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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樽俎之间(一)

时间:2023/11/9 作者: 上海文化(新批评) 热度: 17798
李庆西

  周老师讲《文心雕龙》,诠释“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认识文学的发生和变异,是真正的文学启蒙。

  压缩在记忆中的四十年很难还原当初的情景,抖落开来全是碎片。

  1979年最清晰的记忆是饥饿感,食堂里永远弥漫着烂菜叶子和陈化粮的馊味。可是晚上一过九点,藏起的两块苞米面饼子就让人搜刮走了。中文系男生宿舍灯火通明。二班的曹诗人喊我去参加文学社活动,讨论王蒙小说《夜的眼》。饥肠辘辘的意识流,代入精神的饥饿状态。城市惺忪的灯光,黑暗中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民主与羊腿,鱼与熊掌……

  关于早年黑龙江大学的文学社团活动,我写过一篇《社团风云》的回忆文章(见《书城》2008年7月号),记录当时的一些情况。我们这些知青出身的77级都是揣着文学梦而来,诗与远方却并不只在梦里,更是现实的挣扎。系主任一再强调,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岂料如今中文系都在开办创意写作中心),我们文学社还是出了好几个诗人和作家。成就最大的要算如今在美国的小说家哈金(本名金雪飞),他是英语系的,跨系加入我们文学社。写诗的张曙光,日后成为重量级诗人。还有李龙云(已故),是专业剧作家。龙云未加入文学社,却经常跟我们交流,大二时写了话剧《有这样一个小院》,在北京演出,文学社有我和张维功去观摩。其代表作《小井胡同》至今是北京人艺保留剧目。

  文学社聘请周艾若老师担任顾问。周老师教文学理论,骨子里极富诗人气质。由于文学,我们频繁出入周老师家,去他那儿蹭饭。当初讨论的话题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一直记得周老师家的番茄鸡蛋面,还有窗边巨大的龟背竹。伤痕文学几乎伴随着整个大学时代,一切皆于苦难中导出。粗头乱服,箪食瓢饮,自有波西米亚范儿。延宕的青春开始躁动,扃闭的心灵终于从铁屋子里夺路而出。周老师讲《文心雕龙》,诠释“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认识文学的发生和变异,是真正的文学启蒙。

  不光是社团,宿舍里八条汉子,每天都谈论文学,扯开去又是饮食男女。风雨如晦,饥鸣不已,饥饿现实主义叙事不乏画饼充饥的想象力。同屋尚刚以画家李苦禅名字相调侃,笑我是“李苦馋”。时而亦有凑份子的宿舍聚餐,廉价红烧贻贝罐头+劣质白酒是标配,隔壁那屋喝酒只是路边采几把灰菜蘸大酱。那种白酒哈尔滨市面上都叫“工艺酒”,其实是工业配方生产的勾兑白酒,入口很呛。毕业前尚刚同学准备报考中央工艺美院研究生,大伙戏谑地称之“工艺酒”。那时候工艺美术史论还是冷门专业(岂料而今已成显学),尚刚的志趣跟我不同,但我们很谈得来。多年以后,他已是学科大佬,时常飞来飞去各处讲学,来杭州就来我家喝酒,樽俎之间自然未能忘情四十年前的“工艺酒”。文学是性情,是酒是药,是无边界之国。“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我总是期盼他突然降临。

  大学毕业是1982年初,回到杭州在一家工厂做科室干事。那时大学生国家包分配,由不得个人挑肥拣瘦。系主任说的没错,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大多数人分配去向果然跟文学无关。其实,文学跟哪一行都有关联,那阵子全国人民都操心文学。

  厂区广播喇叭天天播放“妹妹找哥泪花流”,供销科一位业务员拉我喝酒,跟我讨论报告文学究竟是“报告”还是“文学”。人事科长提醒我,你们不要搞成钱守维和韩小强的关系,那是样板戏《海港》里边阶级敌人腐蚀青年的例子。

