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斤澜小说很讲究结构。汪曾祺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小说结构的特点是‘随便’。”林斤澜不同意,他在写作《桥边小说三篇》时,有意打破小说和散文的界限,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他声明,这样做是经过“苦心经营的”。因此,汪曾祺后来改为“苦心经营的随便”,他才“拟予同意。”在他的小说里,“随便”是随处可见的,“苦心经营”却是隐藏着的,然而必须把它们结合起来,在“随便”的地方发现“苦心”,同时对于“经营”要作“随便”看。
林斤澜喜作小说系列,备受关注的《矮凳桥风情》就由十七篇小说构成,而且有些单篇小说又自成系列。《矮凳桥风情》中着墨最多的人物是李地,最后一篇小说专门写她,也由五个部分组成,分别是《惊》、《蛋》、《茶》、《梦》、《爱》。各篇看上去都是单独的故事,但把它们合成一个系列,从整体去理解部分,就会生发新的意义。
《惊》写了内外两惊,李地怀孕是内,宿舍里发生“惊营”是外,李地的惊是内在的,“受惊”或者是“受精”的谐音?接下来是《蛋》,李地生了三个女儿,为了女儿她拿蛋去店里换东西,比如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冰糖等,不过小说的“苦心”或者就在秤盘上的“三个鸡蛋”?生儿育女辛苦,秀气的“小母鸡”叫人心疼。《茶》写什么?人到中年,一杯功夫茶平静地渡过了乱世。《梦》写梦醒了,李地辞去了镇长职务。《爱》这个故事不论年代,算是“总结”,对于爱的想象,先是披着金红斗篷的英雄,后来就是一条泥鳅,前者主情,后者主欲,不过李地都放下了,她“没有眼泪”。
从结构上来看《李地》,五部分写了人生的五个阶段,如果直白写来、平铺直叙可能就无趣了,这点“苦心”都在小说结构上,结构一通,纲举目张。《李地》是纵向串联式结构,也有横向并联式结构。《矮凳桥风情》里有一个“小品”系列,共五篇:分别是《姐弟》、《表妹》、《同学》、《父女》、《酒友》。每一品都相当于一出独幕剧,写的是斗争,但这里不是你死我活,而是气势的此消彼长。
《姐弟》,弟弟在店里发呆,姐姐进来斥责他,好像说得在理,气焰高涨,而弟弟随之反唇相讥,真相渐渐显露:原来是姐姐家雇佣了弟弟,待到弟弟说出“剥削”一词,姐姐伤心,丧气,只好闪退。《表妹》有趣,表姐到乡下来看表妹,在工资上有优越感,言谈举止尽有表现,待到表妹说出家业,伸出两根手指,表姐以为月收入有二百(她只有七八十块),吓得心跳,顿时败下阵去,转而祈求打工,“投降”了。至于《同学》、《父女》、《酒友》都有这种意味:时代变了,原来弱势的一方忽然强了起来,占了上风,只是“转折点”各有不同。这些小说如果单篇来看,显得小巧精致,不成气候,合成一个“系列”气息就丰厚起来,不仅仅有“趣”,而且也有“味”,同时让我们注意到“内斗”:亲戚朋友、日常生活之间莫不有争斗,而背后皆与利益攸关。
短篇小说由于短,在情节的展开上多多少少会有限制,或有酒兴来了酒却不够的缺憾。一种方法便是精心布局,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干脆取消情节。林斤澜曾说:“情节的线索是明显的线索,最容易拴住人。但,也会把复杂的生活,变幻的心理,闪烁的感觉给拴死了。有时候宁肯打碎情节,切断情节,淡化情节直到成心不要情节。”在《桥边小说三题》中,“《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这是小说家有意为之的创作,写的是一种味儿、一种气氛、一种“情绪的体操”,如果酝酿得当,也能尽兴。
不过,小说一旦构成系列,不管是串联还是并联,抑或混合,都会产生节奏、层次,不仅小说内容成了系列,就连小说与小说之间的“空白”也组合了起来,由此形成新的风貌,亦可弥补情节上的损失。《树》系列有三篇:《海外》、《山里》和《榕树》,小说的开头都是同一句话:“小刘打长途电话给刘老,告诉大刘出事了。”甚至连电话内容都是相同的。这里就有“经营”:《海外》的主角是作为小刘的刘老,《山里》就是大刘,《榕树》则是刘老。小刘的时候要去哪?马德里!同学少年,意气风发,要到马德里去反对法西斯;大刘是中年了,左边的女人叫着去城里,右边的男人叫着去山里,城里有温饱,山里有自由,去哪里?刘老是退休诗人,看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发现“世道艰难,大榕树竟出现庄严法相。”刘老想念大榕树,想念落叶归根。他要去黄果树!把三个短篇串起来,小说的内涵与外延就扩大了。从小刘、大刘到刘老,世界发生了变化,他向往的世界也发生了变化。在这里,退休诗人的心路历程及归宿既婉转含蓄又昭然若揭,并由此生发弦外之音,虽然这个弦外之音仍然在小说里。
