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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野性李约热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824
曾 攀

  我们很难想象,写得循规蹈矩乖巧完备的小说会是一部好小说,小说断不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说些皆大欢喜的好话,表露些不痛不痒的言语;同样的,那些毫无棱角无可指摘的人物,自然也是无足轻重的,甚至显得不甚真切;而四平八稳不见波澜的叙事结构,也难以传达出繁杂深邃的文化曲幽。好的小说,势必需要在旁枝斜逸中突破既有的结构与思想的框制,重整人心之偏执、文化之偏至乃至历史之偏见。李约热以独异独行之“野性”书写野马镇,其中的人物鲜明如血,直探人心与人性的曲径通幽。其小说突破了既往的叙述陈规,若借寻常的阅读经验长驱直入,往往会发觉此路不通,不得已而唯有于残桥断路中重觅生路。“灰暗,凄清,正是李约热小说特有的基调,而他的小说背景多是桂西北一个叫‘野马镇’的乡野荒僻之地,所以灰暗、凄清的基调之上往往又蒙上一层奇诡怪异的色彩,读惯以北方农村为主要背景的‘乡土文学’或‘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孕育的‘新都市小说’的人,乍一走进李约热的小说世界,多少会有一点不适。”①究其原因,就在于野马镇自身的情状以及作者的立场态度及伦理旨归。“野马镇”并非不言自明的所在,也不是一个固化的与封闭的概念,其是流动的,乃野气流徙的一种结果,也因而注定了其中的多义性与复杂性。

  李约热的野马镇,“是全市最偏远的乡镇,民风彪悍,据说这里最早的居民,是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掉队的伤兵”②。一个虚构的西南边陲村镇,出于缥缈无据的传说,成了似有若无的存在,那里的人们囿于边缘,不为人知悉,也不被历史所载录,然而在李约热那里,他们寓文明于疯癫,寓温热于冷酷,肆意张扬,棱角分明,在善恶中寄托情爱,更在死生中回应苦难。庄子在《逍遥游》中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当然,此野马非彼野马,然而世间万物,纷纭杂沓,生生不息,相以凝聚,吹拂奔放,扬起相忘已久的微渺“尘埃”,更成了芸芸众生的“野马”。李约热的野马镇,野气横生,众声喧哗,浮沉浩荡,群像沸腾,以其绵延不绝而又奇崛野性的生息,在游荡中凝结、发声,茕茕孑立,又独树一帜。

  一

  李约热来自广西小城都安,野马镇及其周遭的叙事也多呈现出“桂西北”的地方性特征,“亚热带充沛的阳光雨露,北回归线横贯广西的生机与繁茂,同时,大石山区的奇峰林立,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弥漫着一种野性和神秘感,使广西山水景物,时而山林迷莽、野气横生,奇崛苍劲;时而空濛、灵动,丰润豁朗”③。西南边地的乡土叙事因为不循规蹈矩而无限敞开,也因为在敞开中难以把捉而透露出无尽可能,“奇崛”而毫不屈从,“豁朗”却曲折复杂,这是野马镇的属性,也是“野气横生”的边地叙事的内在质地。

  不仅如此,在李约热的小说中,叙事者更多是内置式的言说,叙事者与人物时常在交错叠合中沉浸于小说的场域,即便是第三人称的叙事,作者或以中立姿态示人,或通过故事的回环曲折,阐明立场与旨归,绝少以外在的准绳衡量野马镇的内部伦理。短篇小说《情种阿廖沙》以野马镇的爱情为中心,“有月亮的晚上,野马镇的男人女人就聚集在镇上的大榕树下面,唱露骨的情歌,好像在野马镇,你不纵情歌唱,你就不算野马镇的人”④。阿廖沙是警察,夏如春是死刑犯刘铁的妻子,刘铁被捕后,阿廖沙发现夏如春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性,故倾心于夏,两个人之间不见容于世俗的情爱,在浑浊杂沓的野马镇中,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博弈;然而在“我”看来,两个人却透露出一种非同凡响的“气质”:“她笑了,两边嘴角往上抽,头发挡住眼睛,她一甩,眼神透出一股坚毅——就这一点,我隐约看出了她和阿廖沙某种相同的气质。”⑤在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野马镇众人的极力劝阻下,他们依旧我行我素,甚至为死刑犯刘铁请律师打官司。小说最后,刘铁未能脱罪,而阿廖沙和夏如春也排除万阻,结婚生子。可以说,两个人的真情厚义震动了整个野马镇,也松动着彼处既有的现实认知与道德准则。道德倒错与世俗偏见在真正的情爱面前,变得不堪一击,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伦理得以重造。可以说,阿廖沙和夏如春野性横溢的情与义,支撑或说塑就了野马镇向来所稀缺的甚至是被压抑的浪漫主义灵魂。