  我进厂就在人事科协助调查“经济犯罪”案子,不曾想很快查到那个钱守维。那人报销的餐饮发票有一大摞,不知后来怎么定性。转过年我调到出版社,厂里来电话让我回去领取四季度奖金,在财务科碰上钱守维,又被拉进饭馆。他点了河蚌肉炒春笋,响油鳝丝(后来发现这道菜只有上海人做得好),从公文包里拿出半瓶洋河大曲,要两个杯子。我有些不好意思,他说那些事情他都知道,不怪你。说起刚弄到一本好书,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一看是《十日谈》,我说这书做知青时就看过。

  这世界永远是异次元。人与人并不只有阶级斗争。

  你在厂里混得蛮好,做啥说走就走了?换作我,讨饭也不去那种是非之地。他给我分析,文字一途如何风云莫测。老甲鱼真是洞若观火,若干年后想起那番酒后箴言,不由大为钦服。他说,王蒙是做领导的料儿,刘宾雁早晚要吃栽(杭州话栽跟头的意思)。

  每天都谈论文学,扯开去又是饮食男女。风雨如晦,饥鸣不已,饥饿现实主义叙事不乏画饼充饥的想象力

  还在工厂时,我的大学毕业论文由《文学评论》作为头条刊出,随后又被《新华文摘》转载。我能进入出版社,那篇论文起了关键作用。论文题为《关于曹操形象的研究方法》,却是借着三国话题论证文学自身规律,那时我对《三国演义》谈不上什么研究,真正研究三国叙事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想到这一节,是因为它使我与文学界开始有了接触。

  调入浙江文艺出版社是1983年春天,第二年夏天去兰州参加一个当代文学会议,会后转道去了北京。那时我刚在《文学评论》发表了第二篇论文《文学的当代性及其审美思辨特点》。我给他们投稿,并不认识哪位编辑,到了北京就想去认识一下。在建国门内大街社科院大楼里找到他们的编辑部,没想到人家对我这外省文青相当热情,京中文化单位待人接物跟我们那儿大不一样。聊到中午饭点,编辑部主任王信、副主任贺兴安和理论组编辑王行之三人带我去就餐。

  那时候社科院大楼附近只有一家涮羊肉小馆,因不便走远就进去找了座位。我是第一次吃涮羊肉,顾不得天热,吃得大汗淋漓。紫铜涮锅嗤啦嗤啦地翻腾,水蒸气里弥漫着炭火味,没有空调的店堂整个儿笼罩在烟雾里,几乎看不清对面人脸。王信说,倒是找对地方了,老北京人就好这一口。王行之询问我新的写作计划,我说起当时评论界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文章套路,很想从审美意识角度厘清某些问题,他跟我讨论了几个要点,鼓励我赶快写。回去写了《论文学批评的当代意识》一文,第二年也在他们那儿发了。餐后三位前辈抢着付账,争了半天结果是王信买单,王信说他工资高,他掏腰包,必须的。

  那天,王行之跟我说,有个地方你应该去一下。第二天他带我去了朝内大街166号,那是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办公楼,当时刚刚独立建制的三联书店也在那楼里。老王带我走上顶层阁楼,把我介绍给《读书》编辑部的人,自己就走了。那天见到沈昌文、董秀玉、吴彬、赵丽雅那些让人敬慕的出版人和编辑,也有幸窥见他们后台运作的若干情形。《读书》这份刊物我在大学里就每期必读,以前觉得那是很遥远的文化殿堂,现在我就坐在里边喝咖啡。绝非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办公室显得简陋、寒伧,四周挨挨挤挤的柜橱,桌上堆满了稿件和校样,地板上是一摞摞的书刊。这里跟《文学评论》风格迥异,谈论的话题也不一样,但有一点相同,就是让造访的陌生人一点都不感到拘束。中午编辑部请饭,带我去了楼下的大食堂。老董让几个编辑分头排队和占座。食堂饭菜说不上如何美味,倒也吃得很开心,他们的真诚和热情不仅是个人秉性和修养,似乎也是一种团队传统。

  后来我就成了《读书》的作者,再去北京没少在他们那儿蹭饭。

  德培将那些抱残守缺的评论大腕数落一通,发出惊人的宣言:“他们那帮人撑不过三年,你们看着吧!”

