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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飞翔”:季洛杜阅读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810
吴雅凌

  “它飞得太高了……飞这么高是看不见影子的,连影子也没了。”

  ——《厄勒克特拉》,第二幕第七场

1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法国戏剧出现一种独特现象。好些作者纷纷回归古典,不止于文艺复兴以降的法国古典主义,而是直接追溯古希腊传统。

  1931年纪德的《俄狄浦斯》,1934年科克托的《地狱机器》,均系改写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故事。早在1922年,科克托在巴黎工坊剧场依据古本上演安提戈涅,但他最终从古诗人俄耳甫斯那里汲取灵感。而纪德更早,1899年就改写过普罗米修斯、菲罗克忒忒斯等神话。

  1932年阿尔托发表残酷戏剧理论,依稀可见古代希腊哲学和秘教传统的痕迹。

  1934年薇依写《被拯救的威尼斯》,1944年加缪上演《误会》,这两出戏表面与神话无关,但加缪有意让现代人物讲古典悲剧语言,薇依则宣称:“自古希腊以来第一次重拾完美英雄的悲剧传统”。

  1937年季洛杜的《厄勒克特拉》,1942年萨特的《苍蝇》,1944年尤斯纳尔的《厄勒克特拉或面具的失落》先后在战时改写阿伽门农家族神话。

  1944年阿努依改写《安提戈涅》,迄今让人念念不忘。

  类似的例子还能举出许多。

  文坛出盛况,可靠的翻译功不可没。帕纳斯派诗人李斯勒的古希腊悲剧全译本问世于1872至1884年间,到了世纪交替时渐渐不够用了。1897年佩吉写《贞德》,仿索福克勒斯而自译《俄狄浦斯王》开场。克洛代尔历时二十年重译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保罗·马松等索邦学者和美文出版社合作的希腊经典勘译本陆续问世。新译本引发新一轮神话重述,这股风潮影响遍及20世纪法国戏剧电影等文艺领域。个中的因果经过,多少让人想到路易十四年代的古今之争。

  有别于莎士比亚,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算不算西方文明史上的第二次悲剧复兴,始终让人存疑。1955年加缪在雅典讲座提出第三次悲剧复兴,把这个有趣的话题拉伸到当下。

  在那一代法语作者里,也许自那以后好几代作者里,季洛杜 “最直接地浸染于古希腊文学”

2

读季洛杜的最初印象不是戏剧,是小说。那个名叫埃尔佩诺尔(Elpénor)的水手。

  他跟随奥德修斯去打了十年仗,没在《伊利亚特》留下一丝踪迹。又跟随奥德修斯返乡,和伙伴们先后死在路上。只是这死怪不得谁,既不是遭了海难,也不是遇见神怪。他死在回乡路上平安快活的难得时候。某天在女巫的岛上喝醉了,爬上屋顶睡觉,不小心自己摔断头骨。甚至和女巫没关系。荷马说他作战不勇敢,平常也不聪明(奥10:553)。他摔死的那天,黎明照常伸出玫瑰色的手指,伙伴们无暇掉一滴泪,更不必说埋葬他。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他让人想起《伊利亚特》的小丑多隆。《奥德赛》的小丑,糊里糊涂去“探敌营”,不明就里先到了冥府,比寻访先知的同伴还早一步。这个年轻水手做不了古代传奇里的英雄,活着卑微,死了不起眼。

  偏偏季洛杜看中他,为他重写了半部《奥德赛》。

  多年前的一次展览上,罗米伊谈起这本1919年初版小说。人们在问,季洛杜究竟是背叛还是传承荷马精神?已故的女希腊学家给了得体的回答:两者皆有。他与古希腊书写传统的渊源在现代作者中实属罕有。在那一代法语作者里,也许自那以后好几代作者里,季洛杜 “最直接地浸染于古希腊文学”。

  我随后发现,现代诗人对埃尔佩诺尔念念不忘。他在波德莱尔的《天鹅》里,那个被遗忘在孤岛上的水手。他在庞德的长诗《休·赛尔温·莫伯利》里,无名诗人的坟头插一把桨(奥11:77,12:15)。他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里,上午十一点按时举行帕特里克·迪格纳穆的葬礼。

3

不止一个法国人对我说,如今他渐渐被人遗忘。

  希波吕托斯·让·季洛杜(Hippolyte Jean Giraudoux),1882年生于贝拉克,1944年在巴黎去世,两次大战期间公认最重要的法国戏剧诗人。

  他的生平,我们所知不多。他曾饶有兴致地提到,三百年前拉封丹途径他的故乡贝拉克那一夜,也许邂逅他的祖先。少年的想象,算是公开谈论自己的罕有时候。我们知道他聪敏过人,竞技上常戴桂冠,从中学到文科预备班,再到巴黎高师,乃至外交官甄选考试,一路拿头奖。在参加一战的法国作家中,他很可能头一个被授予勋章。