  中篇小说《龟龄老人邱一声》则对焦野马镇的亲情,“我”作为矿二代,为了赎父亲的罪,自告奋勇前去照顾野马镇老人邱一声,然而却在后者面前被错认为是其死去的儿子阿牛,“我”将错就错以安抚邱一声,不料老人却以为儿子回来了,得偿心愿而悬梁自尽。小说中,屠夫董志国说过一句话,在野马镇,“不能拿一件事情去证明另一件事情”,野马镇的事与事各有不同,人与人更相与迥异。“这让我觉得野马镇藏龙卧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几乎就是为了证明董志国讲得对还是不对。”⑥事实上,如此恰恰说明了野马镇之中不同声响的交集纠合,那是一个草莽丛生的场域,人物表面的野质荒诞之中,实际上又是情理自在的,他们形态各异,甚至是喧嚣吵嚷,有的语出哲理,有的满嘴荒唐。不仅如此,“我们野马镇,该怎么说呢?每一户人家都有故事。比如说我家。我爸欠有二十几条人命,够吓人吧。比如说前面提到的拿邱一声当娱乐明星的阿明、阿卫、阿三三兄弟;拿邱一声当出气筒的董志国的老婆阿珍;还有拿邱一声当神来供奉的阿亮;等等,哪一家都有长得写不完的故事”⑦。事实上,在满腹阅历与故事的龟龄老人邱一声那里,就已经显露了野马镇的纵深度,加之村甿为轮番照顾老人而逐一出场,作者写出了人们复杂交错的情感,同时也钻入其中每个个体的精神深处,探询性情,拷问灵魂。小说的最后,“我”代替死去的阿牛披麻戴孝,为龟龄老人立碑,那是对野马镇魂灵的祭奠,精神的传续于焉得以绵延不断。

  及至长篇小说《我是恶人》,李约热对野马镇的气息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统揽,马万良在1982年的一个赶圩的日子,一刀砍断了外乡人的手臂,尔后被公安黄少烈送进了镇政府那个诡秘黑暗的房间,受尽精神的煎熬,在外乡人的骗术被识别而归案之后,围绕着黄少烈和马万良及其后人之间的恩怨,搅动了整个野马镇。期间,历史的迷雾与现实的荒诞一并袭来,小说在马万良和马进被众人围殴中推向高潮,最终,马万良跳进白露岩而被反弹到高处,俯瞰着整个野马镇。在小说中,关于“恶人”并没有特定的指代,“恶人”之周围及背后,是人心之恶、现状之恶与历史之恶。无论是黄少烈还是马万良,以及整个野马镇,“恶”始终如阴影般盘桓,成为其中不可取消的属性。值得注意的是,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82年,那是新时期的开端,也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小说中隐约透露着时代的气息,“随着政经气候的新变化,野马镇的酿酒、养殖、种植等行业前所未有的发达”,然而随之笔锋一转,“野马镇的醉汉渐渐多了起来,吃请或者请吃的风气日盛,看着酒桌上那些称兄道弟、豪气冲天的男人,黄显达感觉到自己家的冷清和父亲的无趣”⑧。在宏大的历史面前,李约热却不断将视角调低,对准野生的民间的乡镇,那里有桀骜不驯却率直豪迈的马万良,有刚愎自用却有所自省的黄少烈,有鲁莽粗犷却义气担当的马进,有偏激荒唐而正直良善的黄显达……可以说,野马镇是作为当代中国的地方性症候出现的,这就造成了一种客观的效果,小说构造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价值断定,而不是相反的先入为主,由此透露出野马镇叙事真正的伦理旨归。