  1984年故事多多,去兰州和北京之前认识了两位上海青年评论家,程德培和吴亮。

  那年7月,杭州文联在建德举办李杭育小说讨论会,打算请几位省外的评论家,因为程德培写过杭育的作品评论,他们首先想到了德培,结果德培又拽上吴亮。据说程德培以前是烟酒不沾的好青年,但会议最后那天晚上也破戒喝上了。招待所餐厅顿顿是当地出产的芦笋,肉片芦笋,平菇芦笋,木耳芦笋,清炒芦笋乃至清汤芦笋,从那以后见到芦笋我就反胃。大学毕业后不再是以前饿死鬼样,胃口是极好,口味亦与时俱进。整个国家经济生活正迅速向好的方面发展,会议餐难道不能搞得像样些?有人从外边带来一些鱼干和卤味,大家跑到招待所露台上喝啤酒,聊着各种信息和动态。又聊创作的话题,林斤澜的怪异,贾平凹的简古风格,陈村的复沓叙述。会外闲聊有时比会上讨论更精彩,话题转向抨击主流评论家们官话连篇的平庸与浅薄。德培嚷嚷啤酒没了,操办会务的老高马上又搬来一箱。大家都意识到,那种以传统现实主义为“政治正确”的评论准则绝对是一种窒碍。借着酒劲,德培将那些抱残守缺的评论大腕数落一通,发出惊人的宣言:“他们那帮人撑不过三年,你们看着吧!”果真让他说着了,不到两年功夫评论界已是另一番天地。

  这一年冬天,《上海文学》牵头的“新时期文学创新座谈会”在杭州举行,杭州文联和我所在的出版社是两个合办单位。后来许多参会者的回忆文章和访谈都称之“杭州会议”,我写过一篇《开会记》(刊于《书城》2009年10月号),也提到一些情形。记得参加会议有三十余人,有作家也有评论家,我跟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面。其中来自北京的是阿城、黄子平、季红真、李陀、陈建功、郑万隆,上海是茹志鹃、李子云、周介人、徐俊西、张德林、陈村、吴亮、程德培、陈思和、许子东、蔡翔、肖元敏等,其他省市有韩少功(湖南)、南帆(福建)和鲁枢元(河南);杭州市文联是李杭育、徐孝鱼、钟高渊、高松年等,出版社仅我和黄育海二人。会议由茹志鹃、李子云和周介人轮流主持。会上讨论的情况没有记录,因为拒绝媒体采访,亦未作任何报道。事后阿城、韩少功、李杭育、郑万隆几个写了文章,呼吁重新认识传统 / 民间文化的审美范式,以开拓创作视野,被认为是寻根派宣言。其实会议不只是酝酿了寻根思潮,对崭露头角的先锋小说亦有足够关注,记得有一天下午,集中讨论了马原尚未发表的《冈底斯的诱惑》。

  会议租用陆军疗养院的两幢小楼,过去是将官休养的住所,其时窳陋不堪,屋里连暖气都没有(那个冬天非常冷),会议餐食亦泛善可陈。杭州文联尽地主之谊在“知味观”请大家吃了一顿,《上海文学》又在“楼外楼”回请一次,那是当时杭州最有名的两家饭馆。“知味观”那次,阿城谈兴甚浓,说话间不知喝了多少绍兴花雕。那酒入口绵顺,他喝的太快,像《水浒传》说“吃得口滑”。筵席散后踉跄奔出,扶着电线杆呕吐。有人上去搀扶,他拽住人家说,“我告诉你,这酒有后劲,这酒坑人!”