  如今还看得到的照片里,他不动声色,戴副浑圆黑镜框,西装革履,沉思和微笑,让我想到雅克·塔蒂电影里的于洛舅舅,只是优雅体面得多。

  自称看他的戏长大的电影人马凯为瑟依出版社写《季洛杜自述》,只能以两部小说的虚构文字为主线,寻觅他生平的蛛丝马迹。他还在世时,萨特说起他的“低调,一心躲在作品后,或许有一天能对我们说说他自己”。

  但他说,我为人类呼吁活在世上有一丝孤独的权利。

4

他的师承。

  硕士论文修习文艺复兴法语诗人龙萨与古希腊诗人品达,之后颇让人意外地改去研究德国浪漫派诗人普拉腾(August von Platen)。为此还在1905至1907年间赴德两年。事后很多人说起这次转向,将他二战时的含糊立场联系在一起。普拉腾是荷尔德林的同时代人。鉴于德国浪漫派对古希腊诗文的重新发现,从龙萨到普拉腾,他的探索一以贯之。

  他的法语老师,16世纪的龙萨,17世纪的拉封丹。1936年那五次著名讲座上,他与寓言诗人对话,结集成册《拉封丹的五次诱惑》。此外,从《危险关系》解读18世纪,从奈瓦尔和菲利普两大诗人评价19世纪。对待文学,他有可贵的清晰思路。

  不能不提拉辛。他写拉辛的文章迄今完胜许多鸿篇巨著。只有诗人真正理解诗人。——是的。虽是散文体书写,他本质是诗人,且难得有古学造诣。和拉辛一样通晓古传经典,擅从希腊悲剧和圣经故事汲取题材。相形之下,拉辛的同时代人比如佩罗通过有误的拉丁译本了解欧里庇得斯,而热爱希腊文明如加缪,据说其参考来源是1935年拉鲁斯版的《神话概论》。

  他一共写了十六部戏剧,最受欢迎的包括希腊三部曲:

  《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1929年)

  《特洛亚战争不会爆发》(1935年)

  《厄勒克特拉》(1937年)

  《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问世前一年,本雅明发表处女作《德意志巴洛克戏剧的起源》。

5

荷马史诗以降,希腊人贡献了关乎不和女神的艰难卓越的思考。

  战争。矛盾。对话术。

  季洛杜笔下的希腊三部曲貌似有同样的缘起。有的城对邻邦推行和平外交,在满城酣眠的夜里,战马学人躺着睡,守夜的狗打呼噜(122),战争突然爆发了。有的城刚结束上一场战争,新的谈判使者就到了(489)。有的城里闹得不可开交,邻人未经宣战进犯到城门外(663)……

  希腊古诗中多战争,也许因为伯利克里时代的雅典本就战乱不停。季洛杜生活的年代何尝不是?他说,所谓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的间歇(120)。

  希腊诗人写战争暴力,自有一股默默向上的气息贯穿始末。最接地气的欧里庇得斯描述亡城的特洛亚妇女,何等惨痛,又何等高贵克制!舞台上不表现暴力不等同于逃避正义问题。反之亦然,强化恶的表现力不等同于高度的精神力。

  季洛杜笔下的战争无处不在,而又隐隐约约。有人出发打仗,战争只持续一天,注定没有伤亡(174)。有人打完仗回家,享受不了战争大门紧闭的和平片刻。还有人光顾得上内心的天人交战,眼前的亡城犹如远方的喧嚣。安菲特律翁、赫克托尔、厄勒克特拉……一边是最优秀的战士,另

  舞台上不表现暴力不等同于逃避正义问题。反之亦然,强化恶的表现力不等同于高度的精神力一边,呼吁和平的阵营里不乏闪光的思想人物。阿尔克墨涅、安德洛玛克、埃癸斯托斯……战争有两张脸(527)。

  这样,“你们在希腊战争的光照下”(546)。

6

希腊战争的光照……

  第一时间想到这段(不可能的)对话:

  阿尔克墨涅:朱庇特在创世那天真的知道他要做什么吗?……他造了大地。可大地上的美分分秒秒在自行生成。这美有奇妙之处。这美短暂即逝。朱庇特过于严肃,不可能愿意创造短暂即逝的东西。

  朱庇特:也许是你想象中的创世出了问题(143)。

  活泼自在的阿尔克墨涅不知道佯装的朱庇特就在她面前。在最严肃的创世问题上,神和人有根本分歧。其他问题接踵而至。一直到最平常的人生里,爱人之间只有“原始的不和”(529)。特洛亚的那对模范夫妻声称,相爱的夫妻并不相和,他们过的日子更像一场无休止的战争,不是互相征服就是各自牺牲。