  除此之外,李约热的《青牛》、《涂满油漆的村庄》、《幸运的武松》、《你要长寿、你要还钱》、《郑记刻碑》等小说,都体现出精神的共通与灵魂的同一,人物的性格偏执狂野却渗透着古老的情谊爱义,苦难和困境如影随形却充满着自省与抗争,生活艰辛命运荒诞却执意反抗绝望,可以说,通过野马镇叙事,李约热试图寻觅那些久已消歇或不为人知的人间消息,将野马镇喧哗骚动的吐纳声息尽数留存。“天地,众生,都是大文章。天地让人心生辽阔,众生让人心存慈悲……如果对历史作一次回望,你会发现,我们的‘个人史’更多地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在所谓的‘大事件’后面,有多少孤独的身影,有多少以血祭旗的人生,还有沉默者。这个时候,作家要做的就是‘抢救整理’的工作,将一个个‘人’还给属于他的时代。”⑨当然,李约热也尝试在小说中跳出野马镇的框架,如《李壮回家》里打渔泛舟的鄱阳湖,《侬城逸事》离合悲欢中的南方小城,《村庄、邵永和我》中烟雨绿树的扶贫乡镇,等等。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野马镇之外的地方叙事,故事的基调、人物的性情及语言的情状等,与野马镇叙事都是一以贯之的。如长篇《侬城逸事》中提到“野马镇”的,是收容流落在外的张农民的保安大哥,野马镇依旧透露出偏狭、怯懦甚或是愚昧,然而保安大哥却对落难的张农民采取的是理解之同情,无论是野马镇,还是“侬城”,都提示着艰难的处境如何考验人心。可以说,在野马镇的里外,李约热构筑了一个完整的值得信赖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蕴蓄着野性的气质,时常越乎现实与规则之上,却又不完全逾离人情人性,有棱有角,有情有义,其中之场景物事,互相牵扯,彼此勾连,不同的地点和场域,在他的小说中都有着某种精神的一贯性,彼此形成互文性的存在。

  从这个意义而言,野马镇有一种虹吸效应,一方面,其构筑成了一种生活的与精神的野生之域,不同的气息与力量在其间纠缠格斗;另一方面,小说涉及多元的情节与伦理时,叙事往往朝向野马镇一方倾斜,甚至使其成为一面镜鉴,一个视角,一种理念,在那里,纵向的时间流动,映射着边缘之中隐而不彰的历史真相;而横向的善恶伦理中,则蕴蓄着显著的道德认知与价值判断,投射出现实的阴影和生命的苦难。在这样的境况下,野马镇变得丰富而立体,野性而庄重,其更像一株参天的古木,枝桠不断分叉,开花,结果,瓜熟蒂落之际,人物命运慢慢浮现,而一个复杂多维的精神谱系也已然成型。

  二

  野马镇中出没的小人物,或忠或奸,或正或邪,或籍籍无名,或声名狂野,往往都不是单一的乏味的个性,却都处于边缘之中的,如尘埃,如草芥,如蝼蚁。李约热不断将他们放大,再放大,在他们身上注入气息与生命,将喜怒哀乐还诸彼身,兼之以嬉笑怒骂,统统集散于虚无却实在的野马镇。

  所谓礼失求诸野,小说叙事中的野性,便是一种于“礼”之外求向“野”的表现:人物的脾性乃至命运于边缘疯长,蛮劲儿十足,于四下蔓延,在“中心”之外回溯与审视中心,重树边缘的价值和力量。“李约热辨识度很高,他始终书写那些‘屁民们’在生存困境中的左冲右突,那些有着对抗性的隐忍的小人物,犹如一株株野生植物,芒棘横生,却生命力蓬勃。他的长篇处女作《我是恶人》塑造了一个发誓就是要当恶人的马万良,以此书写1980年代南方野马镇的生存,乡村底层的命运挣扎和根深蒂固的国民性。小说如他的优秀中短篇一样粗野坚硬,一样以荒诞的表象,内蕴着一种潜在而犀利的文学力量。何为恶?如何恶?到底因何而恶?最终明白马万良的‘恶’是与众人关联的,是野马镇人身上的愚昧麻木、听命从众看客般的‘平庸之恶’,一如美国思想家阿伦特所论。”⑩值得注意的是,野马镇中的“恶”断不是十恶不赦罪不可恕的“恶”,人们的言行举止也自有逻辑和伦理,小说没有忠奸正邪的立下判断,而是在困惑与苦难中周旋,传达出一种自我过滤与自我更新的可能。

  短篇小说《青牛》是李约热早期的作品,“我”接替受伤的韦江加入计生工作队,与怀孕超生的蓝月娇短兵相接,后者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频频令工作队深陷困境。正当“我”遍寻蓝月娇不得之际,发现她家中的一头青牛并将其牵走,没想到,蓝月娇竟然迅速地主动屈从,接受结扎,随之“我”惊异地发现,那是一头发病的青牛,然而蓝月娇及其丈夫与青牛之间万难割离的情感,那是野马乡民与土地之间的生命依赖。小说最后,“我”却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人与牛(甚至是一头将死的病牛)尚且如此,人与人何以至此。小说最终在“我不是一个好人”中吐露出深刻的灵魂自省。?