  杭州会议前一天,因会务安排我先去了上海,当晚《上海文学》宴请北京过来的那拨人,是在上海展览馆“西角亭”餐厅。我第一次走进那么气派的餐厅,水晶吊灯晃得两眼发愣。周介人叫我别拘束,我便大快朵颐,那儿的芥末鸭掌特别好。饭局开始前,王元化先生特意来看望大家,李子云向他逐一介绍在座的客人,像是领导接见的意思(王元化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他没吃饭就走了。再过十年,我才有机会跟王先生共进晚餐。

  1984年以后去上海的机会多了。文学的宴飨刚刚开席。走进巨鹿路675号院子,感到格外亲切。上海作协机关和《收获》、《上海文学》等著名文学刊物都在那座楼里,那是真正的作家之家。吴亮、程德培尚未调入作协,作协掌门人茹志鹃先生已是满怀热忱地关照他们。杭州会议之前,我收到吴亮一封信:

  庆西兄:

  刚刚接到茹志鹃一封信,她非常热情地把我向江苏人民出版社推荐了,据说他们对出我的作品表示“欢迎”,要我寄目录去。

  这样我就有点犯难,不知如何处置。出版社情况种种我不甚了解,你的意见怎样?我要请你为我来决定了。

  南京我还没有去信,等你的“手令”。

  即颂

  近好!

  阿亮 [1984]11.5

  吴亮信中说要等我“手令”,是因为在建德会议期间,我跟他和程德培谈过约稿意向,希望能编辑出版他们的第一部评论集。只是出版社向来看重专著而轻视集子,况且领导闹不清两位年轻人有多少分量,说再等等看——“看他们发展情况再定”。吴亮多少有些要挟的意思:你那儿不要我就给江苏了。因为之前跟他有约定,先跟我打招呼也算有信用。他信中附来茹先生手札,全文如下:

  吴亮同志:

  昨天江苏人民出版社有同志来,我们向他推荐了你的作品,他很欢迎。可惜我们不知你的地址,否则立即就可给他,他今天已回南京。明天我也要去南京,但也无法带去,只好你接信后自己寄了,寄:

  南京 高云岭 江苏人民出版社文学编辑组 周行同志收即可。

  祝好

  茹志鹃 [1984]11.4

  “新人文论”前后一共出了十七种,作者还有黄子平、陈平原、赵园、王富仁、蓝棣之、刘纳、季红真、南帆、王晓明、李劼、蔡翔、殷国明等人。这是国内集中推出新时期文学批评与研究成果的第一套丛书

  茹先生这封信正好是一个契机,我拿着信去找头儿,我说不能再等了。总编看这情形,当即拍板。我马上回复吴亮,千万别给江苏!从吴亮的《文学的选择》、德培的《小说家的世界》这两本书开始,我和黄育海形成了编纂出版“新人文论”丛书的思路。之前我们已经出了许子东的《郁达夫新论》(那是专题性著作),重印时亦纳入这套书。“新人文论”前后一共出了十七种,作者还有黄子平、陈平原、赵园、王富仁、蓝棣之、刘纳、季红真、南帆、王晓明、李劼、蔡翔、殷国明等人。这是国内集中推出新时期文学批评与研究成果的第一套丛书,人民文学出版社“百家文论新著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牛犊丛书”和“文艺探索书系”都在我们后边才启动。

  前些日子,吴亮来我家喝酒。醉意朦胧中,说到三十五年前这桩事儿,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当然,如果不是留着他和茹先生这两封信,怕是我也记不得当初的情形。从这事情上看,茹志鹃实是“新人文论”的强力推手。还有李子云、周介人,他们主持的《上海文学》是吴亮、德培最初的园地。想起前辈功德,不由感慨万分。

  1985年5月,《人民文学》在北京举办一个青年作者座谈会,地点在厂桥的中直机关部招待所(今金台饭店旧址)。我刚在该刊发了一个短篇,副主编崔道怡和小说组长王扶分别来信叫我去,说是王蒙也来。王蒙当时兼任《人民文学》主编,之前没见过他。

  那个会规模不大,有何立伟、扎西达娃、马原、周梅森、刘索拉、徐星等十七八人。王蒙果然来了,还请来谌容、张洁给大家讲了一堂。第一次见识王蒙口若悬河不逾矩的丰采,简直惊羡,不由想起厂里钱守维那番话,果然是做领导的料儿。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日后的情形谁也没法料想。