短篇小说体量毕竟有限,不可能也不必要面面俱到。林斤澜“总能在短篇的格局里,容纳极为广阔的内涵。”他在构思谋篇上的特点在于,“精心选择一个最漂亮的场面,并将它写得极有光彩,而其余则镕于一炉。”从园林欣赏的角度来看,就是“把读者带到一个最有看头的地方一站,看见最精彩的一角。”在此基础之上再把这些场面、角落里的风景串联或并联起来,由某一质点生发气息,由数量形成气势,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艺术效果。
二
林斤澜单篇小说的结构艺术,我们可以从《夹缝》中得以管窥。肖明是雕塑家,也恰像泥雕木塑;他各处显摆,不分派别,“听见称赞,就寻线觅缝去听个够,贪图全身爽快,”一点也觉不出派别的“哑戏”。两派都笑着利用,局势一变都想除掉他,并针对他设计了一个“自行落水”的情节。一位小学同学忍不住向他透露,肖明没有完全明白,但胡乱中凑巧逃掉了。同学说:“夹缝里捡了一条命。”肖明问:“怎么是夹缝?”同学说:“整个儿。”说完就消失。
这是生活现实,是具象,接下来小说第二部分转向“艺术品”,是艺术虚构,是抽象。肖明后来钻进“象牙塔”,创作了三件雕塑:木雕、竹雕和石雕,分别雕了女孩子、老头和男子,人物虽少,但男女老幼都有了。三雕也颇像林斤澜的小说系列,质地各异,但意趣相同。其中的石雕:“石头开裂,夹缝里一个男子探身偷窥世界,身后三个女子,眼皮低垂如祈祷,三双眼睛是纳闷、怀疑、惊慌。”
小说第三部分是对艺术品进行评价。评论家说:“夹缝艺术。”肖明想起从前的那段往事,就问:“什么夹缝?”答曰:“整个儿。”说完也消失在人海中了。这里的评价指向艺术品,同时指向生活现实,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平等,其逻辑就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又回到生活,融于生活。是不是高于生活?难说。林斤澜喜欢现实主义的手法,但又不完全那么写实;他的小说有题材,同时有艺术,小说里的历史现实本身会说话,艺术形象同样也会发声,譬如“夹缝”三雕。
“夹缝”就是“整个儿”。每一篇小说都是“整个儿”,可是有“夹缝”让人看见,看见缝了,也就是了,这道缝就是全体,全体就是这道缝。随便看,看见一道缝就对了,也就是说懂一点就可以了,这一点就是全部。每个人看见的点可能不同,都可以,一篇小说有多少点,端赖小说家的创造。林斤澜小说写他的“亲身感受”,是一种状态,用不着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段落一个段落搞清楚的。感受最重要,它由某一点生发,但是总体的,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感受,感受不对,看哪都不对,对了就都对了。夹缝里是什么感受?纳闷、怀疑、惊慌。
切不可把这道“缝”来统率全体,好像全篇每个字都跟它有关、都要跟它有关、非要跟它有关不可。林斤澜小说就是破除了这种“中心”观念,“情节否定了绝对的、真理般明确的意义:现实、主题、因果、人物性格、主导或中心皆‘不在现场’、无法确定。”他的小说有焦点,但不是“中心思想”,也切忌搞成“主题”,为的是破除“一统江湖”、以致“上纲上线”的思维模式,破除“图解文学”,因为他亲见这种模式下的“浩劫”。
那么,说夹缝就是整个儿,是不是“推而广之”的思路?看起来是,其实不是。小说不要求每个地方都是这道缝,不要求每次看到的都是这道缝,应随读者而定,随时间而定。小说譬如弱水三千,夹缝譬如一瓢饮。看得懂看不懂;看得到看不到;看到这看到那,都是对的。读者困惑的时候,固有的思维模式可能就“震动”了一下。有人说他的小说很难评论,很难归类,但它恰恰是要突破固有思维,从“类”中走出来,不让归类,他甚至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写着写着就诗化了,散文化了,小说不像小说,没有逻辑也在逻辑当中,这在笔法上称为“波峭”。只是有些短篇太过省略、跳跃,有时候不见得想清楚了,草草了事或者奇崛收场,未免太过写意。
