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欢现实主义,我也喜欢,还热爱。
但什么是现实?如果我们承认时间是构成现实的维度。那么现实也理应包括:过去、现在与未来。所谓现实三种。一种是作为历史的现实,这个我们有汗牛充栋的记录、诠释和研究,是我们的来处;第二是作为当下的现实,一个正在进行时,我们寄身其中,如摸象之盲人;第三是作为未来的现实,被概率与逻辑描述。它是预期。预期改变我们的行为。资本最擅长兑现预期,兜售各种渴望。
三种现实混杂糅合,犹如一杯被充分搅拌过的鸡尾酒。公众语境里的现实主义,通常只是第一种现实,也是当下多数小说家所处理的题材。如果说第一种现实与第二种现实属于同一种性质的延续,或者后者是对前者的复制,即还在一个古典农耕社会的魂魄里,这样做没有什么问题,经验还仍然有效,能够继续指引或建构我们的日常。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无非是一些人名与地点的变化,道德与伦理这些基本判断持久恒常。
如果沿着人类文明纵向演化的历程来看,把人类史分成四块,狩猎社会、农耕社会、工业社会、知识社会。不难发现这四种社会结构所呈现的周期加速性。工业社会大致是几百年,农耕社会是数千年,狩猎社会是上百万年;也不难沿着这条轴发现所谓文明,是在不断剔去众多地方性知识的原始繁芜,渐趋普适,全球同炎热,是一个由分散到集中的过程。这两点很有意思。且暂不论这条演化轴的或然性与必然性,这种大的社会结构的更替递进,即人们通常说的大势所趋,所以人类史才会从母系社会演变为父权社会,所以博尔赫斯会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时间长河中的毫无意义”。而每种社会结构的核心引擎与所呈现的图景也是迥然相异。尤其是现在。
我们在当下的现实里。这个现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种现实混杂糅合,犹如一杯被充分搅拌过的鸡尾酒
马尔克斯获得世界性声誉后,大家说他魔幻。马尔克斯大声分辩,“我就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家。”现实早不再只是牛顿力学支配的那个宏观世界里的日常经验;也不仅仅是伍尔芙看见的斑点,普鲁斯特想起的小茶饼,卡夫卡在洞穴里的梦呓与孤独……它是更多匪夷所思的建筑结构、阿尔法狗、黑天鹅事件、占领华尔街运动,种族冲突、日益激烈的地缘冲突、微博微信,基因编辑、人工智能、量子通信,以及越来越复杂的情感、人际关系等。坦率说,一个百年前的古人若来到今天的地球,一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神奇星球。
这种现实为何涌现?(涌现,一个奇妙的词语)
最直观的两个原因。首先是资本的全球性流动;其次是互联网的兴起。
平等是构成现代社会的基石。而资本无疑比权力更平等。资本的本质是数字及增殖,这种货币语言,通过对各种生产要素的组织及生产,使人类摆脱匮乏,进入相对有余。
资本对国族、肤色、语言的跨越,使人们看见更多的光与影、秩序与规则、地方性知识、民族志、宗教信仰,以及更为俶诡奇谲的斗争与冲突[人的善意与良好动机并不能求解出他们所渴望的结果,比如乌托邦、世界和平。人也不可避免地被他人误解。这是系统论的要求——若把社会视作各系统的总的集合。各系统,可能是天真的、感伤的、鲁莽的、狐疑的,但它们所形成的集合必定是:秩序与平衡,逻辑性及显而易见的数学属性。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是永恒的主题]。这种看见所带来的“震惊”,携带着各种信息因子进入人的日常经验,使原本线性、可循环的如同日月更替的经验世界发生断裂、突变,大风骤起,雷声闪电在云层后聚集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图景;这种“震惊”体验还不断沉淀为集体无意识,构成了所谓的人之本能,众多碎片化的原型,形成文化生产的新驱动力。资本还提供着它自己的道德伦理体系,重新定义并阐释着关于人的一切。人首先是一个经济人,最大的理性即对现实利益的追逐。过去,我们是耻于谈钱。现在,我们是耻于不谈钱;过去,我们觉得“朝三暮四”里的那群猴子愚蠢得可爱。现在,资本告诉我们,它们是对的。先给的那颗桃子能产生利息、租金等收益;又比如边际效益递减,吃第一块红烧肉时是幸福的,吃第二块时是满足的,吃第三块时是不错,吃第四块时是还行,但当你吃到第一百零八块时,吃红烧肉就是最严厉的惩罚。
至于互联网,这种建立在数理语言基础上的工具理性,正在基因层面改写着人这个物种的存在。它在重新谱写关于人的一切。它对人的解放,不仅是世俗政治层面的,也不仅是日常生活层面的,更重要的是,它以一种狂飙突进的速度,彻底颠覆了原本被奉为圭臬的传统价值体系,世界被祛魅,权威主义冰消瓦解,不再“程门立雪”的年轻人来到由图像、符号、声音、文字等所构成的赛博空间,“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多维的虚拟空间,并且互动。互动使私人生活成为社会生活。而年长者则不无惊讶地发现,那些已成为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的骨的经验,已经难以理解这个随机性不断增加,且日益扁平的社会结构。不仅是难以理解,反而常导致无知。在新的知识权力谱系中,他们很难再扮演传道授业解惑的角色。