  因为不和,美生成了。因为争战,自我的轮廓得以突显。和没有想象力也没有多少智慧的阿尔克墨涅交谈之后,朱庇特的神仙脸上长出一道人类的皱纹。他无比倾倒地喊道:人类与诸神想的不同!神和人之间真有一场冲突,而他,神王朱庇特,现如今他就是牺牲品(150)。

  赫拉克利特说得真好啊!“战争是万物之父,亦是万物之王,既证明神们,亦证明人们,既造就奴隶,亦造就自由人”(残篇53)。

7

在最初的草稿里,姐姐对弟弟说:“你必须是美的,你将做的事若叫一个丑陋的人完成,那真可怕呀!复仇须得是美的,不是吗”(1567)?他们的父亲被母亲暗杀。姐弟二人相认,刚刚发现真相,她催促他去杀死母亲为父亲复仇。

  不和女神的诱惑以美为名。先是诸神赛美的苹果,再是世人争抢的海伦。季洛杜的文字世界有意浸染在这一美的光照下。

  他笔下没有完全丑陋的人物。连阿努依也难免想象贪金子的守兵,让小安提戈涅打冷颤:“太丑陋,一切太丑陋!”失意的园丁哀叹中有洞见,被骗的丈夫持守愤怒的尊严,平庸的小号手能吹出单音的赞歌,从前让人轻视的人成为值得尊敬的人(670)。每个人物都有美的爆发时刻。这些璀璨的光芒如钻石的折射,耀眼得让人看不见核心,但足以领悟美的秩序在周遭盛开。

  阿尔托的残酷,薇依的恶,加缪的荒诞,萨特的恶心,这些统统退出他的舞台。他拒斥丑陋,故而无可能归入“恶或自由的戏剧”一类传统主流。

  这美的执念包含一个动人的心愿:“但愿我的祖国无愧为最文雅的民族,也就是说,这个国度里的人是美的。”

  他看懂了拉辛,诗人为路易十四写作,毕生以此为志向。他何尝不是呢?毕生为之写作的君王无他,就是法兰西文明。而他坦坦然光说美而不说好,让我暗自惊心。日渐荒凉的巴黎街头,我对朋友贾非重述这句话,他脸上泛起于洛舅舅的一丝微笑。

8

爆发(se déclarer),或发作,宣告,表明态度。适用于一场战争,一个人,一座城邦,一切生命。

  五月的金翅鸟,六月的梭鱼,乃至受辱的园丁,尘灰里的君王。一切在自然中爆发有时。

  爆发是走在“认识你自己”路上的一次自我大爆炸。一次死而重生。

  流氓无赖摇身变成一国之君。他在日出时骑马冲下山,心底苏醒了名曰美的秘密需求(498)。陈年的记忆随同晨雾消失,乌黑的罪罚被土地翻耕,嘲弄和谎言转为信念,阴郁的化作明净的。埃癸斯托斯的爆发(665)。

  少女的爆发足以毁掉一座城邦,如老虎从沉睡中被惊醒(484),如一头小狼在正午时分长成母狼,咬死疼爱它的家人(614)。厄勒克特拉的爆发(672)。新婚之夜,她不在新郎怀里爆发,而在弟弟怀里爆发(639):这事关一个家族乃至一座城邦的死而重生。

  说谎的说出了真相,偷情的唱起了人妻之歌(659)。阿伽忒·忒奥卡特克勒斯的爆发。这个臆造的夫姓带有三重希腊词源。Théo-catho-clès,字面意思是“地下诸神的荣耀”。因为那做丈夫的是法官,负责把人送进地狱。三倍讥讽意味。但Agathe的意思是“好的”。阿伽忒是解谜的钥匙。在家族阴影里爆发的阿伽忒本身是一种光照(668)。

  爆发,犹如美的惊鸿一瞥。随着海伦到来,满城里几何学家变成诗人(497),诗人大搞政治(503,550),少年顿时长大(550),老头儿变回追星的小青年(493)。海伦像男人,帕里斯倒成了女人。关系被颠覆,秩序被重建。在战争爆发前,特洛亚城先在美中爆发了。

  正统哲学教诲我们,穿越矛盾走向善。季洛杜显示出另一种似是而非的扎根:穿越矛盾趋向美。

  现代图景里的诗趋向美,史趋向真,均在善恶的彼岸寻求安顿。当剧中有人说,终极真相是诸神的冷漠(609),这同样要理解为美的发现。

  正统哲学教诲我们,穿越矛盾走向善。季洛杜显示出另一种似是而非的扎根:穿越矛盾趋向美

9

诸神有时扮成情人或别人家的丈夫,有时扮成乞丐。

  季洛杜用一个细节标记下神的踪迹:乞丐在费埃克斯人的岛上爆发(616)。十年间奥德修斯尝尽诸神的冷漠,他们对他不管不问,凭他想回家也回不去。十年后去了费埃克斯人的岛上,神才幻化成少女走向他(奥7:20)。荷马诗中手捧水罐的少女或者,喷泉边的乞丐,春夜里的敲门者……千般变幻如梦亦如电。