林斤澜小说的结构艺术,一边是雕刻,另一边是写意。写意“随便”,而且似乎越“随便”越好,雕刻则需要“苦心经营”,方寸之间要出境界。《夹缝五色》中的第五篇《归鱼》,完全是写意,“语言的内容与形式在这里恰好颠倒了一下,‘说什么’变成了一种语言外壳,而‘怎么说’倒表达了真正的心理内容。”这种内容有时候仅仅是一种情绪。
言不尽意,那就“立象以尽意”。《归鱼》写人生晚景,用“归鱼”洄游来象喻,“壮心不已”:看那小归鱼纵身入海,声众浪漫,漂亮!跳、跃、摔、蹦,尖叫着过龙门龙滩,壮烈!《夹缝五色》第二篇《瓯人》的闯荡世界,第四篇《毛巾》里的聋瓢司令回忆革命岁月,都是这般“归鱼”模样。然而生老病死就是世界,最终母的籽尽,公的阳泄,“安定死寂”,第三篇《诗画》就说这个境界,其实也是一种“情绪”:“什么诗意画意。有这意思吗?”这也是一种意。
雕刻和写意的结合在脸、在眼。《头像》,梅大厦创作了一个木雕头像,“这个少妇头像,是沉思的老树的精灵。”至于眼睛,则是半闭的。“这个头像如果不能概括林斤澜自己全部作品的艺术特征,也相当凝练地表达了他所刻意追求的艺术境界。”少妇头像是雕刻出来的,“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则是写意;前者写实,后者非写实。
《氤氲》,这里的木雕艺术家无名,专案组命名为“木头”。木头“交代”了一件重大事件,但专案组似乎不信,认为可能就是木头的“梦话”。在这个“梦”里,木头看见“一只狼脸上一双人的眼睛”,然后又看见人的一双眼睛变了,“眼白闪闪碧绿寒光。这是一双狼的眼睛。”而且是饿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难道小说是在说:狼有人心肠,可是人有狼心?难怪专案组不信。木雕艺术家(小说取消了“木头”的命名,恢复无名)晚年雕刻了很多头像,“把人的眼睛安住狼头上,狼的眼睛又嵌在人那里。”既是雕刻,又是写意。临终前奋力一搏,雕出一只天鹅,但眼睛没有来得及雕好,他就去世了。评论家说,“没有眼睛是最完美的艺术表现。”小说似有讽刺之意,结尾却收结干净:“此处无眼胜有眼,留得空白氤氲生。”颇能说明雕刻与写意的相互关系。
三
林斤澜小说大都有内在相通的精神气质,因此可以构成系列,有些结构是小说家自编的,有些则需要读者或编者自行构建、拼凑,而且不同的系列小说可以互相启发,不同的单篇小说之间也可以互相发明。在小说的结构和重构过程中,在小说的“相互联系”中,可以产生新的情感与思想,不再局限于单篇小说。
林斤澜写过《十门》,可是《林斤澜文集》只列三篇(亚康和夏花的故事),不过,加上《去不回门》系列三篇(小道姑的故事),《门》系列下有四篇(退休诗人的故事),也恰好是十篇。
《十门》系列小说比较晦涩,也许“夹缝艺术”是一把理解的钥匙。门像不像一个“夹缝”?内和外的夹缝?也在内和外的边缘上吧?亚康做地下工作,不幸被捕,夏天感到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可是有夹缝!夹缝是清清朗朗的歌唱,就在这夹缝中生存。去、不、回,三个动作恰成“夹缝”之象,人生也这样别扭、纠结。退休诗人有四门:命门、敲门、幽门和锁门。这四门有次第:命门是生命的门,谁也没有打开过;还是要敲一敲,看看感应;结果站在门边上说了一句关于门的话,头儿表扬他的幽默,原来是幽门:各种批斗、挣扎、投降,死去活来;老了退休,老伴去打牌,诗人锁门,谁敲都不开,因为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家的门。”感觉很有哲理,就是说不出来,但感受是明白的:纳闷、怀疑、惊慌,或者还有些更深入微细、无以名之的内容?这里不需要具体所指,具体了反而有些滞重,越是抽象的小说越生动。
《五色》系列应该有五篇,写五种颜色,可是现在只看到《红》和《黄》,另外三篇需要重新结构。《十门》系列前三篇,即亚康和夏花的故事,分别可当《白》、《黑》和《蓝》。小说里有一只八哥鸟,“八哥的嗓音是白色的,羽毛却是乌溜溜的黑色。”夏花猛地意识到,“那白色的纯净,那黑色里面透出来的阴气,直插夏心如刀尖。”以人物而言,夏花是白,多么纯洁、纯情!亚康是黑,在第二篇小说里他还是“黑帮”。但也许歌声没有黑白,生道堂与生德堂打过来杀过去,无论黑白,最后都归于蓝色,“一种由黑色变出来的深沉的蓝”,是虚空的蓝色,也是死亡的颜色。
