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觉得很突兀,我却感到很快乐
韩峰 吴亮
吴亮:你这个新画室很有对比性,背后是一只笨重的老柜子,另一边是细腰长腿芭比娃娃……我好多年前去过你的另一个画室,它紧靠在苏州河边。
韩峰:那是我的老工作室,搬了有几年了。
吴亮:噢……记得当时看到一些纸本的裸体女人,工笔画,总是荷花,睡莲这类东西作陪衬,又安静又性感。
韩峰:呵呵,是吗。
吴亮:美女和花卉,是不是传统我不很清楚,后来在一次群展中,看到你现在的这一批画出现了——芭比娃娃。你当时回答我的疑问,画面背景这个闪闪发光的小金片,女孩子喜欢贴在脸上,还有眉毛、手背和手机上的,你怎么回事?你解释说这东西不是你自己贴的,是你请女孩子们来贴的……当时我觉得肯定有故事,现在可以讲讲这个故事了,也许来自某个概念的,也许是一个偶然性?
韩峰:这当然有个过程,在这批作品之前,我画了另一组作品,是同现在一样的芭比娃娃,她们周围是空白的,很大的画面,当中一个很小的芭比娃娃。当初我的主题是“中国制造”,强调的是一个产品概念,这产品背后表达的一些意思。
吴亮:芭比娃娃应该是美国制造吧?
韩峰:这个概念是美国的,制造是在中国呀,表面上看它是一个产品,我把芭比娃娃放在画面当中,跟传统中国绘画,比如跟一个仕女就完全不同了,现代女人很少能看到她们古板的动作,芭比娃娃充满动态,我没有丝毫改变她的动态,买来之后,盒子拆封之前是什么动态,画面上就是什么动态。
吴亮:你的芭比娃娃是中美合作玩偶版的现代仕女?
韩峰:其实我对传统仕女并不怎么感兴趣,你看到的几幅我以前画的工笔仕女,只不过是对线描人物画有兴趣。我还是把芭比娃娃就当做芭比娃娃画的,对流行时尚我一直在关注,对现在文化的大方向的改变也一直在关注。比如以前我们写信,大家都有书信往来,时间很慢,你写一封信寄到外地,路上可能四五天,对方收到信看得也比较认真。那么回信呢,晚上坐下来,安安心心给你写一封回信。这样一来时间就是一种很慢的概念,写信思考都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年写信的语言方式,还容易有点偏文学性,努力往精英文化那边靠,即便你本来不是一个特别有文化的人,但是你向往有文化,你总想体现出你有文化。现在这种书信往来很少了,大多数人就短信,在网上的聊天,这个语句变化,速度,表达方式,跟过去已经天差地别,这个天差地别不仅反映出一种文化改变,比如在MSN上面,学生问你一声“你好吗?”那个“吗”,就是一匹马在跑的图形。假如我们年轻时有人这样说话,肯定以为你是个傻瓜。
吴亮:看来韩峰心态还是很年轻,是不是常常和学生们在一起的缘故?
韩峰:平常我倒不觉得自己心态年轻,不过周围朋友有时候说我年轻,我也是很高兴的,呵呵。至于我这批作品,芭比娃娃,不等于我个人的爱好,而是这个时代把一个信号给了你,这个信号就是简单、轻松、快乐,大家享受快乐,炫耀瞬间的那种,跟以前不一样了。
吴亮:那么你个人对这个简单、轻松、快乐的年轻人文化抱什么态度呢?
韩峰:我的态度不重要,这里面或许有问题,既然有许许多多年轻人都喜欢,肯定是有原因的。我画它只是为了呈现它,画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我这作品的味道还不够狠,不那么准确,毕竟我是从传统中国画出来的,还有很多文人气,但是要我把它全部改掉,那也不再是我的作品了。于是我就开始考虑,用年轻人喜欢用的那种方式,你看到我后面作品的这种图形,就是去找那种小孩子玩的贴片,金光闪亮的,一个心,一个五角星,一个圆圈,我把这种亮晶晶的贴片混入我的作品。我直接找年轻人做这件事,让他们来做更贴切,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最有感觉。
吴亮:你是随机找吗?