  乞丐讲了不少无厘头的疯话,诸如刺猬鸭子的故事。

  一只丑小鸭远离鸭群,一心想亲近人类,弄明白人类在忙什么。人类眼里的鸭子,就是诸神眼里的人类。鸭子对属人的存在满是好奇,正如人类寻觅神圣奥秘。鸭子渴望得到人类的爱,就像世人渴望得到神的爱。祭祀的起源是人一厢情愿,声称神需要献祭,而神的责任是教会人类哭泣(639)。

  至于刺猬,夜里它们为了交配成群结队过车路被碾死。每天夜里,无数刺猬为爱赴死。人类无法理解这样愚蠢的逻辑。它们本可以在路的这一头完成交配啊!但对刺猬来说,爱首先得过路(610)。人类眼里的刺猬,就是诸神眼里的人类。

  如果不喜欢这些拉封丹式寓言里的戏谑调子。还有一段极美的说辞:

  在永是调情的空间与时间之间,在永是对峙的重力与虚无之间,存在着伟大的冷漠,那就是诸神。他们绝不会一刻不停地关怀人类这一大地上最严重多变的霉斑,而是抵达某种境界,公正安详,无处不在,这样的境界只能是极乐自在,也就是无意识……(609)

  无意识,或诸神的冷漠。

  可是,人间倾向另一类传说,说是朱庇特爱上了阿尔克墨涅。

  墨丘利:您打算拿……(她)怎么办?

  朱庇特:拥抱她,使她受孕(118)!

  恋爱中的朱庇特践行柏拉图的爱欲理论。为了孕育未来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神王忍受极大痛苦扮成人类。衣服要有褶子,滴到灯油要留印子,眼睛要会流泪传情,皮肤要有岁月雕刻的滋味……“人类的时间敲打在我身上,简直要杀了我”(134)。要抛弃不朽坏的材质,接受无常和变老。阿尔戈斯的园丁说,九个月也许太长,但没有哪个男人不为怀孕一星期或一天感到骄傲(642)。

  现代图景的悖论。神爱世人,但神对人一无所知。朱庇特扮成人类时的种种笨拙,本该是一场欢笑的谐剧,为何我们心生悲怆?神王盼望人类不必受生而为人的苦(134),人世有太多他不可知的残疾缺陷(177)。但反之亦然。人类相信头顶没有神的飞翔,只是一片自由的天空(137)。

  神王极其不了解女人(165)。但同样的,反之亦然,不是吗?阿尔克墨涅向朱庇特诉求友情!鸭子式的做法呵!她要求这段关系不是源自传统习俗,而是自发自愿。想念而不是信仰,交谈而不是祈求,示意而不是仪式(188)。她索求平等自由,他只好求助善意的谎言。

  从前基尔克果说,在与神的关系中我们总是处于错误之中。季洛杜把话反过来说,在爱的关系里,我们不是刺猬就是鸭子。

10

海伦之美,在于通神性。她深谙何谓诸神的冷漠。她本身就是诸神的冷漠。

  荷马诗中的海伦能解释鸟占(奥15:170)。欧里庇得斯分出两个海伦,其中一个是云气生成的化身,完全神的手笔,好比赫西俄德诗中,诸神凭空捏造了潘多拉。

  在季洛杜笔下,她能看见未来。早在战争爆发前,她看见了亡城的火光,看见了浓墨的死亡。特洛亚城的小王子尚未出生,她先看见他夭折(509)。唯有和平女神站在眼前,特特地浓妆艳抹了一番,她却看不清(511)。

  但海伦的神性不止于通灵。她深谙人世的不幸。神话里说,她是勒达和天鹅所生,有翅一族。“我把鸟翅借给人类,可我依然看见人类在爬行,肮脏悲惨”(532)。她看清楚了,比抱希望的世人看得更清楚,有翼飞翔的美无可能改变人类生存的真相。“但我从来不觉得人类要求怜悯”(532)。她随即这么强调。她不怜悯世人,也不怜悯自己。冷漠首先指向自身,从来如此。

  ——这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所有这些不幸的人和我是平等的,我接受他们,我不认为我的健康、美和荣誉高于他们的悲惨。也许是博爱吧。

  ——海伦,你在渎神(532)!

