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叙述五家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890
张亦辉

1 黛莱达:《邪恶之路》

虽然意大利作家格拉齐娅·黛莱达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现如今大概已经没有人去读她的小说了。人们往往只把她看作是“描绘撒丁岛民俗风情的作家”。

  偶然借阅了她的《邪恶之路》,我相信,黛莱达也许称不上伟大的作家,但却足够独特与优秀。这本小说除了出色地描绘了撒丁岛自然风光,对爱情与人性也有极深刻极复杂的刻画。黛莱达的叙述质朴但却有力,轻描淡写中常常蕴藏艺术的灵光。

  她写主人公彼特罗帮东家摘梨,摘完一棵树之后滑了下来,落到地上:

  他向这棵刚刚已经被他们摘了个精光的梨树打了个招呼,道了一声再见。“明年见,我的大梨树,只要明年我们还活着就一定还会再回来。”

  一个人对刚刚被摘个精光的梨树的这一声招呼,写出了黛莱达对生活的体验与洞察之鲜活之细腻之深邃。你爬上一棵梨树,你摘光了上面的梨子,你与这棵梨树之间已然发生特别的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的接触,这样的接触在枝叶间留下了疏落的痕迹,这棵梨树把自己的果实全部贡献了出来,现在,它已经空空荡荡,但它一言不发永远沉默,这个时候,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会让主人公向这样一棵梨树打一声招呼不是么?!

  彼特罗一个人在山谷里翻耕土地。夜晚降临,疲累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长时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整个身子融入夜色当中去了,和他坐着的石头连成一体。他翻过的土地在他四周荡漾着。他睡着了。

  疲劳的融入夜色中的主人公,仍能感觉到土地在他四周荡漾,因为他白天把自己的身体与汗水投入其间,因为他已经与土地发生了那么深切的关系,他对这片土地的熟稔与生命投入,足以让他感觉到那样一种荡漾。

  黛莱达叙述一个小偷:

  只要他从羊群边经过,一眼就能挑出里面最大的那一头羊。过一天,那头羊就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他是靠眼睛偷东西似的。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把小偷的眼睛写得这么传神这么精彩。

  与越来越热门的马洛伊相比,科斯托拉尼无疑更具原创性与游戏性,更有独特的幽默精神,也更严肃地反对严肃性

2 科斯托拉尼:《夜神科尔内尔》

与越来越热门的马洛伊相比,科斯托拉尼无疑更具原创性与游戏性,更有独特的幽默精神,也更严肃地反对严肃性(作为对照,凯尔泰斯·伊默雷的写作就属于严肃文学了吧)。难怪桀骜不驯的艾斯特哈兹·彼得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从科斯托拉尼出发去考察匈牙利20世纪文学,所有人都多多少少站在他的阴影里。”

  当然,风格的轻盈有趣,却丝毫没有影响作品的厚重与力度,这正是科斯托拉尼的 过人之处。

  《夜神科尔内尔》虽是一个长篇,但每一章都能够独立成篇。第三章“1903年,科尔内尔高中毕业,在夜间火车上第一次被女孩子亲吻嘴巴”,显现了科斯托拉尼处理复杂题材的风格与能力。高中生科尔内尔第一次单独到意大利旅游的途中,在一节火车车厢里,与精神病少女及其优雅的母亲度过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夜晚。精神病少女对科尔内尔那诡异而又惊悚的一吻,科斯托拉尼所作的微妙情感的挖掘与幽暗人性的开拓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少女在科尔内尔似睡非睡之际偷偷吻了他,他当时觉得恐怖而又恶心,差一点要吐出胆汁。少女的母亲非常不好意思,非常愧疚,她很快就拉着女儿离开了车厢,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科尔内尔在过道与别的车厢里也没有看到她俩。而当科尔内尔见到了黎明日出,看到梦幻般的大海,火车眼看就要到站的当儿,那对母女回到了车厢。这个时候,也许是由于日出与大海的缘故,再加上人类的自我反省机制所导致的心灵醒悟,科尔内尔的内心已然发生质变与升华,他不仅原谅了那个少女,对那个爱得如此艰难痛苦的母亲,更是充满了同情与理解,他特别想把泉涌般的情感一字一句地告诉那个女人,当然他其实只是在心里对她说出了下面这番话。在这段关于人物心声的强劲有力的叙述中,科斯托拉尼创造性地卓有成效地运用了套层叙事技巧,即写作中的写作,类似于影视戏剧中的“戏中戏”手法:

  夫人,我对您有种无法言说的尊重和深刻的同情。从一开始,您就让我生出极度好感。我注意到您额间的一种痕迹,一种我此前未见过的痛楚……我为您感到十分难过。我也为您女儿感到难过。一个特别的女孩。或许您可以每晚喂她喝溴化钾,给她洗冷水浴。这办法我也用过。至于——该怎么说呢?——这件事并没冒犯我。我有那么一点害怕。但现在我不怕了。我已忘了它。我只是担心,您午夜以后去了哪里。我到处找您,却遍寻不着。现在我仍想象不出,您会在哪里呆那么久。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夫人,您为了您如此热爱的女儿,为了那个并不生活在这世上的女儿,同她一起去了奇幻之境,同她一起不见踪迹。这并非令人满意的解释,我知道。但却是深刻又诗意的想法。为此我允许自己告诉您,我将成为一个作家。一旦我掌握了那门艰难的手艺——因为,请相信我,那是需要学的:不断观察,忍受痛苦,理解我们自身和他人,对我们自身和他人都残酷——那时,我或许会写下这一切。这是难度极大的题目。但我对此有兴趣。我想成为敲打存在之门和尝试不可能的作家。这一准线之下的,我都鄙视——请原谅我的不谦逊,何况我还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我鄙视,深深地鄙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儿遭遇的一切。我会把它存于记忆之中,以表达我永不止息的痛悼。我已不轻易相信任何事。但我坚信这一点。现在,夫人,请允许我在离开之前亲吻您的手,表达我的好感和儿子一般的敬意。

  在这之前,关于文学志向,关于创作抱负,我从来没有读过到如此崇高如此深沉如此卓绝的表白!我相信,与那个立志成为作家而尚需学习的主人公不同,写出了这样的痛悼与敬意的科斯托拉尼,无疑已经让自己成为“敲打存在之门和尝试不可能的作家”,已经让自己进入文学大师的行列。

  那是需要学的:不断观察,忍受痛苦,理解我们自身和他人,对我们自身和他人都残酷——那时,我或许会写下这一切

3 卡内蒂:《眼睛游戏》

将近三十年前,我在漓江文艺出版社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之一《迷惘》的附录“受奖演说”中,第一次读到卡内蒂说起一种奇异的能力“呼吸之记忆力”,他说他的朋友、写过《梦游者》、《维吉尔之死》的作家赫尔曼·布洛赫就拥有这种能力。但在唯一的那条注释里,所引的卡纳蒂的那段话中,他谈的好像是布洛赫的嗅觉:

  布洛赫绝不会感到空气的饥饿,也绝不会因为经常变换空间而失去自己的嗅觉。他的能力促使他感觉到空气中的各种成分。他在空气中嗅出的味儿是不会忘记的,他以无可比拟的、用自己所获得的形式牢牢地记住了这种味儿。

  但呼吸之记忆力到底是什么,卡内蒂在那条自注中也承认“我还真不知道如何给以精确的解答”。我们的译者在后面有一个揣摩或猜测:“呼吸之阴影”可能是指战争的“毒气”,“呼吸之记忆力”可能是指布洛赫的政治嗅觉很灵敏。这样的猜测和解释聊胜于无,并不能让人完全释然或满足,总觉得卡内蒂所指的呼吸之记忆力应该是更微妙更复杂的东西。

  最近读到卡内蒂的回忆录之三《眼睛游戏》,里边也谈到了布洛赫的“呼吸”问题:

  布洛赫的安静具有质感,是他一手造就的安静,是那种自我生成的安静。今天我知道,这和他的呼吸方式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在人群中收集每一个独立的呼吸空间。别的作家收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收集的则是四周的呼吸空间,这些空间里充满吸入肺腑、旋即又被呼出的气体。他从在肺腑里滞留过的气体上判断其类别,借助隶属于人物的呼吸空间来刻画他。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我知道有些作家听命于视觉,有的则服从听觉,竟然有人由他的呼吸方式来支配,这是我此前想都没想过的事。