  私下里,王扶跟我说,王蒙对我新写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有些想法。她把王蒙的审稿笺给我看了,上边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原以为他只是挂个主编名头,没想到真的看稿,还抠得很细,提了若干具体修改意见。我有些犯难,这跟我原来的思路相差太大。王扶说,要不你自己跟王蒙谈一谈?会议有一天安排大家游览颐和园,在听鹂馆吃午饭。坐下来正好在王蒙边上,上烤鸭的时候,王蒙教我怎么用荷叶饼裹住鸭肉再搁葱丝……吃了几口,我说起自己那篇稿子的想法。王蒙耐心听着,最后放下筷子,只问了一句:“你确信这样效果好?”见我自信满满地点头,他也点头了,“这烤鸭不错,那就这样发。”

  许多年以后,大约是2009年夏天,我去青岛海洋大学参加关于王蒙的一个讨论会。那次的会议餐像是流水席,好几次恰跟王蒙凑在一起。我说起当年听鹂馆餐桌上谈稿子的事情,他想了想,“有这事么?”他说饭局上就怕人找他说事儿。

  1985年冬天,韩少功、古华、凌宇他们邀集若干评论家和学者去湖南聚会。与会者有钱理群、吴福辉、赵园、雷达、黄子平、吴亮、许子东,我亦混迹其间。会议前三天在长沙,住在蓉园宾馆,据说是从前毛泽东下榻之处。座谈会与游览节目穿插进行。爱晚亭边讨论歌德的“世界文学”,听老钱从堂·吉诃德说到哈姆雷特。韩少功、蒋子丹带大家去火宫殿吃臭豆腐,湖南臭豆腐是煮着吃,黑乎乎一大碗,我有些吃不惯(江浙做法是油煎或炒青毛豆)。但湖南菜很对我胃口,许多菜肴都是加豆豉干煸,干柴烈火般的过瘾。

  随后去岳阳,那是古华的根据地。登岳阳楼,披襟临风,凭栏远眺,八百里洞庭奔来眼底。古华带大家渡水到君山岛,在岛上吃饭。找一家渔民餐馆,露天摆了两桌,各种湖鱼轮番端上,号称“百鱼宴”。其中有一种洞庭银鱼,味鲜肉剔。岛上苍蝇多,寻着饭菜香味都来了,围着餐桌盘旋,就餐时须得一手挟筷子,一手赶苍蝇。吃到半截,几个女的扔下筷子不吃了,过了会儿男的也都撤了。人一走开,苍蝇密密匝匝落下。可我还没吃完,顾不得叮得满头满脸,赶紧在没落蝇子地方下箸。雷达说,就你贪吃,你看你这样儿……

  第三站是张家界,从长沙过去面包车走了十一个钟头。湘西,沈从文,长河与边城,水畔的吊脚楼……一路崎岖走入文学史记忆。车上蒋子丹、何立伟唱花鼓戏解闷,从《刘海砍樵》唱到《列宁在十月》,又用方言表演农村计划生育段子。湖南人搞笑一流。凌宇是湘西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爬金石寨把大家甩得远远的。另一日,一行十几人沿金鞭溪逛悠,见一猎户手里提着刚打的果子狸,凌宇说这玩意儿当地人叫“白面”,是山里珍物,便掏钱买下。在近处找了山洞里一家农户搭伙,让主人把“白面”剁碎炖了。连锅端上来,大家撇了斯文相,坐地成了老饕。见许子东猛往自己碗里扒,吴亮急了,扔下筷子干脆用手抓来吃,黄子平笑称“空手道”。

  1980年代初,北京崇文门西大街开了一家名叫马克西姆的法式餐厅,据说是当时北京最贵的饭馆。有一次尚刚和我走过那儿,他说,“等咱有了钱,来这儿撮一顿!”如今尚爷是不差钱了,却始终没带我去马克西姆。