现实不再是原来那个现实。
人的数据化是一个趋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科学即真理,且是唯一的真理,而科技进步所提供的效率,天然地就与资本所渴望构建的消费社会相契合,财富的极大增加与各种消费品的迅速迭代,会不断地强化人们对“科学即真理”的认知。不仅是世间之物,包括婚姻,乃至爱,皆可以用一个数理模型描述之,视作一个受认知局限、信息不完备、风俗、力比多的分泌量等因素影响的一个有限理性范畴的行为。任何事物(也包括欲望)皆可被量化,区别只在于计算方式是加减乘除还是矩阵运算。欲望不存在一个“到此为止”的刻度,当接近此刻度,它将变异、分裂、繁殖,产生新的欲望。道德的核心即是欲望。道德的困境多数是因为不能区分欲望,使之混淆。
这是我们当下的现实。如何认识当下,厘清它的结构、DNA片断、肌肉纤维、内在的驱动引擎?有一个句式属于我比较反感的:“历史已经证明……”历史能证明什么?谁的身上藏着掖着一个关于历史的绝对客观的形式?人文学科,不是科学,并不服从“1+1=2”。我们说以史为鉴,那是把历史当成经验。但在一个加速膨胀的宇宙里,在一个随机性不断增加的现代性的开放社会里,经验往往就是陷阱。许多学者的史观,总被一个所谓的历史必然性束缚着,或者是蹲在一个经验理性的巢臼里。我更愿意把历史看作一个量子态,是概率在起作用。这种量子观——不仅是方法论,也还是价值观。人的历史,在骰子上滚动。又换句话说,人即一种量子态。
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一个由工具理性建构起来的现实,大数据时代等概念都是它的投影;那个不断循环的古典家园已然消失。
这就很要命了。我们的文学在这个母体或者说矩阵已被置换的今天,又该如何发言,什么样的主题,什么样的范式,即,我们能不能找到属于我们今天的唐诗宋词,不是老祖宗的,不是“五四”一代人的,也不是新中国十七年的,而是真真切切属于当代中国人的观念与修辞,这就对写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换而言之,我们在观察这个名叫“现实”的人类文明进程时,或许可以把它大致分成两个时期“匮乏”与“相对有余”。吃得饱饭与吃不饱饭的人,这是两个物种。想的事说的话肯定是两回事。我们在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一个关于人之诗章的新开篇。对“多余品”的追逐将构成人的日常。而以摩尔定律速度涌现的“多余品”将重新开启人的哲学王国与文学王国。
这是一个比《百年孤独》还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现实,一个让霍金也要发出警告说“强人工智能的崛起可能是人类遇到的最好的事情,也可能是最坏的事情,但我们还不知道答案”的现实。这个现实还在不断加速,且每一秒都比刚流逝的那一秒更快一点。我把这个现实称之为知识社会。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戏剧性的现代性景观,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知识力是国族最核心的竞争力。几千年来,知识生产的效率相对低下,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是一个线性。近百年来,知识生产就跟过去大不一样,像炽热岩浆一样喷薄涌出,其增长呈指数形式而非线性,这不仅体现在速度上;亦体现在深度上,比如学科的分化与精细;还体现于广度上,比如跨学科的新领域层出不穷。
知识生产机制也日趋复杂。比如江苏人民出版社连续二十五年引进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在国内学界影响深远。国外学者撰述这些书,是为了了解中国;我们引入这套书,是为了了解“别人对中国的了解”,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学术视野与方法上的启发。这种复杂性犹如湍流。一个个正/负反馈的循环机制,是一个个漩涡。漩涡生出,系统振荡,新的推动力得以诞生。河面浩浩荡荡,不舍昼夜。
整个人类社会在这种指数增长的推动下,其结构、整体性产出,以及人际关系的连接方式,理解世界的维度,都在剧烈变化,在事实上被不断重构。这种变化极其复杂。而作为个人,几乎都不可避免陷身于各自的知识洞穴。一个学科里的常识对另一学科来说可能是天方夜谭。就比如我读过的书算是车载斗量。自认为还算是一个脑子比较清晰的人,结果几堂法学课念完,才发现自己基本算是一个法盲。
知识社会自信息社会中脱胎而出。若说信息社会强调“量的占有”,知识社会更注重对信息的过滤、筛选、加工及再生产的能力,强调人的主体性,这是关于个人前所未有的事件。举个不恰当的比喻。信息社会是一个图书馆,书是第一位,它起源于技术进步;而知识社会,来图书馆的人是第一位。这是根本性的转变,人重新获得他的尊严与价值。信息社会主要由技术精英主导,是一个自上而下的传播。知识社会乃是众生的觉醒,是在一个相对扁平开放平台上的多元交流。