从颜色的角度就能看见小说家的一番苦心。三种颜色:白——黑——蓝,对应少年纯洁、中年黑暗、老年虚空。《去不回门》系列也是这个结构,小说里有个蓝斋娘,从前是蓝蓝姑娘,后来一去不回,最终归于死亡,还于虚空。去、不、回,大致对应白、黑、蓝。一代人的心理颜色,不是红、白、蓝,而是白、黑、蓝。《红》是什么?“红色恐怖。”《黄》呢?“入土为安”,土是黄色。《五色》也有层次:白黑蓝,向上;红黄,向下。
《十门》、《五色》系列是刻在心里的“记忆”,现在来看“忘记”。小说《元戎·天意·月光》实际上是一个系列,如果按林斤澜命题习惯,可称《忘记三篇》,因为内容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焦点都在“忘记”:忘性和记性。元戎从不看电视里的战争场面,他想忘掉“一家的哭”。《天意》写小说家作报告,说过就忘了,没想到有听众记得他说猪头肉好,拱嘴天下无双,因此做了小吃店老板,其它的也全部忘记。算不算讽刺?好像也无伤大雅。《月光》写忘性和记性是人性,又说李白的《静夜思》在卖弄“忘性”。
在林斤澜小说中,“忘记”系列有很多篇,集中起来看,可以看到小说家的“苦心”。《短篇三痴》写花痴、石痴、哭痴,为什么痴?忘不掉“浩劫”中的往事。《十年十癔》、《续十癔》系列小说,林斤澜的本意是想写几篇“忆”,要记住;结果写下来却是“癔”,癔有忘症。有人以为这是从“创伤记忆”到“叙述记忆”的筛选,本意是记住,但也许写出来是“为了忘却的记念”:记念是为了忘却。《九梦》三篇:《殷三懵——似梦非梦》、《童三狠——加一点是狼》、《岑三瞎——开口就瞎》,写得稀奇古怪,末后一篇总要回到“浩劫”场景,那意思是说,还没有从噩梦的阴影里走出来。
到底是要忘,还是要记?哪些要忘,哪些要记?怎么忘,怎么记?小说很难说,似乎也说不清楚。这里就要思想。林斤澜认为文艺的根本总还是“以情动人”,可是又要求思索,他有些困惑:想知道鲁迅是怎样思想家、革命家又兼文学家的?又是怎样文艺与政治一身而二任的?他早年读不懂鲁迅的《故事新编》,曾经问过端木蕻良,《奔月》写什么?端木随口回答他:斩尽杀绝。他当时“豁然开朗”,后来慢慢读,读出“孤独”来了。林斤澜晚年重读《故事新编》,关注的作品是《铸剑》,他想起七十年来“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的咬咬杀杀”,又一次“豁然”了,不过这次不是“开朗”,而是豁然“来呆”:“惊心动魄,又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早年读《奔月》,关注的是情感,晚年读《铸剑》,相应的东西已经不同,转向历史与思想了。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林斤澜后期小说的思想性也在增加,不过不是“思想大于形象”,而是寓思想于形象当中。以结构而言,“苦心经营”便是思想的体现,而“随便”则指向文学形象的灵动。在系列小说中,在小说与小说的相互关系中,形成了次序和路线,显现出情感和思想的脉络来。
《矮凳桥风情》第一篇是《溪鳗》,最后一篇是《李地》,以女人开篇,又以女人结尾。这两个女人不简单,“十年浩劫”不管怎样折腾,她们都能把生活过下去。这种“风情”,这种精气神,用《蚱蜢舟》里的话来说就是“皮市”,有的地方写作“皮实”。小说写道:“若指街市上用物,是说卖相不算花哨,却是经久耐用。若指人,是说先天后天‘用’料不足,倒经得起磨、折、丢、跌。其实,说的就是生命中的韧性。”小说又写道:“单单活着不算数,还活出花来叫世界看看,这是‘皮市’的极致。”这可以说是《矮凳桥风情》的“魂”了,具体到人身上,便是溪鳗和李地这两朵“花”。
《十年十癔》第一篇《哆嗦》,写一位身经百战的游击队司令去见领袖,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忘了要报告的内容。好像这哆嗦也能传染,当年跟着司令搞革命的麻副局长也哆嗦,他在批斗大会看到自己写的“万寿无疆”被人改成“无寿无疆”,全身禁不住地、通电似地哆嗦。小说写什么?对威权的深刻恐惧,这是“十年癔症”的起源。第十篇却有两篇,分别是《白儿》和《催眠》,不过《白儿》也可以说是写“催眠”,那老两口多明白!双双自尽,为什么?“活着只会拖累同志们。”只是《催眠》更加详细地讲了“催眠术”。以癔症而言,恐惧是因,催眠和自我催眠是果吧?