  《林鸽的特别节目》中,林鸽来去无常,先是在电视台工作,随后无端奔赴青海,桀骜难驯且我行我素,实则却有着自我的人生哲思,而对林鸽有着理解之同情的“我”,最后也回到广西老家种地,谨记着她的“新世纪”赠言:“小心,别让新世纪废了你!”同样指涉新世纪命题的,还有《戈达尔活在我们中间》。小说中,“我”是一个足球记者,却永远也看不懂戈达尔,巨大的精神隔膜最终撕裂了我和苗红的婚姻,偏拗固执的苗红最后捧着似乎能够看懂戈达尔的知己阿灿的骨灰,消失在人群之中。与世纪末的颓丧情绪相对的,是世纪初的远大期待与当下现实之间的鸿沟,是遥不可及的精神杳想与鸡零狗碎的生活状态之间的落差,如是将小说引向了现下及未来的时间焦虑之中。其中之乱淆与隔阂,想必也是林鸽的“新世纪”忧思的真正意义,而野气横流的人物,恰似充当了此中之历史境况的重要表征。

  小说的野性催生了故事的异常与精神的异质,然而,其归根结底源自人物的和语言的反叛,当然,这个异乎常态的过程,并不是卖弄技巧以求奇崛,也不是显摆玄虚而故意向野,其乃一种燎原的野火,无拘无束,不受框囿,自由放诞。“人的感觉很奇怪,年少的时候,故乡意味着一大群狐朋狗友,成年后,故乡意味着父母兄弟,现在故乡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一部即将失传的典籍。对,这部典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渺小得接近于没有,我随手一翻,他们就跳出来。”?野马镇的原型固然来自李约热的故乡,但需要指出的是,那里的边远与渺小并不是归属于野史,对作者而言,那是一部“典籍”,其中蕴蓄着边缘与中心的辩证,中心的存在待以边缘的反观,而边缘内部亦可生发出自在的中心,那里有人们活跃的舞台,有他们说话的空间,那些人物并非矫揉造作或生搬硬造,而是一种呼之欲出的存在,他们的声音四下撒播,弥漫于乡野,在难以抹灭的生死场中挣扎挺立。

  在小说《郑记刻碑》中,“野马镇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笔糊涂账”,只因那里充满着野气和奇诡,“野马镇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在人们的嘴里,起因总是多种多样、过程总是千奇百怪、结果总是扑朔迷离,没有一个人完全说得清楚”。郑天华是拖拉机手,他的父亲专为野马镇的死人刻碑,然而郑天华没有子承父业,这一点他跟妻子劳爱群都耿耿于怀。在开拖拉机出了三次事故之后,郑天华终于觉得应该重拾父亲手艺,为死者刻碑。但是他的刻碑技艺相形见绌,而父亲似乎早就预料他走投无路要承继刻碑家业,死后为他提前留了两百多张早已写就的野马镇所有中老年人的碑字,郑天华只要到时描上去就可大功告成。正当妻子劳爱群喜出望外之际,不料郑天华却将父亲的“遗产”付之一炬:

  ……爸看透他呀。他一下子觉得爸在抚摸他的脸,一下子又觉得爸在扇他耳光。两百多张纸就是两百多个耳光。

  他掏出打火机,吧嗒吧嗒地打,打不着。

  “你要干什么?”劳爱群叫道。

  郑天华也不回答,继续打,打着了。拿起一张纸点上。像烧纸钱那样,一张张将爸写的字扔进火里。?