  尚刚请饭喜欢在萃华楼和仿膳那种地方,还有美术馆对面翠花胡同一家私人小馆。大学毕业头一两年去北京,请我在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过,那时杭州没有川菜馆,头一回领略川菜滋味觉得美妙无比。对了,那时候劲松有家叫豆花饭庄的川菜馆,也相当不错。吴彬和统一兄请我在那儿吃过几次,有一回同时请了外国文学专家荒芜先生。老先生翻译过奥尼尔,抗战时在重庆待过,喜欢川菜。夫妻肺片,大神布朗,座中不乏麻辣叙事。

  后来每次去北京差不多都有《读书》的饭局,有时是吴彬夫妇请吃。沈昌文沈公有一句名言:“要想征服作者的心,先要征服作者的胃。”扬之水(赵丽雅)《读书十年》后记专门提到这话,我也亲耳听老沈说过。翻翻扬之水那书,不少饭局都有我——

  沈昌文沈公有一句名言:“要想征服作者的心,先要征服作者的胃。”

  1987年3月31日,中午编辑部一行外加李庆西、陈志红、冯统一,到鸿云楼聚餐。来至楼下客堂,被告知满座,请往楼上,方落座,忙问价,呵,一人二十五元标准,点数腰包,勉强够得,虽知被狠敲了一笔,也不好再呼隆而撤,吃吧。计有海参、虾仁、百叶、香酥鸡等,最后一道是烤鸭。

  10月17日,午间冯统一在豆花饭庄宴请黄克、李庆西、黄育海,并嘱吴彬通知我们三人(王、贾)也去。辞未就,不忍也。

  1988年5月10日,午间编辑部四人请李庆西在人人大酒楼吃饭。闻讯而来者赵越胜、周国平、老沈、范用、丁聪,一共十人。二楼,广东风味。饭菜一般,唯饭后几味甜点甚佳。

  7月9日,午间《读书》回请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李庆西等三人,宴设人人大酒楼,王焱也受邀前来。宾以外,主四人:吴、杨加沈双。共费三百零五元。计有清蒸活虾、烤乳猪、红烧排骨、玉粟羹等八款,并几份茶点。

  1989年1月7日,编辑部诸位碰面(未见贾),午饭于森隆饭庄,就餐者,吴、杨、沈外,还有李庆西。

  1990年3月16日,午间吴方请李庆西、尚刚并《读书》三人在全聚德(王府井)吃饭。冷菜四,热菜六(炒虾仁、拔丝苹果等),烤鸭两只。楼上单间雅座。

  8月8日,午间请李庆西到东四的花园酒家吃饭,粤菜,清蒸活鱼、咕咾肉、辣子鲜鱿、牛腩煲、牛百叶、北菇蒸鸡。只有鱼还可吃。

  ……

  在北京食烤鸭有许多次,以吴方那次最为惬意。冷盘是鸭肝、鸭胗、鸭掌等鸭什件,配着韭菜花、芥末等调料,精致而美味。那个门店的经理是吴方“发小”,安排很周到。不过,扬之水丽雅记录也有未确处,如1987年10月16日一则就弄错了是谁做东。其谓:

  李庆西和黄育海来京组稿,趁便以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名义请编辑部诸君吃饭。吴彬选了新近开张的“肯德基家乡鸡”。虽坐落在闹市,但光顾者似不踊跃……楼下买好,端到楼上就餐。厅堂布置得颇有村舍风,朴质而雅洁。没想到的便宜:六个人(三位东道并李陀、王焱、吴彬)一人一份“两块鸡”,只花了四十二块钱。不过这是最低规格的“份”,除两块鸡外,另有一坨土豆泥,一格生菜,一个小圆面包。虽则简单,但确能饱人,而且味道不错,炸鸡是极鲜嫩的。

  其实,那回本来是吴彬请客。当时肯德基刚进入中国,在北京前门开了第一家门店。之前都不知美式快餐是怎么回事,吴彬想带大家去见识一下。可是到了那儿被拒之门外,须凭外汇券才能消费,所以“光顾者似不踊跃”(现在人们都忘了,那时许多洋货只能外汇券购买)。吴彬想到李陀有外汇券,马上打电话把他喊来。结果那顿饭是李陀买单。结完账,见他还剩一些外汇券,又敲他竹杠,带大家去王府饭店酒吧喝酒喝咖啡。