韩峰:不是,找也是有方向的,我找我们学校画画的女学生,她们不仅具有绘画能力,还要画得好,因为这个需要创造性,我不教你怎么贴,教你就没意思了。还有一个要求,要感觉这个学生很时髦,还不是一个光画得好的学生,一定要时髦,喜欢玩,跟这个时代流行完全融合的学生,让她们来贴——两个年龄层的人的合作,我觉得是我的一个主线,结果非常灵,正是我要的。
吴亮:看你的履历,一个画中国画,画工笔画的,以前的画有点像春宫,像欢喜佛,类似这种古代性感、妩媚、吉祥、喜气,娃娃型大眼睛女人,现在变时髦了,更性感了,背景变成了彩色星星和闪光片了,你把手直接伸到芭比娃娃那里,照你的说法她不是美国的,因为“她已经进来了”,就是你身边的现成东西,你是不是收藏了很多芭比娃娃?
韩峰:作品上每个娃娃都是我买的,不算收藏,都留着,原型都在,送掉过几个,但大多数都在。
吴亮:你让你的学生来做这个事情,是在期待一种不可期待的效果,你在等待,它最后究竟会怎么样你不知道,但它依然在你控制范围之内。
韩峰:我只有一个大框架,具体画面出来怎样我不知道。如同看到小孩子画画,他下一笔画在哪里往往很意外。
吴亮:你一定很有快感,现在你说这个事,表情神采飞扬。
韩峰:这里有故事,就是快乐,你也许觉得很突兀,我却非常快乐——我以前做展览,人家猜想这作品肯定是个女的画的,或者是小姑娘画的,年轻人最后看到竟然是我画的,很惊讶,他们想不通。还有些艺术家朋友,看了我这个作品会觉得非常难受,他会说,“你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你这个方向完全是不对。
吴亮:他们说你不对我可以理解,你说说你的解释。
韩峰:原来大家的标准,你一个男的,你的画最好是粗犷的,干脆利落的,有派头的。现在你这个画,给人感觉就是小女孩,“小女孩”作为一种评语,艺术家假如评价你的画像小女孩,就等于贬低,就等于说你画不来。
吴亮:但是现在大家都记住你了,不用管他们讲什么——首先要被识别,这非常重要,然后再解释。
韩峰:我很难解释,大家理解方式不一样,他们没注意我这个作品不是表达我自己,而是我对现在文化的理解,我早期作品可能是我个人精神趣味的追求,有点安静有点遥远,还有点寒冷,这种境界可能是中国文人喜欢的。曾经喜欢我这类作品的朋友现在看到我这个芭比娃娃,再回头看看我,他们就觉得拧巴。
吴亮:我也感觉你的画有点女性味,倒不得因为你用了芭比娃娃,我看你那些边上的小作品,你把这抽屉打开,里面一个个小盒子,打开抽屉,打开盒子,就是女人闺蜜之间的行为,私密性、袖珍性和迷你性,类似女人用的梳妆桌和化妆盒,她们在里面放戒指,放手表,放情书,就是这样的小盒子,很小心地打开。
韩峰:对,很精致,不能够重手重脚,毛手毛脚会有损坏的。
吴亮:体积小,私密,担心被弄脏,担心损坏,一般就觉得比较女性化,这里女性是个褒义词。我们总说男人应该大大咧咧,我觉得很有问题,不是当着你这么说,我在积极的意义上说“女性化”,你的作品装在一个盒子中,关闭、打开,再关闭,那种小东西,小物件,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我姐姐,她们总是把一些小零碎,在大人看来不见得多么重要,藏在抽屉里,藏着掖着。可能就是几颗糖,漂亮纽扣,橡皮筋,甚至一些花花绿绿的糖纸都要收集。艺术家常常会有某些女性特质,你在日常中有没有像这种类似女性的习惯,比如生活中很注意细节,刚才我说了你的杯子很干净。
