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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朗西埃一定要用理论杀死包法利夫人?对朗西埃批判的批判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811
汪静波

  这样的文学批评,是一次理论的侵犯与掠夺,是一场将文本意义偷天换日的倒转,是“包法利夫人”,与《包法利夫人》的双重死亡

  百余年前,福楼拜在创作《包法利夫人》时,曾这样动情地陈述道:“我的想象的人物感动我,追逐我,倒像我在他们的内心活动着。描写艾玛·包法利服毒的时候,我自己的口里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我一连两次消化不良,两次真正消化不良,当时连饭我全吐了。……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这一杰出作家忘情投身于创作的轶事,迄今仍广为流传,令人津津乐道,反复提起。

  然而,今日之大批评家朗西埃,对此自有别出心裁的解读,似已全然异于常人对作家的认知与遵从。其作《艾玛·包法利的处死》,作为对《包法利夫人》的批评,完全绕开了作家呕心沥血的自述,在“作家已死”之后,宣判“福楼拜的道路正确,包法利的道路错误”,凭着自身的理念追求,赋予了“艾玛之死”以全新的意蕴。朗西埃挥舞起自己“平等”、“批判”的理论武器,冲入一切文本,替那些以艾玛为首的主人公们,铐上了新的罪名,并将之处以极刑。这样的文学批评,是一次理论的侵犯与掠夺,是一场将文本意义偷天换日的倒转,是“包法利夫人”,与《包法利夫人》的双重死亡。在此,那杰出的“理论”得以借尸还魂,借助一流的文学作品来为己赋魅,企图凭崭新的鲜活面目,从而更加招人心魂。

一、平等与批判:朗西埃的理论出发点

作为继阿尔都塞之后,于上世纪声名鹊起的当代法国理论家,朗西埃自2013年访华之行以来,其学说在大陆学界仿佛已产生不小影响。其论著看似浩浩荡荡,横跨诸种领域,但无论是在谈论历史、艺术、还是文学,都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贯穿始终。

  首先,是对“平等”的追求;其次,是对“资产阶级及其骗局”的批判。这双重意义,在朗西埃的论述中,几乎颁发给了全部的文本与艺术品。以文学为例,从福楼拜到普鲁斯特到托尔斯泰,无论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还是唯美主义抑或意识流,这些作家们的创作——无论他们自己承认与否——无非就是“平等”与“批判”这两样至高无上的理念的隐秘注脚,这展示出了一种别样的批评路径——要将所有领域的所有言说对象一一征服,并将之纳入批评者自身“观念”的阵营之中。

  本来,理论总是意味着某种烛照,发光发热,洞烛隐微,将那些原先于焉不察的所在照亮。然而,相较于朗西埃意图借用的那些作品的万丈光芒,他的理论,就难免显得过于黯淡了。在进入其人的各色批评实践之前,不妨先对他的理论核心加以了解:

  在朗西埃的十余本著作中,“激进平均主义”、“感性分割”,作为被反复操纵的概念装置,不断跃入读者的眼帘。其言说外观玲珑有致,深奥晦涩,而细究其佶屈聱牙的语词之下的内核,却实在显得颇为单薄。在他的理论构想中,所谓“激进平均主义的程式”——不妨说得简单些,就是“平等”,是一系列理论探讨、文学批评、艺术阐释的生发原点。这种“平等”,以及对存在这种“平等”的无条件信任,是一切接下来展开讨论的先定条件——它既是终极目标,也是一种对文本乃至实践行为的前置预设,只要能够从任何文本/行为中“读”出平等,便都值得肯定,即使原先与平等看似并无干系,也能凭借高超的、别出心裁的“洞见”,与独到的腾挪技巧,来引至这一“平等”的大方向上。