  说起王府饭店酒吧,之前沈昌文带我去过,那回是大出洋相。身穿中式旗袍的小姐送来酒单,老沈让我点,他自己要了咖啡。酒单全是英文,好歹记得黑方尊尼沃克的拼写,指着那行洋字码,却不敢念。小姐不肯俯身看酒单,一连用英语问了几遍。老沈拿过酒单一看,朗声喊道:“Black Label!”小姐又问:“Ice?”这单词我居然没听懂。小姐很有耐心,老沈却烦了,扭头说:“要加冰!”听是中国话,小姐一脸悻悻。李陀请客那回,我不知道可用中国话点单了,嗫嚅着用英语说Black Label,这回对方是一脸懵圈。

  《上海文学》的饭局多半在南京西路的梅陇镇,那是一家融入上海本帮风味的淮扬馆子,内外装折古色古香。有一次茹志鹃、李子云都在,好像很隆重。周介人把我叫去,席间说什么事情,现在一概想不起来,只记得有干烧明虾、蟹粉蹄筋、开洋煮干丝……

  从饥饿现实主义到美食浪漫主义并不很遥远,那是狂飙突进的时代。那时我也常给《上海文学》写稿,写小说写评论。

  1980年代没有“核心期刊”之说,同道中最看重三家刊物:《文学评论》、《读书》和《上海文学》的评论版。我有幸成为这三家刊物的作者,首先是因为这些刊物都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文化气度,亦得益于主事人和编辑们提携后进的职业态度。在当日文坛上,李子云、周介人可谓“教父”级人物,他们也许不赞同你文章的观点,但他们的意见无疑会让你完善自己的论述,他们知道文学不会是某种意志的产物,江湖有江湖规则。

  巨鹿路675号拐过街角不远就是“红房子”西菜馆,周介人有时在那儿请饭。奶油烙蛤蜊、忌士烙蟹斗、葡国鸡、菲力牛排。当年吃西餐有一种新鲜惊奇的感觉。甚至,吃西式快餐亦是一种时尚,《上海文学》有次搞活动,老周带了一大帮人去延中汉堡包聚餐,不知谁还拍了我跟王安忆、史铁生他们一起吃汉堡的照片。餐桌上喜欢听老周聊天,在编辑部办公室里他总是比较严肃。老周说,你那篇谈新笔记小说的文章有点意思,新时期文学确实需要从各种不同角度去归纳和描述……老周循循善诱,总是鼓励我。

  李子云喜欢静安宾馆九楼餐厅,带我去过几次,记得有两次吴亮也在。那是淮扬菜、川菜和本帮菜混搭路数,蟹粉狮子头、煮干丝和麻婆豆腐都很不错,白斩鸡特别好。餐桌上听李老师聊各地美食,聊前尘往事,聊上层动态。她说话挺有趣,在沪上生活既久,那口京片子略带上海口音,却又不似上海人说普通话,尤其字正腔圆地甩出几个弄堂俚语,更是发噱。1950年代夏衍还在上海时,她做夏公秘书,对当年文艺界的事情很熟悉,也听她讲过夏公的许多事情。

  在当日文坛上,李子云、周介人可谓“教父”级人物,他们也许不赞同你文章的观点,但他们的意见无疑会让你完善自己的论述,他们知道文学不会是某种意志的产物,江湖有江湖规则。

  我大学毕业后,周艾若老师也离开了哈尔滨,调到北京对外经贸大学。周老师是周扬的大公子,那时周扬已年迈,调周老师来是为了方便照顾。有一次在北京,我去看望他,他在外经贸大学教公共语文,离开文学教学岗位,言语间不无怅意。1985年,周老师终于又回归本行,调入中国作协创办的鲁迅文学院,担任教务长,其时唐因是院长。