  这里谈到的似乎仍是一种特殊的灵敏的嗅觉,一个安静如布洛赫的人,凭着这样的嗅觉,就可以判断并刻画人物。在某种意义上,卡内蒂所谓的“呼吸”也许只是一种暧昧的修辞语汇,一种专属于他的叙述符号,一种另类的诗学表达方式。有那么一点故作高深的味道,但也有充足的原创性和玄妙的文学意味。

  比如,他在描述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刻,也祭出了呼吸:

  这一刻,我与布洛赫四目相遇。如果眼睛也会呼吸的话,那它们就是屏住了呼吸。

  既然这部回忆录叫《眼睛游戏》,卡内蒂少不了要好好地写一写眼睛。年青的卡内蒂第一次见到安娜(音乐家马勒的女儿),完全被她的眼睛“镇住”了:

  她猛地转过身,看着我的脸。我站的地方距她很近,感到被她的目光一把抓住……眼睛是她的全部,在她身上看到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幻。

  有的眼睛令人恐惧,因为它们为着吞噬而在。它们搜寻猎物,一旦捕捉到,就将它们吞噬掉。猎物即使能够成功逃脱,也会烙上被猎获的烙印。

  这样的眼睛深邃无底,任何东西跌落其中都不会探到底。任何东西都会留在原处,不会再被冲走。这眼睛的海洋没有记忆,只有索取与接受。在内心最深处构成一个人格的一切,那最被看好的,都将交付与它。想在这样的眼睛前面有所保留,是不可能的。不使用暴力,也不掠夺。样子是幸福的,仿佛这幸福毫无缘由就来了,无缘无故就成了这样似的。

  卡内蒂很少去描绘事物本身,他总是把事物对生命的化学作用与物理冲击,曲尽其妙地几乎是抽象地表达出来,让我们的具象感受处在眩晕般的费解状态不可自拔,正是在这样的费解里,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才有可能被慢慢咀嚼并领会。

  与福克纳、莫言等作家那种心理还原的感觉化叙述(化抽象的心理为具体的感觉)反其道行之,卡内蒂有一种化具象为抽象的独特天赋和能力。

  再来看看卡内蒂是怎么叙述死亡的吧,当然,他依然没有忘记呼吸。他与一个女孩一起看一本关于名人死者面模的叫《永恒的面容》的书:

  现在,他们恒定不变地出现在我面前,闭着眼睛——像是还会睁开似的,像是没有发生过不可恢复的事情似的,他们还在装腔作势吗?他们还能听见别人只对他们说的话吗?

  就好像他们还能呼吸似的。呼吸是人类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直到最后一刻都是最宝贵的,而这最后一次呼吸保留在了面模上,成了画面。

  但呼吸如何成为画面?我翻看、寻找并且一再找到的面模是帕斯卡尔的面模。在这里,痛苦达到了最高境界,它在这里找到了自己长久寻找的意义……人们可以把他的脸称永恒的脸,因为它正表达出他所看重的那种永恒。他在自己的痛苦中安息,不愿与痛苦分离。他渴望永恒所能容纳的一切痛苦,当他达到了所有要求,就被允许走近永恒。他把自己献给了永恒,进入其中。

  卡内蒂借助面模对死亡主题的大师级叙述与穿越,让我不禁想起庄子用骷髅之梦对死亡的击穿。

4 布扎蒂:《鞑靼人的沙漠》

在20世纪的意大利文坛,布扎蒂与他的文学活动很长时间被置于孤立、封闭,有时甚至被轻视的地位。据说是因为他的创作对现实主义尤其是意识形态漠不关心,以及他拒绝参与任何团体和流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多人只把他看作“卡夫卡的影子”。

  布扎蒂本人对此无可奈何又有些恼火,在1963年3月31日的一篇随笔中他曾经写过这样的话:

  从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起,卡夫卡就成了我的十字架刑具。某些人从我的长短篇小说、戏剧作品中不会找不到一些与这位波希米亚作家的相似之处、派生关系、模仿或者甚至是厚颜无耻的剽窃。我就是发一份电报,或者填写一份报税单,一些评论家也揭露说有什么可恶的相似之处。