  博尔赫斯在谈弗洛伊德时,曾如此述道:“我曾费心地读他的作品,却觉得他若非江湖骗子就是疯子。毕竟这复杂的大千世界,无法摆弄成如此简单的图式。”其实,“批评”在择定角度的同时,就难免预设了某类图式。但有的图式富有洞见,也具备持续进行意义生产的繁殖能力,可此处朗西埃所极力主张的“平等”,却实在让人不敢苟同。它颇似闭目不见现实的疏阔空谈,要你必须先去相信一切人都拥有等同的智力,相信人人——尤其是那些位于底层的“无分之人——都已然拥有变革现状的能力。这在隐约之间,透露出的仿佛是无视科学常识,无视历史经验,闭目沉迷于美好理想的天真信念。把这样一种不可能达到的终极目标,作为一种“你先相信它是事实,然后才有继续探讨的可能”的先设,由此作为基础,生发出的一系列文本处理工作,就难免有如筑于浮沙之上的空中楼阁,一碰即碎。

  我曾费心地读他的作品,却觉得他若非江湖骗子就是疯子。毕竟这复杂的大千世界,无法摆弄成如此简单的图式。

  在朗西埃的理论范畴内,这种既追求、又确信的“平等”,究竟是什么?抛开各色修辞,这不过是一种将一切全部一视同仁的绝对平等。他拒斥那种人人各居其位,各安其分的框架,认为这是被既定的位置限制住了的不平等,也在某种程度上拒绝承认生而为人,也便各有所长,各有所好,绝无类同。他要把所有人都放入到一个全然无差别的状态中,从而对已有的既定框架不断搅拌,不断打破,使得随时都有新的“现状”在不断生成。即便看似是在艺术领域所提出并探讨的“感性分割”,仿佛是在谈论一种感性认知上的分配,但也直接与其政治目的达成了紧密的联结。不如直陈,其人念兹在兹之物,自始至终都是批判现实、追求平等的政治构想,而文学/艺术则是一种能够借之重塑“感性分割”的媒介。若能借这一重塑的过程,来改变众人对原先既定之位的认知,那这一“改变认知”的行为,就能使得高位者下沉,低位者浮现,那些沉默主体,便即得以开口说话。如此一来,就扰乱了原先既定的秩序框架,异态于焉呈现,新的“政治”得以生成,于是兴高采烈地向“平等”又迈出了靠近的新的一步。

  这一系列A通往B,B通往C,最终顺顺当当地蹈向了终点Z的行为,作为“理论”,在脑海中经由逻辑链条的承接推演,似乎轻而易举便能完成。但如若深究实操的可能,却又有些令人糊涂——“平等”究竟是原点还是终点?如果“平等”是已经作为前提存在了的“条件”,那为什么直到现在,“平等”还仍须诸多理论家念念不忘,一再呼吁,拚命在文章中以呐喊之态来作势追求?毕竟,如果是先定的条件,便早已实现,根本无须这样辛苦地寻寻觅觅,在各色文本与艺术品中四处深挖开掘。这样的“平等”,在理论框架中成为了一场同义反复的自我确证,但如若抛开这套看似逻辑自洽的思维链条,它根本就无法作为“已然”的“现存之物”来得以容身。

  然而,不知为何,这套逻辑在朗西埃处,却似已被想得尽善尽美,几乎占据了其人思维的全部份额。无论读到任何文本,无论是何等丰富芜杂的情绪、意绪与思绪,在这高明的理论家而言,读到的都只成为了这套逻辑的正面或反面。这套逻辑之中,存在诸多高潮点:平等、批判、革命、政治、人民、底层。

  原本,即便是对此心心念念的左翼思想家来说,仅止于拥有这套逻辑,也仍然远远不够。毕竟马克思曾道,“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迄今仍振聋发聩。然而,在朗西埃的理论中,却早就将这一难题轻而易举地解决。在他而言,解释世界就等同于改变世界。因为对世界的解释一旦发生改变,那身处于现实世界中人的感性认知就发生了改变,这一原定的“感性分配”被搅乱的过程,就意味着位于下处的“无分者”声音被听到,新的“政治”就此生成。如此一来,“批判的武器”直接就进入了现实,与“武器的批判”轻巧地划上了等号,原有的马克思主义,仿佛在一瞬间被便捷地修正了、补足了。