  精彩的对话!海伦用爱解释冷漠。她虽是带翅的,高高在上,美,自带光环,但她自认与地上爬行的互相平等。听上去合情合理让人感动。然而,听到这番话的人却说她在亵渎神圣!因为带翅的与爬行的首先是灵魂天性的区别,而不是生存状况的对比。海伦诉求生存权利的平等,就此混淆了灵魂天性本有高低。从此不是地上的抬头看天,默默向上追求高贵,取而代之的是有翅一族主动向下飞翔的诗性。

  我原本误以为,诸神的冷漠是至高效的防腐剂,让海伦永远美下去,从人世折射的荒凉光彩中穿行而过,一如当初从墨涅拉奥斯之流的身体穿行而过。但现代诗人别有值得玩味的想象,比如这句乔伊斯式的诗行:“年老憔悴的海伦,牙掉光,蹲在厨房舔果酱”(532)。

11

虽说正在发生的显得最重要,但我们永远有理由认真严肃地参照灵魂最初的那次悸动。这就是为什么勒达大老远从斯巴达路过忒拜,在阿尔克墨涅迎接神王的当天。

  朱庇特和勒达有过一段情。为了她,神王化身成天鹅。从那以后,总有天鹅的印子落在皮肤上怎么也洗不掉(165)。天鹅是勒达的灵魂之鸟。“和天鹅一样高贵,比天鹅更冷淡”(164)。勒达一身银袍出场,淡雅安详。阿尔克墨涅的魅力顿时“有一半缺乏根据”(167)。

  只有勒达听懂了神王的语言:“一连串发音清晰但语意不明的鸟的鸣啭,句法极其纯粹,让人猜出鸟们的动词和关系代词。”她伸手抚摸他,就此收获音乐的启示:“像一台羽毛做成的竖琴”(164)!

  事后她回忆说,那是一次美的旅行(165)。她的描述接近柏拉图《斐德若》中的灵魂经验。爱情让她脱离大地,超越地心引力,感悟星辰的永恒摆动。她在瞬间拥有超越肉眼的看见能力,灵魂追随神攀升天顶(164-165)。

  经过此番灵魂攀升以后,“全部存在永远松弛下来,全部生活因此受惠”(165)。勒达生下了海伦,那西方思想以美为名的争战核心。换言之,勒达在启蒙中爆发了。发明书写,通晓天文,享受“普遍思想的狂欢”,按阿尔克墨涅的话说,“像一颗星在宇宙中安顿自己”(166)。

  勒达努力趋向“超乎美的神圣展现”(167)。她不在乎朱庇特不念旧情,也不介意有机会揶揄他一回。她只在意做诸神的好学生,关心宇宙的诸种冲动或可能性如何在她自身成形(167)。这样想来,墨丘利最后那句话不是嘲弄,倒像是某种对爱智者的认同:“勒达,你还得学着点!”(194)

  “当年他是只大天鹅,我却没能从河里的小天鹅边认出他……”(168)勒达犯过的错,阿尔克墨涅不得不重犯。为什么别人的教训很难对我们起作用呢?

  从此不是地上的抬头看天,默默向上追求高贵,取而代之的是有翅一族主动向下飞翔的诗性

12

“安菲特律翁第三十八世”。

  季洛杜戏称顶多贡献了同一故事的第三十八个版本。关于神王如何扮成安菲特律翁,如何骗过阿尔克墨涅,如何孕育英雄

  重点不是述说,而是重述,并且每一次重述都是头一次述说。赫拉克勒斯……今已佚失的忒拜英雄诗系讲过,传说索福克勒斯讲过。而我们尚能一窥的古代本文,当属拉丁作者普劳图斯的《安菲特律翁》,这出喜剧写于公元前187年,到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还经常演出。到了近代,各国戏剧大师不约而同做出各自的示范,1668年莫里哀的法文版,1690年德莱顿的英文版,1807年克莱斯特的德文版……据说莫里哀的《安菲特律翁》为法语贡献了两个新词,amphitryon专指“在家设宴的主人”,sosie专指“酷似别人的人”。但有充分研究证明,季洛杜受克莱斯特的影响远甚于莫里哀。并且神话不死,总有人讲下去。1950年科尔·波特的音乐剧《远离此世》(Out of this World),1993年戈达尔的电影 《为我叹息》(Hélas pour moi)……安菲特律翁的魂影不散。

  关于神话重述,季洛杜如是说:“抄袭是一切文学之本,除去不为人知的原初文学不算。”布朗肖则说:“重点不是述说,而是重述,并且每一次重述都是头一次述说。”

  希腊文中, A’μwφιτρ?ων由两个词根α’μφ??+τρ?ω组成,大致意思是“两头都烦扰的衰竭的”。故事的一头是神王假扮成安菲特律翁,另一头是安菲特律翁被误认作神王,他的妻子阿尔克墨涅让做客的勒达冒充成自己和他幽会……