  《鞑靼人的沙漠》是布扎蒂的第三部小说,出版后引起轰动,并被译成多种文字。我记得博尔赫斯曾经表达过对这部小说的推崇。当然,批评家依旧不难找出这部小说中的“卡夫卡痕迹”,比如,在叙事框架上,这部小说与《城堡》存在一些形似。但如果你是一个质朴的文学阅读者,如果你深入《鞑靼人的沙漠》的内部与细部,就像小说主人公进入并在那个孤寂的城堡度过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而评论家更像那个只在城堡外游走的K),你就会发现,布扎蒂所描画的个体孤独与生活荒诞,完全原创而且绝对现实,没有一丝卡夫卡的晦涩与抽象,这是属于布扎蒂的文学造化。

  小说的主人公乔瓦尼·德罗戈军事学院毕业后,以中尉的身份来到了巴斯蒂亚尼城堡,这个山中城堡位于偏远的边境,它的西边是无垠的鞑靼人的沙漠。在布扎蒂的叙述中,这个偏僻遥远的城堡孤寂得就像是火星上的一个地方。德罗戈本来只打算在城堡呆几个月,可由于假想的战争以及军人对丰功伟绩的幻觉与信仰等说不清的原因,他在城堡里沉闷无聊地度过了冗长的四年,对这荒诞而又悲伤的四年的叙述,布扎蒂用了十七章的篇幅,这之后,德罗戈终于找到机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小城。

  可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或者说,忍受了四年孤寂怪异的城堡生涯后的德罗戈,对家人朋友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与原先的恋人相见时,感觉到的只有隔膜与别扭。

  最让德罗戈不能适应的,大概是他与妈妈之间已然变化的亲情。在城堡里的时候,母亲是他日思夜想的对象,现在终于回到家,兄弟们要么出国了,要么在乡下,妈妈在关心与寒暄之后,也忙着到教堂去参加自个的活动去了,他回到家却像个外人。他白天在城市里走马观花地漫游兜转,寻访那些不再是朋友的朋友。到深夜才回到家。这个时候,布扎蒂只是举重若轻地叙述了妈妈对德罗戈的脚步声的迟钝感觉,就表达了生命深处的疏离与已然淡漠的母子之情:

  “妈妈,晚安。”他走进走廊时说了这么一句。他觉得,从大门口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好像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这是妈妈的回答。过去,很久以前他在半夜很晚回到家,妈妈就是这样回答的,那声音很亲切,尽管含着睡意。他安静下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分明听到了妈妈的说话声。“妈妈,什么事?”他在无边的寂静之中问道。这时,他终于明白,他把远处的一辆车的响声误听成了妈妈的亲切话语。实际上,妈妈并没有回答他,儿子夜间的脚步声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能够让她醒来。现在,这脚步声好像是外人的脚步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脚步声也已经变了。

  过去,他的脚步声像固定的呼叫声一样能够进入她的梦乡。夜间的其他所有声响即使很大,也不能把她吵醒,无论是街上的车辆,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哭闹,甚或狗吠、猫头鹰的叫声、门扇的响声、穿过屋檐的风声、雨声或者是家具吱嘎作响的声音,都不能把他吵醒。那时,只有他的脚步声能让她醒来,这并不是因为这脚步声很响(他实际上是踮着脚尖走进来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

  如此轻描淡写,却如此深沉震撼,如此平常,却如此独创,如此细微,却如此精妙。我深信,叙述了这样的脚步声的布扎蒂,是卡夫卡那诡异荒诞的文学阴影根本无法覆盖的布扎蒂,是那个值得博尔赫斯推崇的布扎蒂自己。

  这样的脚步声,也让主人公德罗戈彻底醒悟,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回到那个城堡才是自己的命运。也就是说,经过十八、十九两章的回城叙述,经过脚步声的叙述,就像把拳头收回来之后更加有力地打出去那样,布扎蒂又把德罗戈重新送回到那个宿命般的城堡,一直到年华老去胡子花白,一直到身染重疴一病不起,一直到第三十章的悲剧结局。

  第三十章,当城堡里的军人们等待了孤寂的一辈子,当鞑靼人的沙漠那边真的发现敌情(这是德罗戈们留守城堡的终极原因与信仰般的目的),战争一触即发,大敌当前,愿望眼看变成现实之际,病重的德罗戈却只能被强行遣送回去,半路上死在了一个小旅店的房间里。

  布扎蒂对德罗戈的悲剧结局的叙述,依然那么沉稳大气卓越不凡,那么从容不迫感人至深:

  房间里已经很暗,只有用力分辨才能看到那张白乎乎的床,其余的一切全是一片漆黑。再过一会儿,月亮就应该升上天空了,德罗戈,你是还能来得及看到它呢,还是在此之前就不得不走了呢?房间的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也许是一阵风吹进来,只是不宁静的春天之夜一股空气流动的声响。也许正好相反,是她进来了,迈着轻轻的脚步进来了,现在正在向德罗戈的椅子走来。乔瓦尼打起精神,坐直上身,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子,向窗外再看上一眼,仅仅只是短短的一瞥,看一看他最后能够看到的不多的几颗星星。然后,在黑暗中,尽管没有一个人看他,他轻轻地笑了。

  经历了一生的荒诞与悲剧之后,终于解脱的德罗戈,面对死神,他轻轻地笑了。而且在死之前,在最后探看夜空的星星之前,布扎蒂没有忘记让德罗戈本能地“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装的领子”,因为,军人的身份就是德罗戈荒诞的命运悲剧的根源,早已经融入他的血液并成为他的生命基因。正是这样的看似不经意的优异叙述,体现了布扎蒂的细致与深邃。

5 安妮·鲁普:《船讯》

安妮·普鲁别树一帜的小说《船讯》,不仅在内涵上扩展了生活的概念与疆域(纽芬兰的原始与野性让叙事先不先就有一种陌异感),而且也在形式上创构了一种粗犷硬冷的叙事风格,字里行间那种隐含的暴破力,那种莽汉般的肆无忌惮,那种零乱与突兀,那种激情与爆发,那种电光火石般的灵感闪烁,完全越出了女性性别的限制。

  为了突出男主人公奎尔的大下巴,安妮·普鲁的叙述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爸爸生他的时候,某种异常的基因闪现了一下,像封了火的煤堆里突然爆出一颗火星,造成了他巨大的下巴。

  一个人如果堕入悲剧生涯里,那么,即便是眼中的衣架钩,也会呈现出想象不到 的样子:

  那些衣架钩像死鹅的头颈。

  对一个失望于婚姻而又燃烧着欲望与性感的女人,安妮·普鲁的叙述真是别出心裁:

  她依然是一个吸引着许多数学家的奇妙方程式。

  来看看安妮·普鲁怎么举重若轻地叙述死亡,由于绳结松了,姑妈的父亲被垂落的钉子桶砸中脊椎,砸断了脊柱:

  他瘫在船坞上,奄奄一息,已说不出话;谁知道什么样的思想冲击着他失灵的大脑的海岸,他的孩子和妻子俯身看着他,哀叫着爸爸,爸爸。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只是叫他爸爸,好像做父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事情。

  当然,安妮·普鲁的叙述也不是一直那么直截那么粗犷,有时候也很是微妙很是暧昧。主人公下定决心离开生活多年的悲伤之地,准备与两个女儿及姑妈一起回到祖上的居住地纽芬兰,旅行汽车开始渐渐驶离租住的房子:

  他从侧镜中最后看了一眼租住的房屋,看到空空的门廊,连翘丛,邻居肉色的衬袍在晒衣绳上摇荡。

  最后的目光看到“空空的门廊”,看到不在话下的“连翘丛”,这都没什么,完全在人们的想象之中。但安妮·普鲁却还让主人公奎尔看到了“邻居肉色的衬袍在晒衣绳上摇荡”,这一句叙述可没有那么简单,一般的作家可能压根不会去写摇荡的邻居的肉色衬袍。安妮·普鲁专门叙写了奎尔眼中的摇荡的邻居的衬袍,这件摇荡的懒洋洋的衬袍,让人想起城市生活中的日常性,这种日常离庸常肯定不远,衬袍的肉色无疑增加了庸俗感,所以这一叙述,最后一次写出了奎尔的原来的生活的平庸质地与无望感觉。可是,摇荡的邻居的衬袍谁说就没有那种人世安稳的感觉与色彩呢,至少这个邻居将会一如既往地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而等着奎尔的却是搬迁与飘零,他连这样的日常与安稳都已经失去不再拥有。于是,这件衬袍又有了一种镜子一样的效果,照出的恰恰是奎尔的匮乏与悲伤。所以,末了这一句貌似平常的叙述,其中的含蓄与微妙还真是不容小觑。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