  这是一件好事——再也毋须流血破皮,毋须胼手胝足,唯一要做的就是相信——只要去相信他们的能力,在朗西埃看来,“流水线上的工人,则随时可以通过相互之间的亲和力一起走上解放之路”,这该是何等快美,可只须有一点点的生活常识,就会发现这何等的不切实际。

  但反正理论家重的不是“实际”,而是“认知”,由于觉得“认知”能够直接通达至“实际”,因此只须做些阐释工作,改变“认知”就足够了——只要将在意识中才驻足流连的美学乌托邦,直接等同于“无分者”的现实境遇便可。借助这套逻辑,文学作品就能直接具备“斗争”意义,为理论效劳,冲锋上阵,攻城掠地。作为此类阐释的“典型”,朗西埃的《艾玛·包法利的处死》,迄今似已获得了不少“阐释之阐释”,不妨以此为例略作剖析,进一步深入体察,朗西埃如何用自己的理论,去重新处死了包法利夫人。此种理论,是如何搭牵乃至侵占到了文本之上,令《包法利夫人》先获赏一副沉重的伦理镣铐,再操纵其重新翩翩起舞,以招徕客户光顾。

  无论读到任何文本,无论是何等丰富芜杂的情绪、意绪与思绪,在这高明的理论家而言,读到的都只成为了这套逻辑的正面或反面。这套逻辑之中,存在诸多高潮点:平等、批判、革命、政治、人民、底层

二、悖逆:阐释中的失效处所

时至今日,《包法利夫人》已具备了作为文学典律的资格,在历代的批评家处,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新的阐发。朗西埃的《艾玛·包法利的处死》,自2008年发表后,又收录在了《文学的政治》这一论文集之中,经由译介,在国内得到了不少反响与回应。这是一篇相当经典的、从属于一流头脑的批评,完全是朗西埃凭自身“一流”的理论,对具有利用价值的文本的差遣与调度。在此处,包法利夫人获得了全新的死亡意义——为了替朗西埃及其理论效劳而死;原先意蕴丰富的《包法利夫人》,也同样在某种意义上被矮化、约化、简单化,原本的丰富性被洗涤荡尽,从而在批评之中,丧失了自己鲜活的文学生命。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艾玛·包法利?在朗西埃看来,艾玛之死既不是文本自洽的产物,也不是福楼拜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朗西埃用自己的批判性理论(critical theory),赋予了她的死亡以另一重的崭新含义,并向读者宣布,这才是福楼拜真正的意图——这位大作家是在有意地对艾玛进行“处死”,以此来对时代的病症进行诊疗,借之批判并抗拒那庸俗的、小资产阶级式的“欲望”,对无知民众的裹挟。

  其实,在写作这篇批评之时,朗西埃似乎早已越过了福楼拜,直接对着包法利夫人宣泄心头的恨意:好一个不争气的艾玛·包法利,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资产阶级们骗去了?你是农民的女儿,却那样渴望着日常的富丽堂皇的装饰品,渴望将文学中的浪漫同样在现实生活中落实并作为点缀,渴望那些比你更高阶层的生活方式。原本,你是我所寄予厚望的、希望能够传唤来从属于我的革命主体,可你却完全被他们诱惑了、沉醉了。如此作为,真是大错特错——你必须要为你的错误选择而死,并且,我要说这是福楼拜对你的“处死”,用大作家的英明决断,来更加彰显我这“批判”的正确。