如果说遗忘是死亡,那么催眠也是。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打开记忆的门,抵抗遗忘或催眠,踏上觉醒之路,从而发现和描绘自己的心路历程?系列小说《诗话三事》可以看作是一种探索。小说写了三个人:画家、诗人和国学大师,在境界层次上,画家最上,诗人次之,大师又次之,分别对应灵魂生活(宗教)、精神生活(学术文艺)、物质生活(衣食),这是小说中“漫画大师”的演说图景。不过小说还暗中相应另一重结构,即是王国维所言的人生学问三境界。画家“无意中看见了一生都想看见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在痴呆这里,闪现绝顶,惊倒平生。”小说里的“登顶”相当于“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篇,诗人伺候病床上的妻子,妻子又最终离世,算得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篇,大师去车站接二十年未见的媳妇双千,有一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思,相当于第三个阶段了。
两条路,“漫画大师”的路是西式的,王国维是东方的;一条从上向下,一条由下往上,倒也应了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这或许是林斤澜上下求索的一段心路历程吧?我们可以参考、接着思考,但每个人的路都得自己走出来。
孙犁曾把林斤澜的小说比作大观园里的拢翠庵,虽然冷清,但“确确实实储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要想得到这些艺术品,需要认真地结构一张网,将它们打捞出来,以便欣喜地遇见小说家的“孤诣”,体会到深入内里、历久弥新的艺术美感。
? 本文关注林斤澜的后期小说,即“十年浩劫”之后复出创作的小说。
? 林斤澜,《桥边小说三篇》后记,《林斤澜文集》小说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P622-623。
? 汪曾祺,《林斤澜的矮凳桥》,《文艺报》1987年1月31日。
? 林斤澜,《论短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1期。
? 林斤澜,《桥边小说三题》后记,《林斤澜文集》小说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P622-623。
? 程德培,《此地无声胜有声——读林斤澜短篇近作的印象》,《上海文学》,1982年第6期。
? 林斤澜,《一只眼睛》,《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P273。
? 孟悦,《一个不可多得的寓言——〈矮凳桥风情〉试析》,《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6期。
? 李庆西,《说〈矮凳桥的风情〉》,《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6期。
? 黄子平,《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林斤澜近年小说初探》,《文学评论》1983年第2期。
? 林斤澜曾著文《我看“看不懂”》,对评论家“看不懂”他的小说有微词。其中就提到,说他小说好的,客气地说:看不懂,这和小说里赞赏木雕的评论家是一致的。
? 林斤澜,《林斤澜文集》小说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P571-590。
? 马晓兵,《看林斤澜以“癔症”写“创伤”》,《博览群书》2017年第4期。
? 林斤澜,《温故知新——读〈故事新编〉》,《林斤澜文集》文论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P336。
? 林斤澜在《说癔》一文里说,他当初想写十篇,对应十年浩劫的十数,后写出来十三四篇,挑一挑,还是凑十的数。《林斤澜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编辑《十年十癔》时,因为《云海》、《催眠》发表时有副题,列入“十年十癔”系列,故也收了进去。或可按林斤澜的本意,《十年十癔》应为十篇,可将《云海》、《催眠》编入《续十癔》。
? 转引自程德培,《此地无声胜有声——读林斤澜短篇近作的印象》,《上海文学》1982年第6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