而在这个知识社会莅临的前夜,一切现有的知识不再具有固定不变的权威属性,皆可修正,犹如“水面”荡漾着的圈圈涟漪。比如历史可能更多的是“叙事的策略、修辞的结果”;而质量,这个奠定世间万物的词语,似乎也不再是“物质所含粒子数目的多少”。任何领域,不仅是人文学科,也包括了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都要被切割、重置、再度挖掘,这意味着风险、头晕目眩与心乱如麻、更多的可能,以及犹如晨曦的启示。
知识社会有五种显而易见的基本矛盾。
第一是知识体系的冲突。比如欧美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即根源于一个现代性的世俗社会知识体系,与一个中世纪的宗教社会知识体系的冲突。又比如上世纪美苏两国冷战后面的意识形态的冲突。
第二是权力与资本的冲突。资本通过市场建构新秩序。它需要文本彰显其意志,不仅仅是对商业活动的描述——它的胃口显然要大得多,要把所有的书皆视为商品,并根据其可能盈利的多少进行价值重估。这就必然要与原来的权力话语产生冲突。所谓类型文学与严肃文学,即资本与权力各自的话语分娩。
第三是国族利益的冲突。国族是一个近代以来被苦心孤诣建构起的意识形态,其根源在于传统,是文化差异,历史记忆,语言与肤色,民族性与地缘等的总和。它通过汲取过去的力量得以凝聚人心,提供安全感、某种生活方式,使自身作为一个“共同体”得到生活于其中的同胞们的认同,是“诸神凋蔽后,人的栖身之所”。
第四是技术与道德的冲突。蒸汽机的发明解决了一个人力匮乏的问题。电脑及互联网的发明解决了一个人脑匮乏的问题,使知识生产呈指数增长。近百年来,不仅是物质财富,人类所创造的精神产品同样是过去数千年的总和。技术正在从效率与平等两个方面,建构自身的伦理,这将导致传统道德体系的瓦解崩毁。有两部电影《她》、《机械姬》,即是对此命题的论述。
第五是代际冲突。比如我说被视为夹缝里的1970年代作家群,未来或许会被视为一个群星辈出的大时代。因为“70后”承上启下,尤其是这个“下”。这个“下”不是一个上游到下游的关系,而是突变,是在中国从农耕社会到知识社会的大跃迁背景下的地震与海啸。“70后”要面对那条经常被命名为“中国故事”的河流——狭义来说,即对国族的叙事;同时还要面对另一个由互联网打开的对未来的想象,是蝴蝶效应、量子理论、大脑上传等等——狭义来说,即是由科技进步打开的景深。
这是现实,是我们的今天与明天。但我们的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远远落后于这个现实。有多少部作品所赋予的中国人的容貌与性情,能够完整呈现出这五种基本矛盾,或者其中之一?大多数还是一个说书人的姿态,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说书人不是不好,但带不来真正德性与智性的愉悦。而且这些小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说已发生的事。是一个往后看的姿态,停留在一个“史学传统”里,所处理的题材基本还是农耕社会的魂魄,对以机械复制为主要特征的工业社会少有触及,更毋论当下这个异常复杂的知识社会。他们所津津乐道的美学风貌,无非是“茶杯里的风景”。
余华写过本《活着》。书写得很好,但这个“活着”的实质很乏味。我们的小说要从这个乏味里走出来。人类史并没有在福贵与那头老牛相依偎处,就到此终结。我们要用一种前瞻性的目光来审视当下的现实,去理解塑造了这个时代的各种力量,比如现代性。
“70后”要面对那条经常被命名为“中国故事”的河流——狭义来说,即对国族的叙事;同时还要面对另一个由互联网打开的对未来的想象,是蝴蝶效应、量子理论、大脑上传等等——狭义来说,即是由科技进步打开的景深
什么是现代性?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始,就有一股“历史终结论”的思潮,即: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从此之后,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就不再进步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孙悟空当了斗战胜佛后,人的历史就结束了。就算你再写一次孙悟空造反,把大闹天宫改成大闹灵山,还是在这个窠穴里。西天就是最终的结果。人随着对九九八十一难的经历,他身上的各种可能性逐一消失,最后佛祖说法毕,就得按他指派的差使在灵山各守其司——若有逾越,即为堕落。
附和这个声音容易,也会获得普遍的掌声。但对物理有点兴趣的朋友,应该听过开尔文勋爵在19世纪末发表过的一篇后来成为物理学史上著名笑料的新年致词,说“物理学只剩下一些修修补补的活”。而随后不久即是X射线、放射性和电子的发现,以及波粒两象性、狭义相对论、量子力学的建立。那次物理革命重构了人与世界的关系,使IPAD、航天飞行、核电等成为现实。但物理学并未到此止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之间的不相协调或无法统一等问题,仍然意味着人对世界的认识,仍然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这样一个认知背景下,“历史终结论”是不是有点太轻率了?