  鲁迅文学院在北京东郊八里庄,我去过一次,那地方是杂乱的城乡结合部,但文学院已初具规模,周老师带我校内校外转了一圈。见到作协创研室的何镇邦,好像是调来鲁院做专职教师。到了饭点,周老师让伙房弄了几个菜,拍黄瓜、炒合菜、京酱肉丝之类,还弄了一瓶二锅头。又叫来何镇邦,一起在他办公室里吃。周老师饮食不讲究,吃什么都甘之如饴。他自己不喝酒,一个劲儿让我喝。周老师说,文学院虽有早先作协文讲所的底子,实是百废待兴,希望把我调来帮帮他(那时正式调动不易,京中许多文化部门会以借调方式先把人弄进来),我倒是想来北京,但又不愿做这种教学行政工作,没多想就回绝了。周老师对文学院的长期发展有通盘考虑,也叫我帮他“出谋划策”,二锅头喝得晕晕乎乎,我口无遮拦地扯了一通。他找出纸笔,竟认真地记下来。

  王蒙的舞姿有些笨拙,竟也来了几下新疆舞的闪肩动作。张承志在旁引吭高歌,大家合着乐拍咵咵咵地鼓掌

  在北京,令人难忘的还有黄子平家宴。子平兄那时住北大勺园宿舍,一套两居室住房布置得整洁而温馨。1987年夏秋之际,我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修改一个剧本,没少去子平那儿蹭饭。子平太太玫珊很会做菜,但给我印象至深不是别的,是一大盆拌萝卜凉菜,用北京人称之“心里美”的水萝卜做的,不知用了什么调味汁,吃着特爽口。这道菜被大家用一位演讲家名字命名,那人奢谈心灵美,正合那萝卜俗名。有一次人特别多,有钱理群、陈平原、夏晓虹、张鸣、査建英等人,一上来就风卷残云,玫珊看情况不对,转眼又端上一盆。

  那年中秋节,我还在北影招待所,子平叫我去他家晚餐,那次还有苏炜。餐后,大家一起去圆明园赏月,子平夫妇带上了儿子阿力。苏炜专门带了两顶简易帐篷,在湖边搭起来。月亮升起了,玫珊切开月饼,与大家分食。那月饼是玫珊的朋友从香港带来,特别好吃。

  苏炜那时单身,住双榆树青年公寓,他那儿是文艺雅痞聚集的地儿,去过几次都是一大帮人。苏炜自己不开伙,他那儿没有饭食,只有洋酒和咖啡。我不喝咖啡,喝他的杜松子酒。他从美国回来时带了不少CD唱片,我还未见过这玩意儿,颇觉新奇。听百老汇音乐剧Cats,觉得凄厉而迷人,让他给我转录到磁带上带回杭州。苏炜介绍认识了林培瑞,林是研究中国旧小说的美国人,中文说的不错,对鸳蝴派自有见地。我问他为何不研究中国当下的文学,他说当下的许多事情他看不懂。

  在北影招待所那几个月,中午吃食堂,晚饭常被梁晓声叫去家里。梁晓声就住北影厂宿舍,那时他是北影编剧。晓声家晚餐通常喝粥,为招待我总会炒几个菜,喝点小酒。喝酒时说起拍电影的事情,我很好奇,想让晓声带我去摄影棚瞧瞧,窜演个路人甲匪兵乙之类。他一本正经地说,那种角色也不是人人都能演的。灯光一打,轨道车嘎嘎嘎一响,镜头前你不慌神才怪。

  有一天,晓声带我去参加张承志长篇小说《金牧场》发布会,地点在北影厂附近的双秀公园。那实际上是一个Party,长条桌上摆了好多食品和饮料。除了文学同道,张承志还邀来一些穆斯林朋友,现场用炭火烤着羊肉串,有的打着手鼓跳舞。王蒙来了,还带来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夫人包柏漪。大家注意力一下子都被身着白色长裙的包柏漪吸引过去了。这包女士是华裔作家,还是舞蹈家出身。听到器乐声,她便在天井里翩翩起舞,拽着王蒙一起跳。王蒙的舞姿有些笨拙,竟也来了几下新疆舞的闪肩动作。张承志在旁引吭高歌,大家合着乐拍咵咵咵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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