  原先意蕴丰富的《包法利夫人》,也同样在某种意义上被矮化、约化、简单化,原本的丰富性被洗涤荡尽,从而在批评之中,丧失了自己鲜活的文学生命

  该当如何利用福楼拜的创作,其实需要花费一番脑筋。好在,福楼拜也曾对布尔乔亚的庸俗表达过抗拒——但他所追求的,是唯美主义对纯艺术的崇尚,“为艺术而艺术”,倒并不是朗西埃追求的让“革命”和“无分者”开口说话的“平等”。但不要紧,朗西埃有巧妙的办法,来把自己追求的富于革命性的“平等”,倾注到《包法利夫人》中去。毕竟,朗西埃有着自己理论的逻辑支撑——尽管那是只要用常识略作思考,就令人难以信从的逻辑——只要用“艺术”来改变了人们在头脑与心灵中的感性认知,就能直接通达到现实层面的“变革”,因此,艺术作品中的格局改变与重新分配,就几乎直接等同于现实中的格局改变与重新分配。

  在艺术中找平等是容易的——比起西方古典的悲剧、史诗,福楼拜的创作中,更多地摆置出了那些位于日常中的“无意义的细节”,由此,福楼拜的创作就与朗西埃所呼唤的“平等”有了紧密勾连。有别于过往的写英雄,此处不再有“宏伟”与“琐碎”的主题高下之分,福楼拜将细节摆置在作品中,就意味着对亚里士多德内中暗含等级的“再现”诗学原则进行了反拨,没有等级,没有区分,这就实现了“平等”。由于在这一“平等”的创作中,又贯彻着被朗西埃极力强调的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的批判与处死,那么借助德勒兹的理论——这种“细节”的无差别化,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如此一来,那些福楼拜作为艺术中的细节来呈现的东西,不过就是在抵抗与驳斥包法利夫人的资本主义欲望化追求,《包法利夫人》这一文本创作时的“崇尚艺术”,就成了福楼拜“批判”资产阶级的工具,成了让沉默的无分者开口说话的工具,进一步成了满足朗西埃预设的“平等”理论框架的工具。包法利夫人就这样为了朗西埃批判“资产阶级骗局”的理论追求而被处死,《包法利夫人》的丰富意蕴,也同样被这批评拦腰砍去,只余供朗西埃注入了“平等”的空壳躯体。

  就朗西埃所写的《艾玛·包法利的处死》这一批评文章自身的书写历程来看,其间不再有逻辑的一回三折、层层推进,也不再有对文学文本的沉潜往复、从容玩赏。通篇观之,这就是针对着批评者自己“追求平等”、“批判欲望”的特定“观念”,进行着一以贯之的、翻来覆去的论述,借助各色名目对之不断重复,借助各色理论对之不断强化。

  为了更强有力地进行批判,更好地宣扬“平等”,唯有包法利夫人被处死,也仍然不够,在朗西埃论述的过程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也同样要被整合进入这一批判的“刑罚”的框架之中,即便是任凭意识自行绵绵流动的普鲁斯特,也必须与福楼拜一样是个有着昭彰意图的判官与刽子手。

  在朗西埃眼中,《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斯万与奥黛特结婚,是普鲁斯特对“斯万竟然把奥黛特与艺术画像等同”的刑罚;圣卢在战场上的死亡,是普鲁斯特对“圣卢竟然有着史诗般的梦想”的刑罚;夏吕斯在旅店中被绑,也还是普鲁斯特对“夏吕斯竟然把艺术品视作家族的荣耀回忆”的刑罚。如此的批评之中,《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一流的作品,也同样被严重地化约,卷帙浩荡的七卷开本,只成了一套法庭的存档案卷,内中的思绪绵绵,不过是一次次开庭审判的过程。作家普鲁斯特也成了“批评家”这位大法官的傀儡判官,写下的这部作品,成为了在判案现场一次次的罪行宣读与刑罚公布,稀里糊涂的读者,仿佛成了完全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称是的陪审团。

  通篇观之,这就是针对着批评者自己“追求平等”、“批判欲望”的特定“观念”,进行着一以贯之的、翻来覆去的论述,借助各色名目对之不断重复,借助各色理论对之不断强化

  然而,在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的创作中,真的是这样么?福楼拜和普鲁斯特真的是这样想么?如果要说文本自足,作家写作时的原意,不应当成为批评者从中读出新意的障碍,那是可以的。毕竟批评者对文本所下的诸多断言,无论好坏,总是一种碰撞之后“意见”出产的诚实发露。但至少批评者该当老实一些地坦白,承认这写下的批评不过只是属于自身的“一己之见”,如果非要说自己的“卓见”,才是那些作者的原本意图,求取挟其人其文的浩大声势,用作理论口号的传声筒、扩音器,借此自重,就难免令人略感不适了。