  这就是李约热小说起承转合的方式,故事在讲述过程中,人物及其命运倏忽发生转折,而实现这一转圜的,便是小说中的“野性”。这样的野性如一束强光,照见了人物隐秘的内心,其同时也是野马镇流溢的精神特质。当然,如是之“野性”并不指向丑陋与罪恶,而是个体的灵魂一隅被突然照亮,野与癫、狠与狂、柔弱与卑怯、执拗与勇毅,一瞬间释放了出来,造成了精神的冲撞与现实的突围。这在《郑记刻碑》中是如此,其他小说如《村庄、邵永和我》最后邵永那野兽般的眼神,《龟龄老人邱一声》作为邱一声的孝子阿牛披麻戴孝的“我”“重重地”为老人立碑,《人间消息》中“我”最终决意己志投入生命的事业,《你要长寿,你要还钱》杜松得知杜枫悲凉患病而不再追债反而刺激杜枫勉其“长寿”,等等,都是小说以“野性”蕴蓄和爆发能量的重要表现。

  对李约热的小说而言,野性首先是作为一种经验而存在的。如何再现边缘的生活现场与生存境况,并且展示其精神现状和内在状态,从而将自身的经验转化为文化动能与未来想象,野气四溢的叙述是小说试图探索的重要层面。李约热通过乖张的野性加以反抗与重构,铺设边缘人物、边缘心态与边缘事件的境况,“边缘”自身在野性的铺排中逐渐消解,其中的内在悖论也销蚀着中心/边缘的二分格局,并于焉不断揭示被遮蔽的经验,也展开新的伦理表达。其次,野性作为一种边缘姿态。萨义德曾提及“边缘人”的概念,其既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也是文学叙事的重要姿态,这种“边缘性”,“回应的对象是旅人过客,而不是有权有势者;是暂时的、有风险的事,而不是习以为常的事;是创新、实验,而不是以威权的方式所赋予的现状”?。立于边缘有助于形成冷眼旁观的观察视角,建构审视和批判视野。“边缘”的形态使李约热小说的叙事具备了一种包围中心、省察中心的质地。再次,野性作为一种想象的方式,使得边地的境况不再仅仅被预设为贫穷、困厄、愚昧,甚至罪与恶,相反,其中同样可以注入品格和价值,以至美学风格、精神气度等。“有一段时间,我个人很喜欢‘零度叙述’,所谓的‘零度叙述’,就是以他者的角度对事物作冷静客观的叙述,意在最大限度地逼近真相,后来我发现,我们的作品当然需要真相,但是我们的作品,更应该传达情感,真相可以冰冷,情感必须炽热。一个作家,对作品的掌控力很大程度上是指如何有效地写出自己的情感。我们确实需要更多的‘有温度’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温情不是简单的情感倾斜,而是以更大的耐心与包容,秉持鲜明显豁的立场,以野性不居的狂诞,去观取物事人情,探询魂灵归属。在李约热那里,小说是边缘人的精神秘史。

  在小说《幸运的武松》中,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和黄骥从野马镇进城生活,为了帮“我”野马镇的哥哥找税务局韦海出一口恶气,“我”和黄骥在返乡寻架的过程中,一再迟疑,一再延宕。最终,韦海被哥哥的另一个朋友世荣所捅,“他动手的时候,我的车正陷在泥坑里,等待过路车辆的救援”。而“我”和黄骥则于尴尬羞愧中,成为了“幸运的武松”。对此郜元宝指出,“这是一个在1980年代写诗、在1990年代不甘心知识分子群体失败、在‘新世纪’发现自己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典型人物”?。知识分子既在城里无所适从,又于回乡之路上不断自我设阻,小说在“我”和黄骥的身上布满了自况与反讽:

  黄骥说,我们这个群体,是这个社会最没有用的群体,最没有活力,最没有创造力,最他妈势利、最他妈委曲求全的一个群体。

  黄骥说的“这个群体”我知道是指什么,这个群体,就是像我和他那样的人。?

  “幸运的武松”成为了当下社会价值序列中最不幸运的“多余人”,这样的自我指涉与自我批判,事实上意味着乡野与民间对知识分子所代表的崇高/中心的批判。也就是说,在李约热那里,重返另一重目的是对准外部,臧否世界,翻转既有的价值规范,再造边缘与中心的认知形态。