韩峰:我平时确实比较注意细节,你可能以为是因为我画工笔画,其实起初我不太画工笔,画写意。读书那时候赶上“八五新潮”,大家都做当代艺术,当代水墨,因为都是墨嘛,后来越做越大,第一眼感觉就是大家太雷同了,毕业以后就不想做了,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后来看古画,临古画,临工笔,慢慢对中国工笔有了感觉,工笔微妙,空灵,但不小气,也不女人气。许多人对工笔的细,没有好好理解。比如像陈老莲勾的线,简单的几根线,很细,这个细一点都不小气,并不是说只有线条粗,墨黑墨黑,就是大气。多看好的传统工笔,就会觉得真是好透了,好透得微妙,你能体会了,你就也想把这种微妙做出来,后来我在观念思考上虽然有一点偏向当代,但手法上还是保持着原来对中国画的某种迷恋。
吴亮:我对你说的“粗与细”,“大和小”很感兴趣。
韩峰:你知道我现在跟当代艺术家接触比较多,看的新展览也不少——他们大多数都是大画,像我这种小画,在群展览中几乎就不容易抢眼。我就反过来想,你画大的,画抢眼的,你的画要退后几步看;我画工笔,小画,你要走近看,画一大就不好看。比如一根线,几根线,画很多线就罗嗦了嘛。画面大,线就要粗,就像壁画了,线条灵性全部没有了。我画小盒子,干脆缩小,就是让别人走近细看你的工笔,作品只有那么小,你视线才会集中,认认真真去看一张画。现在到美术馆,几乎都是大画,有一点像舞台背景,很吓人,一下子知道这是张三李四画的,但你发现有几个人能站在那儿认真看反复看的。我不是说大画不好,大画也难画嘛,现在你要大画画得精到很难,大家都很仓促,费时间的、耐看的大画一直很少。
吴亮:从中国传统绘画来讲,除了壁画,纸上绘画都不太大,都是近距离看的。
韩峰:是啊,我想保留这种小尺幅绘画,但要适合现代的展览空间,古代人不展览,古代人把画拿在手里看。
吴亮:自己把玩,朋友之间传看。
韩峰:对啊,把玩,一长卷,慢慢展开,露出一截看一截,看一半卷一半,都看不到整个的画,有时候可能家里空间小,他们就边卷边看,看几笔,哎哟,叫一声“好好好”,大家高兴,不是一下子吓你一跳,是静下来慢慢看,这个展示方式我有兴趣,这个传统现在都遗失了嘛。
吴亮:芭比娃娃除了国际性,也有私密性吗?
韩峰:女孩子一般不会这么思考问题,男人很容易在芭比娃娃身上看到文化入侵,或者什么象征意义,这些女孩子就是喜欢这个芭比娃娃。她并不是因为喝可乐就热爱美国,喜欢日本动漫就喜欢日本。
吴亮:是,不需要她们思考,这是两码事,我问的是你。
韩峰:你刚才特别提到私人性,我观察下来,那些女学生来帮我完成这幅作品,她们应该是带着私人感情进入的,她们很细心,特别注意一些小地方,非常有自己的想法,可能也是她们这代的流行趣味,被她们一弄,往往并没有要达到我事先想象的那个目标,但是恰恰这一点,使这幅画最后变得非常有意思。
吴亮:借用她们的眼睛看。
韩峰:女孩子对小地方本来就敏感,学艺术的更不要说了。
吴亮:我们在展厅里看一幅大画要后退一段距离,旁边就有好多别的画在干扰你。你迫使观众贴近你的画,本来展厅闹哄哄一片,但你走近它,就变安静了。
韩峰:是这个感觉。
吴亮:我还是要回到前面那个问题,我不逼迫你一定要回答。
韩峰:没关系,你问。
吴亮:就从这种“关闭与打开”开始——你说一幅卷轴打开,一个盒子打开,东西欣赏过了,画要收起来,盒子也得赶紧关起来,是吧?他的目标不是公开,看完以后马上收起来意味了什么呢,就表示我这个画不想进入公共社会,不要许多人知道,几个重要人物知道,几个私人朋友知道,行了。韩峰:这是古代的情况。
吴亮:问题在于,古代的私人性是一种文人艺术家的交往方式,现在的私人性成为了当代艺术家要探讨的一个理论命题,一个公开展示的样式,甚至是“以私人为名”的主题。这两者之间,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呢?
韩峰:其实我的画没有什么私人性……
吴亮:哦,我说的私人性当然不是指隐私性。
韩峰:我强调的个人,照你的说法是私人性,就是我内心最有感觉的那个部分,可以用心去体会的。
吴亮:包括你的芭比娃娃吗,尽管她们很小,围绕在她们周围的彩色星星,你能体会到类似工笔画的情趣吗?