  在朗西埃笔下能动地去“有意去给错误的艾玛判死刑”的福楼拜,曾这样自述:“我吸了好些无人知晓的粪土,好些事一点不招敏感的人们心软,我却同情。如果《包法利夫人》值点儿什么,就是不缺乏心。”福楼拜的“心”,原本既隐而未现,又无处不在,却被朗西埃所完全剥夺;而普鲁斯特笔下,斯万对奥黛特复杂恋情的层叠潮涌;对圣卢之死的赞叹笔调;夏吕斯的性快感之餍足,也一律被朗西埃所一掠而空,全部成了“批判”与“刑罚”的举动。只消一读《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只觉被朗西埃抓取来做理论注脚的文本细节,在原文的脉络中,似与朗西埃论述的“作者真正的意图”,显得风马牛不相及。借此再返观《艾玛·包法利的处死》这篇批评,便会发现,在这篇文本的论述过程之中,批评者的个人特色相当突出:

  其一,为朗西埃自身观念几乎毫无克制的灌注。艺术因其能够“重塑感性分割”,故而势必与政治发生直接联结。将艺术政治化,乃至于将一切事物进行泛政治化,贯彻于朗西埃自1990年代始的全部论述之中。历史学领域的“书写”,是富于政治意味的“让沉默的、无可言说的主体得以发声”;美术馆的营建、艺术市场的复兴,是致力于刷新现有观感,对以往使作品成为“不朽的记录”进行抗争;无论任何领域的产出,均可视之为“重塑感性分割”的注脚,而“现有的感性分割”所必须奋力打破之物,在其行文之中,几乎可被直接化约为“激进民主”、“完全平等”之反面,成为“古典的等级、不朽”、“资本的逐利、瞒骗”等。因此,任何文本/艺术作品的丰富性,都能够在此类原则化的解读下被化约,作品中与这一原则相对无关之物,要么由朗西埃试图以其强迫式的论述,将之纳入这一原则,要么直接对之视而不见,任其逸出。

  其二,为对以往论断进行颠覆的强烈意欲,和其间对绵绵情意的充分滤净。亚里士多德的古典诗学原则当被拆解,一切主题应当被充分拉平;主人公的身份应当被扭转,充斥的无意义细节,才应在视域之内得到充分彰显;那些纯艺术的宣言必为空谈,任何对纯艺术的崇尚,其自身都该当被纳入政治行动的范畴当中。如此作为,与其“观念灌注”的强烈诉求密不可分。因而在论述之中,艾玛·包法利既然未能成为“被革命传唤的主体”,反而心甘情愿地陷入了“资本主义式诱骗”的困局,那福楼拜必然要将之处死。这一“将之处死”,与其称之为作家的选择,不如说是朗西埃自身的渴求。属于批评者的强有力的观念,几乎在文本解读的每一处领域均进行着自我彰显,以至于作家福楼拜似是纯然以义愤填膺的法官与执刑者的面目,在这一批评文本中显现。此外,普鲁斯特的自我化书写,在无尽的意识流动中对诸多人物,尤其对阿尔贝蒂娜的复杂情愫与绵绵眷恋,也为朗西埃所视若无睹。文学文本之中,暗含的充沛情感被全然沥出,作家与主人公间的关系,无非是以“判决”进行联结,这与朗西埃自身“观念”的充分凸显,殊为密不可分。