  到头来,勒达正是阿尔克墨涅最害怕的外乡女人(129)。

  季洛杜的希腊三部曲中反复出现同一支血脉的外乡女人。勒达做客忒拜,翩如惊鸿的现身。海伦去特洛亚,带去倾城之灾。而厄勒克特拉的母亲,海伦的姐妹,勒达的另一个女儿,她倒是阿尔戈斯本城王后,却是最不快乐且无归属感的王后,敌视王宫中的一切同时也被敌视(655),而她的女儿更甚:“厄勒克特拉在哪里,就是前所未有不在那里”(676)。

13

季洛杜说:“我替厄勒克特拉的雕像掸去了尘灰。”

  远在索福克勒斯的时候,世人已传说“厄勒克特拉的闻名形象”。身为公主做了奴隶,年纪大了不能出嫁,常年受辱,衰老憔悴,久别重逢的弟弟不敢相认。厄勒克特拉的雕像名曰苦难,伫立在公元前5世纪以来的风尘中,唯有流亡二十年的安提戈涅堪比肩。但她更孤独无依,身在故乡恍如他乡,甚至没有瞎眼老父可以搀扶。

  古传记载越详备,灰尘越积得厚吗?无论如何,三大悲剧诗人不但写过厄勒克特拉神话,而且都有剧本流传迄今。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联剧,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和两部伊菲革涅亚……堪称绝无仅有的盛况。

  埃斯库罗斯笔下向来轻女子。她在《奠酒人》只是过场,好似歌队的领唱。为父报仇的主人公终究不是她,而是她弟弟。欧里庇得斯相反,饶有兴致地,细细写她离了王宫下嫁农夫。她走过弟弟眼前,惨淡形同婢女,“断发的头上顶着水瓶”。 贫陋的农舍,无食物待客,求人救济……远古的厄勒克特拉啊!“我看见你落在许多痛苦中引人注目。”

  季洛杜偏要拭去这许多苦难的尘灰。正如阿努依反复强调“小小的”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也恢复了新鲜骄傲的模样。阿尔戈斯最美的女子(603),园丁爱上她,君王也爱上她。有人说她最温柔,但也有人不苟同。传说“她的存在打乱光和夜,连满月也模棱两可”(605)。人们不约而同唤她“小厄勒克特拉”(625,661,683)。

  不同于表亲海伦,厄勒克特拉的美有个响当当的同盟叫正义。自赫西俄德以降,正义在人间不受待见,历来如此。小厄勒克特拉就像乞丐口中那只顶小的刺猬,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由死去,死得有尊严,足以扰乱世人的良心安宁。她是“惹事的女人”(604)!就惹事而言,她与海伦有一拚。爱她的人,恨她的人,无不畏惧她一意孤行。

  埃癸斯托斯:你看不见你的祖国快亡了吗?

  厄勒克特拉:竟然说我不爱花儿(676)!

  典型的对话。国难当头,从头到尾她只在乎和母亲争辩三件事:小时候她有没有推倒弟弟?她是不是爱花儿?她父亲当初有没有滑倒(677)?小厄勒克特拉的小问题。小刺猬式的较真构成一座城邦的良知。

  于是乞丐说,推还是没推,这是个问 题(638)!

  何必再说这出自诸神之口的宣告在欧里庇得斯那里不可想象?这对话每天都在进行时。

14

厄勒克特拉:你想听我说,无论如何人是好的,生活也是好的!

  俄瑞斯忒斯:难道不是吗?

  厄勒克特拉:你想听我说,做个年轻漂亮的王子,有个姐姐是年轻公主,这样的命运不坏。你想听我说,我们只需放任世人去忙活卑劣虚妄的事,不必挤破属人类的脓包,只需为世界的美而活!

  俄瑞斯忒斯:这不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

  厄勒克特拉:不是(649)。

  为世界的美而活已属不易。何况这是何等自由的愿景,何等正当的权利。大多数时候,我们甚至不在美真善的张力冲突现场,我们还在纠结何谓美。

  对厄勒克特拉来说,住在最有秩序也最欣欣向荣的花园不够,哪怕那花园宛若理想城邦,园丁亲如父母(642)。她要真相,“不含杂质的”(639)真相:“年轻女孩儿因为多耽误一秒钟去对那丑的说不,对那卑劣的说不,随后只知一味地说是。这就是真相如此美好又如此艰难的所在”(674)。