  长篇小说《侬城逸事》中同样塑造了一系列野气流溢的小人物,因债主上门而被迫外出躲避的张农民一家、面对事业失败女友欠债而踟蹰徘徊最终坚忍抉择的阿德、遭受丈夫背叛与工厂倒闭的双重打击而重拾勇气的顾静、将酒吧开成了早餐店便利店甚至做起了“传销”的李晓、继承父志视死如归对抗拆迁队的退休警察刘哲,等等。无论是阿德的卑怯与选择、张丹的徘徊与坚守,还是李晓的牺牲与包容、顾静的柔弱与坚定等,在在凸显了情义道心,可以见出,小说意图挑战坚不可摧的现实世界,以野性而边缘的质地,撞击那些似乎牢不可破的现实弊端与人心卑琐。落在“侬城”土地上的往往都不是英雄,却在自己的世界里顶天立地,以渺小微弱的身躯,对抗着中心主义、商业主义、个人主义的弊端。“侬城”地处边缘,“逸事”又被排除在正史之外,作者无疑在冒一个很大的险,那些诡秘的音色,那些呛鼻的气味,未必为世人所识见和觉知。但是,他人抱以无视、不解、批判,李约热却怀着理解、同情、关怀。他决计要让他们从尘埃和泥泞中开出花来,于是在严密残酷的空间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敞开密不透风的所在,听听里面微乎其微的声响,让一度沉默/沉没的人们,走出来透透气,嗫嚅几句,以示“逸事”之存在。在此意义而言,李约热仿佛自甘沦落于“逸事”之中,实则另辟他径,借“逸事”以正言。“侬城”乃边缘之境,黯淡细狭而不为人知;“逸事”者,即为将然或已然被淹没的个体与生活,小说让边缘人物从阴暗走向光明的所在——他们从被忘却的逸事中突围,生长出新的可能。因而,无论是对于地处“边缘”的野马镇,还是在权力中心与社会层级中处于“野”性地位的小人物,李约热小说中的野性所代表的,是对成见与僵局的反拨,以此重塑一种经验、姿态与想象的方式,在此基础上,边远之地与边缘之人呈现出来的复杂立体的精神形态,在审视并表述自我经验的过程中,蓄积能势,蕴藉力量,形成对当下固有价值的判断和松解,重新揭示被遮蔽的存在,完成想象性的美学显像。

  一般以为,李约热虚构了一个野马镇,然而事实上,野马镇只是一个开始,或说其仅仅构成一种中介,李约热以此架起了一座桥,包括野马镇在内,其小说汇合了具有悖谬色彩的行为规约、思想取向与价值认知,并以野马镇为中心向外辐射,从中投射自觉的边缘化倾向,重返边缘,立意反抗,在这个过程中,小说的野性在边缘四下流窜、蔓延,最大限度地流动与散射,以集结最为显豁的个体与群体、善恶与爱恨、欢欣与苦难,在鲜明的立场中催生一种方法论,寓决绝的精神认定于其间,构成观察的方式和判断的系统,这便是李约热试图构筑的“野马镇”话语。

  三

  野马镇不只是一处场域、一种方法,其更是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在那里,世间“生物”声息汇聚,充斥着呼声与唏嘘、噪声与杂音,那是人间之外的人间,世界以外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作家的任务就是要把探险从这些缓慢的退却中拯救出来:把意义、色彩和生命力还给大多数平凡的事物——还给足球靴和草地,还给起重机、树木和机场,甚至是还给吉布森吉他、罗兰牌扩音器、老味道牌洗浴用品和爱洁清洁剂。”?在那些蒙尘已久的现实中,最终是细碎而真切的所在确认了真正的“人间消息”,也即聚汇并生的野性气息,最终确认了野马镇世界的所在,其比被种种遮蔽掩盖的实在界更为真实,即便他们出于边缘,本自渺小,但李约热以枝蔓横生的野性叙事,执拗地将其从失落与苦难中施以挽救。不仅如此,李约热的野性叙事似乎还另有他图。在他的小说中,事实上除了野马镇之外,还往往透露出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存在,与野马镇本身形成一种对照和对应,李约热正是以此作为媒介,完成伦理审定与现实批判。在这其中,多方的力量不断集聚,甚至围绕着野马镇进行对照以至博弈,不同的声息来自四面八方,一齐涌进野马镇,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人间世界。