  由此,文本意义的阐发,就成为了文本意义的争夺

三、传唤:此类“文学批评”的真正意图

在朗西埃的批评中,包法利夫人是又一次地重新死亡了。其中《包法利夫人》、《追忆逝水年华》等杰作,也连带着一同被损耗了原本强劲搏动的生命。尼采曾道:“一个大主宰会兴起,一个智巧的怪才,他能够以其同意和不同意来强制和不强制一切过往,直到它变成他的一座桥梁、一个预兆、一个使者,以及一个鸡鸣。可是这是另一种危险,以及我的另一种同情……一切往者皆被遗弃:因为可能有朝一日恰好群氓变成了主宰,所有时间皆溺于浅水。”

  如此之言,令人略感凛然可惧,即便“群氓”,却也能自认是个强有力的“大主宰”,在“一切均允许”的号令之下,力图掏空以往“经典”之中那灿烂千阳的旧核,占据它们的荣光,却赋予它们不过只属于自身所需求的意义。由此,文本意义的阐发,就成为了文本意义的争夺,大智巧者获胜,而软弱者终将败去。朗西埃非要赋予“包法利夫人之死”以自己的“理论”意义,借之来颂扬平等,批判资产阶级,便成为了一场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一写定文本的意义抗争:

  究竟福楼拜是不是在兼任法官与刽子手?他的写作意图,是不是为了批判资本主义的“伪民主”骗局而“处死”艾玛·包法利?究竟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能否被传唤为朗西埃意义上的“平等”的狂热信徒,用艺术作品中“主题”的平等,来试图导向“现实”的平等?被反复阐释的艾玛·包法利,是否只是福楼拜笔下愚昧的、错误的、被资产阶级裹挟瞒骗的潜在革命性“主体”?还是她也自有其与“阶级”、“革命”全然无涉,有着自己另外的、惹人牵怜的百转千徊回,与热望高蹈?艾玛·包法利之“死”,究竟是令人心头酸涩,为“我的艾玛不得不死”的叹惋、哀恸、感同身受,还是朗西埃所宣判的“处刑”的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其中意义的持存与争夺,最终的胜负,其实要由兼读了“文本”与“批评”的读者来判定。

  作为普通读者,坦白说,朗西埃的批评文章,非要从《包法利夫人》中,读出那些“替角色判罪”、“给角色施刑”、“无分者发声”、“极力张扬平等”,实在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批评,似乎并不去考虑他的理论与文本的兼容性与粘连度,只是一以贯之地、翻来覆去地宣扬着自己的“平等”,传达着对资产阶级的无尽憎恨。可怜的包法利夫人,在此种理论下,无可避免地再次死亡,但这一死亡只是被朗西埃所传唤的“死亡”,却失去了原本《包法利夫人》中的丰富意指,不过成了“平等”、“批判”这些理论武器用以杀鸡儆猴的刀下亡魂。其实,没有人会反对尽皆向往的“平等”本身——反对的是从理论内核层面,只是空喊口号的、内涵单薄的、用激情替代实证,只天真地将幻想之物视作已然实存的“平等”;反对的是从文本操纵层面,非要在像《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平等”、“判刑”的南辕北辙、一无所有之处,借“批评”从“不可能”中召唤出“可能”来,从“不存在”处召唤出“存在”来。

  如果一样东西在文本中根本不存在,那么,有可能凭借“高超的洞见”被“读”出来——或不妨说得直接一点,被“捏造”出来吗?这样牵强的阐释,有可能像他们所预期的那样,应者云集,闻者景从吗?包法利夫人确实再一次被朗西埃的理论赋予了全新的死亡意义,“新意”于焉生发,但如果并非一味追求并歌颂新意,这样的新意就根本毫无意义,无非是原先文本意蕴的掏空与错置,是牵强的文学批评之中,作为理论垫脚石的无辜亡魂。