第一,这意味着人的匮乏,是哲学上的人之死。人的思想已经枯竭,所有的未来都能在已有的图书馆里找到,区别只是碳原子的排列组合。而“人之死”要大于尼采说的“上帝之死”;
第二,这意味着宇宙不应该像它目前所呈现的这样辽阔,这种无垠性完全没有必要。或者说,人对宇宙的理解已经接近终点(宇宙这种能被理解的特性是能以理解的),那个浩瀚的星空不是给人类准备的;
第三,这意味着人类历史的进程是不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影响,不管物理学家们是否能找到上帝粒子,建立起统一场论。
第四,这意味着这个原则有能力解决人所有的问题,包括那些尚未发生的,且无一遗漏。这是一个在要素不完备的情况下所进行的完全归纳法。从逻辑上讲,这很荒谬。在这点上,它与许诺幸福无限量供应的乌托邦思想没有质的区别。从《老子》开始,我们就非常善于用归纳法来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但在逻辑上,只有穷尽某一类事物的全部对象,且判断皆真实的完全归纳法才能给得出这种必然。在研究历史时,归纳法所得出的结论,基本属于偏见。吊诡的是,对于历史这个充满偏见的文本而言,这种归纳法又是必须的——它有足够的抒情性。
第五,这意味着至少是民主与自由之间不存在着难以调和的根本冲突。但自由说到底是个体理想的量子态;民主是这些量子之间的博弈,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人是社会的产物,而这只是人内在属性的一种。社会化越多,自由就越少。
在我看来,福山这种自负不会比哈耶克批判的“理性的自负”好多少,仍然是一个“必然性”的逻辑,一个对“确定性”的渴望,一个经典力学框架下的思维模式。不仅是福山,许多学者的史观,总是被唯物唯心,历史的必然性与偶然性束缚着,蹲在一个经验理性的巢臼里出不来。历史更可能是一种量子态,不确定,遵循测不准原理,是概率在起作用,所谓概率宇宙。这种量子观能在实然与应然间架起桥梁,解决必然性下的很多自相矛盾处。
另外,自然科学界有一张元素周期表,人们的思想是否也有这样一张隐秘之图?人类各种政治制度设计,在人类史上有过重要影响的各种思潮,是不是也都有着各自的原子核、核外电子,内部结构,以及相互联系的规律,也是可以绘在一张表格上的?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谁是谁的终结,不是一条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化路径,而是众多元素,共同作用于人类的历史进程,此时是氢与氧的反应,彼时是氢与氮?
人类社会起源于工具理性。它不应该有尽头,除非人类已经来到世界尽头。它更不应该就在此时打上休止符,我们已经看见这个巨大的未知。人类正在进化时。这个未知为进化提供了广袤空间。我相信,随着人类跨出地球,其社会结构肯定会呈现出更复杂的,甚至让如今的人们觉得匪夷所思的形态。
换句话说,现代性是属于全体人类的一个至死不渝的求索过程,不是对某个时间节点的阐释。时间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
这是现代性涌现的大背景,是人杀死上帝后的自我渴望,还有什么比人成为神更能激动人心的?
现代性的表现首先是时空观的区别。时空观是小说的基本,它决定着日常与艺术的区别,也预言着小说未来的面容。
举个例子。我做过一个简单粗暴的分类,把小说分成传统小说,现代小说,当代小说三块。我们都知道牛顿力学,牛顿把时空比喻成杯子,我们是杯中之物。时空先于物质,为先验之物,且物质不能影响时空,如水不能影响杯子。这个是传统小说的时空观;爱因斯坦认为,时空告诉物体如何运动,物体则告诉时空如何弯曲,这是现代小说的时空观;而现在一些前沿物理学家的时空观是:物质运动,时空涌现,两者相互作用,互相依存,彼此生成。这是当代小说的时空观。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男人为了另娶新欢,在某个地铁站把老婆推向驶来的列车。时间与空间非常明确。因果清晰,线性。这是传统小说。这里的时空观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悬浮其中的尘埃布朗运动做得再随机,也终究有规律可寻,至少可以通过概率来描述其分布。
一个男人在地铁里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当列车呼啸奔来,他心头一动,在胳膊上使了劲,把女人挤下站台。这个举动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想去寻找“因”,从物理时间进入心理时间,从意识层面进入自己的潜意识。因果不再明确,是非线性方程。这是现代小说,时间在这里有了交错开叉。
传统小说与现代小说的时空观好理解。当代小说呢?男人在被匆匆赶来的警察抓捕的那一瞬,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一生,那间可怕满是尿骚味的囚室、羞辱,又或者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他与这个陌生女人是彼此厌憎的夫妻。这是当代小说。但这样就够了吗?