韩峰:我两边都欣赏,中国工笔,你好好去体会。当代做的东西好在哪里,你也会去认真琢磨。我现在出来另外一个好像很时髦的作品,可能就是我的将来,我一直没有走得很彻底,别人说我是个不彻底的人,我觉得如果我彻底的话,我就不是我了,彻底的事可以让别人去做。所谓彻底,强调彻底的人,往往没有理解中国传统里面有许多你那么爱的东西,你不知道,你没有那么爱,你当然是彻底了。
吴亮:说得好,我发现你说得非常彻底,只要好东西,无论古今……男性理论家的思考有点出错了,他们断言全球化以后人类都没有个人东西了,都没有差别了,韩峰认为不是,我也认为不是,倒是这些理论家彼此相似。让我看看你那些盒子,我打开,这个不是芭比娃娃,是流行的鞋子嘛,耐克鞋。
韩峰:对。
吴亮:耐克是原型,被你一画,我们会发觉这不再仅仅是耐克,这是韩峰,这是韩峰的鞋子。
韩峰:我要解决的,比如中国制造这个概念,在当代艺术作品里已经很多了,不是你一个艺术家在关注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关注。一个时代,很多人会关注同样的问题,有人早,有人晚,有人想它的本质,有人想它的表面,这都没问题。但是最后的落实表达要有自己的特点,这是很难很难的。作为艺术家,你看到所有人都走了很多路,你每一步都很难跨出去,你最终做出一个东西,看上去真正有个人表达,会是很有意思的。
吴亮:你的这种艰难寻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韩峰:我的寻找,基于特殊的情况,读美校的时候,我们一个班八个人,各种各样绘画都学,中国画,油画,是混杂在一起学的。八个人中间,就我一个人,陈家泠老师劝我多画一些国画,我答应了,当初我还写书法,一直在练。平时上课大家都一样,回家后我用心用得多的就是中国画了。美校毕业,我坚持画中国画,后来读大学,还是进了中国画系。就考学的时候弄了一阵西洋画,后来一直弄中国工笔,再后来我又进了苏州河边这个工作室,周边的人,几乎都是做当代艺术的,其实这个很不传统的环境给了我完全不同的营养,真是很可贵。在这个环境里,你会很明确自己的思考方式,不是简单的对不对,就是周围有不同的思路,多方面的营养,多方面的挤压,你也不能简单模仿谁,我就处在这样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吴亮:前面你讲的内容涉及两个大问题,一个是芭比娃娃,中国制造,大处入手,小处着眼。芭比娃娃是大工业产物,但是你把它小型化,私人化,跟学生一起合作;接着你又在非常小的、袖珍型、迷你型的尺度里,把耐克鞋变成一个私人收藏的小玩具、小摆设。第二个是“大和小”,你批评了“吓人一跳”的大与粗,你举陈老莲为例子,你看到了弱小,微妙……你主张“小的美学”?
韩峰:不是,我不主张“小的美学”,可能我正好喜欢这个“小”,“大”的我也喜欢,可惜“大”不合适我去做,应该说我更注重“小”。
吴亮:那些喜欢文化批判的知识分子,按他们的理论,一说起商业,时尚,就要进行批判,如果他们发现你的作品中出现了一些商业符号,尤其是舶来品商业符号,他们就会假定你是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的人,期待你持一种批判态度,假如你的态度相反,那你就是向商业与时尚投降,就是媚俗,就是不当代。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韩峰:我只是呈现这个已经包围我们的文化现象,我的态度就在呈现。如果把它当理论问题,我觉得很复杂,艺术家很难用理论语言思考问题和回答问题。
吴亮:你很暧昧,模棱两可,其实这也是我能意料的。远一点的安迪·沃霍尔,近一点的村上隆、奈良美智,按照那些知识分子的看法就是投降和媚俗;而在我看来,那些人云亦云毫无新意的批判知识分子才是媚俗,一种空洞言论的媚俗。
韩峰:但是我又不是完全接受,我只是承认“它们来了”。
吴亮:所以我说你暧昧嘛,暧昧不是一个贬义词。前面我们谈芭比娃娃和你的女学生的时候,我发觉你眉飞色舞,你有种喜悦,你期待这些孩子们,你不可能对这些迷恋卡通与玩偶的孩子们怀有批判性。
韩峰:那当然。
吴亮:不仅这些孩子很可爱,最起码,你对这些芭比娃娃也是不讨厌的。我想请你说说你对时尚的态度,不需要批评,比如说,为什么它会使你觉得很愉悦。