  其实,从始至终,像朗西埃这一类批判性与现实性指向都极为强烈的“介入”、“搅拌”与“干预”的理论,究竟能否为他们的预期受众听到,都令人颇为怀疑。他们的听众究竟是谁?作为学理探讨的批评,如果听众是已然持有同样理念的同道中人,那根本无须此类批评行动,理念便早已被轻易接受,再如何借用诸多文本,再三驰骋践踏,也无非是同一理念的反复操演,只与早有此感的同道中人陶醉其中,将“理念”不断自我演绎,难有新的作为与生发可能。而如果是并未先天接纳这一“理念”的知识群体,那又显然具备着阅读原始文本的能力,只须愿意稍花心思去读一读作品,就很难被与原作相隔甚远的“阐释”轻易说服,更难于将背后的“理念”接受下来。

  或许此类理论家汲汲以求的目标听众,是他们念兹在兹的“无处发声的沉默主体”——他们固然未必会去细细阅读原作,并对理论家的阐释仔细审视,但面对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理论术语,也根本无法轻易地去理解和接受

  或许此类理论家汲汲以求的目标听众,是他们念兹在兹的“无处发声的沉默主体”——他们固然未必会去细细阅读原作,并对理论家的阐释仔细审视,但面对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理论术语,也根本无法轻易地去理解和接受。自然,有真正智慧的理论家,对于知识者竟然怀疑这些主体的能力,感到深恶痛绝。他们提倡的是首先要“相信”这些主体的才能,“相信”主体的可能。但哪怕真的相信他们的能力,又如何能相信已经具备着能力的他们,不会来怀疑与原作大相径庭,漏洞连连的阐释?想要凭借牵强的文学批评,来达到理论家“一流的头脑”中所预期的“深刻介入当下”、“干预现实处境”、“与现实发生广泛和深切的互动”的效果,再如何在纸张上卷帙浩繁,在实践中似也只能取得略近于无的微薄收益,最终或许只能以夸夸其论的空谈,成为现实的浮光掠影。

  ?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82页。

  ? 陆兴华:《自我解放:将生活当一首诗来写——雅克·朗西埃访谈录》,《文艺研究》2013年第9期。

  ? 转引自哈洛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415页。

  ? 卡尔·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费尔巴哈》,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0页。

  ? 陆兴华:《自我解放:将生活当一首诗来写——雅克·朗西埃访谈录》,《文艺研究》2013年第9期。

  ? 中文版于2014年出版,题录为:雅克·朗西埃:《包法利夫人的处死——文学、民主和医学》,《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 雅克·朗西埃:《包法利夫人的处死——文学、民主和医学》,《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

  ?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1页。

  ? 除开“与画作形象相似”外,其他表明斯万爱情动因的具体文本大致如下:

  男人(斯万)在年轻的时候渴望占有他所爱的女子的心,到了后来,只要你感觉到一个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对她产生爱情。

  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有时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

  通常,别人跟我们是如此无关,以至当曲终有一个人能主宰我们的哀乐时,我们就会觉得他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满身都是诗情画意,能把我们的生活化为一片我们与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

  他(斯万)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现在的魅力,只有奥黛特才能赋予各种事物。

  他(斯万)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面颊苍白,脸上长着小红疙瘩,面容疲惫,眼圈发黑,然而她还是以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他,双眼似乎要像泪珠一样夺眶而出,他感到她是如此地爱她,真想马上把她带走。

  以上据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1:在斯万家的那边》,李恒基、徐继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89年,第196,230,235,238,375页。

  ? 原文称颂圣卢道:“他在那最后的时刻想必十分美。在这一生之中,他即使是坐着,即使是在一个客厅里走路,也仿佛总是怀着冲锋的激情,并用微笑来掩盖他那三角形头脑中百折不回的毅力,最后他进行了冲锋。”据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7:重现的时光》,徐和瑾、周国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

  ? 原文中夏吕斯有隐秘的性癖好,享受S/M行为中,身为M方被性虐的快感。可见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7:重现的时光》,徐和瑾、周国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23页。

  ? 雅克·朗西埃:《历史之名:论知识的诗学》,魏德骥,杨淳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

  ? 雅克·朗西埃:《美感论——艺术审美体制的世纪场景》,赵子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40-41页。

  ?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杨震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第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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