  古代悲剧传统中,世人皆知阿伽门农死在妻子及其情夫手里。在季洛杜这里,父亲的死因变成厄勒克特拉拚命想解开的谜。真相大白之际,她坚持正义得到伸张,罪人得到惩罚。问题在于,从前的杀人犯脱胎换骨,变成贤明正直的君王。他要求先击退外敌拯救城邦,再招供罪行公开受罚(677)。但她拒绝了他,哪怕为此付出亡城的代价。

  一个义人毁了一座城邦。与俄狄浦斯悲剧何其相似,当“城邦将不义和犯罪当做幸福的根基”(674)时,悲剧的人亲身抛弃幸福,亲手摧毁城邦。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话,在季洛杜的希腊三部曲中,《厄勒克特拉》无疑“最有悲剧味”(τραγικ?τατο?)。

15

但他说,《厄勒克特拉》是一出“布尔乔亚悲剧”(tragédie bourgeoise)。

  在季洛杜笔下,作为悲剧的教诲,爱的答案在不同光线下幻化出各种美的名称,好比神王朱庇特要去见情人的殷勤

  1937年新戏上演时《费加罗报》采访报道。他还说,写戏前买了几乎所有同一题材的书,包括美文版的古希腊悲剧,但一本也没打开。

  是有意的距离吗?关乎国家理性与自然正义的悲剧冲突确乎在戏中大大弱化了。传统群己纷争是城邦中人的人性与共同体秉性的权界冲突。季洛杜的戏剧让我们更专注外乡人走进一座城邦的诗性张力。外乡人,确切地说,身处故乡的外乡人,我们说过是爱智者勒达传下的一支血脉,在现代文学世界蔚然兴盛,子嗣众多。他们名叫厄勒克特拉或俄瑞斯忒斯,或卡夫卡的格里高尔,加缪的默尔索……一份长家谱。

  终场时分,城邦起火了,人死的死,疯的疯。刚长成的报仇神指责厄勒克特拉:“这就是傲慢的下场,如今你一无所有!”开始她还显得坚定:“我还有良知,我还有俄瑞斯忒斯,我还有正义”(684)!只要还有这三样,她就还有一切。但她随即不得不承认,身为罪犯她已无良知可言,同为罪犯的兄弟发了疯被流放。脱离共同体语境的纯粹正义问题陷入困境。她和所有人一样问:“我们这是怎么啦”(684)?

  在王族身上总能实现卑微者无法成功的经验,诸如纯粹的仇恨、纯粹的愤怒。总是与纯粹有关。这就是悲剧,加上乱伦和弑杀亲人。纯粹,总的说来就是无辜(642)。

  这话出自卑微者之口,出自提早被赶出悲剧的小人物之口,出自忒奥卡特克勒斯家族成员之口,并且是这个黯淡的布尔乔亚家族里头最不起眼的一员(606)。悲剧在此被明确地界定为某种贵族王者的姿态。就像那只神秘的鸟飞在新爆发的君王头顶,飞得太高,连影子也抓不住(664)。小厄勒克特拉式的纯粹。对不正义的仇恨,对小幸福的轻蔑(651)。

  与之相对的,是几出戏中有意无意戏谑提起的布尔乔亚的甜美安逸(173),布尔乔亚的爱情(190),布尔乔亚生活理论(609),布尔乔亚的安全(617,670)……

  与之相对的,是水手埃尔佩诺尔对英雄奥德修斯的反驳,是园丁的诉歌,局外人在临刑前夜的顿悟:“你们在被抛弃的那天明白整个世界在冲动和温情中朝你们扑面奔来”(642)。

16

纳尔赛斯家的赶在终场出现,带来了“所有乞丐、残疾人、盲人和跛子”(679),所有被遗忘的,被忽略的,所有连神也不知晓的世界的残缺(177),也带来了悲剧的最后教诲。

  典型的现代机器降神。

  因为这是一个死而重生的女人。她亲手养大一头狼,眼看着它咬死了她那愚蠢的丈夫,也差点儿咬死她(614)。她就如戏中被火吞噬的城邦,被儿子刺死的母亲。只有她有资格叫厄勒克特拉“我的闺女”(682),有力量拥抱她,连带把正义的困顿拥抱入怀。

  因为这是一个外乡女人。在柏拉图对话《会饮》中,也有一个名叫狄俄提玛的外乡女人给礼崩乐坏的雅典城带去爱的教诲。只是,这一回我感到迟疑,我不知道就此做一番平行比较是否严肃合理。

  纳尔赛斯家的:在太阳升起时,一切已被错过,一切已被破坏,空气倒还能呼吸,什么都丢了,城邦烧毁了,无辜的人互相厮杀,有罪的人奄奄一息。就在这新起的白日一角。这叫什么?

