个失误是,至今尚未给这项任务本身以关注或定性,且不说对它将给出的方案。对这个正在浮出水面的发现,好在我们是半觉醒的。炸弹的一个好处是让我们意识到,在人们心中,在文艺界,糟糕的改变也是可能出现的。我们只是因为胆怯而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是可能的。我们是认真的。这不是乐观主义,而是化学,更恰当地说是物理。
它时隐时现,当我们感觉微光初露,种种蕴意迎面而来时,似乎就有些守护精灵匆匆将其遮蔽。
现在说另一件事:奥登先生的情况很有趣,他其实呈现了一个决定性问题。在今天这个主题下,尤其值得研究他的诗。
他的诗歌创作手段机敏、灵巧、令人赞叹,现代诗人没有能出其右者。他无所不能——除了一件事。他来到美国,成为一名美国公民。我要说,他真博学。如果了解奥登先生,你就知道,他绝不是无缘无故来美国的,他心中也绝非没有揣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别以为他是讨厌英格兰,这种原因太肤浅。他之所以来是因为遭遇了事业上的危机,他身为作家,尤其是诗人的事业。奥登先生或许不赞同我说的某些话,但他肯定同意我说,他是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作家。写作是他的呼吸,并且会随着生命流淌,吸收他所有的呼吸。
奥登原本也可以去法国、意大利、或者南美,或者跟随兰波的脚步去锡兰、廷巴克图。但是他没有。他来了美国成为一名美国公民。那唯一可以驱使这位卓越的诗人如此做的危机,一定是他的创作手段穷尽了——那是英格兰不能再给他的,所以他到美国——另一种语言之中,来寻找答案。我觉得他至今尚未找到。我好奇,他为什么找不到?须知,这可是我们时代最聪明、最富技巧、最全面、最多产的诗人之一。他无所不能。
当他开始为学校足球赛季的胜利写颂时,像当初品达为奥林匹克的英雄写颂那样,问题就出现了。诗中古典音步的成功运用使之成为一首严肃的诗。诗的主题却不算成功。或许你认为主题是小事。但于我而言,诗中出现宗教或社会色彩是一个糟糕的迹象。基本上,当一个诗人开始关注主题内容或体裁之时,他的创作手段已经用光了。
这意味着什么?奥登来美国寻找写作技巧——看起来在美国有望发现语言的松动性和创新。还记得艾略特先生说过用五步抑扬格已经无法写出戏剧诗了,但爵士乐或许能指条路。他甚至写了“我的宝贝”这些东西,但显然不太成功,所以他没有继续这类创作。
我希望能让奥登和我一起抨击现有的诗歌结构。目前我还没成功。我觉得这正是他来美国的目的,只是他没能如愿(或许他已经习惯了)。我认为是我们令他失望了。也许是他令自己失望。我坚信此抨击要集中火力于诗歌音步。
谈到这个我们要先批评奥登的诗——因为这是他来美国的初衷,他也为我想谈的“理论”提供了愿景。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诗——他败于自己娴熟的技巧。我认为他大可不必继续如此了。
相对而言,艾略特先生写了《四重奏》。他细腻、富于开创,晓得怎样充分使用材料。他在美国时就挺不错,虽然每当他谈及开展新的写作方式时,一个接一个的新方式都只是在某一首诗写完时就随之结束了——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抛开一切,尤其是主题,体裁而言,他在《四重奏》创作方面的实验,虽然有限,却让他显得比奥登更像美国人。抱歉又提到奥登,他拥有的世上最棒的英语耳朵和美好心愿。
这种局面有点可悲,未来也不可知。那个美国人到英国做的贡献(或助力于此贡献),也是那个带着美好心愿到美国来的英国人想要贡献的,可是他却做不到。
埃德蒙·威尔逊在《阿克瑟尔的城堡》中说,维勒·格利凡之所以能够在巴黎的象征主义运动之初打破法国传统的六音节诗行,恰是因为他脑子里有五步抑扬格,这是法国人自己做不到的。这让我也想到了埃兹拉·庞德——需要另外撰文来讲——我这么讲着,好像整学年,至少整学期的讲义都勾勒出来了。
现在谈谈从哪个源头才能让我们有所发现。除了话语,我们还能在何处寻见想要的?如果我前面所言是正确的,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话语,独特的(不同于英式话语的)美式话语。我们不具备英语中的大量诗歌成品,但不管怎样,我们可以从亲耳听见的美语中有所发现。即,不是古典研究——所谓的美国经典也不行——须知,古典是“死”的,那些语言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听到过它们。没人能“听”到的写下来的古典,正如现在没人能听到古希腊语。
我已说过很多遍,现在还要说:要有所发现就必须听语言。这不同于学院派的等级延伸或绦虫式繁殖。这种发现途径在其他领域也会出现。
基于此,是否可以说(其实是我刚才谈及奥登作品时想说却没有证实的)美语比英语拥有更多的文学创作线索,英语中充斥着古典主义和“高级品味”。我可以更强硬地表达这一点,但还是别跑题了,因为还有许多更重要事情要我们关注。
首先,我必须说,按照门肯(H.L.Mencken)的《美国语言》,什么是美国语言?门肯曾指出美国学生(在其成长的关键期)是双语的,他们在教室里讲英语,出去讲的是母语。
我们所指的就是这样的美语。是艾略特先生和庞德先生开始欧洲之旅时,用他们的耳朵带去欧洲的美语(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如此)。这大概也是奥登先生来美寻找的东西——他可能来晚了。这个语言里充满我想要的创新线索。我对历史不感兴趣,但的确可以说,眼下是一个发展的大好时机。
刚才我提到创作线索,不是指语言里的现实主义。我指的是驾驭语言的新方式。对我来说,主要就是扩展诗歌结构、基础、真正写诗的机会。
抨击诗歌语言的时机到了。对我们来说,美语的严肃性是以不同于英语的方式呈现的。正如对英国人而言,英语是严肃的——那么严肃——以至于没有方言可以存在。但方言是动态阶段,变化阶段,生产阶段——正是英语之于莎士比亚,乔叟,但丁,拉伯雷的时代。
彼时,鲜活多变的语言从人们口中讲出,给文学表达带来新途径和多样性,以及最重要的基础结构。
对英国人而言,英语就是英格兰:“历史就是英格兰”,艾略特先生反复吟唱着。对我们而言,却并非如此——如果我们能写出一首诗来驳斥——否则是他赢了。但这将出现辩论。这样反反复复地重复不是我们的正事。
整个学期的研究都包含在这儿了。也可能是研究生阶段的全部研究和论文,甚至可以拓展为终生研究。在我继续赞颂这个主题并提出实验方法之前,我想强调一点,就像上帝的创造目的是人而不是万物,我们的目的是诗歌!博物学显示,至今已经有很多实验了,但这绝不是顶点。诗歌才是我们所寻求的。
我要再强调一次,在这儿也好,在英国也好,这件事都已经进行了多年却没有被承认。我们眼下要做的是发现、剔出、并利用那些潜在的因素和原则,正是这些因素和原则激发了这场变革,一场正在努力发出开诚布公的声音的变革。你知道我为什么多年来反对十四行诗了吧,知道为什么它被许多人极力捍卫了吧?因为它的形式不允许创作者对其结构进行哪怕最微小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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