韩峰: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坦率说,我是喜欢时尚的,就是这个时尚具体很难定义,时尚不是简单的赶时髦。比如穿衣服,这个人的穿着看上去舒服,那个人的穿着看上去不舒服,这个跟时尚的确有一点关系。生活当中你看时尚频道,你就会学到一些东西,也是一门艺术。我不反对时尚,还挺喜欢,好东西嘛,往往就是被推崇的时尚,都是大品牌,大品牌本身没有错。只是从文化概念上,那些知识分子在批判,如果倒过来,落实到某个具体的包,具体的鞋子,大品牌,大概知识分子也会喜欢的。思考,批判,不过是课堂上讲讲的。
吴亮:唔,我们可以一边具体地与富翁交朋友,一边抽象地批判资产阶级。
韩峰:你这个包在你手里,跟中国随便一个加工厂做的破包放在一起,你喜欢哪一个?那肯定是这个好,真的就是好,造型,设计,各方面都好,我们首先要思考的问题不是去批判它,而是我们为什么做不出这样的包。要做自己的好东西,不要老是指责别人不好,你自己做不出,就没有说服力。当然,大家其实都喜欢这个外国品牌,现在中小学生,哪有不穿这些品牌的。你不穿,或许你家里条件不好。并不是说我希望文化往这个方向走,但是现在文化就朝这个方向走,你挡不住,年轻人必然要替代年老的人,一代一代在改变,我们没有资格说人家年轻一代是不对的,只有我们是对的。
吴亮:你的意思,你只是呈现这个文化趋势,可是你个人不见得喜欢那些你在作品中呈现的趣味?
韩峰:我家最近刚装修好,我家里放的,墙上挂的,都不是这类东西。全是中国老家具,传统的明式家具。
吴亮:现在明式家具已经很时尚了。
韩峰:好用啊……以前有一个特殊机遇,认识玩家具的朋友,当时也不是很贵,现在买就吃力了。其实这些老家具不是非常名贵,主要是形状特别好,我不买那个最好的材料,黄花梨、紫檀,那个不碰。
吴亮:你是好东西主义。
韩峰:对,东西要做得好。中国人老强调自己传统好,那你现在做的东西呢,好吗?强调传统画好,你画呀,你画不好,你没有画好,你不能说传统不好。
吴亮:我们一直在谈现在的年轻人文化,说说你的年轻时代怎么样,比如你读大学的80年代?
韩峰:回想起来,大学生活最有意思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因为我现在还在大学里教书,所以有比较。一个是学校环境不同,校舍很小,朴素,简陋,没什么条件,学校制度也没有现在复杂,现在大学的规模很大了,扩招,人特别挤。80年代招的学生也多,但比现在少多了。我考进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那年,全上海就招五个学国画的。还有一个,当年国画系老师,那些大画家,应野平、俞子才、乔木、顾炳鑫、陈家泠,我们有福气呀。
那时候我们上课,都有一个年轻老师,先把老先生接来。星期一上课,老先生不太说话,现在老师侃侃而谈,那时候老先生基本不说话,尤其是画中国画的,他来了就坐下,你们五个人围坐一圈,五个人就看他画画,画了半天,一张画完成,他就走了。那个年轻一点的老师呢,再接下来辅导我们,边上是老先生留下的画,我们几个就临摹。过几天,老先生又来了,一个一个看我们的作业,帮我们改几笔,然后他再画一张。像师傅徒弟,大家坐得距离特别近,这种情感完全不一样。现在教室大了,坐在后面的学生面孔看都看不清,你一下子无法记住每个人的名字。现在什么都大了,老师和学生的距离也远了。
还有呢,大学的日常生活,经济上没什么要求,觉得挺好,没钱,没物质要求。就是想画画,画好了就玩,玩过了就再画画。一个国画系,五个人,其他系也都是五个人,人少,不复杂,关系很好,一个学校所有的人一起玩,都是朋友。当时朋友来往不只是一个学校的,还有上师大、华师大、戏剧学院,到了圣诞节,所有上海画画的,这个年龄的,自费凑一点钱,借个大礼堂,搞活动。
吴亮:现在聚不起来了。
韩峰:现在一个班的五个人都聚不起来……我后来带的一个班,几个人一帮,有好几帮,两个人也是一帮,一男一女,很快就变成一对了,其他的人都不理。最后毕业的时候,有个同学写了张纸条,建议反省他们的班级本来应该像一个家庭,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我们那个热闹情况在今天好像不大会再有了。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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