  乞丐:……这叫曙光(685)

  在季洛杜笔下,作为悲剧的教诲,爱的答案在不同光线下幻化出各种美的名称,好比神王朱庇特要去见情人的殷勤。

  曙光,或一种美的爆发,呼应厄勒克特拉(Hλ?κτρα)这个名字的希腊词源与“光彩”相连,悲剧的人似乎还能从曙光出发(142,644)。

  沉默,世界的沉默,诸神的沉默,有时沉默是一种回响,有时沉默只会杀人(157,195,643,680)。

  于是才有所谓的温柔和正义(673),欢乐和爱:“生活显然失败了,生活却又很好很好”(641)。

  于是也才有诗的死而重生:“特洛亚诗人死了,轮到希腊诗人歌唱”(551)……

  这些缤纷的说法呼应开场“又是哭又是笑”(597)的王宫表墙,进一步界定一出布尔乔亚悲剧的美与欠缺。那尚未长成的报仇神一上场就警告每一位观众:如果我们不像外乡人俄瑞斯忒斯那样转换精神身份,那城邦中的戏很可能什么也不能告诉我们(597)。

常年流浪在外的人舍不得放下最后一块阿伽门农王宫的记忆残片。

  在小婴儿的眼和心里,一幅小小的地板镶嵌画就是世界本身,爬在上头,是无边际的繁茂,一路有喜人的花鸟,骇人的怪兽,让人又是哭又是笑。

  “不听话被放到有老虎的菱形格里,听话被放到满是花儿的六边形里”(598)。

  在菱形格与六边形之间爬来爬去,就这样勾勒出了我们一生辗转不休的路线。

  一路经过的鸟儿,我勉力记下几只的影子。

  ? André Gide, ?dipe, NR F, 1931; L e Prométhée mal encha?né, Mercure de France, 1899; Philoctète et El Hadj, Mercure de France, 1899. Jean Cocteau, La Machine infernale, Grasset, 1934; Orphée, Grasset, 1926.

  ? Antonin Artaud, Le Théatre de la cruauté, Gallimard, N.R.F., 1932; Le théatre et son double, Gallimard, 1938.

  ? Simone Weil, Poèmes, suivi de Venise sauvée, Gallimard, 1968,note 24. Albert Camus, Le Malentendu, Gallimard, 1941.

  ? Sartre, Les mouches, Gallimard, 1942. Marguerite Yourcenar, électre ou la Chute des masques, Plon, 1954.

  ? Jean Anouilh, Antigone, Paris, La Table Ronde, 1946.

  ? 1896年克洛代尔译《阿伽门农》在福州问世,《奠酒人》和《报仇神》分别问世于1912年和1920年。第一卷美文版古希腊悲剧乃是1920年Paul Mazon译注的埃斯库罗斯戏剧集。

  ? Albert Camus, Théatres, récits, nouvelles, éd. de Jean Grenier et Robert Quilliot, Paris: Gallimard , 1962, p. 1701.

  ? Homère sur les traces d’Ulysse, sous la direction d’Olivier Estiez, Mathilde Jamain et Patrick Morantin, BNF, 2006,p. 23. 萨特专题谈过“季洛杜的亚里士多德主义和柏拉图主义”。Jean-Paul Sartre, Situations 1, Gallimard, 1947.

  ? Jean Giraudoux, Les Cinq tentations de La Fontaine, Grasset, 1938,p.15.

  ? Chris Marker, Giraudoux par lui même, Seuil, 1959, p.50.

  ? Sartre, "M. Jean Giraudoux et la philosophie d'Aristote: à propos de Choix des élues", in Nouvelle Revue Fran?aise, 1940, pp.339-354.

  ?Jean Giraudoux, Ondine, III, 3, in Théatre complet, Paris: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82,p.832.

  ? 谈论季洛杜与德意志思想渊源的权威著作:Jacques Body, Giraudoux et l’Allemagne, Paris, Dider, 1975.

  ? Jea n Giraudou x, Lit té rat u re, Pa r is, Grasset,1941,pp.27-56.

  ? Monique Crochet, Les Mythes dans l’?uvre de Camus, éditions universitaires, 1973, p.81.

  ? Jean Giraudoux, Théatre complet, Paris: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1982。下文随文标出法文版页码,其中《安菲特律翁三十八世》在法文版pp.113-196,《特洛亚战争不会爆发》,pp.481-552,《厄勒克特拉》,pp,593-686,文章将三部戏剧放在一起谈,从引文页码大致可知出自哪部剧本。

  ? Jean Anouilh, Antigone, Paris, La Table Ronde, 1946, p.114.

  ? 萨弗兰斯基,《恶或自由的戏剧》,卫茂平译,三联书店,2018年。

  ? Chris Marker, Giraudoux par lui même, Seuil, 1959, p.31.

  ? 基尔克果,《或此或彼》,阎嘉译,华夏出版社,上卷,页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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