时间是一个箭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种“时间如矢”的感觉是否与宇宙膨胀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时间也是一个钟摆,以星期、月份为单位循环往复。这两种互相矛盾的特质同时存在于时间内部。若在量子层面去看,时间或许会更奇妙,起伏摇晃,时缓时急,不具备一个稳定不变的均质。整个流动过程,存在无数极微小的间隙(空间自此分娩而出?)。这种流动过程或许可逆,我们因此解决“外祖母悖论”,完成时间旅行。我说的是“或许”。当代小说的时空观,也许就是这种对时间与空间的想象。那里的时间已完全不是日常经验里的,不为理性认知拘囿。它可能只是人类的发明,而非发现;可能它就是一只奇异生物打出的一记喷嚏;也可能是一种我们目前尚无法理解的客观存在。比如《追忆似水年华》里那个支离破碎的追忆过程,就不是过去文学评论讲的“记忆本身超出实际时间的流程之外”,而就是时间本身。
时空告诉物体如何运动,物体则告诉时空如何弯曲,这是现代小说的时空观;而现在一些前沿物理学家的时空观是:物质运动,时空涌现,两者相互作用,互相依存,彼此生成。这是当代小说的时空观
时空观的改变,大家都能感受到,一个重要特征是:碎片化。微博、网页游戏、电梯视频广告、手机短信,我们的目光与注意力基本已沦为碎片,这是“时间上的碎片化”;我们不停地从甲地到乙地到丙地,由一个秩序井然的表盘,走到随机飘动的云朵上,这是“空间上的碎片化”;再次,也就是更重要的“社会结构的碎片化”。
时空变了,人的本质也随之改变。只是人为什么会沦为“碎片化的生存”,这是现代性的馈赠,还是惩罚?(现代性的真正敌人不是古典;相反,它对传统有一个很深的继承,是一个水至冰的改变。现代性的真正敌人,应该是所谓的后现代性,是它自身的投影。一个要构建自我的殿堂,追求深度,难度,高度,另一个只要削平这一切,使众生犹如大规模播种的平原;一个强调历史与距离,慎独自省,另一个则断裂零散,形成迥游的鱼群,酒神狂欢。或许可以这样说,后者是前者罹患的病症)。但不管是什么,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我们已经不能从“海洋”重返“陆地”。物理世界的连续性在信息社会里已经被肢解,支离破碎。越来越多的与我们心灵息息相关的血肉体验,被支配互联网的数理语言毫不留情地摒弃——再怎样发达的社交网络也无法彻底取代人所需要的“面对面”交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怎么可能死呢?——知识被强行转译和分割为计算机可识别的信息,整个人类的知识谱系正在被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它使人从“静止”,转向了“移动”,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改变)重新书写。
现代性的三个基本特征:
一是无限性,所谓千年文学备忘录;
二是复杂性,它同时包括了牛顿、爱因斯坦、玻尔、M理论、多重宇宙等。
三是开放性。它在打开,且加速。
有意思的是:宇宙也同样具有这三个基本特征
(插句闲话:后现代只是现代性中的一部分。它之颠覆,也在于为了未来的建构,而不是说到颠覆即止。后现代消解人的主体性,但其所孕育的作品,及它所推崇的“在灰烬上书写”的过程,人的主体性反而被强调至一个比现代性更重要的位置。它对作者与受众都提出更高的要求。比如观念的引入。受众必须知晓,且懂得,才可能欣赏“4分33秒”这种所谓的后现代极端艺术。后现代主义,五个字概括:深刻的肤浅。深刻性来自它能丈量“能指”与“所指”间的距离;肤浅,它把方法论当成了世界观。后现代只是现代性中的一部分,是思维的工具,若视为哲学,必定消解世界与人的意义,使万物归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把后现代作为价值观来考量,它是失败的,它否定自己。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后现代就是一只人的耳朵。当所有的器官都睡着了,耳朵还竖着。它帮助人们在喧嚣的地铁车厢中听到一种最深的孤寂,听到那本应该只由上帝知晓的秘密。但它不能取代其他器官的功能,更不能替代人本身。后现代的“无意义”要服从于“意义”。它自以为消解了意义。游戏、偶然、断裂、反形式、无中心……但察其文本,它们所构建的“游戏、偶然、断裂、反形式、无中心……”都有一个基本前提,“场”。只有进入场中,上述词语才会显现出其力量。换而言之,这个“场”即是其意义所在。)
现代性极其繁复,概念众说纷纭。
我讲过许多,这里不复赘述。只说一点:它是溪流、江河、海洋与天空的总和;更是这个跌宕起伏,同时包括了真实与虚构的全过程。人类文明的经验,昨日是溪流,今日是江河,明日是海洋,每时每刻都有成长,但都不足以描述这个“总和”。总有某种东西是在人类的理解与想象之外,乃至于在“太极,客观规律、众多的神祇、绝对意志……”这些伟大的思想之外。但只要我们能够意识到这个“总和”的存在,意识到现代性不仅是固定电话,也是智能手机,还是未来的基因手机,那我们就能够看到现代性的三个基本特征:
一是无限性,所谓千年文学备忘录;
二是复杂性,它同时包括了牛顿、爱因斯坦、玻尔、M理论、多重宇宙等。
三是开放性。它在打开,且加速。
有意思的是:宇宙也同样具有这三个基本特征。无限性与开放性好理解。复杂性我再多说几句。复杂性不是简单的H20的累加,它要有构成河流、湖泊与海洋的愿望。系统内充满大量元素(H20是其中一种),且呈非线性的一个相互作用,是开放的,犹如被风吹动的千万树叶,每片树叶或许并不知道树与自身的名字,但它们却在这个下午构成了这株树所有的形象。一个真正具有复杂性意味的文本,绝不可能适用于“奥卡姆剃刀”;能被简化的,即是伪复杂。简笔画可以勾勒出人的轮廓,毕竟原始。艺术永无终结之时,除非人类历史终结。比如我们说人的复杂性。首先,他需要确定性,等级、秩序等,这固然是因为安全感的匮乏,更有助于他们厘清自身与世界的关系,是自我认知、自我进化、自我溢出的跬步与台阶;其次,他需要不确定性,这也是他作为人的与生俱来的冲动。即自由。这里蕴藏着所有的诸种可能,枪炮与玫瑰。什么简笔画都把这个矛盾体勾勒出来?