  《涂满油漆的村庄》中,韦虎从北京学成归来,在加广村拍摄电影,然而乡亲们却对这个外来的摄制团队感到陌生和不解,彼此思想的沟壑不断扩大,“涂满油漆的村庄”便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其中的荒诞、误解与无视,在传统与现代的各行其道中,更显露出其弥合的艰难。《情种阿廖沙》中的“我”不是野马镇人,甚至对野马镇牢骚满腹,“我不喜欢这里,倒不是害怕太平天国伤兵的后代有一天会把我怎么样,而是因为这里生活条件不好,经常停电,也没有自来水,更没有像样的厕所”?。但作为他者的“我”却始终注视着那里的爱恨离合,对阿廖沙和夏如春充满了共情与认同。在《龟龄老人邱一声》中,还有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我”的弟弟离开了野马镇子承父业继续当起了煤矿主,“他在云南,还非常疯狂”。这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在野马镇主动承担其照顾老人十天的责任,而弟弟则继续延续着死去的父亲的“罪”,用金钱买断矿工的人头。《李壮回家》里失魂落魄的李壮在城市与乡土、文明与疯癫中,历尽世间冷暖。《林鸽的特别节目》中,林鸽无端出走,直至“我”走出原来的电视台,在遥远的青海重逢林鸽,且最后返回乡村种地,才得以觉察其中之有无得失。《青牛》中来自城镇的“我”,深入野马镇抓林月娇,最终却陷入悔恨愧疚。由此可见,围绕着野马镇而建构的不同参照系,代表了李约热更为深层的叙事旨归,在这其中,野气的弥漫与冲击、回旋与倒流,在小说中形成了复杂的形态,人性的深浅与灵魂的轻重于焉显露无遗。

  郜元宝曾经提到李约热小说中的两重视角,“这里就可以看出李约热小说的两个基本元素,一是类似上述身份的‘我’的自我审视,一是‘我’用挺身而出或隐身局外的方式对‘野马镇’的观察和评论。两种元素有时混在一起,有时也分得很开”?。李约热的小说在提及野马镇时,往往会逸出其间,寻求外在的映射,目的很简单,小说有着更深的意指,其以一种内置于野马镇的视角,形成内浸式的表达,从而生成一种伦理层面的偏倚,不仅如此,野性杂生的野马镇还充当了写作者的一种方法和一个视角。这种源自野性而形塑的话语,催生了一个特异的场域,“在他们耐心的缓缓叙述中,一个无序的社会渐次打开,眼前一个个充满寓意与野草般的小说场域,同样洋溢着扎根田间市井的野性”?。在此场域中,容纳了来自四方的消息,相互龃龉,也彼此会聚,“而所有这些琐碎的、真实的、合乎想象和超乎想象的各种生活经验,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经过发酵和重组,变成了,或终将变成他笔下野马镇中的一则消息”?。李约热2019年出版的小说集取名自短篇小说《人间消息》,后者以“我”的视角,道出唐俊与小陆所研究的沉重的课题——灾难史研究,他们要将被湮没的人间的“消息”重新召唤出来,也因此遭受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唐俊死后,小陆没有中断历史的钩沉,而我也备受鼓舞,投入既往的研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小陆没有停下来,我就不要停下来”?。李约热的小说还有一处提到所谓的“人间消息”的,那就是《南山寺香客》,里面叙及“我”走进南山寺,路遇香客,后者听到“手机滴滴答答起来,全是短信、微信、QQ的声音”,然后“无奈地摇头”:“听到这些声音,就烦,那是人间的消息。”?于是,香客远离“人间”,在南山寺砍木头,建房子,过起了隐居的生活。然而,这样的避离尘世,追求宁静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人间消息”呢?直至小说中透露出南山寺香客的家庭悲剧以及他们以回归乡“野”的方式对抗及祈祷,在这其中,重要的是同一个精神场域中的互动与对话,那些不被人所理解的野气乖张,得到了一个可供涵纳的精神容器。

  小说《村庄、邵永与我》中,塑造了颓废消沉的邵永的形象,他终日躺在床上,意志消磨无所事事,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然而小说最后,瑞生的孙子玩切猪菜机器时切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在急匆匆赶去医院后,却忘了把断指带上,“如果不把断指送去,孩子将终身残疾……”间不容发之际,我踢开邵永的房门,央其带去县城医院,邵永坐于后座,往日的颓丧荡然无存:

  很快,邵永和我坐在单位给我配备的电单车上。我们还能快点吗?我们还能快点吗?身后的邵永跟我说话。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没有回答。

  这时候,夜幕被灯光划破。

  那是野兽的眼神。?