现代性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即人的主体性。以我说过的一段话为例——
最近在看彼得·盖伊的《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个人觉得书中的很多提法,比如对现代主义的定义,谈的多半是现代主义的特征,谈的是现代主义在小说诗歌音乐建筑艺术领域里面所呈现的某种特定形式,是在宫殿里面谈宫殿,谈宫殿里的一扇窗子,一把椅子。这种感觉就像是看一只在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一只迷失于碎片与镜像之间的猫。觉得文本还缺乏对猫这个整体性的认知。猫是什么?为什么会有猫?猫从哪里来的?然后才是猫的品种与花色等问题。
换而言之,要看见一座真正的宫殿,就必须在宫殿外面来。
很多学者谈论现代性的时候,时常会陷入一个让人深为困惑的怪圈中,就是把现代性圈定在艺术领域(这种圈定确实便于认知),并把这些领域里所涌现的,那些区别于历史的,能够挑战权威、PK传统的创新与变革,等同于现代性的全部。
这是远远不够的。
在我的个人理解里,现代性与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对人类时空观颠覆性的书写基本同步。时空分娩了万物。是子宫,亦是舞台。两者变了,人、事、物,三者必然改变,所改变的不仅是它们所投下来的阴影,还有它们的内在结构,以及相互之间的秩序。
这是一个物种进化式的改变,是突变,类似猿到人,是人开始成为神的第一步。
现代性是对宇宙和人的重新发现。这种发现是根源于逻辑,实证,数理语言等,即工具理性。至于小说绘画雕塑影视音乐舞蹈等等,无非是它最生动的细节,以至于我们常常把这些生动的细节视作现代性的全部——人的任何发现,必然要被人的欲望与激情叙述。现代性,不仅是在文化上,更在政治上经济上建构我们当下的现实,并必然重新塑造人的思想与观念,道德与伦理。
这种发现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科技的力量。现代性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震惊,就是本雅明反复说过的那个词,震惊。震惊过后的习以为常,并非是那个带来震惊的事物已然平庸,而是人们已经被这种事物包围淹没,如同被空气所包围淹没。十九世纪卡夫卡的小说是富有现代性的,而今人写的一篇巴尔扎克式的小说是不具有现代性的。
很多人把现代性,简单理解为先锋性。这是不对的——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现代性不是廖化,是整部三国演义,是三国归晋。
现代性不是一个荒谬怪诞扭曲变形的噪音,不是一连串被歇斯底里的激情与欲望所支配的噪音,更不是一系列为了挑战传统而故意违背和声及对位传统法则的噪音。
它是对人的重新发现,对世界的重新发现。
我愿意反复强调这句话。
现代性的根源,我原来讲过有三个。工具理性的引擎功率最为强大。它要完成对人及社会的全部数字化。要在根本上重塑人的概念。三个根源所提供的能量并不一样,强度有区别,性质也有矛盾。这三种根源构成当今社会的五种基本冲突:一是知识体系;二是资本与权力;三是国族利益;四是技术与伦理;五是代际。
现代性发韧于工具理性孕育的科技力量,却,指向不可证伪的信仰。
你必须相信,它是不可逆的;你必须相信,它是一个一旦发生就不可能停止的;你必须相信,它的增长是无极限的。
一直到人类终结时。
什么现代性?
“也许,人就是宇宙的一个bug。但,就算是一个bug,也应该咆哮如神灵。”
至于所谓的后现代性只是这个神灵奔跑向前时踩起的一些尘埃罢了。
现代性,第一个标准,就是对时空观的重新认识,摆脱了古典美学的诱惑,对自然律神圣性的祛魅;第二个标准,不被人的目光所注视的等于不存在,连零都不是。而为人所注视的,必然要被工具理性重新丈量;第三个标准,对我与他者的重新认识,更平等,呈去中心化的块茎结构,互为因果,相互缠绕……
而“无数个我”所形成的这锅量子汤,便是智慧地球。我一再说“我与世界的互相生成”,便是这个道理之因(无数小概率事件)形成“我”,那是来处,构成一个光锥的形状,“我”在其顶端;万千之果(无数小概率事件)自“我”手中掷出,那是去处,宇宙中出现另一个因“我”呈现的光锥。两个光锥连接成一个沙漏的形状。沙漏,计算时间的物。“我”与时间同在,或者说“我”就是时间——这就是我写作与生活的动力,以及意义所在。而“无数个我”所形成的这锅量子汤,便是智慧地球。我一再说“我与世界的互相生成”,便是这个道理。
我从来就没离开过现实半步。半厘米也没有离开过。我是现实的一部分。
我只是想去看看,看见所有。
而我看见的所有,都将成为我。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主体性。有了这个“我”,才有“他者”,以及“我与他者”。
我说的对吗?可能都错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与错何其狭窄啊。明辨是非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严格意义上说,简单的是非观(这几乎是我们头脑里的固有之物)并非是理性思维的结果,而是情感的粗暴表达。
原本许多人心里所固有的对错观念,越来越像一个形容词。因为当我们讨论一个取景框内的事物时,这个框的边架因为现代性的改造融合,不再清晰确定。换句话说,对与错至少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重要,“我”才是最重要的。一个沙漏效应。万千
小说该如何发现“当下的现实”独一无二的特点与形式,获得它作为一门艺术“理应得到迄今为止仅仅为音乐、绘画、建筑方面的成功行业所保留着的一切荣誉和报酬”?
我不指望荣誉与报酬。
如果让我用两个词语来描述今天这个现实,我会选择“Facebook”与“谷歌”。后者基于数学和逻辑学的理念,通过冰冷、严谨的技术建立;前者基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理念,联接人与人之间的“瞬间、暗示、碎片、神秘的微光,与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这是诸多文学大师所未能体验与无法想象的。这也就是小说不死,仍将薪火相传的根源,是我们这些后来者继续书写的价值与意义。我们要有自身作为“人”的光芒。如果我们对小说的认识能从说书人的脸庞、巴尔扎克的风俗画等层面,进入我说的“当代小说”的范畴,那么困扰我们的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四维空间“必然的匮乏”与“必然的终结”就不可怕了。事实上人们说今不如昔,这多半是一种情感上的表达,因为“那逝去的无可挽回”,因为“现在的普遍焦虑”。暗夜里的星光并不比千年之前更为黯淡,只要你来到云层之上。在这个被科技丈量的现实中,人,尤其需要这种能力,在一个更高的维度,重新联结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再极端地说,若文学只是对传统的继承,写作者就要有勇气做所谓文学的敌人,乃至于与自己为敌。要想拥有世界文学的高度,就得彻底摆脱乡土中国的经验一一从故事模式到叙事技巧。今天的读者已被陷入匮乏的传统美学(小说)败坏了胃口。
小说家要有能力区分小说与当代小说,像区分亡灵与生者的容貌,要有这种愿望去不断探索,充分借鉴电影、摄像、雕塑、音乐、绘画等其他艺术门类的理念与形式,以及科技进步带来的众多启迪,用一个《千年文学备忘录》的视野,写出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学,写出IBM电视广告里那个“智慧的地球”。
一个时代的星辰,并不足以照亮所有时代。文学艺术不存在着一个确定的永恒不变的形式或图景。人要擅长创造。如果说我们一直在追求真理的路上,那么这个真理只是创造,创造关于人类的种种(也包括对历史的阐述与重构,对当下的洞察与理解),就像上帝创造了人类。换句话说,传统提供了我们的来处,创造提供了未来的维度,那是我们的去处。
真实世界永远比人最夸张的想象还要复杂亿万倍。小说要有这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在我看来,这种愿望即是人最后的自由,是人存在于地球却能以浩瀚星辰为舞台背景的根本理由,是小说及人所创造的任何一种艺术形式至高的美学原则——而不是温暖、悲悯等道德修辞,以及对人性有多少悱恻动人、深刻而又痛苦的描写。
那些目前被视作简洁且美的,不过是这只庞然大物表面的一块斑点,并且随着它的飞速膨胀,极可能丧失原本的形状与内涵,譬如曾经塑造过中国人性情的唐诗与宋词。它们的大多数是会形成标本,被保存,提醒着后来人:他们的来龙去脉。
博尔赫斯说“沙之书”。人类文明史上出现的每一本书都是其中一页,犹如蝶之翅翼,值得珍藏与赞叹,但不必五体投地。欣赏完后,年轻人要有这个冲动去翻开新的篇章,要有这个勇气去站在秩序与混沌的边缘,把自己视为“一个最微小的初始条件”,输入这个系统里。世界属于众生,但归根结底是被你注视的。你的目光让它获得了组织结构、声色光影,以及未来。要理解“蝴蝶效应”的真正涵义。
换句话说,小说有一望而知的好,是好事,但不够,它在公众的经验范畴中,赞美是脱口而出。当代小说要有勇气来审视这些经验范畴,它给人最直观的第一印象,即是“震惊”,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提到的那个词。这里要指出的是:当代小说并不意味着对读者的抛弃,它帮助读者发现那些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思考,发现一个作为21世纪人类之子存在的“自我”,也像发现IPAD一样。
小说家得学会对读者提出要求,不满足于分享经验、情感,在道德上做出判断与叙事。要有对难度及复杂性的呈现,这才是对读者真正的尊重。今天的读者已摆脱被动阅读的命运。他们不再是砖、螺丝钉,不愿意被规训,被洗脑。启蒙早不再是某种价值观的输出与接受,而是一个自我觉醒的动人旅程。在喜怒哀乐之外,读者渴望更多的智性含量。
当代小说并不等于小说的当代性。当代小说是在“大海停止处,望见另一个自己在眺望大海”,它强调:深度,广度,维度,高度
许多人说文学在式微。这话对,也不对。式微的,其实是几种文学媒介与形式,以及社会对文学的关注度。文学本身并不式微,反而随着知识生产的倍增,呈现出一个极开阔、极复杂的图景,且与教育水平得到普遍提高的公众关系更为密切,呈现出一种从公共空间走向私域的倾向。文学在成为母体,犹如水滋养各种艺术形式。
一个人内心的宽度,只能靠他读过来的文字几毫米毫米地码出来。人们不是不阅读了,只是阅读的介质、模式、主要群体,以及阅读的技术、方法等发生了变化;小说不是没有人读,而是传统语境里的那个“小说”少有人读了。
我们吃饭,每天都吃,但不能说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而是另有追求。对于当代小说而言,传统小说的叙事美学不再是核心。叙事是完成语言与结构,完成一个人自我认知、自我进化、自我溢出的过程。