  在邵永冰冷的外在之下,事实上涌动着一个滚烫的内部。这是李约热的辩证法。人物自身内在的低音与高亢在这个过程中显露无疑。而在李约热那些野气横生的人物里,他们的性情往往具有一种爆发力,表层的温和与驯良背后,事实上热切无比。性格的不同面向、生活的不同选择、精神的不同归属,都在李约热的叙事中不断汇聚,高亢与低沉的声部都在执拗生长,发出振聋发聩的音响。这便是真正的“人间消息”。因而,在李约热的小说中,野性既是一种难以规训的气质,更是不容复制的生存态度,其人物身上总会表现出一种生活与灵魂的辩证法,代表着或礼或野的不同存在方式的互动与共建。

  四

  综观李约热的小说,无论是《青牛》中为了青牛自首的蓝月娇,《幸运的武松》中永远延宕在路上的知识分子,还是《李壮回家》中落魄归乡的李壮,《人间消息》中执念于灾难史的小陆及踟蹰而后进的“我”,又或者是《村庄、邵永与我》中试图启蒙邵永却无功而返,最终却被邵永“野兽的眼神”所触动的下乡干部,等等,可以说,其中的返乡之旅是何等的艰难,甚至从精神和文化意义而言,在李约热那里,自外部返归乡土的尝试往往是无效的,因为野马镇本就是自足的系统,那里无不是自在充分的价值伦理,足以自我运行、反省、过滤以至更新。如小说《你要长寿,你要还钱》,当杜松得知在外躲债的杜枫“瘦得厉害,可能是病了”,出于情谊与情义,最后绝地转圜,不断催促杜枫“回去吧”?,反其道而鼓励杜枫,释放出了无尽的善意。李约热以小说之虚设、之实指,照见心性,审度善恶,再造伦理,从而形成一种阿甘本意义上的“同时代性”:回望传统,凝视边缘,与正史和权力保持距离,却又潜在地与生活现场相勾连,立于传统而审察当下,求诸“野”而重建“礼”。

  可以说,李约热的野马镇以及围绕着野马镇所构筑的乡土世界,不是由外而内的启蒙式乡土书写,而是内源式的原生性写作,乡土的内在价值没有被篡改或曲解,而是通过野气漫溢的叙述,由内而外地透露出本在的精神意义。这种切入式的乡土写作,呈示着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人性关怀,那是充满野性的与民间意义上的内外建构,以此打破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构,瓦解边缘与中心的现代指认,回到生活与记忆,回到土地与众生,回到自然生长的乡野人心,从而传递真正的“人间消息”,善与恶,美与丑,踟蹰与果决,软弱与坚毅,甚至苦难与尊严等,都在“野性”的弥散中沉潜生息,如是之诸般“生物”,“以息相吹”,而成“尘埃”,成“野马”,成就了一个全息式的多维精神境域。

  ? 郜元宝:《“野马镇”消息——李约热小说札记》,《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 李约热:《情种阿廖沙》,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9页。

  ? 张燕玲:《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文艺报》3月18日。

  ? 李约热:《情种阿廖沙》,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7页。

  ? 同上,第95页。

  ? ? 李约热:《龟龄老人邱一声》,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8页。

  ? 李约热:《我是恶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82页。

  ? 李约热:《土地被夜雨打湿》(创作谈),《南方文学》2015年第3期。

  ? 张燕玲:《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文艺报》3月18日。

  ? 李约热:《青牛》,《上海文学》2006年第8期。

  ? 李约热:《面对故乡,低下头颅》,《广西文学》2011年第9期。

  ? 李约热:《郑记刻碑》,见《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李约热卷》,第27-28页。

  ?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57页。

  ? 李约热:《土地被夜雨打湿》(创作谈),《南方文学》2015年第3期。

  ? 郜元宝:《“野马镇”消息——李约热小说札记》,《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 李约热:《幸运的武松》,《青年文学》2016年第1期。

  ? 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蒋怡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6页。

  ? 李约热:《情种阿廖沙》,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9页。

  ? 郜元宝:《“野马镇”消息——李约热小说札记》,《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 张燕玲:《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文艺报》3月18日。

  ? 金莹:《李约热:野马镇的消息有迹可循》,《文学报》2019年8月16日。

  ? 李约热:《人间消息》,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5页。

  ? 李约热:《南山寺香客》,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53页。

  ? 李约热:《村庄、邵永与我》,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0-21页。

  ? 李约热:《你要长寿,你要还钱》,见《人间消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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