当代小说的命运将不可避免地转向:诗、哲学、人物的脸庞,以及虚构之力。当代小说最重要的职责将是:启人深思,帮助人们在喧嚣中发现孤独,发现生命的百感交集,在众多一闪即逝的脸庞上瞥见天堂。
一个当代小说文本,是人在键盘上敲下的,“他所想、他所能”敲下的亿万分之一,是概率的产物,骰子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停止转动,词语与句子得以显现。在这个“自我闪耀”的奇异旅程,读者与作者成为人的左右脑。或者说,作者与读者这两个词语,还是启蒙语境里的分离,分别扮演传道授业的老师与“程门立雪”的学生形象;随着知识社会的到来,它们构成一个完整的“人”。对于这个“人”来说,阅读与写作是他了解宇宙与自身奥秘的两种手段,是他生命中的学与思,是第一位的;而来自他人的认同感(发表与稿费)退居其次。
当代小说并不等于小说的当代性。当代小说是在“大海停止处,望见另一个自己在眺望大海”,它强调:深度,广度,维度,高度。深度是说“我的每一次触及都在打开更深远之门”。广度是说“我的履痕及对世界广阔性的赞叹”。维度是说“我看见了银幕这面,也看见了银幕的后面”。高度是说,“我在月球上望见地球是圆的这个事实”。
当代小说是有关于“我”的一切,是从“我”出发所看见的一切,世界因为“我”的行动呈现出种种可能性,它是狐疑的,充满不确定性与否定之否定。而当代性是一个正在鼻子底下发生的现实,是对处理这个“正在进行时”经验的概括与分享。比如过去的女人碰到男人劈腿,找妇联哭诉;现在的女人碰到男人劈腿,通过微博微信声讨。传统小说同样可以具有很好的当代性,比如写拆迁。写爷爷穿上寿衣,扛着钢瓶上了屋顶。当代小说来处理同样一个题材,就不会仅局限于道德控诉与戏剧性冲突。也许是邻居的猫,举着一根被顽童浇油点燃的尾巴,窜到屋顶被拧开阀门的钢瓶前……换句话说,相对于传统小说的一条或几条路径,当代小说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
世界是复杂的,且日趋复杂。
“我们已经从一个古典的可循环的封闭社会,进入到一个现代性的不可逆的开放社会。”我愿意在任何一个场合,把这句话重复百次。而当代小说将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事实。
人生而自由而又无往不在枷锁中”,枷锁即现实,虚构即对这种枷锁的打断
我一直觉得要谈论当代小说,我们得先问自己四个问题。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今天的现实?什么是虚构?什么是今天的虚构?
把这四个问号列成一个方程式,做一次矩阵运算,能得出N种答案。比如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是水溶于水,如河流涌向大海,属性一致,目标一致;比如,现实与虚构的关系是水与火的缠绕关系,等等。我们听过了太多的所谓文学(虚构)来源于生活(现实)、又高于生活(现实)之类的话……可能比喻更接近真相。
第一,如果说现实只有一种,那么虚构当有无数镜面。这些镜面不仅是多种维度的呈现(平行宇宙间的互相想象,维度只是描述这种想象力的一个符号,还有深度广度高度长度温度速度等),更是彼此间的互相照亮——我最近对彼此照亮四个字真是心醉神迷。
第二,如果说现实是有限的、确定的,是要受种种自然规律等的约束,那么虚构就是对有限性的摆脱,是对被视为圭臬的自然规律的逃逸,是对不确定性(我们常称之为自由)的追求。换句话说,“人生而自由而又无往不在枷锁中”,枷锁即现实,虚构即对这种枷锁的打断。
第三,如果现实是关于“真”的种种真实不虚的具象,那么虚构赋予了这些具象诸多意义,比如美学的,比如那个少女唇上的口红与她对爱的渴望,口红为现实,爱是虚构。
第四,起初,现实是由虚构唤醒,因为一个虚构的观念(比如人类被赶出伊甸园),现实(种种修辞)犹如渐露形容的山河。后来作为历史的现实,亦常由虚构建构。比如谣言讳谶。而作为未来的现实,就是纯粹的虚构之物。
第五,从另外一方面看,现实是上帝的虚构,本身即是奇迹(人的存在是匪夷所思的奇迹,甚至是小概率事件也无法描述的),而所谓虚构不过是人手的套路,短暂,有限。故,要对现实保持足够的敬畏与好奇。
希望我们的笔下能有当代中国人的真正面容,以及未来人类起身时的足履。
我也相信文学之光必定照耀人这个物种的始终。尤其是现在,人们的阅读介质发生了重大变化,许多人不再看白纸黑字。但我认为他们对文学的渴望,并不逊于一个沙漠里的旅者对水的渴望。这是抒情。
更重要的是:现代性正在把人打碎,时间、知识结构、人际关系、对世界的理解方式等。要回到作为人的整体,拥有人的主体性(主体有,万物才有),作为“一”的自洽,只能是求诸于上帝,或者在某些时刻去阅读文学,而不能指望工具理性与逻辑——没有比它所导致的傲慢更糟糕的事情了,所谓“致命的自负”。至于读什么介质的文学,文学会在这个时代涌现出哪些主流形式,那就是另外的话题。
尘世虽有种种不堪,毕竟有晨之微曦,思维乐趣,以及寂静的孤独。我们这些写作者,还能彼此相望(不是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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